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祠

杜氏祠堂的開祠典禮,是舊上海最為盛大的一次狂歡,是杜月笙籠罩舊中國的驚人勢力的全麵檢閱。說起舊上海的繁華,不提一下杜祠的典禮,那是畫龍不點睛,畫虎不添紋;解說上海灘的權力生態,不深描一番杜氏家祠的開祠盛況,那是蜻蜓點水,霧裏看花。所以,千言萬語先從1931年6月9日的杜氏祠堂開祠典禮說起。

杜氏祠堂從1930年初就開始動工興建了,地點在杜月笙浦東高橋的家鄉。

看起來,也無非是白牆青瓦,高屋深院。五開間三進的院子,第二進為正廳,第三進則供奉著杜氏列宗的“神主”牌位。大門前雄踞兩尊幾達丈高的大石獅子,氣勢非凡。

“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27年前,15歲的杜月笙在高橋無法立足,身無長物,隻身出奔上海,他立下重誓,要功成名就,回高橋開祠堂,不然,永不回鄉。杜月笙言出必踐,現在是回來還這個願。50萬銀元,50畝地,祠堂風風光光開在他當年揮淚而別的地方。

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杜月笙言出必踐。沒有人敢不買杜月笙的麵子,就像唱一出戲,杜月笙準備登場了,跑龍套的就得先來翻筋鬥。杜氏家祠落成典禮就是這樣的舞台,為他牽馬墜鐙的人紛至遝來。大典籌備處包括總務主任虞洽卿(上海灘大買辦、大富翁,多年擔任上海商會會長),劇務主任張嘯林(上海灘三大聞人之一,後長期任法租界華董),衛生主任王曉籟(繼虞洽卿任上海商會會長)、龐京周(上海名醫),招待主任袁履登(大買辦和企業家,曾任上海公共租界華人納稅會副理事長、工部局華董,亦是上海聞人),秘書處楊度(清末民初的政治風雲人物,籌安會六君子之一,曾為袁世凱的智囊)……1.杜月笙的請柬誰都知道杜月笙是流氓出身,按舊上海的話來說,是個“青皮”,或者“白相人”。但是,他開祠堂的時候,那聲勢卻是民國時任何“黨國要人”的排場都難以望其項背的。

大典開始前一個月,杜月笙就已經向全中國各地的門徒、同門兄弟、朋友和全國各界名流分發請柬,請柬一發驚動朝野,各方的匾額、對聯、賀詞和禮品,川流不息專程送來,已經堆積如山。

“孝思不匱”

國民黨委員長、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賀。

“好義家風”

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張學良賀。

“世德揚芬”

軍政部長何應欽賀。

“慎終追遠”

實業部長孔祥熙賀。

“幹國棟家”

司法院長王寵惠賀。

“光前裕後”

警察總監吳鐵城賀。

“敦仁尚德”

前大總統徐世昌賀。

“俎豆千秋”

前大總統曹錕賀。

“望出晉昌”

前臨時執政段祺瑞賀。

“武威世承”

前北洋將軍吳佩孚賀。

“武庫遺靈”

國學大師章太炎賀。

“源遠流長”

著名書法家、國民黨元老於右任賀。

“慎終追遠”

班禪額爾德尼賀。

“東方望族”

法國駐滬領事柯格霖賀。

“明德之後”

日本駐滬日軍司令阪西利太郎賀。

……杜月笙背著雙手,一一欣賞著這些朱底金字閃爍生輝的匾額。他在想些什麽?是在回想他在高橋時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流浪歲月?回想那賭得連褲子都被人剝掉的羞恥感覺?回想那種搜腸刮肚的饑餓感覺?在想他連麵目都記憶不清的父母雙親?還是,他已經傷感得所有往事都不願想起?是的,他應該傷感。

為了今日這場盛宴,他付出了多少青春歲月?

“看看我們今朝的排場,象煞鯉魚跳了龍門,化魚為龍,身價百倍了。但是你要曉得,我跳龍門比你難得多了,你好比是條鯉魚,修滿了五百年的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浜裏的一隻泥鰍,先要修一千年才能化身為鯉,再修五百年才有跳龍門的資格。因此之故,我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是隻可成功,不許失敗的,比如說我們兩個同時垮下來,你不過還你的鯉魚之身,我呢,我卻又要變回一條泥鰍嘍。”已經安臥在華格臬路杜公館的杜月笙,對一個朋友說著這些無邊感慨的話。也許夜夜夢回,他都是夜半驚醒,不寒而栗。那些不堪回首的潦倒。

國學大師、古文大家章太炎洋洋千言的《高橋杜氏祠堂記》送來了。那文章一開頭便說:

“杜之先出帝堯。夏時有劉累,及周封於杜,為杜伯。其子濕叔,違難於周,適晉而為範氏,範氏支子在秦者複為劉,以啟漢家。故杜也、範也、劉也,皆同出也。杜氏在漢也,有禦史大夫周,始自南陽徙茂陵。自是至唐世為先望。……高橋者,上海浦東之鄉也。杜氏宅其地,蓋不知幾何世?其署郡曰京兆。末孫鏞自寒微起為任俠,以討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傑皆宗之。始就高橋祠堂祀其父祖以上……”是嗎?我的祖先是堯舜禹文武周公中的那個堯?祖上還出過那麽多高官顯爵?杜月笙麵上露出一絲微笑。

