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月笙的上海地圖(2)

其後不多久,在十六鋪做癟三的杜月笙被小東門的“大阿姐”(一個小有名氣的煙花間老鴇)相中,做了一段煙花間的雜役,日常時間替妓女拉皮條,給嫖客跑腿。就在這一時期,他結交了一個臭味相投的兄弟,這就是以後成為他死黨的顧嘉棠,也是在這一段時期,杜月笙入了青幫,正式成了“在幫”的白相人。

青幫,論其源流,原是漕船水手的幫會組織。有清一代,雖然禁止民間結社,但民間的秘密結社卻也一直未曾完全根絕,其中青幫算一大統係,維係著遊離於鄉村與城市正常治理秩序之外的大量“異常分子”。清末河工廢弛,運河堵塞,政府無錢疏浚,隻好發展海運,尤其是“洪楊”事起,漕運隻得改成由輪船直運天津,運河頓失作用,原來以運河漕運為生的水手紛紛另謀出路,於是“青幫”組織離開江淮流域,轉移到其他地方繼續活動。其中上海這個遠東第一大城市,因為水陸交通方便,就成了“轉業”

青幫新的立足點了。然而,“轉業”談何容易,這些糧船水手不少難以再在水運行業謀生,隻好上岸落地成了遊民。另一方麵,原來在街上做“孤膽英雄”的地痞癟三,也終於“找到組織”了,紛紛加入青幫。於是青幫漸漸轉化成為以都市流氓為主的黑社會組織。青幫和流氓的結合,使得青幫變了味,然而也正是這種變化,使得青幫勢力大漲。

民國初年以來,上海青幫中輩分最高的是“大”字輩的“老頭子”(對幫中前輩的稱呼),如此輩分的“老頭子”加起來也就十幾位,如張仁奎、高士奎、樊瑾成、袁克文、張樹聲、汪禹丞、步章武、徐朗西、陳其美等人。從這個名單可以看出,青幫“大”字輩的“老頭子”很難說是“流氓頭子”,如袁克文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名士”,文采風流一時無兩,張樹聲是馮玉祥西北軍中的著名將領,徐朗西和陳其美都是孫中山的得力幹將,張仁奎做了幾十年的通海鎮守使,官望很是不錯,為人也算正派。但自從“大”字輩以下,則是泥沙俱下,“流氓輩出”了。上海灘上諸如煙、賭、娼、盜、綁、殺等黑道各行,大都是由“通”字輩的青幫成員在掌管。當時叫得響名號的“通”字輩有金廷蓀、顧嘉棠、葉焯山、高鑫寶、馬祥生、嚴九齡、季雲卿、張嘯林等人。

杜月笙是“通”字輩以下的“悟”字輩,按輩分得稱上麵這些人為爺叔。

可是,這些“通”字輩的狠硬角色,後來卻全都是杜月笙帳下的左膀右臂,他們“輔佐”杜月笙,甘願為杜月笙所用,根本顧不上什麽輩分不輩分,這是杜月笙之為杜月笙的特殊之處。

與杜月笙後來的地位不相稱的是,杜月笙的“老頭子”(師傅)卻是個街頭行騙的不大不小的混混,綽號“套簽子福生”(套簽子是一種騙術)的陳世昌。陳世昌自己混來混去並沒混出多大名堂,卻因有了這“了不得”的徒弟杜月笙而得以名滿上海灘。杜月笙發達後,更把他養起來,“以報師恩”。杜月笙開館了,有了自己的“杜公館”,每年供給陳世昌用度,他再也不用出去套簽子了,而且每年過年杜月笙會請陳世昌到杜家聚賭,所得抽頭全部歸陳世昌,陳世昌也受之不卻,洋洋得意。陳世昌有個很不成器的兒子,有一次和人家辦錢莊虧得一塌糊塗,債主追得急迫,陳世昌隻好請杜月笙解困,杜月笙二話不說,問要多少錢才能了斷,陳說大洋二萬五千。杜毫不在意地說:“準明天如數奉上。”結果不多會兒這兩萬五千大洋又敗光了。陳世昌愛子心切,又包羞忍辱來求杜月笙,杜毫不猶豫又給了兩萬。然而,這陳世昌的兒子實在會敗家,不多久,這些錢又胡花海花個精光。從此以後,陳世昌再也沒有臉麵上杜家的門,活活給這個兒子氣死了。

