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一場恨,讓我們糾纏成灰

(1)

盛夏的午後。

蘇默抱著籃球正在操場上奔跑著,頭上的汗珠跟水似的流下來。劉淺大呼一聲:“蘇默,瞧,那臭丫頭過來了。”

蘇默停下來,往劉淺指的方向望過去,隻見周若寒背著沉甸甸的大書包,紮著馬尾,露出白皙又修長的脖子,安靜地走在操場邊上的那條道上。從校門到教室必須要經過操場,所以蘇默算計好的在這裏等著。

蘇默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他是年級出了名的調皮蛋,所以要不是因為那一次家長會,蘇默也不可能認識所謂的優等生周若寒。他最討厭和好學生打交道,那些書呆子們,腦子裏麵除了課本啥都沒有,在體育上都是白癡,除了能考出高分數,其他啥都不會。

蘇默叫他們“考試機器”、“分數攀比機”。

所以蘇默從來就很不屑“分數”這種東西。他是可以不在乎,可是老師在乎,這個學校在乎。

那一次高二上半學期的期中考試,周若寒順數第一,而蘇默倒數第一。

開完家長會後,班主任同時把兩個人的家長都叫到辦公室,兩個第一,卻一個是順數,一個是倒數。班主任是嘴巴尖酸刻薄的中年婦女,自然沒對蘇默的父親說上一句好聽的話,倒是在兩位家長麵前把周若寒給捧上了天,說若寒這姑娘又聽話又成績好,人也活潑開朗,不像班上某些學生,成績不好,還專門帶頭鬧事,不是和老師頂嘴就是在考場上舞弊。

蘇默的父親坐在下麵一臉的難堪,其實若寒的父親也好不到哪裏去,明理人都聽得出這話中的話。若寒的父親也是做老師的,在另外一所初中教物理,平時他也懂得做人要謙虛的道理,班主任這樣明裏暗裏地挑著刺,讓他也覺得很過意不去。他不是沒看見蘇默的父親緊握著拳頭的兩隻手。

蘇默的爸爸叫蘇明德。蘇明德沒讀過什麽書,但是會接電線什麽的,在蘇默媽媽過世之前,蘇明德在工廠裏當電工。早些年蘇默的母親因為尿毒症而過世了,母親過世後,蘇明德就變了,不再去工廠上班,成天迷上了賭博,有時候連飯都不吃,一副死都要死在牌桌上的架勢,後來才慢慢好一點,但也隻是在工地上幫人挑磚、挑水泥,做這些零散的苦力活,沒什麽錢,所以也不指望蘇默能考上什麽大學,能有多出息。可是蘇明德也是一個男人,被自己兒子的老師這樣數落,那些諷刺的字眼就跟一根根針似的,紮在自己的肉裏。

那天晚上,蘇默在外麵跟劉淺幾個哥們兒從網吧裏玩完遊戲回來,就看見蘇明德開了瓶二鍋頭,坐在桌子邊上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酒,望見蘇默一進屋,就拖著蘇默手臂到自己麵前然後用腳踹上去。

蘇默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蘇明德踢了好幾腳,大腿小腿上疼得厲害,直覺得委屈,大聲喊:“爸,幹嗎啊!”

“幹嗎?不幹嗎,就是打死你這小兔崽子。”說著蘇明德又朝蘇默身上踹了兩腳。

蘇默連忙躲開,還是被踢中了一腳:“就是要打死我,也得告訴我為什麽吧?”

“兔崽子,你還敢問我為什麽,你去問問你們班主任吧!你在學校都在吃屎啊,考個倒數第一,你怎麽不學學你們班那個周什麽來著,人家怎麽就可以考順數第一呢!”蘇明德氣不打一處來又朝蘇默屁股上打了兩下。

那一天,蘇默一邊給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處擦紅花油,一邊念叨著周若寒的名字。他發誓,一定要出這口氣,誰叫她害他被毒打一頓。

第二天中午上課之前,他就跟劉淺還有張政幾個人守在校門一進門的那個籃球場邊上,假裝打球,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校門的地方,注視著每一個進校門的人。

劉淺見到周若寒,急急忙忙湊過來告訴蘇默。

蘇默腿上的傷還隱隱作痛,心想怎麽都不能善罷甘休,說什麽也要給這小丫頭一點顏色瞧瞧。蘇默朝劉淺和張政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識相地跑到馬路中間攔住了正往教室走去的若寒。劉淺說:“周若寒,我們有事找你,過去一下。”

