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河邊到東瀛的人生之旅(3)

光緒三十年,清廷第六次選派留日學生,當年,清廷令山西巡撫張曾敭考選送日本學習陸軍生20名,其中3名由中央公費派送,17名由山西省財政支給。山西武備學堂經過篩選,閻錫山、姚以價、張維清三人獲北京政府公費,由此可見閻錫山在校期間的表現確實不錯。黃國梁、溫壽泉、張瑜、喬煦、榮福桐、焦崇禮、王寶喜、金鳳巢、吳友鬆、武滋榮、馬開鬆、顧祥麟等17人,由山西省出資。閻錫山、張瑜、黃國梁這三個當初在太原“裕盛店”換帖結拜的弟兄,全都入選,並且這20名學生中,很大部分後來都成了山西同盟會的骨幹和辛亥太原首義的中堅。第六批赴日留學生共260餘人,超過了前五批之總和,從這裏不難看出,清政府在培養中高級軍官上所下的工夫了。

然而,清政府對一批批留日學生總是放心不下,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專心學習,循規蹈矩,將來報效朝廷。這是因為清政府雖然於1901年搞起了“維新新政”,但是,由於庚子之後,人民群眾抗捐抗稅,反賠款、反洋教的鬥爭此起彼伏,連續不斷,呈日益興起之勢。與此同時,隨著資產階級的不斷發展,一些革命的先行者為了救國救民,不但在思想上進行著積極的求索,而且還建立了反清的組織。早在1894年,孫中山便在檀香山成立了“興中會”,提出了“振興中華”的響亮口號。在入會誓詞中,又將“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合眾政府”作為奮鬥目標。興中會成立後,雖然舉行的多次武裝起義被殘酷地鎮壓了下去,但其所形成的三民主義思想,及其革命舉動,卻在國內引起了很大震動,使不少人“對孫中山的革命事業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鳴”,“贏得了社會上相當一部分對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同情和支持”(戴逸主編:《中國近代史通鑒》(辛亥革命卷),紅旗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7—10頁)。

正因為如此,所以,清政府對這第六批留日的學生,也同以往一樣,要訓示一番。閻錫山他們從太原動身之前,山西巡撫張曾敭、布政使、按察使、提學使、道台,所謂的五大憲(撫台、藩台、臬台、學台、道台),就先後對他們諄諄告誡:朝廷資送遊學日本,應各專心學習,以圖將來報效,萬不可接近革命黨人,聽信邪說,誤入歧途,並對孫中山妄加詆毀,等等。

山西的這批留學生,由候補知事吳春康帶領,於7月先到北京集中,閻錫山等人在北京住了近一個月,其間,又有兵部侍郎姚錫光(時任山西新軍第四十三協協統姚鴻發之父)的訓示,及至全國各地學生會齊後,即在天津乘坐日本輪船前往日本。

這是閻錫山第一次走出國門,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走出國門。

輪船乘風破浪向日本進發。閻錫山和幾個同學在甲板上憑欄眺望,遼闊無垠的大海與碧藍的天空仿佛連接在一起,海天一色。一群海鷗歡快地鳴叫著上下翻飛,追逐著船尾翻起的浪花。這對於從未見過大海的閻錫山而言,感到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新鮮,又是那樣地讓人激動和愜意。更令閻錫山驚奇的是,船艙裏的走廊、扶梯和房間裏都是那樣的幹淨整潔,員工雖少,但個個盡職盡責,對乘客謙和有禮,服務十分周到。而他在國內所見到的則是“做甚的不務甚”,態度傲慢無禮,人多而事廢,這一對比,使他初步看到了落後與先進的差距。到日本後,耳聞目睹的許多事情,在令閻錫山感到新奇的同時,又不由思索著久縈於心頭的一個問題:日本何以國小而強?中國何以國大人多而弱?而當年日俄戰爭爆發後,戰勝國日本又將其勢力伸入中國東三省的事實,更使他感到無比憤慨,不但認為,康梁的保皇黨根本救不了中國,而且進一步看到了清朝政府的無能(《閻錫山年譜》(一),第15—16頁)。雖然初入日本的閻錫山對清廷官員出發前對他們的訓誡,仍言猶在耳,但是,這卻不失為閻錫山對清政府產生不滿的反映,也是他與之發生離心離德的開端。閻錫山的這些思想,並非閻錫山一人所有,可以說是當時許多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的共同心聲。而這種初步的反叛,既是中國黑暗的嚴峻社會現實使然,也是他們在日本受各種新事物強烈刺激的結果,是新與舊、先進與落後兩種事物碰撞後,在其思想上迸發出的火花。

閻錫山這批留學生到日本後,像前五批學生一樣,也是先在東京振武學校學習。振武學校是日本士官預備學校,它原來的校名叫成城中學,由於自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專辦訓練中國陸軍學生,所以改名為振武學校。在這裏,中國留學生要學習3年(其中包括1年實習),畢業後,才能正式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閻錫山入振武學校後,主要學習日語和近代科學知識。1906年秋季入日本弘前步兵第三十一聯隊實習1年,1907年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學習。1909年畢業返國。

