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杜月笙的上海地圖(3)

根據條約,1919年英國政府將終結從印度出口鴉片到中國的政策。然而,因為鴉片的利潤如此巨大,中國國內又有龐大的需求,走私的問題也就不可避免,上海同樣成為鴉片走私的最大基地。當時經營鴉片煙的生意掌握在“潮州幫”手裏,因為本身做的是黑色生意,他們不得不接受黑社會的保護和勒索。就是如此,他們走私的鴉片在路上也經常被不同的幫會劫奪了去,這就是“搶土”。被搶得多了,煙土行不得不花一大筆錢請這些搶土的幫會分子來“護土”,有如請原來的劫匪來“護鏢”。有種說法是,這些後來被煙土行“招安”的黑幫人物,先後有兩撥,被人稱為“大八股黨”

和“小八股黨”,大八股黨的首領是英租界的沈杏山、季雲卿、楊再田等人,“小八股黨”的總頭領即是杜月笙。

黃金榮的手下暗中也參與“搶土”的生意。入黃公館不久,杜月笙就碰到這麽一樁自家人做“搶土”生意出差錯的事。那天入夜了,黃手下搶土的人回到公館,就大呼小叫開了,說是已搶到了一大麻袋的貨,哪知斷後的人都先回來了,那運貨的卻還不曾到,看情形,路上出了差錯。此時黃金榮外出,帶走了那幾個平時負責動刀槍的手下,家中管事的隻有桂生姐一個,而涉及煙土的事情,向來是刀口舔血的事情,一般的小夥計是派不出去的。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不知計從何出。這時候,隻見杜月笙不聲不響走出來,低聲認真對桂生姐說:“老板娘,我去跑一趟吧!”桂生姐一聽,瞪了他一眼,深感意外,但轉念一想,杜月笙也是混過江湖的,眼下十萬火急,別無善策,就同意了。於是杜月笙神情專注地問清了運貨人要走的路,便拿了一支手槍匆匆出去。

成名很多年以後,杜月笙有時會對朋友回憶起那一晚的精彩:他一邊坐黃包車在街上飛馳,一邊也飛快地動著腦筋盤算:這人既然敢於黑吃黑,他要麽就是來頭大得可以和黃老板叫板,是有意為之,要麽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臨時起意,鋌而走險,想鑽空子發橫財。前者可能性不大,因最近還沒有這股苗頭。如果是後者,那這人決不會吃了豹子膽,貪圖“燈下黑”,呆在法租界,因為這是黃金榮的地盤,他這巡捕房督察長可不是白做的。但是,現在他也不敢在黃浦灘上滿街亂跑,因為他心慌意亂之中,帶一麻袋煙土,一來太紮眼,二來,想跑也跑不動,此人必定正在慌忙找藏身之處,不可能跑遠。此外,當時上海縣城的城牆還在(城牆在1912-1914年間被拆除,鋪成了馬路),一到夜晚便四門緊閉,偷煙土的人也進不去,而法租界他又不敢來,那麽,這人肯定是在往英租界跑了,而這條路不離十,就是去洋涇浜的路。

洋涇浜是法租界和英租界接界處的一道小河溝,浜南是英租界,浜北是法租界,溝後來成了臭水溝,就填溝為路,即民國時期租界的愛多亞路,現在改名延安東路。

在趕往洋涇浜的一路上,杜月笙都睜大眼睛,左右掃視,搜尋可疑人影。

猛地,他發現前邊有一部黃包車,走得很是吃重,八成這車裏拉的就是那個偷煙土的人。因為一麻袋煙土有一百多斤,再加上那個偷煙土的人,拉車的人力氣再大也跑不快。他捏緊了槍,悄悄叫自己的車夫趕緊搶到那輛車前頭去,一下子別住那輛黃包車。隻見杜月笙一縱而下,將槍口指著車上那人,頗為鎮靜地說:“弟兄,你失了風!快下來吧!”那人一看這架勢,頓時魂飛天外,抱著那一袋子煙土,呆在車上竟傻了眼。