說著他指了指操場上一個隱秘的牆壁後麵,示意若寒跟他們過去。若寒瞪大了眼,疑惑地望了望張政,又看了看劉淺,這兩個人她都沒說過什麽話,雖然在一個班上也一年多了,但是看著覺得麵孔都很陌生。她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一聲不響地跟了過去。

這時蘇默已經坐在乒乓球台上等著他們了。周若寒抬起眼望著蘇默,正好對上蘇默的目光,電光火石間,她覺得她有點快窒息了,是被凍得窒息的。那眼神太尖銳,像一把鋒利的刀刺向了她。後來她時常想起那雙眼睛,想起從那雙眼睛裏透露出來的寒冷,讓她胸口湧出一種莫名的難過。

蘇默來來回回打量著若寒,做出一副認真考究的樣子,然後把目光鎖到若寒書包側邊網袋裏麵的礦泉水瓶子,他叫劉淺拿過來遞給自己,大哥大的氣勢十足。若寒疑惑地望著他,倒有幾分想看他到底要幹嗎的意思。蘇默指了指裝著褐色**的礦泉水瓶子,問:“裏麵裝的是什麽?”

那是若寒從家裏帶來的涼茶,夏天一到她就容易上火,所以每次媽媽都會在中午的時候給她裝好用菊花熬好的涼茶帶到學校去。若寒正想開口,卻見蘇默擰開瓶蓋把涼茶全部倒在地上。

若寒想阻止,卻被張政拉扯著,不能動彈。

“你要做什麽啊?找我有什麽事嗎?”她皺皺眉,有點生氣。

“不做什麽,就是認識認識你,叫什麽?周若寒?挺牛屎的名字,改個吧,叫什麽好呢,叫周王八還是叫周吃屎,哪個比較好一點?”蘇默裝模作樣地問身邊的張政和劉淺,大家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

“蘇默,你到底要做什麽?”周若寒想起來了,這個說話的男生,就是坐在最後一排經常站起來和老師發生衝撞的鬧事王。他上課除了趴在課桌上睡覺就是找老師的碴,經常和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混在一起玩撲克。那時候班主任嚴打玩撲克的人,說這是聚眾賭博。蘇默他們經常玩,但是沒被班主任抓到過一次,好像他們玩的時候,總有人站在教室門口為他們把風。若寒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就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別說是打撲克了,就是上課的時候打一下盹,閉一下雙眼,都會覺得心驚肉跳的,害怕被講台上的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

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兩個絲毫不相幹的人,從來沒有過交集,也沒想過要有交集,卻因為一場家長會,兩個人糾纏在了一起。

蘇默聽見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忽然有點不適應,像她這樣的好學生,應該不會記得他的,更不會記得他叫什麽,可是她卻知道他的名字。他突然停下來,冷著一張臉說:“周若寒,聽好了,這才僅僅是開始,你好好等著吧!”

這隻是一個開始,開始什麽呢?若寒沒明白,整節課她都跟遊離在外太空一樣,英語老師在台上喊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她都沒聽到,直到身邊的同桌暖東洋推了推自己的手臂,她才緩過神來,急急忙忙站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顯得不知所措。坐在後麵早已經昏昏欲睡的蘇默卻突然來了精神,抬起了頭望著前排的周若寒,心裏笑話著想,原來好學生也會有回答不出問題的時候!本來他是想看她怎麽出醜的,可是暖東洋這時候偏偏在草稿本上寫下了答案遞給了周若寒。蘇默恨恨地罵,暖東洋真不是個東西,丟男生們的臉,居然給女生遞答案。

那時候的高中,男生和女生之間很少說話的。女生一見有男生上來說話通常臉刹那間就變得紅彤彤的了。大家基本上都是停留在互相問問問題啊、做做習題之類的。要是有哪個男生和女生走得近一些,是會被男生們笑話的,女生也是,還會被傳出某某某喜歡某某某的緋聞。

暖東洋被傳喜歡周若寒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特別是在高二一開學,暖東洋被安排在若寒身邊成為同桌,大家就傳得更起勁了。

若寒也聽過這樣的傳聞,說暖東洋總是望著周若寒發呆,幫周若寒做值日,冬天會提前幫周若寒打好課間要用的熱開水。不過這一切都是被傳出來的,其實暖東洋並沒有做什麽過分的舉動。但是她還是會小心翼翼地和他相處著,除了同學的相處,她再也不敢多想其他的。因為同樣是做老師的父親已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要是早戀的話,就打斷你的腿。高中是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去掃大街吧!