繼章太炎之大手筆而來的,是一大堆名流的追步之作,包括胡漢民、劉蘆隱的《高橋杜氏祠堂記》,汪精衛的《高橋杜氏家祠記》,楊度的《杜氏家祠落成頌》,何成波、穀正倫、賀耀祖、楊傑、葉開台等人的《杜氏家祠記》,馮雲初、王西坤的《杜氏家祠頌並序》……所“記”所“頌”形製不一,而善禱善頌則唯恐後人,名位職銜有高有低,而逢迎吹拍則奮勇爭先。

祠堂四周加蓋彩幔席棚百餘間,席麵近千桌,同時入席者往往數千人,自午入夜川流不息。碼頭自備兩艘汽艇,“月寶”與“波濤”號,專門運送賀客,但遠遠不夠,不時有擠落入水者,乃特派租界巡捕予以維持,另從招商局和其他輪船公司調來多艘輪船。高橋碼頭至杜祠之間,還有十來裏路,又備了奧斯汀客車十五輛,黃包車一百五十輛。浦東高橋一帶沿途沒有路燈,就臨時安裝木柱,入夜即高懸汽油燈,遠望有如火龍蜿蜒,亮徹半天。事先杜月笙就特別關照其手下鬱詠馨,預備熬五千兩鴉片煙,打好煙泡,人手不夠,從各處抽調。

但是,五千兩鴉片膏,第二天傍晚就抽光了,又趕熬了三千兩,才勉強應付過去。

為了吸引高橋一帶的農民,杜月笙吩咐賬房預備大批毛巾、臉盆、藥水、燈籠和紀念章等,四鄉張貼海報宣布,凡來送禮的,不論送多少,一律發給一個紀念章,憑此章在三天內可以隨便吃酒席、看戲。送禮重一點的,另有薄禮回饋。這些紀念品上都印有“杜祠落成典禮”字樣。結果一萬隻紀念章遠遠不夠,又臨時加發了數千份宴客帖,權當紀念章之用。上海郵局是杜月笙的得意門生陸京士等人的天下,專門打通關節,在高橋為杜祠典禮設立一個臨時郵局,贈送來賓每人一套印有“杜祠落成典禮紀念”的信封信紙,並加蓋紅色紀念郵戳,以示隆重。

2.申城何事起觀潮“奉主入祠”的黃道吉日定在1931年6月9日。天剛放亮,杜公館附近的幾條路上就已經人頭攢動,水泄不通。至七點,嵩山路、華格臬路一帶,各種儀仗、彩旗、金牌就已經齊集,整裝待發。當外灘海關大樓的大自鳴鍾“當當”敲了九下時,其大門兩旁的二十四響禮炮轟轟打響,響徹雲霄。“奉主入祠”

的大隊人馬出發了。

儀仗隊有六個大隊,第一大隊的聲威就足以震懾整個上海灘:二十四名“紅頭阿三”(纏紅頭巾的印度錫克族巡捕),騎在高頭大馬上挺胸昂頭,目不斜視,洋洋而過——這是英租界當局送給杜月笙做儀仗的,中國說法,俗稱“頂馬”。

繼之則是旗幟方隊。打頭的是國旗,國旗後邊是四十四麵杏黃旗,暗合杜月笙之歲數。每麵旗都有一丈見方,獵獵當風,嘶嘶作響。當中一杆大黃旗,上書一紅色“杜”字,則足有五尺見方,煞是威風。

旗幟方隊後麵,是由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當局派出的一百個全副武裝的英、法、印、安南巡捕組成的嶄新的自行車騎隊,在當時,自行車還很為稀罕,而法租界與公共租界的巡捕如此列隊捧場,那也是前所未有的,頗有一番“萬邦來朝”的小朝廷氣象。

巡捕方隊後麵跟著的,是一大群“金榮小學”的學生組成的方隊,和幾年來各處送給他的十幾把萬民傘。接著,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軍樂隊,他們整裝列隊,踢踏奏樂,聲勢最是壯觀。後麵還有一隊軍士,抬著蔣介石贈送的那塊“孝思不匱”的金字大匾,匾額紮成巍峨的彩亭,以示尊崇。大匾之後,則是何應欽、熊式輝等黨國要人、各界名流所送匾額。

這之後,才是“神主”即祖宗牌位。牌位亦用精致的轎亭抬著,前導為八麵特大銅鑼,隨行則是身著彩衣的少女,捧著幾十個盛滿鮮花的花籃和幾十個燒著檀香的大香爐。杜月笙帶著幾個兒子扶著轎杠,緩步肅然走過。

從高橋到杜家祠堂這十多裏路也整頓一新,路旁彩旗招展,更壯觀的,是路邊一裏樹一座的彩牌坊,彩旗和彩牌坊都是由各商店所贈,表示感饋杜月笙的恩澤,“雖遠不遺”。而杜祠前麵,則搭著五層樓高的大彩牌坊,數裏之外即遙遙可見。

