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情感的賬戶

一個人除了有形的銀行賬戶以外,還有個“情感賬戶”,就是在跟人交往的過程當中,逐步積累的情感性的、人情的資源。這種資源不講契約,也沒有得到量化。有些人積累的情感資源多,他的“情感賬戶”裏的餘額就較多;有的人則經常欠別人情感,這就是情感透支。說到東、西方文明衝突,其主要表現為核心價值和最後的目標導向等

方麵的不同,另外還有一個層麵,就是契約。歐洲管理思想大師查爾斯·漢迪(1932~)認為,西方強調有形契約,東方則不太注重有形契約。“契”在中國古代是一種信用憑證,相當於“符”。漢語中有“符合”和“契合”這兩個詞,郭沫若也寫過一部話劇《虎符》。符是金屬製的虎形調兵憑證,傳說是西周薑子牙所發明,由朝廷發給掌兵大將,其背麵刻有銘文,分為兩半,右半存於朝廷,左半發給統兵將帥或地方長官,調兵時需要兩半合對銘文才能生效,這叫“符合”。虎符專事專用,每支軍隊都有相對應的虎符。“契”更多的是民間所用,也是一件東西分作兩半,比如兩姐妹一人一半,分開了以後將來見麵的時候一對上,能證明人的身份,這叫“契合”。西方講究有形的、成文的“契約”,而中國強調無形、不成文的“契約”,也就是查爾斯·漢迪所說的“沉默的契約”、“無聲的契約”,或者叫“默契”。“默契”就是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約定,但是心照不宣,都不表達出來。

一個人除了有形的銀行賬戶以外,還有個“情感賬戶”,就是在跟人交往的過程當中,逐步積累的一些情感性的、人情的資源。但這種資源是不講契約的,也沒有得到量化。有些人積累的情感資源多,他的“情感賬戶”裏的餘額就較多;有的人則經常欠別人情感,這就是情感透支。如果這兩種人都麵臨一敗塗地的境地,前一種人能東山再起,後一種人則沒有機會重新發達,原因就在於前一種人的“情感賬戶”餘額很多,後一種人的“情感賬戶”早就虧空、透支了。這個“情感賬戶”其實就是一種“默契”,一種“沉默的契約”。我們在衡量公司績效的時候,既要用有形的“契約”去規範人,同時一定要在老板和員工之間、員工和員工之間培養“沉默的契約”,讓他們每個人的“情感賬戶”都有盈餘,而不是虧空。有些時候,有形的契約會損害“無形的契約”。

我有個上海的朋友,他就不愛欠人情。即使我幫他一個小忙,他也要立刻送個小禮物表示感謝,他說他這樣做是怕欠人情賬。而一些北方來的朋友比較大而化之,今天我幫了他他也不言謝,找個機會再幫助我,甚至幫的事情更大,這就使互相幫助的遊戲越來越大,我們之間的情誼也不斷地加深。最後,當我遇到支付危機的時候,就可以一次性從“情感賬戶”中提款,從而把事情辦成。在進行績效考核的時候,好多公司

總是太強調這種有形的契約,考核就變得幹巴巴的,起不到激勵的效果。

公司花了很多時間對員工進行考核,實際上越考核員工算得越清楚,算得一點兒人情味兒都沒了。公司與員工之間的“默契”減少了,“情感賬戶”接近於零甚至是負數,這個時候,公司要啟動什麽事情就很不容易達成。因為我們給別人的回報通常發生在未來,效果不會立馬顯現。就像買股票,買的是對未來的一種預期。那該用什麽來推動員工去做事呢?因為工作也許做得成,也許做不成,用什麽來擔保呢?這就要靠平時領導跟員工之間、公司跟員工之間的“情感賬戶”來維係。