父親是很嚴厲的父親,女兒是很聽話的女兒。

所以,在若寒目前為止的人生中,還沒有出過任何的差錯。小學、初中、高中,她這一路走得比誰都平坦,中規中矩地參加每一次的升學考試,似乎也沒很費過力,從來也不需要擔心什麽東西。

所以這次被蘇默嚇了一下,就有點六神無主了。晚上,周若寒躺在床上,望著天上亮亮的月亮,第一次失眠了,她一想起蘇默寒冷的目光就不由得打寒戰。

原來那臭丫頭的爸爸是臨鐵一中的物理老師啊!蘇默也躺在床上心裏默默地想著。

他去調查了周若寒的資料,知道了她的父親是老師,母親是一個自行車廠的普通員工。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周若寒的住址。這個對於他來說太重要了。也許可以時不時在下晚自習之後躲在她家樓下,嚇一嚇她,要是她手舞足蹈地尖叫起來,那就更爽了。

不過下午放學時劉淺的話回響在蘇默的耳邊。劉淺說:

“要隻是純粹地嚇嚇那妞,這樣的懲罰一點也不嚴重,太小兒科了,要來就來個重量級的唄!”張政也在一邊添油加醋:“是啊,蘇默,要知道你的半條腿也險些被你爸給廢了啊!”

這仇得報,並且得重重地報。蘇默在劉淺和張政的煽風點火下,狠狠地下定決心。他翻了個身,覺得生活特帶勁,特別是有了周若寒這麽個敵人之後,他覺得每天都充滿了鬥誌!

(2)

暖東洋的名字曾被班上女生拿來做課間話題很多次了。

姓暖的人就很少很少了,幾乎是個超級冷門的姓。可是不知道為何,“暖”這個姓用在東洋身上就是那麽的恰到好處。

不過才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有了男子漢的樣子了,筆挺的鼻子,再加上如沐春風般的招牌式微笑,讓人很難不和“暖”這個字聯係起來。特別是冬天的時候,暖東洋喜歡穿媽媽織的那件米白色的高領毛衣,看起來就跟白馬王子似的。主要是這位白馬王子脾氣也好,雖然是班上的紀律委員,卻可以做到不得罪班上任何一位同學也能管好這個班的紀律,這才是大家都喜歡他的原因。

蘇默本來對他的關注並不高,但是那天放學後,蘇默打完球回教室來拿自己的書包的時候,發現暖東洋一個人靜默地坐在桌子上,埋頭寫著什麽,然後又撕下來折好塞進了周若寒的課桌裏。暖東洋前腳從教室前門走出去,蘇默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拿到了那張塞進周若寒課桌裏的小紙條。

原來大家傳的都是真的,原來那小子真的喜歡那妞啊。

蘇默把紙條攤開來看了看。

暖東洋在紙條上寫著:晚自習後操場跳沙坑的地方見,我有事找你。東洋留。

蘇默冷笑了兩聲,然後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的口袋。整個晚自習,蘇默都在觀察暖東洋和周若寒的一舉一動,周若寒若無其事地溫習著書,暖東洋也跟沒事一樣埋著頭寫著試卷,時不時還舉手問老師問題,絲毫看不出他們之間出了什麽問題。周若寒的風平浪靜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紙條壓根就沒傳到她手上去,可是他暖東洋憑什麽就鎮定自若呢?蘇默越想越覺得怪異,怎麽心都靜不下來,手裏拿著租來的武俠小說也完全沒看進去一個字。

好不容易熬到晚自習下課,鈴聲一響,蘇默抓起書包就跑了出去。劉淺平時和蘇默一起回家的,今天見蘇默走得那麽早,大喊一聲:“幹嗎呢,哥們兒,等等我!”

蘇默停下來攔住劉淺:“今天我有事,你先回去。”

劉淺想平時大家都是一起走的,有什麽事也是大家一起去的,幹完了再一塊兒回去,今天怎麽他就那麽反常呢?想了想,又露出心領神會的笑:“約了妞是吧?”