對於閻錫山來說,從1904年到1909年,這五年的留學生活,確實非同一般,可以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轉折。就在閻錫山進入東京振武學校的第二年,即1905年8月,由法國返抵日本的孫中山,在東京成立了“中國同盟會”,先後參加同盟會的有中國17省的留學生及華僑數百人。在此前後,孫中山曾多次在中國留學生和華僑的集會上發表演講。針對康、梁保皇派的種種謬論,進行了尖銳而深刻的批駁。閻錫山曾聽過孫中山的幾次演講,對其中的許多道理,他都深以為然。他在多年後憶及此事時,曾說過:“孫先生指出中國積弱之原因,在中國傾於保守,故讓西人獨步。中國從前之不變,因人皆不知改革之幸福,以為我中國人文明極盛,如斯已足”。“由此可以說明政治不可失時,若不能適合時代的需要,一定要為時代所拋棄。清未不到百年之間,中國與世界交通,事事相形見拙,國勢日衰,成為列強瓜分之對象。應改革而不改革,能進步而不進步,使愛國之士,鹹認滿清政府為亡國的因素,救國的障礙,以致國人的目標,全集中於推翻滿清政府,即其所培養之人才,皆變成推倒其自身之力量”(《閻錫山年譜》(一),第18—19頁)。正是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所以,在當年的10月,經穀思慎(字仲言,山西神池縣人,山西省最早的同盟會員)介紹,閻錫山由同盟會的重要領袖黃興主盟,參加了同盟會,當場宣誓表示奉行同盟會“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綱領。之後不久,閻錫山又介紹康佩珩、趙之成、徐翰文和趙戴文這4個五台老鄉參加了同盟會。

加入同盟會的閻錫山,多次前往居住於東京的孫中山寓所,拜謁請教孫中山。他對孫中山要以三民主義救中國,認為將“政治革命”同“民族革命”並行,實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之時須同時改革社會經濟形態的主張,極表讚同。其中,他還聆聽了孫中山有關“平均地權”的解說,並與孫中山就此問題進行了探索。閻錫山後來回憶說:加盟誓言第四句“平均地權”,我當時對其意義不甚了解,曾向孫總理請教。總理說:“平均地權的‘權’字,不是說量,也不是說質,既非指地畝多少,也非指地質好壞,是說一種時效價值”。但自己還不明白,於是孫中山給他舉例說:“如紐約原來是大沙灘,可說不值一錢,現在繁華起來,一方尺即值銀七百兩”。他問美國也是用銀子,論兩數?孫中山說:“不是,美國的貨幣叫‘套如’(DOLLAR)。一套如差不多等於一兩銀子,我說七百套如,怕不懂得,所以我說七百兩銀子”。閻問“所謂‘平均地權’,就是平這原來不值一文而漲到七百兩的地價麽?”孫中山笑了笑說:“你對了”。又告訴閻錫山說:“原來一文不值,今天漲到七百兩,不是人力所為,也不是進化所予,純是國家經營所提高,所以不應讓地主所有,應歸國家所有”,“因此,我認為應該實行平均地權”。無論商埠碼頭,普通都市,“凡有此種事實者,均應如此”,閻問:“耕作地是否亦應如此?”孫中山回答說:“耕作地,因國家經營,提高地價之事實甚少”,閻錫山便問:“因人力改良而增漲之地價,可否歸國家所有?”孫中山答曰:“不可。因人力改良者,應歸出力者享有”。這次談話,持續了約半個小時,其間,孫中山曾不下十次地問閻錫山“你明白了嗎”?“孫中山的諄諄誨人,親切態度,至今述之,尤覺敬佩不置”(《閻錫山年譜》(一),第19—20頁)。

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主張和平均地權的理論,對閻錫山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使他從思想上逐漸清楚了中國落後挨打的原因所在,以及推翻清朝反動統治,改造舊中國,建設新中國的方向和途徑。如果說,他先前還隻是憑著一腔熱情在組織上加入了革命黨的話,那麽,經過孫中山這些革命理論的啟發教育,他已經在思想上也加入了革命黨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能夠服從同盟會的指揮,積極完成組織交給自己的任務。1906年暑期,他請假回國探親,趙戴文與之同行。臨出發前,同盟會總部指示他返晉後,秘密考察雁門關和五台山一帶形勢,並擬在五台山建立革命根據地。鑒於過去留日學生中的革命黨人返國後,屢遭清廷殺害,為防不測,閻錫山與趙戴文二人還各攜帶了一枚小型炸彈。這樣,過海關時就十分危險。船抵上海,在過海關時,閻錫山讓趙戴文把那枚炸彈交給他,並且在入關檢查時,閻錫山讓趙戴文走在前麵,他自己則跟隨其後。趙戴文不解,爭著要閻錫山前行,自己斷後,閻錫山則對他說,我站在後麵,畏畏縮縮,好象害怕檢查,容易讓人注意,一旦被檢查出來,我一個人頂著。果如閻錫山所料,海關檢查,對走在前麵的人檢查時就不像對後麵的人那樣仔細,結果二人得以順利過關。過關後,閻錫山有些自負地對趙戴文說:“事到危難宜放膽,愈危難,愈不可畏縮,畏縮反易被人生疑”。這話裏雖然有些自褒的味道,卻也反映了閻錫山的膽識。

