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杜月笙的上海地圖(1)

1931年的上海,還沒有信心自稱東方的曼哈頓。但它的浮華,時尚,喧囂,和光怪陸離,它的盛大,繁華,包容和自在,也足以稱得上東方的巴黎。

這是中國人眼裏的十裏洋場,東洋人和西洋人眼裏的“冒險家的樂園”。

“我的目的就是在最短的時期中發一筆橫財。我預期在兩三年之中必須發財,即行離去。那末,上海以後即使化為灰燼,於我又有什麽相幹呢?”

說這話的,是距1843年開埠不遠,從運送鴉片和絲茶的炮船上下來,落腳於黃浦灘的洋行大班們,他們並沒有打算逗留太久。在他們看來,這裏有太多的危險。

太平天國和小刀會的槍矛,曾經頂到了洋人的鼻尖,義和團的符咒,也曾念得上海灘的洋人們心驚膽戰。後來是“革命”,再後來又是“反革命”,軍閥,打倒軍閥,罷工,調停罷工,禁煙,抽煙土稅,抗日,禁止排日……在時代風潮的推拉搡擠和時間的流逝中,中國東海岸的這一片荒灘變成了城市,城市成長為大都會,它的樣式越來越時髦,體態越來越富庶了。是啊,1931年的黃浦江,並不比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前更寬闊,但它確實更深了。

十九世紀的木殼航海帆船已經衰落,蒸汽輪機可以驅動更大更快的艨艟鐵甲巨艦,這些胖頭魚一樣排在江邊的船體,需要吃進更深的水,需要更多更熟練的引航員。它們還需要更大的艦炮,來向中國展示其帝國的實力。

1931年的中國,黃浦江仍然是各大帝國海軍的展示櫥窗和公用錨地。

1.黃浦灘1843年11月8日,英國第一任駐上海的領事喬治·巴富爾上尉(George Balfour 1809-1894)來到上海,據說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船艙裏隻有幾袋麵包和幾桶白蘭地。他租了一所宅院作為辦公的地點。來參觀他的中國人川流不息,房東為此專門賣起了參觀“紅毛番人”的門票,巴富爾上尉氣得七竅生煙,他打定主意要找一塊領事館自己的地皮。他選擇了黃浦江的邊緣,上海人所棄置不顧的泥灘地。他選擇的眼光極其之遠大——“英國的軍艦可以在這裏停泊”,他說,“可以使英國人看得見而感到安全。我們的目的是完全控製揚子江。我們可以藉著控製這個要塞的威力,即可以向中國政府要求公允的條件,以穩定我們的商業關係。”他攤開了軍用地圖,得意地說:“一切未開化的民族必將屈服於我們那較高級的文明之前!”

他似乎已經看到,眼前這一片滿目荒蕪的灘塗,將來會成為大英帝國在遠東展布勢力的基地,他也深知,帝國的一切商業和安全,都有賴於那看得見的軍艦。

1845年11月29日,上海道台宮慕久與巴富爾簽訂了《1845年上海租地章程》,劃出上海縣城北郊的地方作為英國人居留地。這就是後來的英租界。接踵而至的是法國人。1849年4月6日正式確定了法租界界址,自上海縣城北門外,南至城河,北至洋涇浜,西至關帝廟諸家橋,東至廣東會館沿河至洋涇浜東角。1848年,美國又在虹口地區確立了美國人的居留地。1865年10月,英美租界當局為紀念《南京條約》給他們帶來的巨大利益,將派克路正式命名為“南京路”。

甲午戰爭後,日本人蜂擁來到上海。1915年他們的人口在上海租界裏就超過了英國,他們集中在虹口和楊樹浦一帶。1917年俄國革命給上海的租界送來了大批流亡的“白俄”,其中不少是沙皇俄國的沒落貴族,他們在霞飛路(現今的淮海中路)賃屋而居。僅1926-1928年間,就有一百多家俄僑商店在霞飛路上開張。很快希特勒將掌權了,他為三十年代的上海送來了曆經劫難的猶太人。

每一次的戰爭和動亂,都會使上海膨脹一次,謀生的,逃難的,革命的,被革命的,想發橫財的,想看西洋景的,不約而同湊到了這裏。1931年2月28日,公共租界工部局發表1930年公共租界人口密度統計:平均每平方英裏113920人,超過人口最稠密的倫敦。法租界的繁密比起公共租界一點也不遜色。

