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錯,我母親她總是主宰者。有她在,我幾乎什麽都不用想,隻須跟著她的思路走,直到她回國後我才學會做自己。我剛剛說到什麽了,是的一個男人,就那樣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一起工作,但他卻從不正眼看我,而這個無趣的人卻又非常有才華。你見過這種有天分卻又沒意思的人嗎?總之與世絕緣的樣子,凡人不理,仿佛每個人都與他毫不相幹。就這樣一天到晚醉眼迷離,就像我們現在。來吧,為這類難以理喻的男人,幹杯。

你怎麽會喜歡這樣的男人?

可能就因為他的與眾不同吧。總之他是另一類人,和我交往過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樣。所以越是陌生越是好奇我就越想接近他。一種既興奮又刺激的亢奮感覺,隻想著,什麽時候能跟他肌膚相親。

那麽他有家庭麽?

這種問題有意義嗎?我母親的情人有妻子嗎?你那個隻剩下性的男人有妻子嗎?不不,問題根本不在那兒,而是,我想要的那個男人他討厭我。

你那麽年輕美麗充滿了誘惑力,哪個男人能抵禦你那……

於是他討厭我的理由竟然是,他必得遠離誘惑。誘惑,是的誘惑竟成了他逃避我的原因。你沒有看見過他遇到我時的目光,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就像驚弓之鳥。為此他以他的冷漠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柏林牆。但他越是回避,我就越想得到他。在我們中間,竟然是女人成了林中射殺馴鹿的狩獵者。

蓼藍突然不舒服。她覺得兩隻手都麻酥酥的,就仿佛稻田裏的水蛭在吸食她的血。但她沒有絲毫退卻,反而更加地大刀闊斧。她不僅給自己斟滿了酒,還站起來灌滿了主編女兒的酒杯。然後舉杯一飲而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

說到哪兒了,哦,那些馴鹿。它們有美麗而堅硬的鹿角,還有,你注意過那些公鹿的目光嗎?那幾近絕望的某種哀怨。因為它們都知道等待著它們的是什麽。是的遲早有一天,不是被馴服就是被射殺。他就像受了八輩子的苦,我是說我想要的那個男人。誰能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單單那讓人窒息的空氣就能要了我的命。但我就是想要他,哪怕他最終會讓我失望。

那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你覺得呢?

這故事不是杜撰的吧?

你看我像編故事的人嗎?

那麽,然後呢?

然後我抓著他的領帶把他拉進門。欲火中燒的好萊塢就常常會上演這類鏡頭。但我所經曆的不是電影,有時候瘋狂的也能改變一個人。但第一次他還是退卻了,說或者哪天,我和我妻子會請你……然後我把他推出去,連同他的外衣和領帶。盡管他踐踏了我的尊嚴和驕傲,但我卻始終沒有氣餒。他抵擋就意味著他想要,男人大都是這樣的。潰退是因為還沒有做好逾越道德底線的準備,我看透了他們的欲擒故縱。接下來呢?你真的想要知道嗎?結婚後,你就沒有過懷念別的男人的時候嗎?

別的男人?你是說現實中的還是夢幻中的?她突然覺得恍惚起來,她知道那是種發自心底的懷念。那遠去的男人,有時會入夢。他們曾經愛過,不是不愛,隻是不再渴望。

後來,他沒有戴領帶,他說,我們去喝咖啡。我說,不,要去就去喝酒,酒後就不同了。於是他像潰決的堤壩,他說他可以想見,那不由自主的欲念。他又說他所研究的盡管是哈代的年代,但他的靈魂所追逐的卻是勞倫斯的境界。想不到一個如此頹唐的男人,竟懷了那麽強烈的激昂。而對照此前的收束退讓,哪一個才是他的真麵目呢?

那麽,你們,你們終於如願以償?

是的他不再退縮他開始靠近我,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我在殫精竭慮地征服他。我喜歡那種男人所特有的從毛孔中散發的雄性的味道。我更喜歡,當他一意孤行時,那掠奪般的撫摸。他一個字也不說,隻是喘息聲越來越粗重。喘息就是語言,頌歌一般的,抑或流淌的詩行。,怎麽會需要語言?那令人窒息的長長的吻,足以除卻我們各自身上的所有衣物。然後裸地,床上,我們的身體。不斷被撩撥的。狂熱到寧可去死。我至今能聽到他粗野的低吟,就那樣永不停息地在耳畔縈回。是的那種餘音嫋嫋,是的那種不絕如縷,是的那種溫暖的感覺。於是那個夜晚,潰敗的堤岸。