蘇默作勢捶了一下劉淺的肚子說:“少廢話,快回去吧,要不你那唱美聲的媽又要在陽台上高歌一曲,有你小子受的了。”說著,又朝劉淺屁股上捶了一拳。

這是劉淺的弱點,別看他成天不學無術地跟蘇默混在一起,其實他還挺怕他媽,他媽年輕的時候是藝術團的,練過美聲,後來生了劉淺之後就把這份工作辭了,專心在家做全職太太。高一有一晚,劉淺跟蘇默在網吧裏玩遊戲,忘記了回家的時間,劉淺他媽站在陽台上就使勁叫劉淺的名字。網吧那時候就在劉淺家不遠處,蘇默玩著玩著就摘下了耳機說:“劉淺,好像有人叫你呢!”劉淺不相信,摘了耳機才發現確實有人在叫自己,趕緊下了線,走出網吧,到處尋找聲音的來源,最後才發現聲源就來自自己家的陽台,頓時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趕回家了。

蘇默每次要趕走劉淺就用這招,屢試屢爽。

蘇默趕到操場的時候,卻意外地沒有見到暖東洋的影子,該死!難道被那小子騙了?正當他轉身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暖東洋的聲音:“怎麽才來,我都等你好久了。”蘇默詫異地回過頭來,暖東洋笑著望著自己,那笑好像是在嘲諷,嘲諷自己的自作聰明,想著怎樣捉弄別人,卻一不小心就被別人捉弄了。難怪暖東洋一直都不緊張,原來他早就知道周若寒沒有看見紙條,拿走紙條的是蘇默。

“你戲弄我?”蘇默氣呼呼地問。

“我並沒有戲弄你。我隻不過返回來拿走落下的外套時看見了你而已。”暖東洋不慌不忙地說著。

“所以說,你是真的喜歡周若寒了?”蘇默很得意,雖然這樣卻還是可以把暖東洋繞進來。

誰知道暖東洋根本就沒想過要隱瞞這件事,他很坦然地對蘇默承認了,這讓蘇默有點惱火,就像一個孩子很想得到一件玩具,費勁千辛萬苦想辦法去得到,最後別人跟你說,那本來就是你的。會生氣吧?覺得自己折騰那麽多,原來一早就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又好像有點可笑。

總之蘇默心裏很不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暖東洋就這麽輕而易舉承認了自己喜歡周若寒這件事,可是他就是莫名感覺到暴躁了起來。

暖東洋又問:“難道你也喜歡她?”

蘇默被他這樣問嚇了一跳,連忙揮揮手:“鬼才喜歡她!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眼光那麽差嗎?”

“哈哈哈,那你幫我保密吧。”暖東洋並不計較,而是友好地朝蘇默說。

“為什麽?你不是今天已經想告訴她了嗎?”

“沒有啊,我並沒有這樣想,今天約她過來說話,是想告訴她下個周末我過生日,想要她來參加我的生日聚會。我希望她能來。”暖東洋笑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這麽點小事幹嗎不在教室說,還非得寫張紙條約出來說啊?”蘇默還是不太相信。

“怕被很多人知道唄,我並不喜歡很多很多人來參加。

那樣我會手足無措的。”暖東洋好脾氣地解釋著。

蘇默在心裏冷冷笑了一下,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生日可以聚會,自己呢,生日是什麽都不知道。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過生日了,從媽媽過世那一年之後,蘇明德就再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生日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星空,莫名覺得難過,頓時又毫無鬥誌了,懶懶地說:“我隻答應你,暫時幫你保密,我要走了,再見吧!”

“哎……”暖東洋拉住蘇默的手,“那天你也來吧,一起過來玩嘛!”蘇默甩開他的手,“你放心,不用擔心我會告訴別人,我既然答應你的事我就一定會做到的!這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則。所以不管我去不去你的生日聚會,我都不會亂說出去。”

“不是這個意思,是真的希望你能去,我知道你很會打球,其實我一直想和你打球的,隻是平時都沒機會。”暖東洋又發揮了自己溫暖王子的作用。不過蘇默最煩他這一套,於是話也沒搭就甩著書包大搖大擺地走掉了。

暖東洋望著蘇默的背影,笑了笑也掉頭走了。

晚上蘇默躺在床上想,保密?嗬,我為什麽要為你暖東洋和周若寒保密呢?我現在不報複,是因為時機未到,等時機成熟了,周若寒,我們走著瞧吧!

