第3章 站在回憶的長廊裏,我們再也不能靠近

(1)

若寒最近覺得好奇怪,身邊仿佛多了一個“田螺姑娘”。她早上到教室,發現自己的課桌早已經用抹布擦幹淨了。課間她去上廁所,回來就發現桌子上會有一瓶酸酸乳或者鮮橙多。原本是她值日的時候,卻被衛生委員告知以後都不用搞衛生了,若寒追問,衛生委員就是什麽都不多說。

她想過可能是暖東洋,畢竟他曾經懵懂地表達過喜歡自己。其實一想起暖東洋,一想起蘇默那天的話,她的心裏就會湧出許許多多的愧疚,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麽,那種不願意蘇默說出自己不喜歡暖東洋這件事的心情,難道是喜歡嗎?

自己難道是喜歡暖東洋的?呸呸呸,肯定不會!爸爸的話我是記得很深刻的。她心裏一陣胡思亂想,腦子裏有兩個人在打架。

下午的時候她原本不用值日,但是她選擇留下來等待看是誰願意幫她做值日,如果那個人是暖東洋,那她就下定決心跟東洋說對不起,她躲在教室的後門外看著。進來的果然是暖東洋,他看起來疲憊不少,兩隻眼睛裏有著不少的血絲,若寒不知道那其實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寫試卷寫到淩晨兩點才睡覺留下的後遺症。若寒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的事情才如此憔悴,她的愧疚越來越深。

她推開門,教室裏隻有暖東洋一人。他前腳才踏進教室,她後腳就跟了進來。

他沒想到她會在,有點驚訝,但是瞬間,他還是露出了溫暖的笑容,雖然那個笑臉很扭曲、很難看,他還是有點不知道怎麽去麵對。他已經表達過喜歡她了,而她不喜歡自己,甚至躲避著自己,他也無可奈何。

但是想一想,好的愛情都是值得等待的,他喜歡她的寧靜和乖巧,喜歡她,那麽就願意等她。現在他們還是高二,還有一年,他們就可以高考,就可以讀上大學,那時候他一定要讓她喜歡上自己,並接受自己。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現在的他拚命地學習,她的成績那麽好,他要趕上她,和她考到同一個大學。

“暖東洋,那天……對不起!”若寒的聲音很小很小,可是暖東洋還是聽得很清楚。他突然嗬嗬笑了起來,一時衝動,他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若寒的頭發:“其實,沒什麽的。無論你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我都不會怪你。”

若寒有點躲閃,不過最後還是讓他的手搭在自己的頭發上,臉一紅:“你沒生氣嗎?”

“在你眼裏我暖東洋那麽小氣?要知道我可是公認的‘溫暖王子’啊!”暖東洋開玩笑地說。他終於看見她笑了一下,很久沒看見她的笑容了,也很久沒有和她說上話了,今天下午對他來說無疑是那麽珍貴。

兩個人冰釋前嫌,於是暖東洋提出要請若寒吃飯,若寒想了一下,就答應了。對於周宜的話和那些責罵,她突然覺得不那麽重要了。暖東洋是自己的朋友和同學,他們沒什麽,爸爸根本就不明白,她在心裏安慰自己,跟著東洋走出了教室。

他們走時,沒看見站在教室後門轉角處拿著垃圾桶的蘇默,他低著頭冷笑了一聲,走進了教室。他不知道自己在冷笑什麽,但是隻覺得好笑。

他想自己真的錯了,他錯把照片給了周若寒的父親,他還錯以為他幫周若寒拒絕暖東洋是正確的,不過今天看來,他連續做了兩件錯誤的事情。

也許,她是喜歡他的。蘇默對自己說。

若寒點了一碗牛肉麵,東洋坐在她對麵,出神地望著她。這場景對於他來說就跟做夢似的,他從沒想過自己還能跟若寒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吃東西。若寒不習慣被他這樣盯著,為了緩解尷尬,她不停地說話,說到了照片的事情,說到了自己的父親,說到了童年時候的那次生病,她說著說著就覺得悲從中來,眼淚幾次在眼珠裏打轉。暖東洋的心再次被她感染了,他以前會喜歡她的安靜、她的優秀,現在他還知道了她的童年、她的家人,她內心裏其實也隻是一個很脆弱的小姑娘,他想現在他喜歡她比以前又多了很多。那一天,他們靠得很近,並且近得有些明目張膽。

