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杜城南(1)

成名後的杜月笙是個“文雅”的人。這一點從他的外貌、風度就看得出來。

“他身形瘦削,溜肩膀,兩隻長胳臂毫無目的地擺動著。身子上穿著一襲弄髒了有汙點的藍長袍;一雙平腳踏著雙邋遢的舊便鞋,沒有下巴頦,不過耳朵倒挺大,象蝙蝠的耳朵,兩片冷酷殘忍的嘴唇中間露出一排大黃牙,完全是一副吸毒者的病態……他拖著腳步走過來,不時無精打采地左右轉動頭,看看是否有人跟在後麵。……他把一隻毫無生氣的冷冰冰的手伸給我。這是一隻瘦骨嶙峋的大手,有五個沾滿鴉片煙跡的兩英寸長的灰爪子。”

這是 46歲的杜月笙,一位外國女記者筆下的杜公館主人。這位女士也許是對有關杜月笙“殘忍”的故事聽得多了,初次一見到杜月笙,居然看到了他“兩片冷酷殘忍的嘴唇”,將他描述成一個人間怪物。其實,從麵子上看,絕對看不出杜月笙是個“冷酷殘忍”的人。相反,他是一個看上去文弱而深沉的人。

1.東方之樂杜月笙平日不發病時,脾氣很不錯,對待左右,不打不罵。他與萬墨林、鬱詠馥(為杜燒鴉片煙的隨從)三人,在沒有外客時,大家海闊天空,亂拉亂扯,毫無拘束。即使會見外客,他也總是彬彬有禮,絕不會待人冷淡,令人疏遠,而他交遊廣闊,一天到晚,應酬極忙,每每與人接談,都能做到賓主盡歡。有人說他煙鋪上掛有一塊水牌,開列著一天中該去應酬的人家。其實水牌是不掛的,每天由賬房把接到的請柬帖子排一排隊,按著主人的地位與情麵大小,分別輕重先後,列成一表,給杜過目後,通知司機、保鏢等人,照單行事,可見其人情往還,絕不疏怠。

杜會客時,先是側耳傾聽對方的話,等到人家講完,才稍微沉吟,再緩緩說上幾句。妙在要言不煩,語中肯綮,聽者動容。而且杜月笙講的,一般就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道理就在辦法之中。有人說他福至心靈,其實這正是他做人的訣竅之一:藏拙。他本來胸無點墨,說話不會有什麽文縐縐精彩之處,而且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懂的東西很多,所以事到臨頭,他隻揀自己想明白了的說幾句,說在要害處,讓人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於是大家都知道杜月笙不說則已,一說必有道理。

當他在社會上漸漸有了點名聲後,為了交結所謂上流社會,以往的穿戴作風就有必要改動一下了。在杜月笙的時代,上海街頭的小阿飛或癟三、白相人的打扮,是可一眼看出的,不外乎帽子歪戴,袖子卷起,煙卷斜叼,手插在上衣兜裏,歪著腦袋,拖著鞋子走路,不用正眼看人。勢力大一點的,夠得上稱為“大亨”的,做“馬路巡閱使”時,那風度又稍有不同,一般是一水的亮晃晃、滑溜溜的拷綢衫褲,大拇指翹起來,上麵一隻數裏外就晃眼的扳指或金戒指,脖子上是念珠般粗的一串金項鏈,身邊必定還有幾個戴墨鏡的跟班,吆五喝六,威風八麵。

但杜月笙絕非如此做派。他自從進了黃公館之後,自始至終是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尤其是住進了杜公館,交結了上流社會之後,為了學紳士模樣,他很是下過一番工夫。最初穿長袍馬褂很是不習慣,但其毅力不凡,以後他做到了,在任何公共場合露麵,甚至大熱天在家裏見客,都是穿起長衫,去見有地位的人,還得罩上馬褂。他不但自己這樣做,還要求他的徒子徒孫們也這麽打扮。但也有人說,杜月笙穿長袍馬褂,是因為他身上有文身,他再不願意昔日下層生活的痕跡留在他的紳士生活中。