看此情景,杜月笙心中馬上踏實不少,因為他已經知道此人手中無槍,否則,他就會摟頭放槍,哪會如此六神無主。於是,他放心轉頭去勸那個車夫,交代他這是黃金榮黃老板的事,本和他無關,現在隻要再走一程,把車拉到黃公館去,就賞大洋。那車夫一聽是黃老板的人,加上有銀洋賞賜,怎敢不聽,於是,掉轉車頭就往黃公館拉。車上那人一聽,如五雷轟頂,連忙哀求杜月笙,請他高抬貴手,留他一條生路。杜月笙卻說,你跟我回去,桂生姐最多把你臭罵一頓,不會要你的命,現在要走,我卻保不了你的命。

於是杜月笙押著一車、一人和一袋煙土,緊趕慢趕回到了黃公館。果然,看到煙土一兩不少回來,桂生姐轉怒為喜,在對杜月笙讚不絕口之時,也沒有收拾這位貪念橫生的手下,隻喝令他滾出上海灘。

經此一役,杜月笙在黃公館的地位急遽飛騰,迅速躥升為黃金榮的心腹,從此,黃金榮讓他參與掌管自己控製的鴉片生意。

隨著杜月笙對鴉片走私涉入越來越深,他控製鴉片走私的越來越強烈,不肯再甘居大八股黨後頭揀零食了。大八股黨入道很早,經營有年,他們早就以金錢開道,串通了上海的諸多緝私機構,如水警營和緝私營,以及英租界的巡捕房,讓他們對鴉片走私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到後來,他們從地下走上了台麵,公然向煙土巨商大量收取所謂的保護費。潮州煙土幫的闊佬們雖然不得不從,但從此以後其生意有了緝私部門的槍杆子保護,煙土買賣就合法化了,花錢買個平安,也算有一得,這也可以說是“招安”

了這幫搶匪。

但二十年代前後,在黃金榮的支持下,杜月笙等人存心擴大自己在鴉片走私上的“話事權”。他認為,我們法租界自己的人有權控製法租界的鴉片貿易,辦法,是去煽動和脅迫法租界的鴉片零售商對大八股黨“造反”,改換門庭來買小八股黨的貨。因此杜月笙的小八股黨和大八股黨火拚得很厲害。

英租界禁煙的日期越來越近,“潮州幫”煙土商在英租界所開設的大土行遲早有一天要關張,早就想另謀他就,而上海灘隻有華界和法租界敢繼續收容這些煙館。深明“有土斯有財”的道理,對巨額利潤覬覦已久的黃金榮早已心動,想趁機把英租界的煙土生意完全攬到法租界來,就可以坐地分贓了。於是,黃金榮、杜月笙等法租界的勢力和沈杏山等英租界的勢力約好“吃講茶”,解決地盤問題。在倚虹樓最好的雅座裏,黃金榮請沈杏山赴宴。

據說,這次講茶喝出火來,雙方差點當場火拚。說是黃金榮出了電梯,見了沈杏山,劈麵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沈杏山眼冒金星,回過神來就要動手,被他的手下死命抱住,他手下連聲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說黃老板您請先回,我隨後來登門拜訪。這位手下果然第二天登門拜訪,和黃達成協議,並且將一輛嶄新的汽車連同司機一起送給黃金榮。

沈杏山鬥不過黃金榮,而且手下也不願為他賣命,所以在1923年左右,將法租界的“護土”生意拱手讓與黃金榮一派。因為怕黃金榮斬盡殺絕,他有段時間還離開上海灘避風頭,許久不敢露麵。

壟斷了法租界的市麵、排擠了英租界的勢力之後,不數年,黃金榮、杜月笙和金廷蓀等人合股成立了一個三鑫公司。這個公司對外宣稱是開發房地產,實際上是包攬煙土販賣生意的煙土壟斷公司。公司的幕後老板無疑是黃金榮,但黃有公職在身,當然不便公開出麵,所以實際拿主意的是杜月笙,經理是金廷蓀。金廷蓀是浙江寧波人,精明強幹,極會理財。他進黃公館的門要比杜月笙還早,很受黃金榮的器重,他與杜月笙,都是黃金榮身邊的心腹大將。不過,當時的杜月笙,演的還是“武生”,不似後來成為了“搖扇子”的角色,而金廷蓀則自始至終演的都是“文戲”。後來,上海灘另一“大亨”張嘯林加盟三鑫公司,使得三鑫如虎添翼,很快壟斷了整個租界的煙土販賣。