劉淺找到蘇默,他正在家裏給自己做飯。蘇明德有三天沒回過家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不過幸好蘇默暑假自己打零工的錢還剩了些在身上,隨便買點什麽回來自己做著吃還是行的。劉淺闖進門就大呼小叫:“蘇默,你爸在王婆婆家的牌館裏打牌呢,輸得差點連內褲都要脫下了,你還不趕緊把你爸拉回來?”蘇默在廚房裏切著菜,聽了劉淺的話,刀子停在半空中一秒,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忙他的。

“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劉淺推了他一下。

“聽見了。你來了,就留下來陪我一起吃飯吧!”他點點頭。

“你不先去拉他回來?”劉淺問。

“拉他回來做什麽?拉他回來打我嗎?還是拉他回來指著我對著我媽的遺像叫我畜生?”他想起過往,心裏不甚心酸。

“這麽多年了,畢竟他是你爸爸嘛。”劉淺知道蘇默的家事。原本他也覺得蘇默的爸爸挺過分的。不過他媽要自己跑過來通知蘇默,他也就來了。畢竟街坊鄰居也不想看見蘇家在外到處丟人現眼,自己又和蘇默是好哥們兒,難免想勸說幾句,誰知道這幾句話沒說好,把蘇默給惹到了:“他是我爸爸?要是他是我爸爸,我就不會餓三天三夜的肚子了。

他要是我爸爸,我現在能是這個樣子嗎?我能考全班倒數第一嗎?!為了不餓肚子,我缺了多少課啊,後麵趕都趕不上了!”蘇默很生氣,今天的他就像一頭隨時會發怒的獅子,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午值日的事情,但是他就是沒辦法平息現在的心情,他很想發泄,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很不幸的是,劉淺正好撞在了這個槍口上。不過劉淺並沒當真,他從小就知道蘇默心裏的苦,雖然蘇默很少跟他說過,發泄也是第一次,不過他真的一點也不會怪他。

因為他們是好兄弟,一輩子的。

劉淺從小就喜歡和蘇默待在一起,小時候的劉淺有點愛哭,別的男生都不愛和他玩,隻有蘇默會對他說,不要哭,我跟你玩。劉淺現在還記得,以前暑假跟在蘇默身後,陪他一塊兒賣冰棍,蘇默總會拿一支五毛錢的綠豆給自己吃。蘇默以前的成績很好,但是後來越來越不行了,蘇默對劉淺說,再努力讀書也沒用,蘇明德根本就沒有錢,他自己也賺不回那麽貴的大學學費。劉淺問蘇默:“那以後你打算做啥?”

蘇默想了想,說:“浪跡天涯。”

劉淺拍拍蘇默的肩膀說:“那我跟你一起。”

劉淺的成績也不怎麽好,要考上一個大學,挺難的。他媽想讓他考一個大專算了,可是劉淺覺得大專也沒什麽讀的,還不如和蘇默一起闖蕩去。

劉淺吃完飯就回家了,剛開始兩個人說說笑笑的聲音一下子就沒了,蘇默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覺得很寂寞。這個家裏就是這樣長年寂靜,跟記憶裏的停屍房沒什麽區別,蘇默諷刺地笑了笑,然後趕緊收拾碗筷,晚上還要去學校上晚自習呢。

剛進校門,就看見周若寒走在自己前麵不遠處,蘇默想起下午值日的事情來,心裏一陣氣憤,於是加快腳步趕上若寒,故意走到她前麵去。誰知道若寒並不在乎,人家壓根沒有看見蘇默這個人。是誰說過的,若無其事才是最狠的報複?蘇默心裏空落落的,她很冷,他也許一輩子都靠近不了她,也無法和她去說那一句對不起。想著想著,他放慢了腳步,往後對正在埋頭走路的周若寒喊了一聲:“嘿,周若寒!”

她抬起頭,但看見是他,又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你和暖東洋那小子好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問了這樣的問題,這樣大概隻會讓她更加討厭自己吧。可惜大腦就是不受控製,想也沒想就直接說出來了,好像並沒有從大腦中過一遍。

“你真無聊,這和你有關係嗎?!”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裏充滿了憤怒,“還是說,你又要去照那些無中生有的照片給我爸爸?”

