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得知同窗竟然是作家的妻子後,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在街角那個不起眼的地方,依舊是“戈蒂斜陽”這家小小的咖啡館。就因為“戈蒂斜陽”這幾個字,她幾乎每天都會造訪這裏。清晨或者夜晚。一杯咖啡或一杯酒。她喜歡坐在這裏,坐在咖啡前。其實家中既有最好的咖啡豆,亦有堪稱奢侈的各種咖啡器械。但她還是喜歡喝這裏的咖啡,吃這裏的甜點。就這樣寧靜悠然地讀當天的早報,抑或透過玻璃屋頂看這座城市清晨的雲蒸霞蔚。

往往他送她回家的時候,他們也會在這裏小坐。後來,這幾乎成為了他們之間分別或相聚的某種儀式。他們喜歡這裏的簡樸自然,尤其年輕小老板的恬淡閑適,從不將營利作為唯一的追求。也許是為了某種回報,她開始將她的雜誌《霓裳》逐期免費送達,供喜歡這裏的人們閱讀。她覺得她和這家咖啡店有著某種惺惺相惜的關係,或者,就因為他們的愛情是從這裏開始的?

他們卻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讓咖啡店的老板很是淒惶。但他又天性疏於交往,隻能把惦記放在心裏。於是當他們終於出現,小老板不動聲色的欣慰就成了免費贈送的藍山咖啡。他當然並不是為了留住他們,他或許已經將他們視為知己了。

這一次他們落寞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開始時竟然相對無言。他們甚至不願意直麵對方,不知道他們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多久沒有在一起了?於是有種久遠的生疏。似乎誰都不想說什麽,對那個必須麵對的現實諱莫如深。那是誰也不想碰觸的,心底的痛。於是不再有如歌的行板。

終於女人中止沉默,不,我不敢相信,這不可能,怎麽會是她?

男人無語。

我們,是的我們在一起到底有多久了?可為什麽,那麽漫長的日子裏,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你的妻子?

男人低著頭。

為什麽偏偏是她?是懲罰嗎?

男人終於抬起眼睛。那不是你我所能選擇的。

這說明,說明了什麽,你知道嗎?

男人一臉的無奈。

說明你對她一點也不關心。你甚至不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的舊時同窗,也就是我。

我為什麽要知道這些?男人反詰。

你,你們是夫妻。

夫妻就一定……

女人伸出手臂呼叫服務生。她的舞者一般的姿態,連同修長的手指,都是男人最喜歡的。侍者低下頭湊近女人,您需要什麽?

我都糊塗了。女人嗔怒。坐了這麽久卻隻一杯水。你要什麽,酒還是茶?男人想了想,一瓶黑啤酒。那麽我呢?女人問著自己,咖啡?那就別想睡覺了……

明天是星期六,侍者提醒。

咖啡就咖啡吧。侍者離開。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女人才突然轉向男人,我是說我們,我和你,怎麽可能在她出現之後還混在一起呢?不不,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了。

但如果我妻子是別的女人呢?

同樣的負罪感。自始至終的。隻是不像現在這麽沉重。

你並沒有改變她的生活。你是她以外的一個獨立的世界。這些我都想過了。和你並不意味著就傷害了她。她早就厭倦了這些事情,我對你說過,已經很久了,我們甚至不住在一個房間了。

不不,我知道家庭就像一塊領地,是絕不能和他人分享的。那裏有你們這個家庭獨有的氣味,那是無論誰都不能……

你都看到了,我正在努力掙脫家庭的桎梏。盡管我依舊牽念他們,但我更想自由地呼吸,更想和你在一起……

那天當你和她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麽?

她是否你的同學,都一樣的。我是說,在你所承受的那種所謂的罪惡感中,其實並不曾增加什麽。不錯,她是我的妻子,僅此而已,和咱們無關……

和咱們無關?!我怎麽可能讓同學的丈夫做我的情人?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連兔子都不如?

你不要這樣作踐自己,我也不想一遍一遍地為自己開脫。這是現實。你也接受了這個現實。你說過你不想破壞我的家庭,隻要,我們能彼此相愛。

但現在不一樣了,這也是事實。我不想爬上我同學的床,真的,我們分開吧。

不,你不能這樣,不能隻管你自己。你不能無視我們的愛……

侍者端來咖啡的時候,女人已離開。沒有人再喝咖啡了,男人結了賬。

他追出去。夜晚有點蕭瑟。那瞬間的淒迷,仿佛徘徊在傷感的街頭。他想了又想,卻還是追過去。他不想在擁有了銘心刻骨之後,卻失去了她。

忽然飄起了秋的冷雨。午夜有點淒涼。誰都沒有想到的那星空下的雨,或者那不是雨,隻是某種霧靄,就變成了被凝結的夜晚的霜。

他追上她,讓她停下了腳步。我們,就不能忘掉她嗎?

