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對貧困感

有一次,我(梁冬)和一些企業界的朋友一起去了不丹,在那裏有個很有趣的體驗。我的好朋友、台灣的“奇女子”陳念萱,幫我約了一個人,他就是不丹的國師格瑪烏拉,相當於國王的顧問。

不丹是一個小國,人口有70萬,麵積和台灣地區差不多大,人口和國土麵積算下來,還算是蠻開闊的一個地方。這是一個信奉佛教、以佛教立國的國家,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甚至唯一以GNH衡量發展進步水平的國家。在這個過程當中,格瑪烏拉參與製訂了整個國民幸福指標發展的規劃。

格瑪烏拉本身在宗教方麵有非常深厚的知識和功底,他在澳大利亞和英國留過學,取得了牛津大學的博士學位,在社會學、經濟學方麵也有很深的造詣。現任不丹國王是第五任國王,格瑪烏拉是第四任國王和

人之所以覺得貧困,不是因為他沒有吃的,而是因為他不如別人。查爾斯·漢迪曾經說過,現代人的貧困來自鄰居的眼光。這就叫相對貧困感,當人們覺得窮的時候,不是因為本身窮,而主要是來自他的鄰居。

現任國王的顧問。

我們同去的朋友都感到非常震撼,想不到這個國家對幸福問題的思考這麽細致。他們把整個國民的幸福分成九大維度:國家的經濟發展算其中的一部分,大概不超過30%;第二是人民互助的程度,就是在沒有利益的前提下人們是否願意互助,經過定期的市場調查或者國民統計來看變化趨勢;第三是國民用於祈禱和冥想的時間,因為不丹是一個受佛教影響很深的國家;第四是人們生氣的時間;第五,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還包括森林,就是綠地麵積占整個國土的比例……不丹人用這種方式考察一個人在這個國家是否幸福,每年整個國家的政策又圍繞著如何提高人們的幸福指數而展開。如果一個不丹人在一年當中生氣、發怒有26次之多,那他就是一個不幸福的人,就會有人去幫助他。還有一個專門的部門基於全國人民的幸福狀態——包括心理狀態、外在狀態來展開調研,然後持續地進行改良。

不丹人對於幸福的整個理念讓我們感覺很烏托邦、非常美好;另一方麵,我們也有點兒質疑這種幸福是否可持續。格瑪烏拉說,人們的快樂其實來自思想深處的滿足感。格瑪烏拉介紹稱,每一個不丹家庭,如果有人沒有土地,國王會根據全國人民的花名冊,讓他在某個指定的區域砍80棵樹用來蓋房子,其他的土地則用來種糧食。有意思的地方是,不丹皇家的航空公司隻有兩架飛機,所以他們的國王到其他國家出訪時也要乘坐。不丹人常常在飛機上碰到國王,還跟國王合影。

不丹整個經濟的發展不太現代化,有人開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但數量不是特別多。一個公主的房子跟一般老百姓的房子大小差不多,裝修也差不多。格瑪烏拉有三棟獨立的房子,在一個院子裏。我問他的生活水平怎麽樣,他說在不丹屬於比較普通的、中等的狀況。後來,我們又到了很多平常的不丹人家裏麵,確如他所說,沒有太大差別。一般不丹老百姓的家裏就是一棟三層的小樓,有點兒像中國藏區的建築,最下麵一層是牛羊,中間一層是人住的,最上麵一層是神龕,做禮拜用的。

直到那時我才理解,為什麽“家”這個字下麵是個“豕”。就是說,在“宀”下麵,最下麵那一層住的的確是動物。有意思的是,我們走進普通的不丹人家,他們不會特別抗拒,也沒有特別的興奮,他們覺得很正常,好像大家本來就應該認識一樣。他們請我們喝完茶之後我們就走,平平淡淡的,沒有很激動地來,也沒有很激動地走。

在不丹,有很多從各地來朝聖的人,也有很多人在路上磕五體投地的長頭。我們大家都在拍照,拍視頻。我們問他們的財產有多少,很多人家裏麵的錢其實很少,如果折合成美元的話,可能就是一兩百美元,全家的物質財產也就這樣一個數量級。

