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們的第一次發生在丈夫出差的第二天。這一天下班後她邀請攝影師和她一道吃晚飯。她已經給了她丈夫機會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卻始終沒有把電話打過來,這就意味著,他失去這個機會了。她就那樣淒淒惶惶地站在攝影師的辦公桌前。她說就這個晚上,你必須陪我。如若不答應,我就站在這裏不走,等著你,無論你多忙,也無論你多麽不情願。

攝影師隻好拿起電話打給老婆。說今晚要加班,你不要等我了。對方對此顯然並不在意,於是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她問他,你為什麽不能誠實地通知她?

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我覺得欺騙比什麽都可怕。

那麽,用真誠折磨他人就道德了?

至少死也能死個明白。

好啦好啦,我隻是希望我的生活簡單化。

為了讓她更有安全感?

當然,那些,不必要的痛苦。

於是他們在餐館的燭光下。燭影搖曳時那種若即若離。女人突然輕撫男人的臉,說你不覺得你身上有種女性化的氣質麽?

他生硬地撥開女人的手,說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有人說,有點女性化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所以,我才願意和你這樣的男人做朋友。

攝影師目光驚詫,誰說的?你腦子裏怎麽又進水了。

女人不停地用指尖碰觸跳躍的火苗,說,你是不是覺得在這種情調中吃飯的,不該是我們倆?

我們倆怎麽啦,我們是朋友。我還買過你的詩集,見識過你年輕時的漂亮和激情。說說看,到底是什麽讓你不快樂?

你讓我說?就得讓我先喝光這瓶酒。

半瓶,半瓶怎麽樣?

然後女人鼓足勇氣。在迷離中,她說,他有了女人。緊接著又問,我沒有跟你說起過吧?這本是見不得人的,我的痛。很濃的香水的味道,在臥室中慢慢飄散。我恨,卻又迷戀那悠然的氣味。有鈴蘭和風信子的味道,還有龍涎的香。那香甚至是可以聽到的,仿佛行走花間。就那樣彌久不散地在我的臥室,讓我,時時刻刻都能聞到那繞梁的女人香。

是的我身處其間,逃不掉的,那恨,伴隨著愛。是的我喜歡花的芳香,那林間,駐足於我丈夫身上的迷亂。是的他變了,朝著一個明亮的方向。他不再頹廢消沉,委靡不振,而他的振奮,又絕不是因為我。一定有一種力量,一定,來自那花香的女人。是為了取悅於她,他才會重整旗鼓。

是的沒有把柄,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誰。隻是,看他一天天明朗起來,卻絲絲縷縷地,被刺痛著……

攝影師一次次搶過她的酒杯。說再陪你喝下去就開不了車,也不能把你送回家了。

然後他們又去了歌房。更暗的光線,更多的酒精。幾次將伴唱小姐趕走,女人哭著說,這一刻她隻想跳舞,隻想跳舞,於是攝影師擁著她。三步四步還有狐步,很淒愴的午夜,她無數次哭。她問,醉生就一定能夢死嗎?有時候她確實體會到了,什麽是生不如死。

那晚上至少有三個電話打過來,來電顯示都是她丈夫。他顯然知道她不在家中,但她就是不接他的電話。她隻是靠在攝影師的身上慢慢旋轉,任憑酒精牽引。她隻是在他的耳邊說送我回家吧。又說,你還要在床上陪著我,和我一道聞那女人的芳香。

這個被酒精浸泡的晚上,無論她想要什麽他都答應。

然後就有了那個夜晚。婚後第一次,她被不是她丈夫的男人懷抱著,入睡。

但是她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那一切。隻是天亮時分,她覺得難過。就像的諸神,是的,和攝影師就如同和自己的哥哥,她怎麽能這樣?