蘇默沒想到周若寒會這樣尖銳地反問自己,也明顯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敵意有多大。原本想道歉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隻能裝做一副很討厭很無賴的模樣:“當然和我有關係啦,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嗎?”

“蘇默,我到底是有哪裏得罪你了嗎?”她想不到自己和他之間有什麽糾葛,別說糾葛了,就是交集都沒有。

蘇默無話可說,轉變回原來一張冷漠的臉,原來裝流氓不是他擅長的。他走到周若寒麵前停下來,堵住了她的路,他說:“我們沒有任何仇。”

她怔住了,他要說什麽?

“不錯,照片確實是我給你爸爸的,之前因為一些小事,讓我產生了錯誤的想法,所以做了錯誤的事情。後來看見你哭得那麽厲害,我才想明白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錯,我卻把一切都歸於你身上,是我做得不對,我現在很正式地真誠地和你道歉。”蘇默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這是他第一次跟人道歉,整個人就像身上長滿了虱子似的不自在,說完他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若寒還站在原地消化剛才蘇默說的那些話,一回過神來,他卻已經不在了。她想起他那張憋得通紅的臉,還真的是有點啼笑皆非。雖然這一個多月來,自己和爸爸的關係變得很緊張,也因為那件事而產生了隔閡。自己起初知道是蘇默幹的之後,也很是憎恨他,其實更多的是委屈,不知道為什麽他要這樣做。現在他和自己道了歉,看起來也很真誠,若寒反而沒那麽氣了。想一想爸爸也不一定就全是對的,沒有的事情他偏要去相信,這個不是若寒的錯。

上課的時候,若寒接到從後麵丟上來的字條。她以為是暖東洋寫上來的,自從上次和解之後,暖東洋就會時常在上課的時候趁著老師背著同學在黑板上寫板書的瞬間,寫一張字條扔到若寒的桌子上。他們之間隻隔了一排,所以這樣扔很方便。看著他們這樣親密,同學們私下都以為他們倆在談戀愛,有些女生還會暗自可惜,這麽好的白馬王子就這樣被別的女生套牢了。而那個女生又那麽優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可是隻有若寒知道,那些字條裏麵寫的都是習題,或者是相約一起去書店買書,或者是去圖書館看書。可是這一次,不是暖東洋的字。

字條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你能原諒我嗎?”

是蘇默。

字可真醜,若寒看見了,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蘇默坐在最後一排,肯定不敢明目張膽地把字條扔到第一排去,所以隻能把字條折起來,在上麵寫上周若寒的名字,然後讓同學一個一個傳上去。

字條經過暖東洋的時候,他往後看了一眼,正好對上蘇默的眼神。他的坐立不安,他的揣測和疑問,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裏感受到了各自的內心。當暖東洋再次接到若寒回給蘇默的字條時,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擔心和不安。

蘇默,那個跟自己和周若寒完全不是一個世界裏的男生,他似乎會帶來些什麽。

是什麽呢?他問自己。

(2)

“我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

……

這句話一遍一遍在蘇默的腦海裏浮現,纏繞著他不能入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整個人像一頭隨時會瘋掉的獅子。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一個黃毛丫頭能把他弄得如此崩潰,她隻不過是不原諒自己,可是這很重要嗎?沒有得到她的原諒,他就真的良心有如此不安嗎?自己也不是什麽很好的人,何必為了這麽一小點事情非得把自己氣得半死?

可是,就是會莫名其妙不甘心,就是那麽要強,就非得讓那丫頭原諒自己。

腦海裏有兩個自己不停地在打架,根本就睡不著。最後他索性穿上衣服,跑出門,來到大馬路上,他想去找劉淺,又想劉淺這時候肯定睡了。不知不覺自己就走到了周若寒的樓下,他望著樓上窗戶還亮著燈,不知道她在做啥。反正也睡不著,又不知道去哪兒,蘇默便幹脆在若寒的樓下坐了下來,他拿著石子在地上寫寫畫畫著,寫了無數個“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對不起對不起”。

