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專業主義(下)

此前談到《入殮師》這部電影,討論了中國企業應該從中學習什麽。之所以中國很多公司做出來的產品不夠細、不夠美,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一個心結的問題,不能夠在做事時聚精會神、行雲流水、如詮釋般、全情地投入,達到一種美學的境界。

這並不是日本文化特有的,中國的古典文化裏就有,而且比比皆是。

《莊子》裏就講了很多,比如庖丁解牛,也是講述不被大眾看好的一個職業。庖丁就是給牛剝皮的,但從莊子的描述中,能看到一種藝術的境界:合於桑林之舞,收刀而立,躊躇滿誌,以無厚入有間,遊刃有餘。刀還沒有觸到,牛皮和肉就分開了,達到了這樣一種狀態。普通的刀一年就用壞了,他的刀用19年還像新的。

給牛剝皮是一種很低級的勞動,但卻達到了一種猶如藝術的境界。

任何一件事情,都能通過精純的技藝上升到道的境界,這樣做出來的東西才能精彩絕倫,不隻是一件用品,更是一件藝術品,最重要的是整個過程是被喜樂的心情所引導的,心血注入正在做的這件工作上,做出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這給年輕的朋友一個很好的啟示:中國過去30多年發展得太快了,插根筷子都能長成大樹。因為勞動力價格的低廉,我們用不著去做精細的產品,就已經在國際市場有競爭力,所以30年來,這樣一種粗放的生產方式,使得我們不用太追求精益求精的境界。

在北京市百貨大樓的門前,現在還能看到一尊人物雕像,他就是張秉貴。張秉貴是一個賣糖果的售貨員,他有一個絕活,賣糖果的時候不用秤,外號叫“一手抓”。比如說買一斤二兩的糖,他一抓就是一斤二兩,在磅秤上稱,一點兒都不差。

這就叫手感。手工業者不管做什麽,都有類似的匠術。我(梁冬)家是一個玉器工人世家。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看到祖輩、父輩把一塊很粗糙的石頭刨開,裏麵是玉石,然後一層一層打磨,最後打出一尊觀音或彌勒佛,甚至可以把一塊石頭鏤空幾層,做成一個鏤空的球,一層一層,裏麵還可以轉。

手工藝真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包含人的精神、身體、靈魂和器物之間的關係。不管做什麽事情,隻要一直往下做就能通神。就是說,不管做哪件事情,隻要能做到這樣一種境界,它自然能產生一種讓人家很尊敬、自己也很自尊的感受。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一種感受,在《莊子》裏還有很多類似的故事。

有一個故事是講一個佝僂老人的。他直不起腰,便用一根竹竿,上麵塗一點兒黏糊糊的像瀝青的東西。他聽見知了在樹上叫,便把竹竿伸上去粘知了,就像撿一個東西似的。因為知了非常敏感,平常竹竿還沒有伸到那個地方,它就飛走了,但是這個老人不用看,就能用竹竿舉上去直接粘一個下來。

莊子還講了一個做車輪的故事。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需要用火烤,讓木頭變得彎曲,接榫的地方鬆了緊了都會出問題。但是匠人能夠做到得心應手——得於心而應於手,便能夠達到嚴絲合縫、巧奪天工、鬼斧神工的狀態。

提到這個故事,現在做VC(風險投資)的人聽到這些會說:“這種事情不可規模化,不能複製。”麥當勞的成功傳染到VC界,然後傳染到企業界,使人們認為,如果一件事情不能讓一個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的人也能重複,就不是一個好的生意。這變成了一種魔障——所有人都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去提倡那些借由個人的優雅、個人的精鑽來達成的某種境界,都是不值得提倡的。這是一種很有趣卻很可悲的思考。

通用汽車的倒閉值得我們仔細分析一下。通用汽車曾經在世界汽車業稱雄幾十年,最後漸漸地不行了。有人總結這當中有人工成本高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日本汽車不管是在產品的工藝還是在生產的流程上,都能夠做到精益求精、嚴絲合縫、成本降到最低、質量達到最高,對美國的汽車形成了非常大的壓力,不僅是通用一家。