從杜月笙對陳世昌一事來看,他待人有個常人難及之處,那就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絕對不嫌棄自己和他人出身低。凡是曾經對杜月笙有恩的,他後來都一一報答。

後來杜月笙進了黃金榮家,給黃金榮拎皮包做跟班,有次代黃金榮老婆桂生姐叉麻將贏了兩千四百元大洋,桂生姐賞了他兩千元。這是迄今為止杜月笙生平見到的最大一筆橫財了,他如何處置這一筆意外之財?這是林桂生頗感好奇的問題。他揣著這兩千大洋,找到原來在十六鋪落魄時的一幫兄弟,每人幾十上百個白花花的銀元送了出去,他還特意找到原來當差的水果店,將原來自己弄下的虧空金額兩倍補上,請這些老哥們一起下館子海吃了幾頓。

對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給自己生路的黃和祥,他後來的回報可以說惠及黃家的子孫後代了。杜月笙開祠的時候,他的聲望已經達到頂峰,正是最風光的時候,這時候黃和祥也來參加典禮。杜月笙見了,叫心腹茶房悄悄通知黃和祥,一星期後到華格臬路他的公館,有要事相商。黃和祥依約前去,杜就當場叫原來管賬的楊漁笙把鑰匙全部交給黃和祥,要黃立即任他的總賬房,這個重要的心腹位置,黃一直做到中風而死。黃死後,這個總賬房的位子,又傳給了黃和祥的兒子黃國棟,由黃國棟一直做到上海解放。

杜月笙念舊。雖然他後來成了體麵的“紳士”,但絕對不敢看不起像他當年一樣在街頭晃蕩的白相人和癟三。

當初杜月笙還混在十六鋪的時候,別人總叫他“萊陽梨”,他對自己這個叫得響的諢名很是得意,別人叫他,總是連聲答應,從不回絕。以後他慢慢發達起來,才少有人當麵再這麽叫。不過當年和他一起混過的許多小流氓,現在向他要錢時,還是不免懷著快樂而戲謔的心態,當麵向他大叫這個人人皆知的外號。常常是這樣:杜月笙和幾個很有身份的朋友去四馬路一帶妓院吃花酒,他的汽車剛一停下(杜的車牌號77777,上海灘上最風光的一個號),一群小流氓便圍過來向他伸手,他一麵趕緊走,一麵叫他的手下人快給錢。有時候錢給得少,這些人便扯開了嗓子大叫:“萊陽梨,多給點!”他的手下馬上就得加錢,這樣才能把這些癟三打發走。

杜月笙削水果這一絕藝一直保留著。四川一個不大不小的軍閥範紹增和杜月笙交情極密,當隻有範紹增、杜月笙、顧嘉棠幾個貼心朋友時,顧嘉棠便常常打趣杜月笙,隨手拿起一隻水果送到杜月笙麵前,叫他削,杜月笙總是笑著很快把它削好,沒有絲毫不快的表示,似乎很是享受給人家削水果的感覺。他也取笑顧嘉棠,往往看到顧嘉棠進來,就笑著嗬斥他,叫顧把他家裏的花擺好了。因為顧嘉棠原來是個花匠,兩人出身一般的低賤。

這時候他們都已經家財萬貫了,這種小打小鬧的玩笑,多少帶著點溫馨的回憶,回憶當年一起度過的窮苦日子。

在杜月笙成為“海上聞人”後,杜月笙和顧嘉棠表麵上是主仆關係,但他們其實是介乎兄弟和朋友之間的生死之交,兩人相互依賴,彼此捧場。

在外人麵前,顧總是裝出對杜恭恭敬敬、十分聽話十分服帖的樣子,而兩人私下裏則無話不談,情同魚水。杜也絕對不會當著別人的麵對顧說一句重話。據說,蔣介石對杜月笙,有時候也如同杜月笙待顧嘉棠。在正式場合和有外人在場,蔣介石絕對不苟言笑,對杜月笙這些出身底層的幫會人物少有親昵神色,但私下裏,三兩個人的時候,對杜月笙則“月生哥”叫得親熱。而杜月笙呢,表麵上對蔣介石奉若神明,畢恭畢敬,但背了蔣介石則對蔣也不那麽恭謹了。