她是不會看見的吧?其實也沒想讓她看見的。

“蘇默,你在幹嗎?”正想著,卻聽見有人在說話,他抬頭一看,居然是周若寒,她穿著半袖的睡衣筆挺挺地站在他麵前,手裏還提著一個垃圾桶。原來她在家裏做習題,偶然打開窗戶呼吸一下空氣,卻發現了他在樓下,於是向父母借口說下來倒垃圾來了。

“你又來幹啥?又有什麽新照片要找我爸分享?”她還是那麽氣衝衝的。

“你怎麽下來了?”蘇默顯然沒想到。

“這是我家,還不隨我!倒是你,鬼鬼祟祟在我家樓下做什麽?”若寒表現得萬般抵觸。

“我就是睡不著,想出來走走,走著走著不知道怎麽就來你家了,”他確實是實話實說了,“因為你不肯原諒我。”他又加了一句。

“我為什麽要原諒你?你不覺得你做得太過分了嗎?本來你跟蹤我就不對了,你還照下那虛無的照片,更氣人的是,你還給我爸爸看……”

還沒來得及說完想說的話,腦袋也還沒有轉過來,就被莫名的外來物蒙住了嘴唇,等她清醒過來,才驚訝地發現自己是被另外一張嘴唇蓋住了。

那一刻,全世界都停止了,她隻感覺自己暈暈的,沒什麽力氣,像隨時要倒下去一樣。

“你瘋了嗎?神經病!”若寒使盡力氣推開蘇默,飛快地跑上樓,連手裏的垃圾桶掉在地上都忘記拿走了。

跑回家,周宜問她怎麽氣喘籲籲的,垃圾桶也不見了。

她漲紅了一張臉,連頭都不敢抬,隻說下麵有條狗,把自己嚇到了,說完就急急忙忙跑進廁所裏,緊緊關上門,一刻也不想在客廳多待。

周宜下樓把垃圾桶撿回來,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都沒有找到狗,一片寂靜。

若寒待在廁所裏,自己那顆要跳出來的心髒才漸漸恢複了正常的速度。剛才那是什麽?是什麽?那不是電視裏才有的情節嗎?一男一女,慢慢湊近,慢慢疊加在一起!那是吻嗎?莫名其妙的一個吻,可那是若寒的初吻!莫名其妙就被奪走了初吻!她站在鏡子麵前,不停用水漱口,洗著整張臉。不知道為什麽要難過,隻是覺得怎麽洗都洗不幹淨!連被男生牽手都沒牽過,今天居然莫名其妙被吻了,還是一個自己討厭的人,這怎麽能不讓她難過呢?要是對方是暖東洋也許就沒這麽難過了。

“我是一定不會原諒你的!”若寒在心裏狠狠地說。剛才真應該扇他一巴掌,這個流氓!

明天我一定要扇這人一巴掌。她整個晚上都在想這一句話,想著想著天就亮了。她帶著兩黑眼圈去了學校,卻發現蘇默這一天並沒有來學校上課,他的位置上空空的。從第一節課到第四節課,下午上課也沒來。

她總是時不時會裝做回過頭去跟後座借東西,再用餘光看看蘇默的位置。她發現他沒來,還是沒來,依然沒來。暖東洋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寧,下課的時候見她拿著水杯出去打水,便跟了出去。

“今天出什麽事了嗎?”他帶著他招牌式的微笑,望著她。

“嗯?”她反過臉來,發現是他,也跟著笑了笑。

“看你有點心神不寧,靜不下心來嗎?”

“是有一點,”若寒想起昨天晚上那個類似於親吻的東西,接來的水不小心灑了出來,“暖東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

“你知道什麽是吻嗎?”她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一本正經地問。

暖東洋明顯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她的話題會轉得那麽快,難道她的心神不寧是和所謂的吻有關?!

“有人吻你了?”他緊張地問,他想他還隻是到表白的地步,難道還有誰更大膽直接撲上去了嗎?

“沒有!”若寒急忙反駁,臉卻立馬紅了,“我隻是看見電視裏演的。”

“哈哈,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誰吻你了呢!”