器官和器官有什麽不同?是為了挑戰道德還是褻瀆良知?蓼藍突然出言不遜,那一刻她自己都不知在說什麽。

或者主編的女兒太投入了,或者她不屑於蓼藍的詰問,她隻是執著地沿著自己的思緒說下去,總之我最終俘獲了他。於是我發現有時候單單是性,就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生存的狀態。他變得溫柔體貼不再桀驁不馴。他甚至心甘情願為你做一切。這就是性的力量,所向披靡。你有過這樣的體驗嗎,讓這個男人,從此隻愛你一個人……

蓼藍突然奔向洗手間,她以為自己想吐,卻什麽也沒有吐出來。她抱著馬桶大哭了起來,伴隨著一遍一遍地拉動水箱,讓流水淹沒她絕望的哭泣。她眼看著水流瀉下來,旋轉,衝掉雜物,然後水箱被重新灌滿。如此周而複始,一道道程序,就如同葡萄酒在舌尖回環時釋放出來的前味和後味,抑或,香水在人體中慢慢形成的林間或花間的香氣。

當再沒有眼淚湧出來再不想號啕大哭的時候,蓼藍走了出來。

主編女兒竟然又往酒杯裏灌滿了酒。她說她母親離開美國後,她學會的最大的本事就是喝酒。她一度癡迷這種一醉方休的感覺,那種飄飄然,而後自然是。和各種各樣的甚至她根本就不想要的男人做,但是她喜歡那些喝酒的人。我的體會是,喝酒的人,通常是持久的,就像玩伴。而的人,就很難留下了,很少成為朋友。所以什麽也不要介意,沒有天長地久。隻是,我一直想知道卻一直不知道,為什麽你,一個如此我行我素的人,卻非要把自己拴在“一個”男人的褲帶上?

她們搖搖晃晃地離開雅間,仿佛被劫持一般地走出那條幽暗的甬道。蓼藍把迷迷糊糊的主編女兒送上出租車,並向司機特別強調了酒店的方位和名稱。眼看著出租車駛進黑夜,她才開始後悔並深深地責怪自己。為什麽不去追問她與那男人戀情發生的地點與時間?是的,她想問,卻最終什麽都沒有問。或者她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寧可不讓那殘酷的真相昭然於天下。

她隻是覺得主編女兒說起的那個男人似曾相識。不過隻是感覺上的,那絲絲縷縷的疑惑,難道處處都有這樣的男人?是的,她不確定,她總是不確定。她記得,那個晚上,她獨自躺在床上。淒風苦雨的靜寂,隻靠牆上那隻表針流動的掛鍾,消磨著無眠的暗夜。盡管,那鍾是靜音的,她還是仿佛聽到了那聽不到的機芯走動的“嘀嗒”聲。越是靜,就越是不靜,就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她堅信世間萬事萬物都是有靈的。有靈就意味著有征兆。隻是,你還不具備發現征兆的能力,於是,你便總是被動,總是束手就擒。

回家後蓼藍給主編的女兒打電話,卻始終沒有人接聽。於是她開始焦慮不安,一個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她覺得她能夠感覺到她的不舒服,她甚至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她於是開始翻箱倒櫃地查找酒店電話,把家裏弄得一時硝煙四起。以至於丈夫不得不從他的書房走出來,質問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記得好像是假日酒店,不然希爾頓,或者喜來登?

我這裏有希爾頓的電話,丈夫翻開他的記事本,這是前台電話,你記一下……

你有?你怎麽會有酒店的電話?

男人立刻合上了他的記事本。我可以沒有,有倒有出問題來了,男人轉身回他的書房。

我可以查詢114,蓼藍追進書房。

喝多了吧,男人不再和顏悅色。你怎麽聽不懂人話了?我是為了你。我本來用不著向你解釋什麽,他媽的那個係主任上任後,一天到晚把外國人弄進來,住的就是希爾頓。當然啦,我有必要和你說這些嗎?

女人自知愧疚,於是息事寧人。她想要親吻他,他卻轉身離去,於是女人又一次看到了那段看不到的柏林牆。很久之後當她看到了真的柏林牆,才知道那淺灰色的水泥牆上竟畫滿了那麽豔麗的蝴蝶和鮮花。

當然,在丈夫的幫助下,她終於找到了主編女兒的酒店。前台說某某女士已經休息,請她放心。她於是心有歉疚地來到男人身邊,輕輕拂弄他的頭發。她問他,為什麽現實總是沒有逝去的好?

男人沒有回答,隻是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然後一切都消逝了,包括她不確定的那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