這時候蘇明德提著酒瓶子顫顫巍巍開了門,走了進來。

他看樣子是喝高了,推開蘇默的房間就一陣狂吐,頓時整個房間裏都飄散著一股惡臭味,蘇默趕緊爬起來扶住蘇明德。

最近蘇明德老是喝醉,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蘇默知道,離媽媽的忌日又近了一些。每年一到媽媽的忌日,蘇明德就會喝得爛醉如泥,誰都勸不住,也沒有人勸他了,蘇默不敢阻止他喝酒,他怕蘇明德又拿腳踢他。

蘇默把爸爸扶到自己的床上,默不做聲地去廁所拿起拖把開始拖那一地的穢物。回來的時候看見蘇明德已經坐在客廳裏麵,麵對著牆上媽媽的遺像發著愣,蘇默沒出聲,他聽見爸爸的喃喃自語:“梅啊,我對不起你啊,我沒本事帶好小默啊!”蘇默突然就覺得心酸,低著頭,含著淚,回了房間。

兩父子沒有說話,卻都一肚子心酸。蘇默很少哭,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男人就不應該輕易落淚,那些動不動就流眼淚的是娘們兒。可是他不哭不代表他就不想媽媽了,他很想。想媽媽在的時候,自己有多快樂,他也是好孩子,聽話、成績好,每次考試都戴小紅花。那時候的獎品很簡單,一支鉛筆,一個牛皮紙的筆記本,但是隻要他得到了,媽媽都會很開心。那時候蘇明德規規矩矩地上班,雖然錢不多,但是一家三口也是其樂融融了。但是這一切在蘇默十一歲那年就變了,媽媽被檢查出來患了尿毒症,整個人變得浮腫不堪。蘇明德到處借錢,可惜,不夠,一次血透就要花掉幾百塊,媽媽情況不好的時候一個星期要做三次血透,蘇明德借來的錢堅持不了三個月,就已經所剩無幾了。

要知道,看著自己的親人麵臨死亡的威脅,自己卻無能為力,那種無助和絕望是前所未有的。蘇明德站在醫院的門口失聲哭泣。

醫生最終宣布媽媽死亡的那天,蘇默被班主任帶到了醫院,蘇明德已經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到了哪裏。班主任領著蘇默來到護士麵前說:“這是死者的親人,他可以簽字。”

那是一張死亡確認書,最下麵那行是親屬簽字。蘇默認識那幾個字,他的手被班主任握著,遲遲不肯落筆。班主任強迫地拉著蘇默簽了字,然後轉過頭來對蘇默說:“我帶你去見媽媽。”

那是蘇默最後一次見到媽媽的臉,整張臉被病魔折騰得不成樣了,腫得像發酵了一樣。蘇默沒有哭,他隻是站在停屍房媽媽的床邊,踮起腳尖吻了一下媽媽冰涼的臉頰,吻了又吻,怎麽都不肯放開。

十一歲,已經是一個對死亡有初步認識的年紀了,他知道他再也見不到她了,所以他隻想多看看她,再多點時間陪在她身邊。

媽媽整個的後事都是蘇默一個人麵對的。大家到處找不到蘇明德,也聯係不上媽媽娘家的親戚。那些天蘇默熟悉了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更熟悉了停屍房裏福爾馬林的味道,連火葬場裏那種腐爛的臭味他都忘不掉,他披麻戴孝地跟在班主任身後,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眼裏寫滿了不安和恐懼。

這樣的恐懼一直延伸到葬禮完畢,蘇明德都沒有回來。

蘇默一個人待在家裏,身上沒錢,餓了三天,眼都花了,直到班主任上門來慰問蘇默的時候,才知道這孩子餓了那麽久。老師看見已經落了一層灰的廚房,挽起袖子給蘇默下了一大碗麵。他望了望老師的臉說了句話,他說:“老師,你真像我的媽媽,她煮的麵都香噴噴的。”然後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那模樣,老師看了都想落淚。

第二天就有人在家後麵的屋簷下發現了酒精中毒的蘇明德,送進醫院的時候他都已經半死不活了,不過,還好發現得早,撿回了一條命。

蘇默也是從那個時候學會了自己做飯、洗衣。因為蘇明德再也沒有去工廠上班,所以生活過得特別拮據,有時候蘇明德買上幾十個白麵饅頭,吃上一個星期。蘇默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午飯,所以他開始學會做一些零散的活兒,比如說在周末的時候推著自行車和一個泡沫做的冷藏箱,大街小巷地叫喊賣冰棍,當然進貨的錢他是找很多同學借來湊起的。

等賣完了這些貨,他就有錢還給大家了,一般還能自己賺上十幾塊錢呢。後來他越來越無心上學了,以前讀書好,有媽媽誇獎他,他可以為了媽媽開心而努力,可是現在他天天拿第一名有什麽用,蘇明德推開房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覺,絲毫也不會答理自己。