“那要是吻一個人是代表什麽呢?”她膽怯地問,實在是沒有可以問的人了,可是自己心裏不問,那些就跟排山倒海似的疑問壓得她坐立不安,隻想馬上找那個人問問清楚。

暖東洋靠在走廊上望著天邊最近的那朵白雲說:“代表我愛你。若寒,那代表愛情,也是一個承諾。”

她站在暖東洋身後,突然覺得自己和東洋的距離好遠。

她總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到他身邊去了。

若寒,那代表愛情,也是一個承諾。這一句話反反複複出現在她的夢裏,而兩天就這樣過去了,蘇默還是沒有出現。他到底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她無數次經過他的座位,心卻無故地揪起來,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她應該給他一巴掌,然後告訴他,她怎麽都不會原諒他。可是現在她什麽都還沒說,什麽教訓都還沒給他,他就消失了,她一點都不甘心。

她找到正在操場上打球的劉淺,她問了劉淺蘇默家的地址,可是劉淺說:“你不用去他家找他了,他壓根就不在家裏。”

“那他在哪兒?”她問。

劉淺挺好奇的,這丫頭怎麽突然找起蘇默來了,剛開始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嗎?“你找他什麽事啊?”

“你告訴我就可以了。”若寒橫眉冷對著。

“我有急事,你告訴我他在哪裏。”她又加了一句。

劉淺望著周若寒皺著眉頭的臉,說了個地址給她,也許她還真有急事。

市中心醫院肝膽科住院部5樓503室。

蘇明德又一次酒精中毒了,蘇默已經在醫院兩天沒有合上眼,在醫院和家兩點上奔波。因為蘇明德上廁所不方便,所以蘇默晚上也在醫院裏守著,醫院食堂裏的飯難吃又貴,所以蘇默白天回家買菜做好飯,帶過來給蘇明德吃。在那些夜夜不能合眼的晚上,他真的恨不得沒有這個爸爸。

他一點也不想見到他,一秒鍾都不想。

那天,當他夢遊般地從周若寒家樓下回到自己家的時候,有人急急忙忙跑上來拉住他的手,說蘇明德酒精中毒了,有人送他到市中心醫院了。一聽“醫院”兩個字,蘇默就出於本能地抗拒,心裏念叨著:他每次都不聽勸,每次都還是要喝酒,他從來沒有為兒子想過,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做爸爸的,卻隻會給兒子添麻煩。蘇默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氣,可是能有什麽辦法,那是他爸爸。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可是這是最後一次了,他不能再接受下一次,也許有一天,他再也承擔不了了,逃走了,那麽也是蘇明德逼他的。蘇默邊趕往醫院邊想著,接下來的辦理手續、簽字,在蘇默看來都那麽熟悉,十一歲那一幕又回來了,心裏固然難受,可還是要強忍著。他忙得完全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事情,身心疲憊,這種疲憊已經讓他隨便倒在哪裏都能閉上眼睛睡著。

所以當周若寒出現在醫院的走廊上時,蘇默根本就沒有看見,也沒有意識到身邊有人。他就這樣閉著眼睛,中午的太陽光射進來,照在他臉上,映出他長長的睫毛。他均勻的呼吸聲,疲倦的模樣,倒還有點讓人心疼。

原本是來扇蘇默耳光的若寒,卻怎麽都下不了手。

他還是醒了,她不過是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

“你怎麽來了?”看見她一張純淨的臉出現在自己麵前,他的憤怒比驚訝大得多。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事情,特別是知道他的身世,還有他有一個這樣的爸爸。那是他心中的一抹痛,每次都能刺中他最受傷、最軟弱的地方。

他從來不和人說起,除了劉淺,誰也不知道他身上的故事。

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她的。

可是這一次,周若寒,她卻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我,我是來……來還你一巴掌的!”她變得結結巴巴,為自己的突兀感到尷尬。也許原本並不是真的想來打他一巴掌,自己也並沒有那麽討厭他,隻是站在他麵前,不知道怎麽去回答他的這個問題。要是她真想打他,那她也不至於站在原地傻傻不動。

可是他什麽都不知道,現在他已經不會用腦子想問題了,因為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她,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是要來打自己的,不過想想,兩天前自己莫名其妙地吻了人家姑娘,沒給任何解釋就走了,是他的話,他也會想扇對方耳光。

隻是他沒想到她會為了一個耳光而找到這裏來,也太費盡千辛萬苦了。那一巴掌就要扇得那麽急?