張嘯林是杭州人,本來混跡杭州,在當地名氣已經相當響亮。說起來,此人還是個讀書人出身,肚子裏也有幾點文墨,不像黃、杜出道的時候鬥大字不識。他年輕時入過浙江武備學堂,後來退學。早年也在上海灘混過,隻是沒有混出名堂。但二十年代初期,張嘯林重返滬上,打算來大幹一場。

因為他看準了一著棋。

自1916年袁世凱死後,中國陷入了軍閥混戰的分裂局麵。在北方,他的一幹北洋部將紛紛自立山頭割據一方,計有馮國璋、曹錕、吳佩孚等為首的直係,段祺瑞、徐樹錚等為首的皖係,以及“綠林大學”出身的張作霖奉係;在南方,有西南的唐繼堯和兩廣的幾股地方勢力,他們的出身則大多是當年的革命黨同盟會,或名義上需借重孫中山的革命旗幟,曆來反對袁世凱的北洋係。中國的政壇就是這些人和他們操縱的國會在合縱連橫,散布烏煙瘴氣。當時皖係的浙江軍閥盧永祥,由鬆滬護軍使上任浙江督軍,由盧係大將何豐林繼任鬆滬護軍使(何豐林名義上受直係的江蘇督軍齊燮元的管轄,而實際上則事事聽命於浙江督軍),劉春圃任淞滬警察廳主任秘書,俞葉封調任緝私營統領,而這些人都與張嘯林有很深關係,浙江省省長更是他浙江武備學堂的鐵黨。這些人在台上,無異於給他張嘯林指明了一條路:滬上風景正好,風雲更待何時!

當然,他也懂得“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赤手空拳,一無所有,在上海灘另開碼頭,此事甚難,唯有爭取黃老板、杜月笙的合作,方可事半功倍。於是他就來拜碼頭了。

說起來,黃金榮開始並不怎麽高看張嘯林,而杜月笙則從他的言談中看出其背景深厚。於是,杜月笙勸黃金榮重用張嘯林。其道理如下:第一,張嘯林會說普通話,當時左右上海的政治勢力,除開外國,就是北洋軍閥,而他們大多是北方人,和這些人打交道,講上海話不靈光,得有一個這樣的場麵人物來交結北洋要人。第二,張嘯林是杭州人,而上海屬於浙江軍閥的勢力範圍,盧永祥、何豐林手下的軍警要人,皆為浙江籍。張嘯林和他們熟絡已極,人情往還,不作二選。經杜月笙這番分析,黃金榮對張嘯林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因為他正要找一個能與浙籍軍閥溝通的人物,以保護鴉片走私生意。

當時的鴉片種植及其稅收,已經成為軍閥的搖錢樹,也是他們必欲控製的生意。1925年的齊(燮元)、盧(永祥)之戰和奉(係)、孫(傳芳)之戰,實際上是為爭奪上海的煙稅控製權的較量(所以齊盧之戰被時論譏為“小鴉片戰爭”或“第三次鴉片戰爭”),湖南軍閥為湘西大打出手,也是為那裏一千萬元的煙稅。表麵來看,這些軍閥開仗的理由,今天是“護法”,明天是“統一”,但如時論所言,“所謂護法者,不過各護其煙,所謂統一者,亦不過誌在統一賣煙。”在這種局麵中,尋不到軍閥靠山,黑幫是不能順利走私鴉片的。

杜月笙說服了黃金榮後,立即找張嘯林會談,並把張引為生平知己,從此兩人即成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局麵。張嘯林既已入了杜、黃一夥,又領了杜月笙的大筆交際費,便去找盧永祥、何豐林關說,促成了軍閥、幫會、租界三位一體的鴉片走私聯盟。這一來,局麵豁然開朗,三鑫公司的勢力驟然大增。杜月笙更是躊躇滿誌,要大幹一場了。

從杜月笙操辦三鑫公司的運作來看,他實際上具有高明的政治眼光,對於當時的政治變局與自身利益得失的關係心知肚明,並且懂得利用這種格局變動牽涉的關係變動。“關係”,始終是他勢力的基礎。他還有一個特別的行事方式,就是“有財大家發”。雖然做搶土生意時,也不得不和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他不願意長此打拚,而是願意和原來的大八股黨“合夥”,這是他和黃金榮大不相同的地方。他願意“經營”,而不願意裸“爭搶”,雖則經營也不過是更高級的爭搶。經營與裸爭搶不同的是,前者所依賴的,是運用和營造“關係”。可以說,每一次他營造出一道關係,他的勢力就增加一分。他結納利用張嘯林,使得他在鴉片走私上具有一統上海灘的局麵,就是很好的說明。同樣,他的勢力深入英租界也是通過尋找、布局人脈來完成的,此事可供一說。