漸漸地,他就成了今天這個模樣,不是不好,而是好不起來了。他感覺自己掉進了看不見的黑洞裏,那是一種自我放棄了的絕望。

所以他才討厭像周若寒那樣什麽都好的學生,打心眼裏憎恨。

(3)

吃過午飯後,若寒被爸爸叫到書房裏。

她瞪著兩個跟葡萄似的眼珠子望著爸爸的臉,每次隻要爸爸一叫自己去書房,她就特別的緊張,因為爸爸不是抽查自己的功課,就是最近和自己的班主任聯係了,老師說自己的成績有所下滑。

所以這次她也條件反射性地繃緊了神經。隻是這一次,她感覺爸爸比以往都要嚴肅和可怕,他的臉上就像蒙了一層怎麽都撥不開的烏雲。

“寒寒,記得爸爸在你剛進高中的時候和你說過的話嗎?”他的臉黑得像包公一樣。

“記得的,怎麽啦?”若寒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回答得小心翼翼。

“是什麽?”

“不要早戀,要好好讀書,進高中隻有一個目標就是考上重點大學。”若寒像背書一樣重複著。

誰知道爸爸拿一本書狠狠地拍了一下書桌,猛地發出震耳的“啪”的一聲,把若寒嚇得魂不附體,急忙跪了下來。

爸爸呼吸急促,眼珠瞪得很大,從上衣口袋裏麵掏出一張被揉捏得不成樣的照片丟到若寒麵前:“周若寒,我是這樣教育你的嗎?你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嗎?你還是我周宜的女兒嗎?”

若寒看著地上的照片,頓時傻了眼。照片上那個穿著白色T恤的背影格外的刺眼。

那是暖東洋,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東洋拉著自己的手,陽光甚好,整張照片都是那麽的溫暖,隻有若寒的心此刻是涼的。

那天,是暖東洋的生日。也是那天,她才真正知道原來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她去了東洋的聚會,說是聚會,其實隻有自己和他兩個人。那天東洋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還有幹幹淨淨的白球鞋。他似乎總偏愛白色,站在人群裏,總是能第一眼找到那一抹雪白。那天約好的地點是肯德基,不遠處就有一個書店。若寒心想和東洋告別後還可以去書店買幾本習題。可是那天,她沒有買到習題,也沒有去成書店。她站在門口隻見到暖東洋一人,突然間變得有點不知所措:“怎麽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我隻告訴了你一個人。”東洋紅著臉說,心中早已小鹿亂撞了。

若寒望著身邊一對一對成年的情侶摟抱著來來往往,頓時也跟著臉紅了,跟個蘋果似的。兩個人尷尬地坐著,點的飲料跟薯條、漢堡、雞塊也沒動一下。

若寒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東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還是鼓足勇氣開了口:“若寒,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嗯?”

“我是說,我們可不可以更加……更加近一些?”他壯著膽子說。

若寒看見對麵有一對情侶已經抱成一團擺出親吻的姿勢用手機自拍著,再想起暖東洋的話,突然感覺到害怕。她從來沒想過要這樣,於是她低下頭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就往門外衝。暖東洋完全沒有想過她會是這樣的反應,連忙追了出去,就在衝出門的那一刻,他拉住了若寒的手,就是那一瞬間,若寒愣住了。她停了兩秒,最後還是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完全看不見背後暖東洋一張落寞又驚慌失措的臉。

而那一張照片抓拍的就是東洋衝出去抓住若寒的那一瞬間。看樣子抓拍照片的人也是挺用心良苦的,跟蹤她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吧?可又是誰有那麽無聊去跟蹤自己呢?不過現在若寒完全沒有心思去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麵前的周宜已經有了悲慟欲絕的表情,他對女兒太失望了,沒想到一直以來聽話的女兒會背著自己跟男生單獨約會,還牽手了。隨著女兒越來越大,這也是他一直害怕的事情,沒想到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周若寒跪在地上跟周宜解釋:“爸爸,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早戀。”

“照片都有了,你還不承認?”周宜對若寒的辯解感到寒心和不信任。

“我們並沒有談戀愛,我們隻是普通同學。”她堅決地說。

可是不管若寒怎樣解釋,周宜就是鐵了心地不聽、不相信。他對若寒說:“這書你也可以不用去讀了,我看我直接去學校幫你退學吧!”說完他把書房的門反鎖起來。

那天下午是若寒過得最煎熬的一個下午,她從來沒有缺過課,從小到大,她都是老師眼睛裏的乖學生,可是現在她卻被同樣是老師的爸爸反鎖在書房內不能去學校上課。母親這時候正在工廠裏上班,沒在家,現在誰都不能解救她。