既然這麽想扇他,那麽就扇好了。

他冷笑了一聲,點點頭拉起周若寒的手往自己臉上一揮,“啪”一聲猛地落到自己的臉上,很響亮的一巴掌,他那毫無血色的臉上紅紅的五個手指印頓時就顯出來了。

“蘇默……”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這一巴掌就這麽落下去了。可是她的心裏一點也不舒服,一點也不,當初她以為心神不寧是因為沒有給他一點教訓,但是現在看來她扇了一巴掌比沒扇一巴掌的時候還要難過。

“就這樣吧,你回去上課,以後別來找我了。”他冷漠地說,跟兩天前的他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她不解,這就是他對那一個親吻的所有解釋嗎?

就這樣?僅此而已?!

“蘇默,你親了我,這算什麽!”她還是不甘心,對著他的背影問了出來。

蘇默想了想,冷冷地說:“算什麽?算是堵住你喋喋不休的嘴巴!”

“……是這樣?”

“難道你以為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嗎?”他諷刺地笑了一聲。

這一聲顯得那麽淒涼,不知道是對周若寒還是對自己。

(3)

周若寒走後,蘇默轉身準備回病房,突然覺得心特別的累。他靠在牆邊上,沒邁出一步,整個人就像一個黑洞。他想起暖東洋的那一張臉,麵目猙獰的,堅決的。

早在若寒來到醫院之前,暖東洋就來過了。他看著若寒去找劉淺,便跟了過去,早上想起她站在走廊上問自己,吻是什麽意思,那時候他就感覺到她有什麽困擾,要不然以他的了解,她是不會去問這個敏感的話題的。

果然,暖東洋慶幸自己多多留意了一下若寒。

她居然去打聽了蘇默的去處。

他想起那一個吻,心裏猛然就猜到了什麽,於是想也沒想,火急火燎地就趕到了市中心醫院。

蘇默正好從家裏端了飯菜過來給蘇明德,在醫院門口碰見了等了他一會兒的暖東洋。

暖東洋黑著臉問:“你是不是對若寒做了什麽?”

蘇默並不打算理他,他本來就不喜歡別人知道他家的事情,更何況來者還不善。

“蘇默!是個男子漢,你就應該站出來告訴我!”在蘇默經過暖東洋身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叫住了蘇默,一改以往的紳士風度。

“她和你說了什麽嗎?”蘇默知道暖東洋指的是哪件事,可是他不確定周若寒願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畢竟女生對名聲比較看重,至於他自己,他倒是不太在乎。所以他試探地問了問關於周若寒的一些舉動,暖東洋不可能憑空而想,總得有個苗頭。

“她問我,吻是什麽。”暖東洋如實地說。

“就憑這個,你就懷疑是我對她做了什麽嗎?暖東洋,這也太牽強了吧?”蘇默從那個問題裏並不能確定她的想法,所以他選擇了回避。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暖東洋一本正經地望著蘇默說:

“不管是不是,總之,蘇默,請你不要再靠近周若寒了,你也知道她是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隻要是你喜歡的我就不能靠近?那你還喜歡布達拉宮呢,那是不是你就包下來,不許任何遊客來參觀?”蘇默的話明顯很衝。

暖東洋也沒軟下陣來:“蘇默,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想和你做朋友。可是,你不要逼我。”

“逼你?”看樣子這小子還想搞些什麽事情出來。

“我不想我們做不成朋友。”他說。

“嗬,我們本來就不是朋友。”蘇默的冷笑形成一個強大的氣場,讓暖東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既然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隻是你給不了她什麽,而我和若寒至少能考上同一所大學。”暖東洋雖然說得很輕,可是言語裏帶著明顯的輕蔑。他的這句話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像千斤石落在蘇默的心上。

他從沒想過“喜歡”這兩個字。

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為她茶飯不思、晝夜不睡?還是對她千般疼萬般愛?蘇默不知道。他沒想過要去喜歡上一個人,也不知道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這些天他像一個陀螺,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去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沒想去弄明白自己突然靠近周若寒吻下去是怎麽回事,他壓根也想不清楚,所以幹脆躲在蘇明德住院這件事背後,不用去想,也不用去麵對。

不過,暖東洋的話像是一把重重的錘子,敲響了自己的早已像一條死魚一般的腦袋。

他給不了她什麽,而他們至少能考上同一所大學。

他不行,他不僅考不上周若寒的那所大學,就連最低的專科都考不上。自己本來都不曾擁有,拿什麽去談給予?是的,什麽都給不了。

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本來就偏離了自己原本應該待的軌道,如果再出現近一些的交集,是不是會火車撞軌,直接車毀人亡?