讓出了“護土”的生意後,沈杏山“避風”回來,已經有些灰溜溜的景況了,在上海灘風光不再。這時杜月笙卻主動出麵和沈杏山握手言和,繼而在杜月笙的撮合下,沈杏山和黃金榮反而結成了親家,於是沈杏山對杜在自己落難時不趕盡殺絕反而拉他一把非常感激,就此被杜月笙徹底收服,這是杜擴大在英租界影響的一步棋。

同樣被他收服的另一位英租界大亨是賭場老板嚴九齡。他們交結的緣由,也是一樁趣聞。話說,杜月笙有個開山門的徒弟,綽號“宣統皇帝”

的江肇銘(因長相頗似末代皇帝溥儀),某次上嚴老板的賭場,“宣統皇帝”

輸得急了,硬是找茬說賭場作弊。嚴九齡查清江某人不過是杜月笙的徒弟,氣不打一處來,他是“通”字輩人物,杜月笙不過一“悟”字輩,他的徒弟都欺負上門了,這口氣咽不下。他當場換了臉色,冷笑一聲說,看來我這場子是開不下去了,送客!這就是等著他的師父出頭(自己不能“以大欺小”)火拚的意思。江肇銘自知闖了禍,大驚失色跑了。別人將此事傳給杜月笙,杜月笙一聽,也是一驚。

他此時不過是黃金榮的手下,而嚴九齡當時是和黃金榮一輩的人物,勢力也不小,不會善罷甘休。但杜月笙的機智又一次使他渡過了一劫。他迅即將江肇銘找來,同時以最快的速度籌了一筆不小的錢,領著徒弟來到嚴家,給嚴九齡負荊請罪,自認管教不嚴,奉上一筆錢賠償賭場的損失,懇請嚴老板開張營業,到時自己一定邀一幫朋友來捧場。話說得不卑不亢,落落大度,也不怕場麵。

嚴老板一看,人家在搭台階,自己不順台階下,要大動幹戈似乎也有點小題大做,於是此事揭過不提。杜月笙最難得的,是他自始至終沒有讓黃金榮出麵,替他收拾這場麵,而是單槍匹馬與英租界的大亨講和了這件事。這一來不給黃金榮添麻煩,二來給黃金榮造了一個勢,使人知道黃某人的手下,現在都可以和英租界大亨“講斤頭”,則黃某人自然高人一等,再次,這件事展現出來的魄力與機智,使得杜月笙具有了從黃公館獨立出來的實力與聲望。

雖然避免了火拚,嚴老板卻還是被得罪了,嚴對杜自此心中存了芥蒂。

幾年後,杜月笙想將自己的勢力從法租界往英租界推進,需要籠絡嚴九齡,幾次邀嚴見麵吃飯,嚴都婉拒。事也湊巧,不多久嚴九齡有位做軍閥的朋友來滬上,住在英租界,卻對法租界的洋場甚為豔羨,於是托嚴老板安排一下去法租界遊玩幾天,想交幾個那邊的朋友,尤其想結識杜月笙——這時候杜月笙已經在全政圈子中有了“非常夠朋友”的名氣,各類混江湖的人都以結識杜月笙為榮。

嚴九齡當場答應下來,名為上海灘“大亨”,連這點事都做不到,豈不塌台?但他心底卻直叫苦,因為法租界已經完全是杜月笙的地盤了,沒有杜月笙捧場,在法租界哪有什麽有意思的場麵。自己以前不給他麵子,這回連口都難開。正在為難的時候,杜月笙從別處知道了嚴九齡的窘況,卻主動給嚴九齡送來請帖,邀請嚴老板和他的朋友賞光,來法租界一晤,到時一定請法租界的眾多場麵人物捧場,為嚴老板的朋友接風。嚴九齡接到這一請帖,真是又喜又愧,也不得不對杜生了敬佩之心。從此之後,嚴九齡與杜盡釋前嫌,成了杜月笙人際關係網絡中甘為其用的一顆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