我們總覺得一個國家的幸福、一個人的幸福應該和經濟生活結合在一起,因為經濟發展的最終目的,還是要讓人更幸福。古典經濟學要解決人的幸福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公共福利和私人福利之間的關係,如何增進人類的總體幸福和福利。美國的《Fortune》雜誌,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人把它翻譯成“幸福”雜誌,現在則把它翻譯成“財富”雜誌。英文“fortune”有幸運、幸福的意思,同時跟發財也有一定的關係——發了財當然會很幸運。所以它既有“財富”的含義,也有“幸福”的含義。

在西方人看來,財富是跟幸福連在一起的,但到底哪個是主體、哪個是附屬,就很值得玩味了。有人認為財富是主體,有了錢就有幸福;也有人認為,幸福是主體,財富是一種佐料。這表麵上是一個很淺顯的事例,但是經濟學一直在糾纏這個問題。

2002年,丹尼爾·卡尼曼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他所屬的流派叫行為經濟學派。卡尼曼跟以前的經濟學家最大的不同,在於他關心體驗、關心幸福、關心人們作經濟決策時的非理性因素和情感因素,而且把經濟學作為一種探討幸福的學問,而不是僅僅探討財富、探討增長的學問。

事實上,很多人都忽略了一點,就是所有財富的增長都是為了讓人民更幸福,但是現在我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去討論國內生產總值、討論經濟增長,而忽略了增長的目的是什麽。

卡尼曼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幸福,並作了一個“快樂水車”的隱喻。農村裏的水車上有一個個小桶,水車不停轉動的時候就把水帶起來,但一停下來一點兒水都沒了。南方人把錢比作水,錢要不停地轉,如果停下來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但是假如有一小桶水,它並沒有轉動,而是放在旁邊的,它會一直在那兒。現代人的幸福感就要不停地轉動,才可能有這種財富的感覺,一旦停下來就沒有了。

不管是哲學、經濟學、倫理學還是宗教,都要解決幸福的問題,因為這是人的終極關懷。我們追逐金錢、地位等,最終的目的是什麽呢?這個問題是不能回避的,而且它在現代社會當中已經變得非常普遍了。經濟越發達,個人的幸福感反而越低。有經濟學家計算過,到6000美元、8000美元,甚至10000美元這個指標以後,人的幸福感會隨著每增加1000美元而發生邊際效用遞減。到了一定的程度,幸福感不僅會遞減,甚至是倒過來的,反而讓人更加痛苦。現在的經濟最終變成一種競爭性的經濟,就是人與人之間出現的貧困感,人人都覺得沒有錢。

一位經濟學家講過,如果用金錢來衡量幸福,這種方式通俗易懂也容易操作,但是它的麻煩就在於總是有人更有錢,所以任何人都會感覺自己是一個窮人。這裏引入了一個概念,叫相對貧困感和絕對貧困感。饑寒交迫,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叫絕對貧困感。現代人的貧困感不是絕對貧困感,有這種絕對貧困感的人越來越少了。

舉一個典型的例子:有一次我和一幫朋友吃飯,剩下了一些飯菜,有的都沒動過一筷子。我們把飯菜打包拿給一些流浪者,他們居然看不上,說還是給他們現金比較好。

人之所以覺得貧困,不是因為他沒有吃的,而是因為他不如別人。查爾斯·漢迪曾經說過,現代人的貧困來自鄰居的眼光。這就叫相對貧困感,當人們覺得窮的時候,不是因為本身窮,而主要是來自他的鄰居。

我以前總是很懷疑,那些建在高爾夫球場旁邊的四五層高的洋房到底能不能賣得出去,那裏房子比別的地方貴,住在裏邊的人花了很多錢,體會到的仍然是相對貧困感。事實證明,這種房子通常不是很好賣。

這種相對貧困感,使得財富最後給人的感覺不是富有,不是幸福,而隻是貧困,總覺得欠缺什麽。比如油價漲了,出租汽車司機指著某國營能源公司說:本來我一個月能掙2500元的,這幫人一搞之後,我現在隻能掙2000元。出租車司機經常說,早晨一起來,就欠國家400多塊錢。這實際上反映了現代人的生存狀況,人一生下來,或者開始工作,幹什麽都是在欠錢,供房、供車,一輩子有好多賬,總是在還賬,而不是獲得和增加。