這就是傳說中的“算小數”和“算大數”,有些人算的是小數,每筆賬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但這些人最終的人生格局往往不大,或者說不太容易成就大事,而且格局會越做越小。公司也是一樣。好多公司的目標非常清晰,當大環境好的時候,這些公司的發展所向無敵。比如戴爾公司,在計算機行業,5年前甚至7年前,沒有哪家公司能夠戰勝戴爾,最多隻是東施效顰。可是環境一旦變化,戴爾就不行了。用邁克爾·戴爾的話來說就是:“在我們公司,沒有什麽‘關於明天’之類的鬼話,我們更常說的是今天,頂多是今晚。如果你說在做一個事情,它是一個好的項目,但你賺不了錢,那就像小學生沒有做作業,卻說在來學校的路上把作業本弄丟了一樣,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們不相信什麽明天,我們隻相信當下的業績。”這是戴爾的企業文化。在這種文化裏,沒有人能夠拖延、推諉,員工執行力非常強。戴爾電腦以價格取勝,以交貨迅速取勝,其他方麵則乏善可陳,它不可能像蘋果電腦那樣酷、那樣有個性,無論是在外觀設計上,還是在用戶體驗上,戴爾都沒法跟蘋果相比。消費者剛開始使用電腦的時候,最關心的隻是有電腦可用就行。但是當大家都有電腦的時候,關心的則是我的電腦和別人的電腦有什麽不同,消費者的需求、趣味改變的時候,戴爾沒能及時調整。因為過去戴爾沒有關心過這些方麵,它不講明天。所以,當下性太強的公司會在某個時期競爭力非常強,但一旦環境發生變化,它想掉頭就非常難。

著有《追求卓越》的湯姆·彼得斯後來寫了一本《重新想象》,他概括了企業文化的六字箴言:天知道,大膽闖。在商業領域,當我們特別強調當下、強調今天的時候,可能就把明天給斷送了。經濟學裏有一對概念,可以說明這個問題:行為的外部性和內部性。

所謂外部性,就是說未經市場反映出來的成本,或者一個人的行為對旁觀者的福利的影響。比如,有一種人是熱心腸,聽說別人有困難,比本人還著急,會告訴別人該怎麽做;有的人是冷心腸,聽見了卻像沒聽見似的,故意躲起來。公司也是這樣,有熱心腸的公司,也有冷心腸的公司。熱心腸的人關注外部性,願意去做可能沒有直接報酬的事;冷心腸的人強調內部性,在意交易過程本身能不能產生直接利益,如果沒有,他就不會去做。內部性和外部性區分了兩類人、兩類公司,甚至兩種文化,最後是兩種命運。

有一位專治抑鬱症的中醫,他說患抑鬱症的人都是冷心腸。中醫理論認為,心與小腸相表裏,這是一個大係統;肝膽相照,肝和膽是一個係統;脾胃不和,脾和胃也是一個係統。他說,熱心腸的人有多餘的氣血滋養心髒,所以能量比較足,對於那些不完全是自己的事兒,或者不能馬上看見效果的事兒,還有多餘的精力、心神幫忙解決。冷心腸的人氣血不足以支撐心和腸的使用,因為血多才會熱,血少就會冷,所以冷心腸的人會有可能患抑鬱症。怎樣治好一個人的抑鬱或憂鬱呢?可以先用中藥、針灸、按摩等方法讓心和腸的氣血充足,血熱起來之後,自然就不會那麽憂鬱了。慢慢地,心腸就熱起來,就比較樂善好施了。

經常幫助別人的人,自己的福利很好,自己也很有出息。而那些不願意幫助人,甚至經常琢磨著占點兒小便宜的人,人生的格局會越來越小,命運也越走越窄。公司也是這樣。過分地關注內部性而不注重外部性,無論是人生的格局還是公司的格局,都會越來越局促。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任何一個行為都會有短期效果和長期效果,都會有局部和整體的考量。

西方有很多看重長期性的人。比如當年發現電磁感應原理的法拉第,他當時絕對想不到磁場的切割會產生電,純粹是因為從學術上認為這很有趣,他是一個喜歡鑽研學術的人。這叫基礎研究。後來該原理推動了各種電器的產生,也推動了通用電氣等公司的偉大發明。當今中國對於基礎研究的不認真、不投入,其實會削弱國家的競爭力。

這就是所謂的科學和技術的差別。什麽叫科學精神?科學精神是為了探究事物的真相而不求功利性,但是不排斥從長期來看,它會產生很大的功利。核物理學家不會一開始就想到原子彈、核電站,他當時隻是在做研究。所以,西方工業文明的興起,實際上是因為整個知識係統裏有一群熱心腸的人,他們對當下的功利性不是太敏感,這一傳統促進了工業文明的產生。而中國的很多東西都是術,強調“學以致用”,僅僅在這一點上就已經有根本不同。

