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社會資本的價值
在浙江,一些中小企業融資並不是想象中那麽困難。在正規的融資渠道,如股權融資、銀行借貸對它們不利的時候,它們還有一種備份的,而且平時就比較依賴的融資方式——民間金融。
融資最大的障礙是抵押,中小企業的融資難,在於它沒有相應的抵押物可以給銀行。銀行是晴天送傘、雨天收傘的——企業經營狀況好的時候,哭著喊著要把錢借出去,一看企業不行了,就會把錢拿回去,或者幹脆嫌貧愛富。完全依賴銀行融資的話,中小企業真的是告貸無門。
在農村,婚喪嫁娶都是要抽份子的,不光要記得這次給了多少錢,收錢的那一家人也記得清清楚楚。下一次人家娶媳婦的時候,得原數返回。耶魯大學的陳誌武教授作過儒家的金融學分析。他認為,中國婚喪嫁娶中的隨禮方式是最早的融資形式。辦一件大事的時候,靠一家的力
在熟人社會裏,人不是作為單個的個體在生活,人們是所有社會關係網絡的承擔者。任何變動、行為、語言都要受製於整個網絡體係。量肯定是不行的,會遇到支付危機,其他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差不多世世代代在這兒、知根知底的人,用一種天然的擔保來解決問題——結婚送多少錢,這錢不是禮物,直接用現金是要記賬的,最終就完成了一次自然狀態下的融資行為。但這錢不是給的,而是借的。如果人家兒子結婚的時候不去,以後就別玩兒了。
信用體係,也是一種自動擔保體係和自動懲罰體係。如果行為違背了信用準則的話,就會被清除出去。
我曾經問過一個長輩:20世紀七八十年代,單位裏沒有婚外情,沒有夫妻打架的,也沒有偷雞摸狗的,為什麽現在在新興城市,這種情況相對比較多呢?長輩說,以前兩口子在家裏吵架,隔天全單位的人都知道了,所以吵架都要在被窩裏麵悄悄吵。那個時候,住的地方,飯堂、上班的地方都在一個大院裏,住在隔壁的王阿姨可能也在辦公室的隔壁,甚至就在一個辦公室裏麵,形成了一個很有趣的社區關係。
這就是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的區別。在熟人社會裏麵,人不是作為單個的個體在生活,是所有社會關係網絡的承擔者。任何變動、行為、語言都要受製於整個網絡體係。
很多人到新的城市裏,尤其剛剛創業的時候,一下子獲得了自由。有一些人做了錯事,隻受到法律的製約,卻沒有來自熟人的監督所產生的製約,也就是倫理的製約。“五倫”(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中的君臣、父子、夫婦,都是一種社會關係網絡,對人有很大的潛在製約作用。任何行為,不僅僅是融資行為,都要受到製約。好處是很顯然的——能夠擔保。如果出了一點兒什麽事,全村的人都會來擔保,或者有一個孩子父母雙亡,全村的人就會出錢或者想辦法來養活他,絕不會讓他餓死。
社會學中,這叫社會資本,是人在社會結構當中所處的位置給他帶來的資源。評價一個人貧窮還是富有,可以把他的資產算一下——有多少現金、房子值多少錢,這是最基本的。其實,同樣多的金融資本,兩個人的富裕程度還是不一樣的。這個人也許比那個人聰明,能夠想到各種各樣掙錢的來路。也許5年以後,兩個人的情況很不一樣了,這就叫人力資本。
例如,兩家企業在金融資本上沒有什麽差別,股本結構差不多,但是幾年後不一樣了——因為人力資本不一樣。人事部門改稱人力資源部,過去是把人力當成本的,即人工成本,後來發現它不是成本,而是資源。資源就在於開發的能力,同樣的資源開發的能力高,就能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隨著知識經濟的興起,人力資本在企業中的重要性顯得格外明顯。而金融資本差不多、人力資本也差不多的兩個企業,命運還是不一樣——原來在這之外,還有無形的資本,這種資本就叫社會資本。