閻錫山返鄉後,見到了闊別兩年的父母和祖父以及妻子。在河邊村的五天時間裏,利用種種機會,向親友和同學揭露清政府的腐朽無能和賣國行為。並與趙戴文到五台縣城、五台山上,向同學、教師以及僧人宣傳革命。在家鄉前後呆了三個月,於秋季返回日本。對閻錫山而言,這次返晉,確實經受了一次鍛煉,並且通過接觸社會,更感到發動革命,絕非易事,從而使他認識到進行革命必須經過長期的準備和各方麵的努力。

1907年秋,閻錫山經過在弘前步兵三十一聯隊一年的實習,結業後轉入東京士官學校。與其同時轉入該校的還有黃國梁、張瑜、喬煦、姚以價,他們被分配在步兵科;溫壽泉轉入後分配在炮兵科。士官學校不像振武學堂那樣,是專為中國留學生所設,而是日中兩國學生同校。但中國學生不與日本學生同住宿舍,並且有些秘密課程,也不願中國學生學得,上課亦多各在一堂。可見列強對落後國家總是歧視的,他們對落後國家的幫助,也總是有所保留的。閻錫山這六期士官生們,其隊長是岡村寧茨,教官為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是閻錫山的同學。閻錫山與他們的關係都甚為密切,而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侵華日軍的首腦。

在士官學校,閻錫山加入了“鐵血丈夫團”。孫中山和同盟會總部所以要建立這樣一個純軍事幹部組織,是因為留日學軍事的學生回國後將成為清政府新軍的骨幹,如果同盟會能將一批同盟會中的積極分子發展到這個組織裏,那麽,對於將來掌握新軍,領導革命起義,則會發揮巨大的作用。從這個組織的名稱上來看,鐵與血是戰爭與革命的象征,而所謂“丈夫”即取自孟子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曲,此謂之大丈夫”。因而建立這樣一個組織是有其深刻的內涵和重要的戰略意義的。“鐵血丈夫團”團員共有28人,山西籍的有4人,即閻錫山、溫壽泉、張瑜、喬煦;湖南的有程潛、仇亮;湖北的有孔庚、朱綬光、何成浚、李書城;雲南的有唐繼堯、羅佩全;江西的有李烈鈞;陝西的有張鳳翽、張益謙;四川的有尹昌衡;浙江的有黃郛;河南的有楊增蔚;直隸的有何子奇。這些人畢業返國後,在運動新軍,發動革命,組織辛亥起義中,都建立了不朽的功勳。

閻錫山留學日本期間,在加入革命組織,不斷吸取革命道理的同時,還刻苦學習,深入觀察日本社會現實。

經過在振武學校兩年的學習和在弘前步兵第三十一聯隊一年的實習,閻錫山對現代軍事知識和軍事理論已經有了相當的掌握。他在廣泛涉獵與潛心研究兵書的基礎上,對於將來革命軍事的如何進行,給予了更多的關注。為此,還在實習期間,他就曾編寫了兩本軍事教義,一本是關於改善軍隊編製的《革命軍操典》,一本是側重夜戰的《革命軍戰法》。轉入士官學校後,閑暇之時,則常與李烈鈞、唐繼堯、朱綬光、李根源等人,分析時事,研究軍事,探討革命。對於學校的課程則不甚在意,由於對數學一科學習的放鬆,有時考試僅得及格分數。

閻錫山對於自己寫的這兩本教義,自認為很有價值,並想將之付諸實施。正好1907年春,廣東欽州三那地方民眾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抗捐抗稅運動。在孫中山的支持下,群眾隊伍曾一度攻入欽州城。閻錫山從上海報紙刊登的消息中得知此事後,非常興奮,很想回國參加,將其已經脫稿的《革命軍戰法》借機付諸實踐。為此,他向聯隊正式提出退學申請,由於聯隊沒有批準,再加上從報刊上得到消息說欽州已被清軍收複,因而,他隻好繼續學習。並且他在後來論及此事時,覺得自己“當時的舉措未免衝動”(《山西文史精選》(1)——《晉省辛亥革命親曆記》第36頁)。此舉雖未成行,但從中卻可以看出,閻錫山對革命黨是忠誠的,對革命是熱衷的,同時,也反映了他是重視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的。他這種注重實踐、注重實際的思想,對他後來的活動發生了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