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的祖先實在太聰明了。幾千年前,周文王就已經把“道”搞明白了,後人再研究“道”也沒有什麽意義,所以中國後來就發展出“學以致用”的實用主義精神。不太關注未經市場反映出來的成本,或者說外來者、旁觀者、無關的人可能創造的福利,盡管最後這些成本或福利聚集起來會產生巨大的效益。

在南亞小國不丹,除了講GDP(國內生產總值),他們更關注一個指標——GNH(國民幸福總值),也就是說,人們在沒有現實回報的情況下,願意幫助他人的意願。其實他們這樣提出來,就說明他們能看到這一點。關於到底要不要有功利性的短期目標、長期目標,我覺得可以借用《道德經》裏麵的三句話來說明:“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以正治國”就是說,在治理國家的時候要正。什麽叫正?就是今天這樣,明天還這樣;今年這樣,明年還這樣;每年的春分怎麽樣,秋分怎麽樣,都是有定數的。要靠譜,不離譜,要有章法,不亂來。不要今天想一出,明天想一出,底下人完全搞不懂領導想要幹什麽。“以奇用兵”是說,在對待敵人的時候,要能變著法兒地搞創新,出奇製勝。最高的層次叫“以無事取天下”,當時的天子管理很多諸侯國,那天子要做什麽呢?天子隻需要讓不同的國家彼此競爭,各自按照它們應該做的方式去做。可能中間一些人有創新,另外一些人又用自己的創新來製衡,諸如此類。在天子的眼中是沒有對手和朋友的,對手也是製衡其他對手的一個朋友。

對待子民要守正,麵對對手要以奇取勝,對待天下就要無事取之。我們做公司其實也是三個境界:守正,出奇,無事。守正就是堅持一些核心的價值和理念,並且把它係統化。不要見風使舵、心眼兒太活,也就是要“貞”。一個公司能不能長久,擁有“貞”和核心價值是非常關鍵的。要不然今天做這個,明天做那個,精於算計,在短期內都是對的,從長期來看就是個合成謬誤。出奇就是要創新,不能因循守舊。“以無事取天下”實際上是說,當一個公司做大了以後,要放棄某種與生俱來的控製的、幹預的,要學會延遲判斷——準備下一個判斷的時候,試著推遲幾天再來看這件事情。與人相處的時候,今天對對方形成了一種印象,不妨把這個判斷擱置一下,過兩天可能就不這麽看了。有些機會擱置兩天就不是機會,有些挑戰擱置了幾天以後可能也就是機會了,有些問題擱置幾天之後就不是問題了,因為有新的問題會覆蓋它。

一個公司不能光想著“出奇”,一定要守正,要不然老創新的話,公司就給“創死”了。很多公司就是創新性太強,洪水泛濫,沒有水利設施。“出奇”和“守正”的差別在於,出奇是對待敵人的,守正是對待朋友的。不要把員工當敵人,不要老是算計,用花招去對待別人,這樣格局是不可能大的。一個公司肯定總會同時麵對敵人、朋友,還有整個產業鏈,整個產業氣候、商業氣候,甚至是整個時代,這個時候要有一點兒無事的心態。什麽叫“無事”?不是睡懶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不要有那麽強的控製欲,就是我們說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要靜觀其變,審時度勢,順勢而為,到關鍵的時候,當機立斷,而不是天天幹預,那隻是瞎折騰。

守正出奇,不瞎折騰,這是做人、做公司的幾個維度。要靠譜,不要離譜,要有章法,不要亂來,這叫守正。所有的創新都建立在陣腳非常嚴明的基礎上,亂了陣腳以後的出奇真是越做越錯,陷入到泥潭裏頭的任何掙紮,隻會讓困境更深一層。守正不是死板,不是懶惰,而是在守章法的基礎上力圖創新。同時,公司逐步做大了以後,組織的生態變得複雜以後,一定要學會無事。

我們可以把企業管理的這層東西拋掉,單就做人而言,就是人們怎麽看待自己的人生。要想今天把一件事情做完,有點兒創新性是可以的。而要想做一個一輩子快樂的人,則應該守正,就是有自己的原則和基礎。如果能認識到自己位於很多個時間和空間裏,就會相信事情沒那麽容易下判斷,也就不會因為一件好事而高興過頭,或者因為一件壞事而過於悲傷。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狀態,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