杜月笙開始學認字了。1928年以後,他請人在家教他識字,一段時間每天練寫幾百個字。幾年後,他的程度可以讀報了,每天都看報紙新聞,而且看得特別仔細。他會關注各種慶典消息,看看什麽人舉辦慶典沒有通知他消息,然後區別情況一一打點。這或許是他運思其人際網絡的一個獨特途徑:看看哪些地方是自己的影響還沒到場的。

他說話一向不急躁,現在更是斯斯文文,在公開場合和交情不夠的客人麵前,他從不隨便多講話。故初次和他見麵又不了解他出身的人,一下子識不出他的廬山真麵目,絕不知道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老辣,上海灘一時無兩。

自從杜月笙當了幾十上百家企業的董事長以後,需寫字尤其是簽名的場合甚多,為免被人恥笑,他對自己的姓名杜鏞兩字,早晚勤練,居然也寫得像模像樣了。說起來,他這文雅的名字杜鏞還有個來曆。

這個名字是民國元勳、國學大師章太炎給他起的。杜月笙怎麽和章太炎攀上交情的?有傳聞說,章先生晚年索居蘇州,雖名聲在外,但經濟上並不寬裕。某回,章的侄兒在上海法租界與人發生房屋糾葛,就求助於章太炎。章太炎在當時雖隻是一搦管書生,但因為是革命元勳,畢竟也有些影響。可他所擅長者也不過是在文壇舞墨、學界耍刀,要他“春秋折獄”

或許他還能稍盡綿薄,要辦這種“纏訟”的事情,隻好徒呼奈何。他情急之際便修書一封致杜月笙,懇請其援手。杜閱信後大喜,頓生“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之豪邁,不僅鼎力相助,事畢還趁機親赴蘇州,登門拜訪,向章“匯報”此事經過,末了在茶幾下放一兩千元的銀票,算是孝敬。章老先生自然感佩不已,對杜的熱腸俠義大加讚賞。此後杜“孝敬”不斷,見麵禮越來越重。兩人的關係也日益“鐵”了起來。對於這一章、杜訂交的緣由,章氏的後人頗不以為然,認為這是無中生有,因為章氏根本就沒有什麽與人爭房產的侄子。但章太炎後來不惜一代樸學大師的身份,親自為杜月笙來曆不明的家族寫祠堂記,這件事也足以證明兩人非泛泛之交,至於兩人緣何結識,倒並不重要。

有一次,杜月笙和章太炎坐談,不知怎麽說到了杜月笙的名字(其時杜月笙還沒有改名,還叫“杜月生”)。章太炎談鋒正健,說君家這姓還有些來曆,隻這名字有些不夠雅致。杜月笙不以為意,反而趁勢很誠懇地請章氏為他重新起個名字。章太炎對所有經書典籍都爛熟於心,念頭一轉,馬上解釋了一番:東方之樂曰笙。《周禮》上說:“凡樂事,播鏞,擊頌磬、笙磬。”鄭玄注:“東方曰笙。笙,生也。在西方曰頌。”然後,章太炎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大名為“鏞”,再在“生”字上加個“竹”字頭,月笙作號。這樣,一麵保存了乳名的原音,一麵又寓有發揚光大的意味,典雅不俗。杜月笙一聽,喜得合不攏嘴,連聲說好。這個名字,的確無懈可擊,既典雅莊重,又淵源古拙,還切合杜月笙的出生來曆,沒有比這更妙的了。從此以後,凡是公開正式場合,他都用“杜鏞”兩字簽名。1930年10月18日法租界當局公布華董的名字,寫的便是“杜鏞”。不過,私人用章,仍是“月生”,因為他身邊常掛著一顆黃金小圖章,長度不滿半英寸,鐫著“月生”兩字。

有了一個文雅的名字,結交一幫文雅的朋友就顯得多了些底氣。

2.“興革舊儀”

1932年11月,杜月笙在陸京士(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候補委員)等人的策劃下成立了恒社,這是一個俱樂部形式的幫會組織。會員平時在俱樂部(有固定會址場地)聚會,吃喝玩樂、聚談商議,來的人都是杜月笙的門徒。