在十六鋪,杜月笙沒有積攢下任何家財,但他積累了足夠的混江湖的智慧,和人人皆知的義氣。

4.黃公館黃公館是黃金榮的公館,在上海法租界麥高包祿路鈞培裏(今龍門路)1號。杜公館在華格臬路(今寧海西路)216號。杜公館的這棟豪宅,其地皮是黃金榮贈送的,地麵上起了兩座公館,西邊的一座屬於杜月笙,東麵一座屬於張嘯林,兩座公館一牆之隔,有門相通。

從黃公館到杜公館,路程不到一刻鍾。但杜月笙從黃公館走到杜公館,卻足足走了十多年。從黃公館到杜公館的這條路,就是杜月笙演繹舊上海傳奇的大舞台。

約在辛亥前,經陳世昌介紹,由陳世昌的同輩兄弟,綽號“飯桶阿三”

的黃振乙接引,杜月笙到了當時叱吒上海灘的黃金榮門下當跟班,年歲在二十歲左右,做的是“黃門小廝”。

黃金榮(1868-1953)是法租界的華探督察長,其勢力不但遍布全上海,還遠及江浙一帶,在當時是有名的“大亨”,後來更成為“聞人”:上海灘的“大亨”多得很,哪怕是做“糞霸”——壟斷收糞的行業——也可裝模作樣當“大亨”,但“聞人”則又比“大亨”分量要重得多了,滬上“聞人”,寥寥可數。

他因破了幾樁轟動一時的大案,深為法租界當局看重,職務一升再升,擔任法租界巡捕房華探督察長,長達二十多年,直到六十大壽之後,才退下來做顧問。憑著自己在租界的聲勢,他經營戲院、浴室等各種財源流暢的生意。當時,法租界內的遊藝場、戲院,如大世界、共舞台、黃金大戲院等,差不多都有他插手其中,或者就是他開辦的。他是個橫跨黑白兩道的人物,正式身份是法租界的督察長,但實際上還是上海灘上最大的黑社會頭子之一。

杜月笙初進黃公館,每走一步都踏著小心。他最初隻能混在傭人中間,幹些雜務,住在與灶披間相連的小房間裏,進出都得走後門。生活雖然安定些,用不著每天為找吃的發愁,但他也不可能每天睡懶覺了。他既然下了從黃公館出頭的決心,這些暫時的拘束倒也能忍受。他收斂起原來的種種浪蕩習慣,處處謹慎,事事巴結,尤其費盡心機,揣摩黃金榮及其周圍重要角色的性格脾氣,生活習慣和個人嗜好,然後投其所好,交結各色人等。用後來杜月笙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麵”。很快,他就贏得了黃公館上上下下的好感,眾人都說他“蠻靈格”(上海方言,即很靈活,很不錯之意)。一個“浪子”,一輩子浪蕩無行,這不會有人吃驚,但忽然之間居然換了個人似的變得行事謹慎、穩重而縝密,這就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杜月笙口齒雖不大伶俐,但察言觀色非常老道,加上身手敏捷,動作利落,給黃金榮提皮包久了,漸漸地深得黃金榮的賞識,開始接近黃金榮權力圈子的核心了。他不僅得到黃金榮的看重,更得到黃公館的半邊天,黃金榮老婆桂生姐的青眼。舊上海人都知道,黃公館雖然姓黃,但真正的主人是桂生姐。桂生姐叫林桂生,本人雖長得矮小,卻精明強幹,敢作敢為,是所謂“拳頭上立得起人,胳臂上跑得起馬”的人物,在很多事情上,黃金榮對桂生姐一般都是言聽計從的。

有一次,桂生姐得了一場大病,黃公館內迷信,老板娘病了,便要選派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守護。這是樁苦差事,日夜不能離身,事事需要經心,沒人願幹,所謂久病床頭無孝子,就是這個道理。但杜月笙擔起了這個擔子,並竭盡全力把它幹好了。旁人陪伴老板娘,也隻不過是守在身邊不離開,隨叫隨到。杜月笙卻不然,他不但牢牢地守著,而且全神貫注,耳到、眼到、手到、腳到、心到。隻要老板娘有什麽需要,口一張他就跑去替她辦好,甚至還不用開口,就想到了,為此真正做到了“衣不解帶,食不甘味”。