忘掉她是我的同學?還是忘掉她是你的妻子?

珍惜我們自己所建立的,哪怕隻是友誼。

女人扭轉身看著男人。她曾經那麽愛他。雨水浸透了他們的肌膚。那麽潮濕而冰冷的寒戰。沒有人在意路燈下的男女,身邊的那條大河,煙雨蒙蒙的河麵。女人扭轉身看著那男人。不知道多少次,他們從這裏去河岸女人的家。然而這一次女人隻是看著男人,讓潮濕而冰冷的手從男人的臉頰滑過。但是,她輕聲說,就像輕輕飄灑的雨霧,這一次,不行。

女人徑自轉身,朝著家的方向。

女人再沒有回頭。

被遺棄的愛恨情仇。

後來男人杳無音訊,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無論怎樣周而複始地呼叫,手機永遠處在關機狀態。於是女人開始焦慮。

事實上,他們分手後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給他打電話。她想告訴他漫漫長夜,不能沒有你,不,除非你死了。但無論電話還是短信都有去無回。她於是恨那個男人。她的男人。有時候她會不停地撥打男人的電話號碼,有時候甚至一打就是幾個小時,仿佛永遠聽不懂話筒裏傳來的“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媽的關機,他憑什麽關機?難道他不知道她是怎樣瘋狂地想念他嗎?她想他能來到她的麵前把她緊緊抱在懷中,她想要他的親吻他的愛撫,哪怕他蹂躪她。蹂躪也是一種幸福,甚至,他打她,那受虐一般的,被毆打的渴求和。她想要被他親吻得嘴唇腫脹周身青紫,她想要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七零八落。是的,她快樂嗎?她寧可在中死去。她曾經以為這是人生中最高貴的境界,而生命,有時候僅僅就是為了這境界而存在的。然而,他在哪兒?無論在辦公室在家中抑或在汽車裏,她都在不停地呼叫那個永遠沒有回音的電話。她近乎歇斯底裏地撥打著他的電話,仿佛想要折磨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她甚至以為他已經死了,在荒郊野嶺的什麽地方,不可能再愛她也不會再牽掛她了。想到這些她不禁悲從中來,為什麽,他們的愛要伴隨著這麽多的痛苦和憂傷。

在如此等待中,半個月過去。她終於熬不住了,便開始興師動眾。以工作為名,她將專欄作家的失蹤或不辭而別的消息公之於眾。在編輯部這一公開的秘密中,她不再掩飾內心的焦慮。她甚至連淡妝也不化了,隻一臉淒惶地走進會議室。她坐下,又站起來,環視長桌旁所有那些熟悉的員工。她長久地一言不發,弄得會場的氣氛緊張而壓抑。

是的,她說,不能這樣,把工作當兒戲。她甚至義正詞嚴,義憤填膺,連平時低沉的嗓門也提高了。你們都知道,這是我一向最痛恨的,動不動就撂挑子。不錯,你可以走人,沒人攔著你,這世界,離開誰都會繼續轉動(最難熬的時刻,她甚至想給他家打電話。但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放棄了。是的,她可以沒有他,但不能沒有尊嚴)。有人能跟他聯係上嗎,截稿的日期隻剩下三天了。他如果不想掙《霓裳》的稿費,那麽我們隻好另請高明。寫漂亮文章的人不止他一個。並且,我們也確實應該換換口味了,不能總是吊在一棵樹上……

女主編慷慨激昂,振振有詞,聽上去卻仿佛是在泄私憤。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主編和作家之間一定是有了什麽問題,否則女主編怎麽可能假工作之名,澆心中塊壘呢。

專欄的部分總不能開天窗吧?我們是正兒八經的期刊,有那麽多讀者。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給我找到。如果手機關機,就給他家裏打電話。

主編說過之後稍事沉吟,而後快步離開會議室。

不久後女編務推開主編辦公室的門,說,誰都沒有作家家裏的電話。

叫他們去找。主編勃然大怒。怎麽就找不到呢?

或者,他……

都兩個星期了,沒有任何消息。

他怎麽敢這樣?女編務真誠而挑撥性地憤慨。

是我要離開他的,但是,他卻走了。

那是他活該。女編務臉上的快慰轉瞬即逝。

可見不到他,才覺出,我竟然那麽想念他。

現在的這些男人。你用不著為這種人難過。

如果,他真的離開……

半個小時後,女主編再度出現在大家麵前。她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放在蓼藍桌上,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

蓼藍拿過那張紙條,撥通了那個號碼。她扭轉頭,看著主編的背影,看著她怎樣轉身,又怎樣背對著他們,關上了自己身後的門。

您好,是的,我是《霓裳》雜誌社的編輯,我們一直在等他的稿子,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