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拒絕過了卻沒有奏效。她唯有梳妝打扮,整裝待發。

她知道那家餐館很好。她記得暗藍色的房頂鑲嵌著星形的燈,滿天星鬥般熠熠閃耀。她也記得那段徒然的情史,短暫,但卻江河奔湧。愛過了才知道彼此並不相愛,在並不相愛的愛中卻延續著性。直到難以割舍卻必得割舍的那個晚上,他們在這屋頂的星光下訣別。她從不後悔那所有曾經的愛。她覺得女人就是被一段段情史一寸寸悲傷鑄就的。無論痛與不痛,傷與不傷,但就是這千回百轉的磨難造就了女人的非凡。

她有點拘謹地走進餐館前廳,不自在地站在那裏等候。她的不自在源於身上這件連衣裙,而這又是她為今晚的盛宴特意買的。盡管昂貴,卻不適合她。在試衣間的鏡子裏,她就發現自己成了陌生人。她穿慣了那種鬆鬆垮垮又閑適自然的服裝,也從來不相信服飾會徹底改變一個人。但她還是買下了這件黑色禮服,緊接著又買了同一品牌的高跟鞋。離開商店時她竟然有了種舊貌新顏的快慰,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麽冥頑不化。很多年來她不是不能優雅而是不願。既然不願,自然也就不想嚐試著改變自己了。

但是她站在那裏還是不自在,一種想把自己藏起來的願望。而最最讓她不能忍受的是,無意間低頭時竟然看到了自己**的乳溝。於是她環視周圍的女人,卻發現她們中很少如她般招搖的。於是她不是不停地向上拉領口,就是頻繁地向下拽裙擺,總之一種過分的感覺。她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過這麽不得體,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覺得沮喪極了。幸好那個穿著比她的短裙還要短的服務員走向她,把她帶進了那道幽暗的走廊。

她是如此形隻影單又傷心愧悔。走在高跟鞋裏的每一步都利箭鑽心,就仿佛丹麥海岸的那個美人魚。美人魚期盼的是王子的愛,而這個晚上和她一起就餐的,無非主編和她的女兒。

想到這些她不禁顧影自憐。讓她生氣的是她丈夫。為了他能和她一道出席主編的晚宴,可謂掰開揉碎,幾乎是在求他了。而他卻毫不妥協地高舉盾牌,說他無意認識她的同事,哪怕主編。緊接著又詰問道,我們不是有約在先嗎?總之他堅決而徹底地拒絕了她。她覺得他是故意為難她。想到這些就不禁滿心怨恨,而她,為什麽會迷失在他的意誌中呢?

她走進去,那個似曾相識的雅間。恍惚間依舊夢幻一般。盡管已經很多年過去,她囁嚅著,最讓她留戀的還是這裏,就如同梵高的《星月夜》。

她不知主編和主編的女兒已先期到達。她覺得她的遲到是一種怠慢。她於是愈加愧悔不安,甚至不敢碰觸主編母女的目光。

哦,真漂亮。她聽到主編驚異的讚許。她知道主編的評價總是中肯的。從不曾見你穿這類服裝,大概你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性感。

我,我隻是……她竟然有點眼淚汪汪地看著主編。

你先生呢?主編漂亮的女兒問。並且向她的身後引頸望去。那麽殷殷的,仿佛在急切地期待什麽。

他?是的,她恨透了這個拒絕了她的男人。她知道他拒絕她就意味著拒絕了主編和主編的女兒。說好了這隻是兩個家庭的小聚,是編輯部任何人都難以享有的殊榮,卻被這剛愎自用的男人化作泡影。她的目光無奈而又抱歉。她不想讓主編和主編的女兒失望。她甚至不敢直視她們的眼睛,臉上也因此而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她覺得她的雙手也汗津津的,於是不停地抽出紙巾擦拭自己的臉和手。

但是她不得不為他開脫,說今晚,是的剛好今晚,一些朋友,早就約好的,總之,是的,他不能來了,他說讓我……

坐吧,主編現出些微遺憾的表情,不過,沒關係的,也許和生人一起吃飯還不自在呢。然後轉身對女兒說,編輯部裏誰都沒見過她的丈夫,那男人就像影子一樣,總是隱藏在蓼藍身後。

不會是個幽靈吧?在歌劇院的地下室裏控製著克裏斯蒂娜?主編女兒揶揄著,或者想讓空氣變得輕鬆。

可惜蓼藍不懂玩笑,更沒看過百老匯的《歌劇院幽靈》。她隻是執著地解釋著,我們,記得我跟主編說起過,結婚時我們有言在先,不介入對方工作中的任何事情,當然,也就包括了社會交往,我曾經以為那樣生活起來會更單純,但現在……

現在也沒有什麽不好的,主編說,其實我並不確定他會來,我也是這樣和女兒說的。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一道來的。主編女兒不加掩飾的失望。

好了好了我們吃飯,我們這些無聊的女人們。你們這是第二次見麵吧?