現代人的貧困感變得單一化、單向度,就是幸福與否主要是看欠錢還是不欠錢,不欠錢就相對感覺輕鬆。但是實際上等房貸還清了,車貸也還清了,哪天一串門,跟鄰居一比較,人家開的奔馳跑車,你開的是現代跑車,就會感到很貧困,於是幸福指數就會直線下降。

現代人對於幸福的這種比較是單向度的,這種所謂價值觀、價值體係,都可以用可視化和強調數據來衡量,這是管理上必不可少的手段,比如掙多少錢、必須開什麽車。幸福本來是一種感受,但是現代人覺得不行,必須可視化。

在攀比過程當中,我們創造了什麽樣的不幸福感,又創造了什麽樣的幸福感呢?大概10年前,我采訪過中國幾位最著名的廣告人和幾個最大廣告公司的老板,問過他們這樣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廣告人,為人們創造了那麽多,讓那麽多人感覺自己對生活不滿足,需要把一個很好用的手機扔掉,再去買一部新的,是否在內心感到愧疚?

廣告的本質,就是用所謂時尚化的銷售方式製造相對貧困感。英特爾公司原來是賣零部件的,隻是B2B(businesstobusiness,商業對商業)。但是後來它要把零部件變成一個品牌,還要進行產品升級。這樣就造成了一種貧困感,每一次新產品出來的時候,前一代使用者都會感到很貧困,覺得自己已經過時,馬上就有一種焦慮感,覺得該買新的。然後公司再用同樣的方式,讓使用原來產品的人產生這種貧困感,整個遊戲就是在他們製定的遊戲規則內還債。廣告的套路就是設計一套單一的價值體係,然後讓所有的人都接受這個體係,簡單地說,就是為這個體係還債。

廣告背後的邏輯是,生活可以很美好,但是現在還不屬於你,要花錢才能買得到,而且買到之後再告訴你還有更美好的東西,你又成了不幸者。《圍城》裏講了一個例子,說西方人為了讓驢子拉車的時候不停地往前走,就在驢子前頭掛一根胡蘿卜,驢要去吃胡蘿卜,所以就走得很賣勁,但實際上它走的時候胡蘿卜也在走。

包括廣告在內的很多營銷方式,還有整體經濟的經營方式,都是這樣的。200多年前,亞當·斯密在寫《國富論》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按照這種競爭邏輯,人類在將來一定會生產越來越多的用完即扔的東西。因為如果東西經久耐用,大家都沒有購買,對這個東西滿足了,那整個社會的財富增長就會停滯,GDP增長就會非常緩慢。所以,必須把一種詭計、一種暗示、一套價值體係或一套潛規則,像植入芯片一樣植入大家的頭腦當中,讓人們不斷地拋棄已經得到的東西,或者說看清已經得到的東西,而去向往還沒得到的東西,把一根“胡蘿卜”吊在前頭,不停地去追。

《國富論》影響了整個地球,人們開始接受一種哲學——隻有更多的消費才能拉動更多的生產,這才意味著社會的進步和繁榮。這個邏輯,今天把它單獨拎出來,會覺得非常值得商榷,起碼是值得探討。實際上我們回過頭來看,“fortune”這個詞包含“幸福”和“財富”兩重含義,本來財富是包含幸福的,但現在財富的邏輯變了,財富就是不斷地追求“更高、更快、更強”。

我們不斷地把已經得到的東西歸零,認清它、忽略它,把它視為透明的,然後看見的總是我們得不到的東西。這樣,從經濟學上來講,它的的確確讓人的需求沒有止境,需求越多就越會刺激生產,整個社會的財富就能增加。反過來,人們發現這種財富邏輯是幹擾幸福感的,本來財富作為一種手段是能夠讓人得到幸福的,結果它卻造成了痛苦。

不丹的最大邏輯就是截斷眾流,告訴人們幸福除了經濟增長以外,還包括每日用於反觀內照、看見自己內心情緒變化的一部分。它打破了財富的單向度——數字化、可視化,它是反對這種財富邏輯的。如果你發現了這一點,你就是一個覺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