可口可樂的老板說,全世界的可口可樂工廠一夜之間都燒掉了,第二天照樣會有人來給他們供貨,銀行照樣會來給他們貸款,客戶還照樣來訂單。能燒的都燒掉之後,剩下燒不掉的東西,就叫品牌。仔細分析,這其中也包含社會資本的成分。
電視劇《喬家大院》中,喬致庸後來變成窮光蛋、一無所有的時候,還能東山再起,靠的是他以前的圈子。他的口碑好、信用好,大家都願意把錢借給他。換了其他人,口碑不好、社會資本是負的,那麽在一分錢沒有的時候,他就不可能東山再起。
一個企業的富裕程度和一個人的富裕程度,要從三個層麵來衡量——金融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馮侖在《野蠻生長》一書中說,人們有多少錢,除了要看銀行存款以外,還要看在需要用錢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願意借給他錢。
這種資本的差別是很大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企業的差別都是很大的。江浙地區的很多企業能夠持續發展,源於他們建構的一種基於宗族關係、朋友信任的社會資本網絡,而很多廣東企業、台資企業或者港資企業到廣東投資的時候,沒有這一部分的牽連,出現問題的時候就隻能跑掉了。
今天,人們重新認識到社會網絡資源的價值。有一位互聯網評論員說,在網絡中,一個人有多重要,跟他是誰沒有太大的關係,重要的是有多少網絡鏈接支持他。一個博客的價值不在於其內容,而在於旁邊的好友鏈接——有多少人願意把這個人列成好友,能列多少人成為好友,而且互相能夠分享這種人際網絡關係。類似的情形還發生在搜索引擎上。其實一個網頁到底有多重要,重點不在於它上麵有多少字,而在於有多少其他網站願意把這個網站作為它的鏈接。不管是穀歌還是百度,都采用這樣一種算法。在穀歌之前,好多搜索引擎是按照一個詞在一個網頁裏出現的頻率排相關度的,頻率高的就排在前頭。穀歌的算法是看網頁被鏈接的多少,按重要度來排,後來一下子就把所有用其他算法的搜索引擎淘汰了。
猶太人人數很少,亡國了幾千年,一直分散在世界各地,但這個民族沒有消失。而且他們每到一個地方,總能夠形成一種強大的經濟,甚至是政治、文化勢力。有一篇文章叫“誰在掌管美國”,說的是掌管美國的40個猶太人。據說克林頓政府的內閣裏,有5個是猶太人,比如格林斯潘、索羅斯,企業、商界最著名的有英特爾的首席執行官格魯夫,文化領域有斯皮爾伯格。
為什麽猶太人能形成那麽大的勢力?猶太人的智商可能確實比別的民族高,但主要是因為他們背後有一個強大的虛擬社會網絡。猶太人的宗教,在整個虛擬組織裏起到了一種無形的凝聚作用,所有的猶太人因為信仰而天然地形成了組織,形成了一個社區,而且是擁有深度共識的社區。
在紐約,有很多猶太人在做鑽石生意。很多其他民族的人也在做,但做著做著就不行了,為什麽呢?鑽石生意是一個很特殊的生意,每一顆小小的鑽石可能價值幾百上千萬美元。它的交易過程也比較複雜。比如有幾十顆鑽石要賣,因為價值太大了,對方要認真地檢驗,而且一時半會兒也不能檢驗出來,要拿回去仔細地檢驗,但檢驗完了以後,如果對方不誠信,明明是很好的鑽石卻換成幾顆劣質的鑽石,然後說不要了。有些聰明人可能會想這種手段,紐約很多的非猶太人做鑽石生意的時候常常這麽幹,交易中間的信任成本非常高,最後生意不做了,天天都在打官司。當交易成本無比高的時候,價值鏈就沒法形成。由於猶太人內部的信用體係,使交易成本變得非常低。猶太人的社會信用網絡非常健
全,所以其他民族做鑽石生意根本就做不過他們。
所謂的信,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也是一個經濟學問題。在社交網絡當中,通過基於彼此宗教的、宗族的關係,信任加強了,溝通成本和交易成本降低了,所有人都因此受惠。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信用體係,就會有很大的問題。
