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手套(5)

也許,經過了這麽多年的黑道生涯,杜月笙這時候的確是想學好,想洗刷自己身上的汙泥,願意做個“清清白白”的人,他之所以打入工商、金融各界,之所以做各種善事,之所以一心抗日,都是為了讓自己真正成為“紳士”,讓自己光明正大走上前台。通過多年的努力,他做到了一般紳士都做不到的事情,贏得了社會的承認,他現在缺的,就隻一個“國民政府”給他的名分,來給他“扶正”。如果他當上上海市市長,他就得到這個名分,徹底成了“體製內”的人,就像當年蔣介石從一個淪落上海灘的潦倒漢,上升為國家最高領袖一樣,杜月笙也將從上海灘最髒的泥潭中爬出來,成為上海灘的最高領袖。憑他的手腕和氣派,他做起上海領袖來未必比那些官僚差。但是蔣介石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蔣介石的傳奇屬於他一個人,他的成功不可複製,也不允許複製。在政壇發展的計劃擱淺之後,杜隻好改變口氣,大談什麽“推進社會力量,扶導經濟事業以輔佐政府,是個人生平宿願”,來為自己解嘲。

可是,國民黨中有一批後起之秀卻不答應他這麽“輕鬆”退卻。他們這批人和老蔣的流氓出身不同,都受過正規大學教育,甚至還喝過洋墨水,他們有著改造黨和國家的熱情,現在漸漸冒頭,欲有所作為。這批人的首領就是蔣經國,他周圍籠絡了不少有才幹、有熱血的青年,欲蕩除國民黨根深蒂固的腐化,他們對杜月笙這種從黑社會爬出來的“聞人”向不拿正眼看,所以他們欲改造國家和黨,首先就拿杜月笙來開刀。很快,杜月笙就被這批國民黨少壯派開了兩刀:一是宣鐵吾和杜月笙“鬥法”,一是蔣經國上海“打虎”。

宣鐵吾,浙江諸暨人,家道貧寒,幼年隻讀過私塾。中國成立後,宣鐵吾曾一度加入。1924年,黃埔軍校成立,宣考進軍校,為第一期學生,曾當過蔣介石辦公室的侍衛,因為表現忠誠,又升為侍衛長。在黃埔這段時期,宣鐵吾和蔣經國的私人感情特別融洽,稱兄道弟,成為莫逆之交,直到1925年蔣經國去莫斯科學習,兩人才分手。宣鐵吾對蔣介石忠誠,與蔣經國的觀點一致,私交融洽,所以頗得蔣氏父子信任。二人都認為,隻有鬥垮惡勢力和黑社會,國民黨的天下才有可為。

接管上海前,蔣介石欽點由宣鐵吾擔任警察局長一職。他之所以如此信任宣鐵吾,與蔣經國的推薦和促成分不開。宣上任後,就提拔不屬於中統、軍統的俞叔平為警察局副局長(俞是奧國留學生,為中國甚少的警察法學博士);宣的親信徐旭、方誌超等分別任人事處長和行政處長,但為了敷衍戴笠,也錄用了一些軍統的人。宣鐵吾在重慶啟程後,杜月笙為拉攏感情,曾設宴為宣餞行;但宣一到上海,對新聞界第一個談話卻是:不搞劫收,整頓風氣。並且特別提出要整頓青洪幫。凡是青洪幫門徒,一律不見,一律不用。宣鐵吾這第一炮,無異於是打給杜月笙聽的一個響雷。果然,杜月笙幾次請宣鐵吾吃飯,宣都不出席。

第一記耳光是宣鐵吾將杜月笙的心腹萬墨林以投機倒把的罪名扣押起來。內戰越打越爛,由於法幣貶值,物資缺乏,上海的糧價直線上漲,人們的咒罵集中在米商身上,罵之為“米蛀蟲”,萬墨林為上海米業公會理事長,宣鐵吾認為他操縱著糧食的市場價格,當然首當其衝地被宣收拾。