舉行奉主入祠典禮時,由陸、海軍、公安局西樂隊等組成的大樂隊奏樂,吳淞要塞司令部在附近鳴禮炮二十一響。其後,由楊虎以國民政府中將參軍身份,代表國民政府和主席蔣介石道賀。其次,則舉行公祭典禮,執祭者亦非等閑之輩,乃是上海特別市市長吳鐵城、領陸軍上將銜的前粵軍軍閥劉誌陸、宋子文的代表宋子安、孔祥熙的代表許建屏、何應欽的代表何揖五等。接著是來賓道賀,有法國總領事柯格霖、公共租界警務長毛鼎、日本總領事、日本駐軍司令阪西利太郎,以及許多外國貴賓。除此之外,還有各省主席、市長的代表,各地幫會領袖,滬上工商、金融等各界的頭麵人物,難以一一列舉。

3. 隻此一回“整個北京城有名的角兒都去啦,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譚富英、言菊朋、馬連良,那些名震一方的角兒都去了!”著名的京劇醜角艾世菊,晚年回憶起當年的杜祠盛況時說:“我那個時候正在北京學戲,當然沒那個輩分去,我師傅馬富祿也去了。”艾世菊晚年定居上海,耄耋之年,患有輕度偏癱,然而說起當年京劇界那次聲勢浩大的“群英會”,仍然顫顫巍巍地翹起了大拇指。

當時的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和四大須生,譚富英、言菊朋、馬連良、餘叔岩,幾乎所有的南北名角,都來赴杜祠落成典禮的盛會。此種盛況,恐怕是慈禧太後老佛爺的“萬壽”也不過如此,這不是錢多就能堆出來的場麵,也不是有錢就能看得到的堂會。因為這些京劇界的台柱都不是為錢而來,他們完全是來“捧”杜月笙的“場”,分文不取。此外如馬連良、言菊朋、高慶奎、肖長華、薑妙香等大牌,則老早就趕到上海灘來,就等著這一天開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聲望不在楊小樓和梅蘭芳之下的北京餘叔岩和上海蓋叫天沒有請到。但餘叔岩的嫡傳女弟子孟小冬,後來卻成了杜月笙的姨太太。

從9日到11日的這三天連台好戲,早就放出了風聲,滬寧等地早已為之騷然,至戲單一排出來,遂成全國大新聞,外地報紙都津津樂道,隻恨不能躬逢其盛。至於杜祠本地,則原本算作免費戲票的紀念章遠不敷用,附近幾縣趕去看熱鬧的根本就擠不進場。為酬其遠道熱情,就再由天蟾舞台等戲班在外麵演唱招待,敞開來演,敞開來看。

這次慶典活動是上海開埠以來,上海人從未見過的一次,所費以數百萬銀元計,且不包括眾多由朋友、門徒等人湊錢代辦的項目,如輪船、彩棚、鼓樂等等。

滬上老報人、名記者徐鑄成先生做了一番比較,他說,就鋪張奢華的程度來說,勉強可與之“媲美”的隻有清朝末年大買辦、大官僚盛宣懷的出喪,和外國地產商、上海首富哈同的大吊喪。但就其排場來說,無人能及。他說道,杜祠典禮之後不久,宋氏家族的“老祖宗”宋子文之母去世,其子婿在當時中國的所謂“四大家族”中占據三席,且還有一位已逝的“國父”足耀門楣,但在出殯的時候,也沒有杜氏祠堂開祠的那種煊赫盛況。別的不說,光是那租界巡捕組成的頂馬和儀仗隊,就不是有錢有勢能拉得起來的,此事還真是非杜月笙莫辦。 再說一條,法租界自成立以來,從來沒有讓中隊開入過租界,——1927年,蔣介石貴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去上海住在法租界的公館裏,也隻許帶十名警衛,還需租界當局事先頒發通行證。這一次居然讓中國的陸、海軍和公安部隊開入,也是隻此一回,空前絕後的一遭,而這不過是為了成全杜月笙的麵子和排場。

這就是上海灘呼風喚雨的杜月笙。

少年時衣衫襤褸、饑腸轆轆來到上海灘,三十年後上海灘無人不識杜月笙。

四十四歲的杜月笙跺跺腳,黃浦江也得蕩幾蕩。

他是一個起於寒微的“大流氓”,史無前例的“大流氓”。但他是中國“上流社會”中的流氓。他是一個標準的“紳士”,一個高矗社會頂層的紳士。但他是一個被人“當尿壺用著”的紳士。他一擲千金,有諾必踐,心狠手毒,智謀百出,身不足七尺而可擔起半壁江山,體不甚魁梧卻能震懾江浦,其貌不揚猶擁嬌妻美妾,家無積蓄卻可運動億萬資財。

這就是舊上海的無冕之王——杜月笙。

15杜氏家祠開祠典禮,在1931年的上海,那是空前絕後的一件盛事,也是杜月笙榮耀之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