然後她開始嘔吐,不是因為醉,而是鄙視自己,就像饑不擇食的娼婦。是的諸神就是這樣的,被天命注定,想逃也逃不掉的,和自己的父親抑或母親。在不明不白之中成為罪人。靈魂從此永遠漂泊。那是命定的軌跡。

翌日,她低著頭走進辦公室,不敢向攝影師的格子裏看。他就像哥哥一樣愛她,而她卻覬覦著嫂子的男人。她怎麽會躋身於這個無恥的隊列,她一向那麽清高的心性。她根本就不屑破壞別人的家庭,但是,在那個迷離恍惚的夜晚,是她,逼迫他上了她的床。

她趴在辦公桌上想到了辭職。如此不清不白的,她厭惡這一切。

昨晚吃得好嗎?女編務不懷好意地詢問。

這和您有什麽關係?

你好賴話都聽不懂啦?

她站起來離開辦公室。攝影師追出來,說,去喝杯咖啡吧。

她昏昏沉沉,說頭痛欲裂。又說,你知道嗎,和你,就像是和我哥哥……

別折磨自己了,攝影師抓住女人的手,你到底還想給自己加多少罪?

你妻子是怎麽想的?

隻要你度過了這個艱難的晚上。

我需要男人,但我的男人卻欺騙了我。

於是我就成了你複仇的工具?不過,我寧可任你差遣。

那麽,我跟你去拍攝你那些模特吧。我現在討厭辦公室,尤其不想看見老處女。

那麽好吧。

空曠的荒野,攝影師要拍的是一組荒野寫生。在嶙峋的怪石中,模特們野性的裝束和妝容。首先,攝影師將模特們擺布出各種粗野的姿勢,為此他蠻橫地撕扯掉她們的乳罩。他說野人怎麽可能崇尚文明?於是那些窄小的不像****的****被暴露出來。而這些骨感的肢幹又怎麽會滋養出豐滿的呢?

攝影師在樹枝一般的人體間往來穿梭。他可以任意拿捏模特身上的任何部位,甚至她們的****和屁股。他說沒有什麽難為情的,這是他的職業。又說在這樣的群體中根本就沒有性別。

收工後她追隨攝影師去他的工作室。此前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走進這套很大的房子。在四壁的照片中她總是想到安東尼奧尼那部叫做《放大》的電影。一看就知道影片絕不是出自等閑之輩。隻是這裏沒有向上的樓梯,卻有著下沉式的碩大的攝影棚。

如果你真的想要,你當然也要赤身。

女人在遲疑中滿心憂慮。她之所以來此是因為她聽信了攝影師的誘導。他說你如果不能抓住青春,青春就沒有了。世間萬事萬物稍縱即逝,沒有永恒。趁著你還年輕還擁有姣好的身體,何不為自己留下美麗的身影呢,那將記錄下一去不返的生命。

攝影師說的時候輕描淡寫。他不想給她留下誨淫誨盜的印象。他是真的想要留下她的影像,而這所有的願望都來自昨晚他在她的床上。

為什麽沒有人欣賞你如此完美的身體?為什麽你總是用休閑風格遮掩住你的無限春光?

她說,我不記得你曾對我說過這些。我忘記了,什麽都記不起來了,隻覺得天亮的時候很難過。我逾越了我本不該逾越的底線。我追不上他越來越高昂的步調了,我被他丟下了,我……

我不強求,你隨時都可以叫停,也都可以離開。攝影師擺弄著他的燈光,說是為了唯美。

一個人如果開了殺戒,就會一發而不可收。接下來是下墜,下墜,還是下墜,難以救贖。

那麽什麽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記得朱熹說過,不必問過之大小,怒之深淺,隻不遷不貳,是甚力量,便可修成正果。

或者就因為你盡日和漂亮女人在一起,你才對女人沒了興趣。

但我愛你。這你知道。唯一的,可以用這樣的愛去愛的女人。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是艾米莉和希斯克利夫。這時候女人已經脫光了她的衣服。艾米莉和希斯克利夫是一體的,每個人都是對方的一部分,我就是你。但是我和我丈夫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很好,就這樣,你別動。

我喜歡自然一點的,別那麽做作,我,不是你的模特。

我知道。

所以,不能像沒有靈魂的模特那樣任你擺布。我寫的是詩,我和你說過吧,策蘭和巴赫曼的故事。年輕時他們都很漂亮,但老了之後,英俊的就隻有策蘭了。為什麽他們年輕時不能好好相愛,待各自有了妻子或男友,才最終一發而不可收。是的他們。在歐洲不同城市的不同酒店。要跨越國界才能彼此相聚,所以愛總是被籠罩在悲劇的陰影中。