無論是撞得頭破血流,還是你死我亡,他都不想再去想清楚了。

劉淺帶來了學校的退學通知。蘇默無故曠課半個月之久,沒有任何消息,學校已經下達最後的“通緝令”。

蘇默卻絲毫不在乎,呆呆坐在床邊,他說:“今天是你告訴她的吧?”

劉淺知道可能壞事了,蘇默的脾氣又倔又強,對於家境的事情,他心裏一百個忌諱。於是劉淺急著解釋,嘴還沒開,卻被蘇默擋了回來:“你不用解釋。記住,這是最後一次,要是再有下次,就是你劉淺,我也一定不放過!”他的狠話一向很絕,不過這一次還真狠到點子上了。劉淺別的不怕,打也好罵也好,他唯獨怕和蘇默斷了兄弟情誼。他的朋友不多不少,可唯獨掏心掏肺、手足相待的也就蘇默那麽一個。十幾年的陪伴,並非一朝一夕的酒肉。劉淺曾經說過,他不會為蘇默去死,但是他絕對會陪他去死。

所以,這樣的他,不能讓蘇默被退學。

他來蘇默家連拖帶拉地哄著蘇默去了學校,好說歹說,蘇默才肯進了教室。那時候大家都開始準備晚自習了。

蘇默才剛進教室,就望見周若寒投來的目光。四目相對,她似乎是舒了一口氣,轉回頭去,埋頭準備要預習的課本。蘇默也真是夠惹老師鬧心的,他才進教室不久,班主任就馬上趕來了,她抓著蘇默站在走廊上進行了一番教育,可是蘇默就是嘴硬,不肯說出自己是去做什麽了。老班也急了,說,再不說,就直接退學吧。

蘇默還是閉口不提。

“那就直接退學吧。像你這樣的渣滓也沒什麽必要在這裏待著了。”老師擺擺手,想將蘇默推出教室,全班鴉雀無聲。

突然,周若寒站了起來,她說:“蘇默在醫院照顧他爸爸。”

全班愕然,目光全部鎖到周若寒和蘇默兩個人身上,坐在下麵的暖東洋頓時氣綠了臉,而周若寒的臉刹那間紅了。

她是好學生,是老師眼裏的好苗子,聽話乖巧,現在她站起來為一個即將被開除的差生解釋為什麽沒來上課。大家會怎麽想,會傳什麽樣的謠言,再說他在做什麽,憑什麽她會知道。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她已經脫口而出了。

也許,這是她活了這麽多年來,唯一一次這麽勇敢。她不希望他被開除,她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麽事情沒和他完結,他不能這麽一走了之,那太便宜他了。

“周若寒,你瘋了嗎?”下課後蘇默不顧他人奇怪的目光,把若寒從座位上拉到操場上無人的角落裏,他無緣無故覺得生氣,氣得想馬上就破口大罵。她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站出來幫自己洗脫逃課的錯誤,她是他的誰?憑什麽她可以這樣做?

“我沒瘋,蘇默,我告訴你,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必須為你做錯的事情付出代價。”她迎著他的目光,絲毫不覺得畏懼。此刻的她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原本那麽溫順的自己,怎麽會變得這樣的強硬,不過不是有句話叫做“物極必反”嗎?若寒壓抑夠了,她想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發泄自己不滿的出口了。

“我站出來幫你解釋,幫你留下,是因為我想把你在我身上所犯的錯都還給你。”

“我恨你,蘇默。”

“那是我的初吻。”

那是對於他來說什麽都不是的東西,對她來說卻那麽有意義,可是就這樣被他輕易地拿走,還被他看得一文不值。

她的初吻,他不配!