上海成為了嘈雜繁忙的工業中心,紗廠、煙廠、機器廠,在世紀初的短短的二十年裏,像雨後的蘑菇一叢叢冒了出來。它還是一個巨大的港口,它不知不覺成為世界航運的中點。也許是天意,它和大英帝國的利物浦,與美利堅的紐約港之間的距離,恰巧是相等的。揚子江是中國南北的分界線,上海又恰恰坐落在這線頭的起點。黃浦灘的碼頭吞吐著內陸漂來的移民和鄉土貨物,就像十二裏之外的揚子江口承納著內陸幾千裏直到金沙江的泥沙與浮渣,吸納著海外擠來的冒險家和新風氣。中國的對外貿易已有半數是經過這個地方,各銀行裏邊所存的現銀已在十萬萬兩之上,白種人的各種投資也達到十萬萬兩之上。上海各銀行所發的鈔票通行全國。從1848年第一家現代意義的銀行落戶外灘開始,到1930年代,匯豐、渣打、花旗、華俄道勝、中國通商、德華、東方匯理、橫濱正金、中國銀行等金融界的旗幟,無不以躋身外灘“黃金水岸”為榮,並因此而聲譽昭著。

這是中國的心髒,流通的不僅是金融,貫通南北的大運河與津浦、滬寧鐵路(要到1934年,在南京下關與浦口之間的長江上建成火車輪渡,才有從上海直達北平的快車),和連通中西的揚子江黃金水道,如同通往心髒的大動脈,將內陸的資源源源不斷輸往上海的港口,換來棉紗、機器、奢侈品和鴉片。

是在1931年的7月裏,全世界都知名的大富翁沙遜爵士召喚印度的《泰晤士報》總編來到他的辦公室,告訴他,自己將永遠離開印度了,他的下一個居留地是中國的上海。全世界都被這個消息震驚了,英法美意德等國的各大報都迅速醒目地刊登了這樁新聞。

經曆了多次的地界擴張,塗抹上了這麽多的色彩,上海的英美租界(後來的公共租界)與法租界成了上海的城中城,中國的國中國。上海這座繁華的城市,變成了西洋風格與中國風格做成的夾心“三明治”,或是更為華麗的雞尾酒。這時候的上海,它的色彩多麽斑斕。出吳淞口是藍色的海水,進黃浦江濁浪微瀾。自吳淞進入黃浦江,來到東西向的蘇州河入黃浦江的河口,可以看到以蘇州河為中軸,南邊的東端是法租界,西端是英美公共租界;蘇州河北邊也屬英美公共租界。英美租界再往北是閘北,法租界南邊是老上海縣城、南市和東市。閘北、上海縣城、南市、東市等區,屬於中國上海市政府管轄,即所謂的“華界”。南北兩片“華界”包裹著中間的外國租界。租界沿著黃浦江的西岸,即是大名鼎鼎的“外灘”。中國近代意義上的第一家醫院、報紙、博物館、俱樂部、圖書館……都誕生於這片新月形的河邊灘地上。三十年代以後,外灘的西洋建築再也沒有大的改變。

上海的三十年代,永遠都留在了外灘,如一位貴婦的風韻與成熟,永遠凝在金色的相框裏。

與外灘隔江對望,當時尚是一片荒蕪,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也仍然是被冷落的地方,這就是浦東。時間在上海灘並沒有同步展開,正如空間在這裏分了多少層一樣。當外灘進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摩登時代”

(modern times,這也是從上海流行起來的詞匯),浦東似乎仍然停留在十九世紀。當租界的摩天大廈在現代派的鋼筋混凝土與古典的歐陸風格的混合中生長的時候,租界以外的上海和中國似乎仍匍匐在黴爛的泥塗裏。

1888年,杜月笙出生於浦東的高橋。他少年時從高橋來到隔江對望的十六鋪,青年時從十六鋪來到法租界的黃公館,中年後從黃公館住進了自己法租界的杜公館。這是一條灰色的軌跡,像是圍繞著黃浦灘打了一個轉。