然後策蘭,將他所有的激情,都給了他的詩。你聽:

心的時間,夢者

為午夜密碼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靜中低語,有人沉默,

有人走著自己的路。

流放與消失

都曾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見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聽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們之內的鍾。

還有,女人最喜歡的,那首《你這焚燒的風》。這一刻她隻想讀給攝影師,無論他是否能懂。英俊的策蘭啊,他鄙薄和納粹同流的文人。為此他寧可輕慢海德格爾,不為他的紀念日寫詩。

另一首,聽啊:

你這焚燒的風。寂靜

曾飛在我們前頭,第二次,

實在的生命

我贏了,我敗了,我們相信過

昏暗的奇跡,那枝條

在天空疾書,負載著我們,在月球軌道上

茂盛,留下白色痕跡

女人在朗誦中問攝影師:你覺得,留下白色痕跡,有什麽象征的意義?他們再度相會,策蘭和巴赫曼,在另一座城的酒店。他們所說的那叢林一般的茂盛,又意味著什麽?茂盛,是的……

茂盛,留下白色痕跡,一個明月

升上昨日,我們拿來,

那盞燭光,我哭泣

在你的手掌。

這時候女人已淚流滿麵。她說她此生隻想寫出這樣的詩篇,哪怕,就隻一行。她席地而坐,為著溺水的策蘭。哭泣。被度數極高的照明設備烘烤著。當策蘭將此詩收進詩集,最後的一段,卻被他自己疼痛地更改。“升上昨日”變作“跳入昨日”,有什麽特殊的所指?“我們拿來”沒有改動,“那盞燭光”卻變成“丟失了那盞燭光”。何謂“丟失”,又丟失了什麽?策蘭的悲哀?然後“我哭泣”,改為“我把一切”,有什麽不對麽?最後,將“在你的手掌”變成了無奈的“丟進無人的手掌”。就這樣,你可以相互比照策蘭的心情。

茂盛,留下白色痕跡,茂盛,留下白色痕跡,

一個明月一個明月

升上昨日,我們拿來跳入昨日,我們拿來

那盞燭光,我哭泣丟失了那盞燭光,我

把一切

在你的手掌。丟進無人的手掌。

(或者,被直擊的現實)(或者,時過境遷的追述)

於是悲傷綿延。誰都有過不曾好好保護的昨天。他們,讓愛情揮霍成靈魂的詩行。來了,又去了,任往昔銷蝕。

攝影師說,我喜歡,你的迷茫和悲傷。

我怎麽配?那是策蘭的悲傷。不過,她喜歡的那些詩行。不單單是愛,也不單單是性的愛。他們的愛中包含了許多。種族的,男女的,納粹或者猶太人,乃至於傷痛的懺悔的內疚的無奈而又無望的,於是,難以承受那生命的重量。於是策蘭一躍便躍進了塞納河。而巴黎,並不是策蘭眷戀不已的家園。

然後安德烈·波切利重返故土。一個盲童。在歌聲中長大。如父親所言,你看不到世界,卻要讓世界看到你。

如此,一個父親的誓言,將他帶回家鄉。他出生在此,美麗的托斯卡納郊外。崇山峻嶺之間,他的露天音樂會,從黃昏的斜陽,響徹到迷茫的暗夜。於是想起薩爾茨堡,在古堡聆聽音樂的永恒瞬間,窗欞外麵的阿爾卑斯山,怎樣在樂曲中沉入黑夜。莫紮特的夜曲,和安德烈·波切利完美的嗓音,就響徹了溝壑山穀,成為托斯卡納的美麗家園。一個無所不在的歌者,卻看不到黑夜正慢慢襲來。於是他閉著眼睛演唱,在樂符間自由行走。他沒有什麽動作,甚至沒有表情。就那樣敞開歌喉,你甚至感受不到技巧。就那樣天籟一般地流瀉,簡單而又純粹。於是他成為托斯卡納的驕傲。

女人說,她簡直不能離開屏幕。隻要你看到安德烈·波切利,是的,你就一定會想到英俊的策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