蘇默有點被震到,那樣執拗的眼神,那樣惡狠狠的話語,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她,一直溫馴的綿羊變成了憤怒的獅子,原來她也有發飆的時候。

他原本以為她也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可是當他有一天發現他的資料、他的照片、他的打工地點、他的打工時間、他住的那排小平房裏斑駁生鏽的鐵門,還有他生活的一點一滴都被統統貼到了學校進門處的公布欄裏。他看見這一切的時候,整個人都傻掉了,衝上去撕毀了整個公布欄。

可是第二天,又有人貼,這次還圖文並茂,照片邊上配上說明。

蘇默人長得不錯,高高瘦瘦的,還有一種憂鬱,吸引學校女生的眼球也是很理所當然的。所以這麽一鬧,“蘇默”

這個名字在學校的人氣最近是居高不下,他氣得快要瘋掉了。

很顯然,這是她做的,她還真是花了力氣去調查他。

她是真的想報複他,而她也很聰明、很成功地找到了報複他的方法,那就是他那內心裏最柔軟、最不能觸碰的傷。

那天她特意坐到最後一排,跟周邊的同學說說笑笑起來。她臉上表情特別豐富,一會兒憂愁地皺眉,一會兒又開懷地大笑。她似乎天生就有這個感染力,親和又隨意。可是她對他偏偏那麽固執、那麽偏激,那個極端,完全是一個失控了的她。她在他麵前是另外一個自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

可他發現了。

不能不佩服她做偵探的能力,她這樣做的確激怒了蘇默。他憤怒、難過、難堪,還覺得羞恥!他怒了,衝著劉淺喊:“幫我撕公告欄。”

劉淺打趣道:“拍得挺好的!撕了多可惜,難為那位拍照片的美人了,搞不好拍照的人暗戀你。”

蘇默拍了拍劉淺的後腦勺,說:“要你撕你就撕,哪兒那麽多廢話!”

這樣還不夠,貼了一陣子後,周若寒就開始像蠍子一樣紮他了。她的語言就是一把鋒利的刀,生生刺得他疼。她在別人麵前就是天使,而在他麵前就是惡魔。

“蘇默,你真是一個懦弱的人。你不敢和老師解釋你逃課的原因,你情願他們誤會你,甚至被開除,也不願意讓大家知道你的家境。你不願意麵對你有一個不爭氣的父親,你不願意麵對你們的拮據,而這一切都源於你麵對不了你母親的過世……”

“你過去也曾成績很好,功課門門是優,母親很喜歡你,每次你戴小紅花,你母親總會給你買你最愛的聖鬥士模型。可是十一歲那年,你失去了你曾擁有的一切,唯一留給你的,就是那個殘缺不全的家,而那時候的你就開始豎起你身上所有的刺,你不再敞開心扉,你用你的防備來傷害別人又傷害自己……”

“你總是做出一些讓別人難過的事情,你以為看著別人哭了,你才會笑;別人痛苦了,你才會快樂。看,你的內心已經多麽扭曲,你破壞美好的事物,因為你覺得你不會擁有美好……”

這些話用又粗又紅的筆寫好了,貼在原本貼照片的地方。

蘇默站在公布欄前,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蘇默,這才剛剛開始。”她經過他身邊,小聲地說。

蘇默表麵上對於這些尖銳的話從不給予回應,不反駁也不點頭承認。他隻是漠視,用他的冷漠去反擊她。可是她心裏知道,她的目的達到了,因為有那麽一瞬間,蘇默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五味俱全的目光,包含了很多種情緒,除了震驚之外,更多的就是恐懼。

是的,他恐懼,她說的那些話,時常出現在他的夢裏,嚇得他在午夜時分經常出一身冷汗。

他終於承認,她說的都對,真的,都對。那些都是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其實很恐懼、很迷茫,對未來,對自己,對前途。他生存得沒有奔頭,不知道努力要為了誰,也不知道努力之後可以和誰分享。如果他活著僅僅是為了自己,那麽他真的沒有那麽眷戀這個世界,他根本就不愛自己。所以他茫然,也無助。他冷漠待人,從不讓別人走進自己的內心,可是這一次,似乎根本不容他讓不讓,她就輕車熟路地一路摸進來了。

蘇默開始害怕,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生活裏到處都有她的影子。是從那次吻了她之後,對,就是那個吻。那個吻是一切的源頭,也是結束這場拉鋸戰的關鍵。

這一次他要結束這場戰爭,因為他的內心是一片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