高二(3)班的教室裏,有兩個人都心不在焉。暖東洋是頭一次見若寒缺課,她是那種即使生病了也還是要堅持來上課的學生,而這一次連假都沒有請就直接曠課了,是前所未有的。他擔心,又莫名焦躁,心情波蕩起伏的,老師上的是個啥,他完全沒有聽進去一個字。回想起上次自己生日那天之後若寒對自己也那樣客客氣氣,甚至比一般的同學還要陌生了些,暖東洋又是一陣懊惱,最後幹脆垂頭喪氣地趴到桌子上東想西想起來。

同時坐在最後排的蘇默也坐立不安,雖然平時他也不是上課聽課的主,可是今天他格外焦躁一些,坐在課桌上,眼睛卻總是會時不時瞟過周若寒空著的位子。他是在心虛嗎?

他問自己。上到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了,撒腿就往學校外麵跑。周若寒的家他還記得在哪裏。是啊,他怎麽會不記得呢?!

他站在若寒的樓下,不敢去敲門,他始終還是害怕的。

害怕開門的是若寒的父親,還害怕也許周若寒現在正在被她父親責罵著,更害怕周若寒已經被她父親皮鞭伺候了。當她下午沒有出現在學校那一刻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這回玩大了。

他來到若寒家陽台那一方,朝窗戶下先小聲地喊了一聲:“周若寒!”

沒有回音。蘇默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人。他在那棵大樟樹下站了一會兒,沉沉地歎了口氣,然後失落地離開了。

殊不知,此刻的若寒正在書房已經哭得眼淚都快幹了。

她該不會被她爸爸就這樣打死了,從此就不在人世了吧?蘇默整晚整晚都沒睡著,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

第二天周若寒背著書包來學校了,隻不過兩隻眼睛腫得跟倆小核桃似的,紅彤彤的,臉也腫腫的,像被打了。暖東洋見到若寒很是高興,圍著她問東問西,可是就不見周若寒說半個字。後來他也識趣地什麽都不再說了,倒是上課的時候,若寒主動給暖東洋寫了張紙條,她說:“暖東洋,以後我們別說話了吧。”

暖東洋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班主任就進門把暖東洋的位置跟第三排的一位女同學掉換了。這是周宜來學校向班主任提出來的。暖東洋也再沒有和若寒說過話,可是他的內心始終不明白,若寒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她就真的討厭自己到這種地步了?!一個月後,他還是沒忍住想問若寒一個答案。

那天是上體育課,離下課還有十分鍾,老師宣布解散,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暖東洋站在後排看見若寒獨自一個人朝洗手池那邊走過去,他趕緊跟上,然後在一個隱秘的角落堵住她:“若寒,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不再和我說話?為什麽躲著我?為什麽要換同桌?好多個為什麽一齊湧上暖東洋的腦海裏,讓他煩惱了這麽久的疑問,他今天一定要搞清楚。若寒對東洋的突然出現顯得不知所措,張著嘴,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像怎麽組織語言都說不出口,一想起爸爸那張黑得像包青天的臉,不由又是一陣委屈。再望望眼前同樣一臉無辜的暖東洋,她也不知道如何給他一個答案。她沒想過要換同桌的,可是一切看來是那麽的無奈。

就在這時候,蘇默卻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他們中間,他拉住周若寒的手對暖東洋說:“因為她,不喜歡你。”

暖東洋和周若寒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望著蘇默,周若寒錯愕的表情映入蘇默的瞳孔,蘇默卻一臉淡然,麵無表情。他不理會對麵早已經露出要殺人一般表情的暖東洋,拉著還猶如在夢中的她跑了。

這時候她才發現她是被他牽著手的,她想掙脫,卻被他牢牢拉著跑到操場後麵的乒乓球台後,他才放開她。若寒已經從混亂中清醒過來,一站定就朝蘇默狂吼起來:“你神經病啊!幹嗎說那些話?”