之所以成立這個組織,是因為杜月笙覺得,青幫“開香堂”收徒弟的一套傳統方式,已經不適應廣收海內“英雄”的需要,也限製各式“英雄”投奔門下了。他在此之前收徒弟,已經改變了很多原來青幫收徒的“繁文縟節”,但他覺得要籠絡一批有地位、有知識的心腹,光用青幫還吸引不了人。

恒,是取意於古書上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隱隱含有以杜月笙為中心,也以他為立身處世的最高“典範”的意思。社名則是陳群給起的。另外還設計了一個社徽,中間是一個斜月和一個大笙,四周有十幾個繁星環繞,“眾星拱月”的含義就更清楚了。陸京士、洪雁賓(寧波實業銀行經理)、周孝伯(律師)、蔡福棠(長豐地產公司)等人任該社常務理事,唐世昌(《申報》編輯)等為該社候補常務理事。構成杜月笙不斷增長的權勢力量的網絡的各種線索,就匯聚在1932年11月成立的恒社中。恒社作為一個上流人物的組織,其大門並不向杜月笙所有的弟子開放,僅限於有社會地位的人。在1933年2月至1937年5月四年間,會員增加了四倍多,由130人到564人。在已有較詳細名單的402人中,多數為商人和實業家,占54%;其次是政客和政府官員,占24%;再次就是自由職業者(律師、記者、醫生、教師等),占13%;數量最少的是工會(國民黨控製的郵電工會)領導人,占6%;還有軍官,占3%。

恒社重要人物陸京士在恒社3周年紀念會議的演講中,強調了恒社作為杜月笙私人組織的性質,他說,恒社隻有一個領導人、一個中心,那就是杜月笙,所有恒社成員必須為杜先生效犬馬之勞,其口氣,倒頗似當時流傳甚廣的口號:一個黨,一個領袖。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杜月笙的恒社,因為和上海資產階級、國民黨政客、政府官員的聯係,成了上海青幫中最有勢力的私人組織。

從恒社成立到1951年8月他死為止,杜月笙心目中認為最得力,可以重用,可以托以大事的徒弟,是陸京士。早年,陳立夫曾對人說,陸京士忠於杜月笙,超過忠於國民黨。這也可見陸對杜的態度和關係。所以,杜對陸言聽計從,所有恒社的主要社務活動,重大決定,都是有陸參加的。

杜臨終前,電召陸京士到港麵訣,而他臨終電召的門人,隻此一人。

這個恒社,就是杜月笙一幫門徒尋歡作樂的場所。後來因為來的人品位雜陳,有的公然召妓,影響很壞,所以成了紳士、“愛惜名譽”的杜月笙就很少涉足這個場所了。在日常娛樂和嗜好上,杜月笙酒喝得不多,賭則是生平最愛,但他自以為有了身份了,不再和徒子徒孫們一起賭,也不在公開的賭場裏賭,而是在自家公館裏召集朋友聚賭,這樣外麵的人就管不到了。

一個靠煙賭起家而且嗜賭如命的人,居然不再公開聚賭,這是值得尋味的。一個人有所忍,必有所待。杜月笙所期待的,無非是上流社會對他的接納和認可。“上流社會”既在南京的黨國新貴那裏,也在北洋的下野要人那裏。

3.朋友不分新舊,友情不論大小杜月笙如此之大的影響,單單結交國民黨上層人物是難以撐起這麽大場麵的。他的關係遍布全國,在國民黨一統天下之前,杜月笙和各路軍閥、政客的關係就不同一般。他想盡辦法結交各色人物,而且不管這些人正在風頭上還是已經落魄,他都能傾心交結。關於交朋友之道,杜月笙有句名言:“不要怕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至少說明你還有利用價值。”所以,隻要別人求到他麵前,無論事大事小,無論認識與否,他極少一概推開,而是盡心盡力,予以幫助解決。