很多人批評今天中國商業界存在信任危機問題。一個家電企業推出了一個很好的營銷手段,就是在手機上鑲上鑽石,然後賣到縣一級的城市裏。大家一看,璀璨奪目啊!別說手機,光買這塊鑽石就夠本兒了!賣得非常好。其實這款手機的質量非常差,質監部門檢測出那顆鑽石隻值兩塊錢,這個品牌一下子就完了。
維持整個商業體係的正常運轉都需要誠信。誠信不僅僅是一種道德標準,也是一種商業遊戲規則。沒有這種遊戲規則,企業做不大,一個區域、一個國家的整體經濟也很難做到真正的繁榮。
中國明末出現了資本主義在江南的萌芽,為什麽江浙地區在400年前經濟突然非常繁榮?他根據分析得出一個結論:即使沒有技術創新,由於資本能夠聚集起來,也可以辦很大的事情。資本聚集的前提就是信用體係,由於這種古老的宗族自動地做了擔保,大家覺得有生意可做,就把錢聚集到一起。資本的規律是聚集產生能量,如果十萬塊錢分散在十萬個人手裏頭,一個人一塊錢,一點兒能量都沒有,但是所有的錢聚集起來,十萬塊錢就可以做點兒事了。由於社會網絡的發達、信用體係的成熟,所以400年前江浙地區能夠聚集資本,即使沒有技術創新,也
促成了那個時候的經濟繁榮。
由此看來,以前我們所懷疑的,甚至在“五四”時期的一些文學作品所抨擊的宗族關係,在經濟繁榮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能幫助大家在不需要更多抵押物的情況之下完成社會性的擔保,同時也約束了個人的行為——所有犯的錯誤都不再是個人的錯誤,所麵臨的正是脫離整個係統之後帶來的恐懼及其成本。城市化打破了以往基於鄉村的宗族關係,熟人社會變成了陌生人社會。互聯網快速發展,整個中國在經曆一次新的單位化、部落化。
“金融”說得通俗一點兒,就是資金的通融。當資金遇到問題、支付遇到危機的時候,有其他的來源,能夠通融通融。有時候一個遊戲由於某種不信任而卡住了,沒法啟動。其實兩方三方都有可能形成一個協議,然後運轉起來,但是有一個東西卡在那兒,沒法通融就沒法運轉,生意就做不起來。
有一個笑話很能說明資本運作的道理:一個獵頭公司看中了一個小夥子,覺得這個小夥子是可造之才,想把他弄到城裏去,跟他一起做生意。但是小夥子是獨子,他父親希望他留在農場繼承祖業。獵頭就對小夥子的父親說:“假如我把他帶到城裏去,讓他做洛克菲勒的女婿,你幹不幹?”老頭一聽,覺得不錯,就答應了。於是獵頭又去找洛克菲勒,說要介紹一個人,此人可以做他的乘龍快婿。洛克菲勒說:“他憑什麽做我的女婿啊?”獵頭說:“他現在很年輕,已經做了高盛的副總裁。”洛克菲勒一聽,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但是得看到證據,他才能夠答應。獵頭又去找高盛,說給他們介紹一個人來做副總裁,高盛的人問他憑什麽。獵頭說:“假如他是洛克菲勒的女婿你幹不幹?”這樣,高盛的人就說:“那就讓他來吧,這樣他就是高盛的副總裁了。”獵頭帶著這個“高盛的副總裁”去見洛克菲勒,他就做了洛克菲勒的女婿,最後小夥子的父親也肯讓他到城裏來了。這個遊戲就通了,這就是通融。
我們的企業在經營的過程當中,經常在資金上或人才上卡住。金融體係就是在信用體係下,讓一個卡殼的遊戲重新運轉起來。所以,信用體係是非常關鍵的。
伊拉克社會學家努曼·哈茲拉吉對信任的定義是:在可能受到傷害的情況下對對方保持正麵期待。他有一個前提條件:信任來源於重逢。沒有重逢的地方是沒有信任的。屬於一個圈子,說得不好聽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是有社會關係網絡的。它有時候成為拖累,有時候成為資本,成為擔保體係,當然有時候也成為懲罰體係。隻有這樣的單個的、承載著一種社會關係網絡的人,才是有社會資本的,才有可能在遇到支付危機的時候得到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