其實誰都知道萬墨林是杜月笙的心腹,扣押萬墨林就是敲山震虎,給杜月笙難看。從此,宣、杜交惡成為人所共知的事。

繼宣鐵吾不買杜月笙的賬以後,有一位比宣鐵吾來頭更大的蔣經國也來到上海拿杜月笙開刀。蔣是來平抑物價的,既然杜月笙兼著這麽多行業商會的會長,蔣經國當然以為是杜月笙在擾亂市場。尤其是當時通貨膨脹厲害,外幣被炒作得越來越高,而杜月笙的中匯銀行,由兒子杜維屏任經理,小蔣想,隻要抓住杜月笙殺雞駭猴,上海灘上應該不會有人再搗亂。其實他不知道,這時候杜月笙遠不是上海投機的主要力量。不過當時上海投機成風,杜維屏也不免跟風,計劃將45萬元港幣私自套匯外流。這個消息給蔣經國知道了,立即下令逮捕杜維屏,扣押在市警察局看守所內。為了掩蓋投機真相,杜係的中匯銀行和中國通商銀行,漏夜趕造賬冊,化整為零,零零碎碎地私套到香港。

杜維屏被扣,當時各報以通欄標題報道,杜月笙威風掃地,在驚恐中曾一度避往香港。從表麵上看,經此一擊,金融黑市的確有所收斂,蔣經國覺得初戰勝利,十分得意;但漸漸就感到事情棘手,因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找不到杜維屏套匯的罪證,最後隻好將杜交保釋放了事。杜月笙這個麵子丟得太大了,是他成名以來從未有過的“跌霸”。他聽到兒子被扣的消息,差點氣死,一連好多天起不得床。有一次範紹增去看他,他氣憤到極點地對範說:“他們把我當夜壺使!”“我捧蔣介石捧了這麽多年,捧到今天連我的兒子也被他抓起來了!”範紹增從未見過杜月笙如此激動。杜月笙在床上喘氣喘了好久,又歎了口氣說:“現在租界沒了,該是他們要我下台的時候了。”這句話,才真正說到了上海灘政治的要害。

杜月笙心中雪亮,明白自己的勢力是在租界,而且他之所以在租界能夠建立起如此大的勢力,是因為一方麵租界的外國當局對租界的管理、控製始終不能做到“生根”、“落腳”,畢竟外國人身處中國有其“水土不服”,他們必須倚靠能夠實際控製租界的力量來管理,另一方麵,則是國民政府的勢力也無法進入租界,所以留下一個權力中空,而他杜月笙就是利用這個權力空隙成長起來的第三方勢力。現在租界一撤銷,國民政府可以直接掌管原租界的所有事務,已經沒有必要再借重杜月笙了,蔣介石在租界連衛兵都不許帶而要杜月笙護衛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所以,蔣經國、宣鐵吾收拾杜月笙,杜月笙現在隻能逆來順受。

據杜月笙身邊的人回憶,在這次投機風潮中,杜月笙其實並沒有興風作浪,他這時候還在一心幫蔣介石的忙。1948年夏天,由於法幣貶值得厲害,蔣介石希望憑借人力把物價壓下去,先後曾幾次給杜電報,請他籌措平抑物價的辦法。杜對此事非常重視,找了不少謀士,研究一番之後,便提出一個平抑物價,減少遊資的方案:國民政府拋售一定數量的物資,使大量法幣回籠,市場可望穩定。杜研究出這個方案後,很得意地向蔣匯報,孔祥熙也認為這個辦法可行,南京政府又征求了不少專家意見,其中多數持和杜相同的看法,於是蔣介石下定決心出售國營企業的股票和國庫券,同時拋售接收的敵偽物資和美援物資。

不料,所有拋售的物資一經拋出,立馬被買家吃進,拋多少吃多少,真是肉包子打狗,拋售的物資相對於市場吸納能力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這個政策甫一製定,南京政府內就有人走漏了消息,於是從南京趕過來一批批投機商人,攜帶現金從上海購進被拋售的物資,一車車運往內地,其實力比起上海本地的投機商來毫不遜色,甚至更加貪婪。所以,通過拋售物資平抑物價的辦法,換來的是國民政府現在的雞飛蛋打,兩手空空,這是政策製定者始料不及的。蔣介石固然沒有想到,杜月笙就更是驚異不已。