辛亥革命前,那時的杜月笙還隻是一個賭場裏“抱台腳”的小角色,根本談不上什麽權勢,但他的“急公好義”、“講義氣”在江湖上已經出了名。有一次武漢新軍中幾位遭清廷通緝的革命黨人途經上海,要去武漢,連盤纏錢都沒有,他們找到了杜月笙。因為革命黨(有很多是會黨成員)中流傳著一個說法,落難到上海,實在沒辦法就去找杜月笙,不管認識不認識,他都會幫你。果然,杜月笙毫不推托,就開始設法為這幾位朝廷要犯籌資。他自己沒錢,但想了個辦法去訛詐賭場老板。他讓這幾位殺氣騰騰的壯漢拿著幾個空香煙筒闖到杜所在的賭場來“鬧場”,賭場老板不知這幾位英雄來曆,忙叫杜月笙過來問出了什麽事情,杜月笙一番“交涉”,回報說這幾位手裏拿著炸彈,是革命黨來“借盤纏”的,不給就炸場子。

老板慌了手腳,立馬從賬房支出幾百元,讓杜去了結此事,杜為了撇清此事和自己無關,還特意推讓一番,讓老板親自去交錢,老板不敢,杜月笙就“勉為其難”拿著這一筆盤纏交給這幾位革命黨人,讓他們揚長而去。

像這樣的事,杜月笙幹過不止一次兩次。這些人受了杜月笙的恩情,以後也談不上什麽回報,因為他們說不定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但杜月笙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聲傳得這樣遠,連素不相識的革命黨人也來求自己解困。這樣,他杜月笙的招牌就打出去了,他在江湖上就算“有名號”

的人物——有了名號,就不怕沒有“實利”,“名至”則“實歸”,這是江湖上一般不二的大道理。

江湖上傳聞,杜月笙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所以能夠做杜月笙的朋友,那是極有麵子的事。因此有很多不認識杜月笙的人,會千方百計托人結識杜月笙。也不一定非得有事才求到他門上,而是認識了杜月笙,成了他的朋友或門生,一般就不會有人欺負上門。的確,如果杜月笙將你當朋友,你不必擔心自己在上海灘有什麽擺不平的事。

1924年的齊(燮元)盧(永祥)之戰,和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等關係密切的盧永祥戰敗,逃往租界,是杜月笙力排眾議,收留了盧永祥和何豐林,將自己的房子借給這二位敗軍之將,還負責保護他們的安全。後來他們見上海也不是久居之地,就轉道日本遁往天津、青島等地。杜月笙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是雪中送炭,這在任何時代,都是非常難得的。

1925年11月,皖係段祺瑞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徐樹錚來到上海。當時皖係和直係爭地盤的齊盧之戰塵埃落定,皖係在江浙和上海一帶的勢力已經瓦解。在皖係的盧永祥兵敗之後,徐還集結皖係餘部,自稱江浙聯軍總司令,率部抵抗齊燮元軍隊,後來獨力難支,被迫出國。他出國不久,由馮玉祥發動的“北京政變”爆發,直係垮台,段祺瑞鹹魚翻身,出任臨時執政,立即委派徐為考察歐美日本各國政治專使,讓他遊曆各國,結交外國政要,遊曆完了回到上海。徐樹錚雖然文韜武略皆備,但為人剛愎自負,得罪了不少人,他這一趟到上海,有很多人是等著買他的人頭的。所以他到上海之前就密遣代表要求“三大聞人”保護他的安全。雖然黃金榮、張嘯林等人不太樂意,杜月笙卻滿口答應。在杜月笙的勸說下,三聞人親自上徐樹錚的坐艙迎接徐樹錚,並一路護送他到達英租界南洋路,自此派人輪班守護,一直到他平安離開上海。可惜,徐後來還是死於非命。他到達北平後,又離京返滬,在廊坊車站被馮玉祥派人捕殺。徐樹錚和馮玉祥結仇,是因為徐樹錚捕殺了同為北洋軍閥的殺人魔王陸建章(曾任袁世凱的軍法執行處處長),而馮玉祥是陸建章的外甥(一說馮玉祥為陸建章的內侄女婿)。

杜月笙對皖係軍閥如此“情深義重”,不離不棄,那並不意味著皖係的對頭來了他就閉門不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