久而久之,桂生姐對杜月笙刮目相看,既看重他手腳伶俐,又感於他的一片忠心,決心好生拉他一把。

如果光是靠伺候人來收買人心,那麽杜月笙終其一生恐怕也不過是個大管家式的人物,不會有什麽自立門戶的機會了。然而,通過處理一樁意外的“搶土”事件,杜月笙顯露出其不同一般的魄力和機智,從此在黃公館成為獨當一麵的人。

何謂“搶土”?這就得說起舊上海最著名的一樁“生意”了。

整個十九世紀下半葉,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勢力建立在一個巨大的三角貿易循環上——英國從中國購進絲茶等物品,印度從英國購進紗布等產品,中國則從印度購進鴉片。其中鴉片在英國這個奴隸和毒品販子的帝國戰略中具有重要地位。憑著它,英國一方麵可以平衡在與中國貿易中產生的巨額逆差,另一方麵其高額利潤有力支持著英帝國在印度的殖民機構和軍隊(印度殖民地是鴉片的最大輸出地和得益者)以及本土鼓吹殖民擴張的勢力,所以英國為此不惜發動兩次對華戰爭。經過兩次鴉片戰爭,鴉片成了世界各列強公開合法向中國出口的大宗物品。同樣,鴉片始終是現代上海這座巨大城市運轉的潤滑劑。“毫不誇張地說,近代上海崛起於鴉片貿易。”(魏斐德語)1843年11月,怡和洋行——英國在華最大的洋行——在上海開設分行,其中就有一個買辦專門負責洋行的鴉片貿易。到1860年——鴉片貿易合法化之後兩年,上海已經占到鴉片貿易額的60%,鴉片在上海幾乎可以代替真金白銀成為“硬通貨”,商人們可以拿著鴉片購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16.8%的人口吸毒,超過一半的人口,其生活、生計不同程度地依賴毒品。

上海不僅是鴉片貿易的轉口站,也是鴉片最大的最終消費地,它的租界、華界散布著上千家鴉片煙館。這些鴉片煙館從鄭洽記、郭裕記和李偉記三家批發商進貨,而這三家批發商則從沙遜、新沙遜、台維和新康四家洋行購進來自印度和波斯的鴉片。這是鴉片正常貿易的時代。1906年,清政府頒布上諭,決心十年內在中國逐漸禁絕鴉片,英國同意從1908年起十年內,將從印度出口到中國的鴉片逐漸從61900箱削減到零。英國之所以此時“同意”放棄以兩次戰爭獲得的特權,有幾個考慮因素。

首先,此時鴉片已經在英國對華貿易中不再具有十九世紀時那般重要地位,中國本土產出的鴉片(產自雲貴川、陝甘與東北、外蒙等地)已經超過了進口鴉片(這可稱得上是近代中國最早的“進口替代戰略”產品),進入民國以後,日本更取代英國成為最大的向中國出口毒品的國家。

其次,外國在華傳教士向來大力反對列強向中國輸入毒品。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份報刊像在華傳教士辦的《萬國公報》那樣,連續幾十年持續不斷地譴責鴉片和鴉片貿易,也沒有任何其他刊物像《萬國公報》那樣詳盡地控訴了鴉片對中國及其人民帶來的傷害。他們認為,中國人吸食鴉片是靈魂的墮落,不利於他們皈依上帝。這種來自宗教與倫理的國際壓力進入二十世紀後越來越大,使得英國“尖頭鰻”(gentleman)也不得不圓滑了其腦袋。

此外,中國政府也開始重新認識禁煙的重要性。中國全國性的禁煙,先後有1906年到1917年清末民初的禁煙(這正是袁世凱執政的時候),以及從1935年開始民國政府推行的“二年禁毒、六年禁煙”運動(這時蔣介石的權力基本鞏固了)。

後來由於北洋軍閥的勒種,和日本侵略者對華推行毒品政策(日本人在華北大肆走私毒品),才使這兩次大規模的禁煙運動功敗垂成,煙毒不久又死灰複燃。外國租界是鴉片貿易的基地,中國政府以此為理由之一要求收回租界,而為了擋回中國政府收回利權的要求,列強也不得不做出姿態表示禁煙,以表明他們的治理能力高於中國人,作為維護外國在華特權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