而在蔣介石,卻以為這是杜月笙和投機商串通了來給他下套,心中當然怒火萬丈,難以止息。所以當蔣經國“打虎”打到杜月笙頭上,蔣介石居然樂觀其成。而杜月笙這方麵,則是又委屈又惱火,也窩囊得很——本來是全心全意幫忙的,結果忙沒有幫上,反倒引火上身了。他對蔣介石“翻臉無情”

的作風有了更深切的認識。

然而,杜月笙身上始終有一種光漢潑皮精神,有那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狠勁,一旦將他逼到牆角,他會全力反擊,不管對手多麽強大,他絕不會坐以待斃。當蔣經國給了他響亮的一記耳光之後,他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借機使出了一記漂亮的反勾拳。

一次,蔣經國又召集上海紳商各界頭麵人物來“訓話”,警告他們配合國家政策,話沒落音,杜月笙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說:“我兒子違反國家的規定,是我管教不嚴,我完全同意蔣副專員逮捕他,依法懲辦。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就是請蔣副專員對違犯國法之人,應該一視同仁。請您派人去揚子公司檢查檢查。揚子公司囤積的貨物在上海灘是最多的。現在,已有人正在那守著,蔣副專員若是不方便,各位同仁和記者先生可先去開開眼界!我有病在身,恕不奉陪。”然後頭也不回地緩緩步出會場,將蔣經國晾在當場,一時下不來台。但他既然已經將“打虎”的鼓敲得震天價響,這個麵子一定得撐下去,所以不得不接招,去查這個揚子公司。揚子公司豈是好查的?如果這麽容易,杜月笙就不會走這一著棋了。

揚子公司是蔣經國的表兄、孔祥熙的大公子、有名的紈絝子弟孔令侃辦起來的“黑公司”。這個公司之所以黑,是因為孔令侃利用他家權勢什麽非法生意都做盡了,還在抗戰時就將美國援助中國的珍稀外匯挪用到美國炒匯,讓美國人對中國的大跌眼鏡。他戰後不光是炒匯炒股,還囤積物資,哄抬物價,欺行霸市,已經到了目無國法的地步了。蔣經國當然知道這位表兄不是好腳色,但這次杜月笙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激他,他隻得怒氣橫生地派人跟著杜月笙的人去查封,果然查到揚子公司囤積了巨量民生物資,品種無所不有!這時候宣鐵吾利用他控製的《大眾夜報》,以頭版頭條新聞,揭露“揚子公司”私套外匯的大案,還刊出了孔令侃的照片。

看風頭似乎有大義滅親的決心了。

孔令侃畢竟不是杜維屏。他連夜趕回南京,向宋美齡哭訴。宋美齡火冒三丈,因為這樣扯出蘿卜帶出泥,孔宋兩家聲譽全都完蛋,於是馬上趕到上海,和蔣經國吵了起來。宋美齡看壓服不了蔣經國,就急電蔣介石召他到上海,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必須麵商。宋美齡走後,有人向蔣經國建議,應該當機立斷、先斬後奏,蔣經國猶豫,結果蔣介石從國共內戰前線驚惶失措地回來,還沒有下飛機,宋美齡就屏退所有人,登機向蔣介石講明事情原委,當然是一麵之詞。於是等到蔣經國再覲見的時候,一言未出,老蔣就發話了:“令侃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你不要再查了。”根本不容他分辯,蔣經國含著一肚子苦水,隻能忍恨吞聲地回去收拾爛攤子。

當時蔣介石的心情正十分沮喪,因沈陽剛剛解放,廖耀湘和範漢傑兵團在遼西走廊全軍覆滅。國民黨已經盡失關外。在東平路官邸,蔣介石大發脾氣,命令關閉《大眾夜報》並當麵斥責宣鐵吾,說宣周圍有。

於是一場“打虎風波”就這麽草草收場。

這幾場風波一過,杜月笙和國民黨政治勢力的聯姻也就離解體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