他的人生,就像上海灘的不同地段,在一節節高低不同地生長,展示著舊上海和步入中年的“中華民國”不同時段的生態。

2.高橋杜月笙出生於1888年(清光緒十四年),原名月生,因其出生於七月半,也就是鬼節。“月笙”這個名字,則是後來成名後請人改的。

他父親杜文卿居住在浦東高橋鎮,在楊樹浦開過一家小小米店,並不足以維持家用。杜月笙童年生活實在非常不幸。四歲喪母時,杜月笙剛出生的一個妹妹便因為無力撫養、無人照看而送了人。五歲時父親又染病不治身亡,其繼母張氏一人守寡帶著杜月笙,無錢葬夫,隻能將杜文卿的棺材放在田埂上,覆以稻草“遮擋”日曬雨淋。張氏在杜文卿死後開始還繼續獨力支撐著那個破米店,一年後就再也難以為繼,帶著杜月笙回到高橋,靠洗衣供母子過活。她還盡全力送杜月笙上了三個月私塾,到第四個月無力供給學錢,杜月笙就隻好輟學。

終杜月笙一生,他隻在楊樹浦上過兩個月私塾,在高橋讀了三個月書,所以他後來總念叨自己隻讀了五個月書。到杜月笙虛歲八歲的時候,這個繼母也失蹤了。杜月笙就此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

杜月笙還有一位做木匠活的舅舅,也是苦哈哈一家,實在幫襯不了多少,所以最後是他的親外婆收留了他。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姐無妹,真可謂人生世上,煢煢孑立。沒人管教的杜月笙,就此常常流浪街頭,出沒於茶館酒肆和賭棚,撈到什麽吃什麽,撿到什麽披什麽。其交結的,不外乎一群街頭混混,偷蒙搶騙,吃喝抽賭,他樣樣不落地學了個遍。自從認識了這個“賭”字,他就再也丟不開了。他開始偷偷把自家老屋裏的東西拿去賣掉,壇壇罐罐、桌椅板凳,賣的錢大都送進了賭場。十二三歲,他已經是個典型的街頭流氓了。

最後,眼看著大了,毫無營生,在家鄉也實在待不下去了,他外婆托人介紹他到隔江另一邊離家不遠的十六鋪,去水果店做學徒。這是他十四歲的時候,身上隻有外婆借來的幾十個銅板。

杜月笙後來成為“海上聞人”了,“上海灘上沒有杜先生辦不到的事”了,他耗資10萬元,在浦東建起“杜氏藏書樓”,附設學塾,又在法租界善鍾路創辦了一所正始中學,親任董事長,還有1931年的杜氏祠堂開祠盛事,也許,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補償高橋留給他的苦難記憶。他千方百計尋找那位送了人家的胞妹,卻再也沒有尋到。因為父母早逝,他連祖父的名諱都說不清楚,卻建這樣一座空洞的祠堂。有些失去的東西,永遠都無法補償,有些空洞的內容,無論如何都填不踏實。

高橋鎮是千千萬萬破產的中國鄉村中的一個,沒有太多的特別。杜月笙是千千萬萬破落家庭中流浪出來的一個,也沒有太多的特別。特別的是,高橋離黃浦灘很近。

3.十六鋪現在的十六鋪,位居外灘之側,與隔江的陸家嘴商業區咫尺相望,東近仁恒濱江園、菊園等高檔居住區,西鄰老上海的豫園商業街,已經從一片衰落破舊的平房區,開發成了嶄新的城區。

但在晚清,十六鋪卻是一個嘈雜的水陸碼頭,江中檣桅如林,岸上貨殖山積。在小東門城外到東昌輪渡口,原有一條通黃浦江的支浜,支浜上有一“陸家石橋”,為華界與法租界的交界處。橋南華界的警察不能涉足橋北法租界,橋北的法租界巡捕也不能越界捕人;而支浜兩側的居民,其管理權既不屬華界也不屬法租界,是真正的“兩不搭界”,故近代上海有句歇後語:陸家石橋——兩不管。

十六鋪的有名,除了這裏是個大水陸碼頭外,就是因為這裏黑社會發達,許多威震上海灘的黑社會頭子,都是在這裏登上了黑船,走上了黑道。在黑社會橫行的十六鋪,杜月笙做上了平生第一個正經工作,就是水果店的學徒。