當酒過三巡,女人們不再拘謹,進而變得忘乎所以,竟開始大膽而直白地坦承她們各自曾經的風流和豔遇。其間女主編最是淒然,盡管隱晦,卻還是在支離破碎中拚接出了一個悲慘的愛而不能的故事。她說很傷感的,她的初戀。她曾經那麽深深地愛著那個生命中的男人,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死去。她曾經不相信他的死亡。她覺得其中必有什麽難以示人的隱秘。他那麽快樂健康、那麽深深地愛著她,而不久前她剛剛收到了他充滿愛意的來信,怎麽會轉瞬之間就山盟猶在,錦書難托了。是的她不會忘記他,無論她生命中出現過多少男人。那愛一直迷迷蒙蒙地存在著,在心的深處。那是他為她留下的永久的懷戀。

女兒迷惑地望著母親,那麽,是他讓你擁有了我?

不不,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不值得記憶的。我們後來去了美國,從此和國內再無聯係。總之很單純也很美好,在我們的生活裏,隻有我和你。

蓼藍的故事從星空開始。她曾經以為是愛卻不是愛。不是愛卻也能**,那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另一種情緣,分手時竟也潸然淚下。其實他們都知道分手後就不會再見。隻是想不到這種沒有愛的愛竟也能如此鐫刻於心,這是她所不曾預期的。於是記憶像陳釀一般曆久彌新。隻要看到夜空就會想起那星月的愛。有的人就是能給你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那種過目不忘又銘心刻骨的糾纏。

接下來主編女兒說她已曾經滄海,意思是她已嚐遍各式男人,卻至今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一開始她沒有標準,無論碰上誰。但是她知道和那些男孩睡覺並不意味著她就欣賞他們。她其實並不喜歡那些和她一樣的青澀年華。於是她尋找,在尋找中蹉跎她的青春和美麗。她說她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成熟,她說,在某種意義上成熟就意味著沉實而深邃的歲月滄桑,意味著他們曾經的閱盡人間春色,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們在人世間的老奸巨猾。不過,對她來說老奸巨猾並不是貶義詞,這起碼說明他們更懂女人,自然,也就能更為綿長地持續的過程……

那個不期的電話打來。女主編頓時纏綿悱惻。話語中那難抑的情深意切,讓她在酒意中顯得更加迷離。她放下電話,說,他就在樓下。

女兒問,誰在樓下?其實大家都知道打來電話的那人是誰。

於是女士們開始調整坐姿,坐出大家閨秀一般正襟危坐的姿態。主編卻說,我大概不得不……

媽媽你不是要逃跑吧?

是的,我就是要,蓼藍,你知道,他這期的文章太直露了,你不覺得麽?弄不好會給編輯部惹麻煩的。同樣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說出來,中國有那麽多同義詞、近義詞、多義詞,怎麽就不能含蓄些呢?

媽媽,我們這是在吃飯,不是在你的辦公室。

他說他剛剛修改了,本來蓼藍也應該看的。我們明早就要發稿,不是嗎?我當然要親自把關,尤其他那些過激的文字。

要麽,請他上來?蓼藍說。

不不,肯定不合適,你們說呢?所以我要把他帶走,讓你們倆盡興地喝酒聊天。女主編說著開始穿外套,匆匆忙忙的,心之急切,一目了然。而兩個年輕女人隻能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義無反顧地和她們告別。你們是我最最欣賞的兩個孩子,你們當然會成為好朋友……

嘿,媽媽,你忘了。女兒把口紅遞給母親。那麽,你還回來嗎?

也許,不不,肯定不回來了,不過我已經結過賬了。

女主編匆匆走出門口,又突然返身問女兒,那麽,那麽你今晚回家嗎?

不不,媽媽,你放心好了,我還是住在我的酒店。

女主編仿佛被什麽追趕著,連用過的口紅都沒有蓋上。她旋即就從這個有星空的房間裏消失了,接下來的幾十秒中,兩個年輕的女人竟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