“周若寒,你別好心當做驢肝肺!沒看見老毛(班主任)和你爸朝這邊走過來嗎?你還想被你爸教訓?”蘇默被周若寒這麽一吼,氣得臉都綠了,腦子裏也壓根沒想好什麽是該說的,什麽是不該說的;隻想到自己好心幫她解了圍,她還罵自己神經病,真是不可理喻。他也不是特意要偷聽他們說話,隻是若寒回來之後,他發現她就再也不和暖東洋說話了,今天看見暖東洋跟在若寒身後感覺奇怪,自己本來打算回教室的,卻見另外一邊老毛跟周宜說說笑笑地朝這邊走過來,蘇默想起自己做的那渾蛋事,於是也就跟了過來。

“你怎麽知道我爸教訓我了?”若寒敏銳地覺察到蘇默知道自己和暖東洋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的事情,她恍然大悟,“是你對不對?”

蘇默當然知道若寒指的是那件事,他懊惱自己剛才的口不擇言了。

見他不說話,若寒更加肯定了:“是你把那張照片給我爸爸的?”說到這裏,若寒心裏的委屈多過於氣憤,頓時就紅了眼眶,因為爸爸怎樣都不肯再相信自己了。她曾經多麽努力地去討爸爸的歡心。因為祖父的家庭是一個很封建的家庭,當年若寒的媽媽懷孕的時候,全家上下都祈禱能生個兒子,可是,偏偏是個女兒。周宜雖然嘴上沒說什麽,可是若寒母女可以很明顯感覺到他的冷淡。他喜歡兒子,有兒子的話,他可以帶著兒子到處跑,帶他玩槍,玩土匪和海盜的遊戲。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玩具槍收起來狠狠丟到陽台上的角落去。所以這些年來,若寒一直努力拚命地去討好周宜。周宜喜歡成績好的小孩,所以若寒每次考試都會拿最高的成績,也必須拿最高的成績。周宜喜歡安靜的孩子,所以若寒除了看書還是看書,她從不會在家裏大聲說話,不看電視、不聽歌,怕的就是吵到爸爸。周宜不喜歡裙子,所以若寒的衣櫃裏很少有裙子,有的都是別的親戚送的,她自己很少買裙子,都是清一色的褲子。她是這麽的小心翼翼,又這麽努力想要爸爸喜歡自己,相信自己,能真的寵愛自己。這些年來,雖然周宜還是想有個兒子,但是女兒這麽聽話乖巧,他也漸漸對女兒上心起來,對女兒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他把對兒子的那種期望壓在若寒身上,他希望她能夠像一個男兒一樣有出息,她還是取得了他的信任和期望。可是,就因為那張照片,那張根本不是真相的照片瞬間摧毀了若寒這麽多年來努力的結果。周宜不再信任她了,她好像又被打回到剛出生時候的原地,她害怕又回到三歲那年,她就是生病發了高燒,周宜都不肯親手抱一抱她,那份冷漠,她現在都還記得。

可是蘇默什麽都不知道,他的一時衝動的玩弄卻讓她失去了積累了這麽久、這麽寶貴的東西。她怎麽能不委屈呢?

她一邊落淚一邊推著蘇默,一步一步,她推一下,他就往後退一步,最後他退到牆壁邊上,已經無路可退了。他才說:“你別哭了。”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呢?我和你有仇嗎?我害過你嗎?”若寒哀怨地問著。麵對她的責問,他無話可說,因為說什麽都是他的錯。既然是男子漢,做錯了事情,那麽就甘願受罰吧。他原本以為她會罵他、打他,可是她卻什麽都沒有再做,一個人回過頭,失魂落魄地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

蘇默想追上去,卻又邁不出腳。

晚上他逃了晚自習,拉著劉淺坐在江邊喝酒吹風,天氣已經漸漸涼快了下來,夜晚還有了絲絲涼意。劉淺看出了蘇默的煩惱,問他怎麽了。

蘇默想了一下,問劉淺:“如果你對一個人做錯了事,後來你又後悔了,想要得到那個人的原諒,你會怎麽做?”

劉淺拉開一瓶藍帶,喝了一口說:“怎麽了?你做錯什麽事情了?對女人做錯事嗎?該不會你泡妞把妞肚子搞大了吧?”劉淺從小就看香港電影,總是受那些成人鏡頭的影響,所以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

蘇默沒好氣地推了推劉淺:“別玩了,我是問你真的呢!”

“如果是我的話,我想我應該會很誠心地去對他好,去做一些能讓他感動的事情。”劉淺想了想說。

“什麽才是讓別人感動的事情啊?”蘇默不明白。

劉淺望著天上的星星說:“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道歉,最重要的就是真誠。”

蘇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