杜月笙從浦東過來,先在他堂伯父杜阿慶所在的張恒大水果行做學徒。

但杜月笙地頭熟了以後,就開始不守本分,常把店裏的水果做人情,結交街上的癟三,又時常去街上遊蕩。吃飯常欠賬,弄到飯店常上水果行討賬。

杜阿慶臉麵掛不住,隻好薦他“改換門庭”去了寶大水果行。在寶大他一如既往,還新學得了挪用店裏的錢,長此以往,拉了個大窟窿,結果半年後就被掃地出門。於是,在十六鋪浪蕩了幾年的十七歲的杜月笙,重回高橋賣了幾個月的油餅油條,結果又把本錢蝕了,隻好再打道回歸十六鋪。

張恒大水果行的賬房黃文祥看他可憐,就背著老板把一些爛水果批給他,讓他在十六鋪碼頭上擺個攤子維持生活。

三年的賣水果生涯,杜月笙賺到了兩個外號,一個是“水果月生”,一個是“萊陽梨”。叫“水果月生”,是因為他削水果有一手絕活。他往往站在別人背後,看人家搓麻將或推牌九,一邊和別人談笑,一邊手持小刀,運指如飛,幾下就能削出一隻白白淨淨的水果來,更絕的是,那一圈圈果皮,粗細深淺如一,一刀到尾,絕不斷折。叫他“萊陽梨”,是因為他賣水果能做到“整舊如新”,一隻爛梨子經他妙手飛刀,爛疤一剜,小刀在梨屁股上一戳,就是雪白漂亮水靈靈一隻鮮梨。

他有這兩手絕活,但靠這種小玩意兒過日子終究不能安穩。他大概深信“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這句俗語,以為要發橫財,唯有賭博。

所以,他常常扔下水果刀,將擲骰子、押注、推牌九、搓麻將各種賭博套路都操練了一遍。要是贏了錢,當然是和一幫癟三朋友大吃海喝,消此數日光陰,要是輸了錢,那就再去偷搶蒙騙,實在不行,還回去賣水果。到得後來,杜月笙幹脆扔掉這套水果營生,領著一幫小癟三做起“拋頂宮”

的勾當來。當時街上行人多有戴帽子的,“拋頂宮”就是趁人不備搶帽子,搶來“頂宮”到舊貨攤上一轉手,又有得幾日吃喝不愁了。

杜月笙有一種天生的性格和氣質,那就是豪爽,講義氣。這是他在十六鋪立足最大的本錢。他沒有錢,但他決不吝嗇自己的全部家當,願意和所有的兄弟分享自己最後一個銅板。他沒有固定的住處,常常落到和叫花子一起睡大街的地步。自小的流浪生涯使他為人非常四海,倘若有朋友沒錢吃飯,隻要他身邊還有兩角小洋,即會毫不猶豫地全數奉送,還爽快地說一聲:“你拿去吃飯去,以後有錢了來救我!”他決不告訴人這是他唯一的兩個銀角子,因為這樣別人也不好意思要。於是他往往這樣挨一夜餓。

杜月笙好賭,在十六鋪白相人中赫赫有名。他可以一天不吃飯,但決不可一天不賭錢。如沒有賭資,就拿了同夥僅有的衣服去下賭場,輸光了贖不回來,他也不會讓朋友沒衣服穿,而是讓同夥穿著自己的衣服上街,自己蜷縮在被窩裏睡大覺,直到朋友撈到錢來“救”他。

杜在某年過生日的時候 ,他幾個同道兄弟每人湊了一塊錢,準備晚上打牙祭,也為他這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做個生日。不料到了下午,杜月笙就把這幾塊錢輸了個精光。他光棍一條,生勿帶來,死勿帶去,無需對何人負責。說得難聽一點,是無賴,說得同情一點,何嚐不是無奈的悲愴。

在十六鋪,杜月笙曾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一命嗚呼。他的朋友問他還有什麽親戚,意思是後事該交代誰,他茫然搖頭,半晌才癱軟無力地說,還有一個姑母,姑母的一個兒子在小東門一家銅匠鋪裏學生意,這就是萬墨林,後來成了杜月笙的管家。幸賴他姑母的悉心照料,杜月笙才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