那種麥當勞邏輯的大規模生產,是不需要多少訓練、不需要多少靈性的。這一點特別需要提醒很多朋友。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上真的如VC所願,每一個行業都變成龐然大物,結果是,優雅的小書店沒有了,被大規模的連鎖書店甚至是網絡上的大規模傾銷所取代了,很多優秀的餐廳越來越無法生存,被大規模的連鎖餐廳用其品牌和營銷能力覆蓋了市場。如果每一樣東西的精細化、精益化都被邊緣化,世界會變得非常無趣。

反觀之,日本產品的競爭力恰恰來自“道”。按照庖丁的說法,“誌於道而近乎技”,就是通過精純的技藝來達到道的境界。日本文化當中有一種特性,不管事物多麽平常,甚至是比較低賤的,隻要全情地投入,以一種儀式般的氛圍、心態去做,就能達到一種境界。做木匠也好,做鐵匠也好,喝茶也好,做屠夫也好,擊劍也好,隻要達到一種精純的境界,心情必然是很快樂的,做出來的活兒也必然是精彩絕倫的。

人們通常認為,工業品就是一個標準化的、冷冰冰的產品,恰恰是美國人特別相信的福特的生產方式——標準化、無個性,按照尺寸、設計圖做出來就行。但日本人不這麽看,一件產品是有靈性的,按照稻盛和夫的說法:一件產品是能說話的,是有脾氣的,是有感受的。

在《入殮師》這部電影裏,男主角曾是一名大提琴師,他跟大提琴之間是一種互動的關係,最後進入了一種很美妙的境界;而眼前放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跟大提琴完全是兩碼事。但是,它能夠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到,隻要全情地投入其中,一具冷冰冰的屍體,也能夠煥發出一種平常沒有過的那種近乎美的狀態,能感覺到他的安詳、寧靜。電影裏有這麽一個細節:當他給一位逝者化完妝以後,逝者的老伴和孫子都過來親他,他們剛開始是很恐懼的,可最後,家裏的人都覺得他隻是安詳地睡著了。按照稻盛和夫的說法:你跟你的產品之間不是一種漠然的關係,不是一種對立的關係,不是一種主體和客體之間冷冰冰的關係,而是一種互動的關係。在星巴克的首席執行官舒爾茨看來:當你把心注入咖啡當中的時候,這咖啡就是不一樣的咖啡。

餐館裏的飯和家裏麵媽媽做的飯,差別在哪裏?媽媽的技藝大都不如專業廚師,但媽媽在做飯的時候,會注入她的心。她相信,這飯菜是做給我最愛的兒子吃的,在這種體會下,兒子所吃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就如《水知道答案》一書中所說,生命的答案水知道,水可以聽見所有的聲音,無論是愛、冷漠,還是無畏。

如果每一個勞動者都能夠懷著一顆精進的心,把手上的任何工作都完美地做下來,那就會比較快樂,周邊的人也會因為他在這件事情上做到極致而對他尊敬。那種喜悅的心態、投入,不知不覺就會注入產品當中,別人是能夠感覺到的。

媽媽做的飯和餐館裏的飯,最細微的差別就是是否把心注入了。從市場上買的一件衣服,和孟郊的詩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所描述的是不一樣的。隻有把心注入,心到了事情才到,心不到事情就不會到。一顆冷漠的心做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粗糙的。

稻盛和夫說,產品是有聲音的,當你以一種浮皮潦草的心態麵對產品的時候,心不在焉地做這件產品的時候,做出來的產品不可能非常吸引人。我們進行工業設計,總是先把圖畫出來,按照圖把產品做出來。但在《設計中的設計》中,設計師在動筆之前,一個設計就已經完成了,甚至在他童年時候,就開始在設計這個產品了,使這種心態、這種秉性、這些東西慢慢地注入產品。非常優美的書法,不是書法家設計出來的,而是他的內心狀態,他所有的素養、他平時付出的心血,在那一瞬間展現出來了,而不是臨場設計出來的。

對萬物靈性的尊重精神,並不是日本文化獨有的,這是中國傳統文化本身就有的。日本文化隻是把我們文化當中一些很優秀的東西吸收過去、發揚光大了,而我們卻把它丟棄了。《莊子》裏寫到了那麽多的大師,並不是吟詩作畫的,而是給牛剝皮的、做車輪的、粘知了的。莊子講這樣的故事,他是想說,任何一件事情,都能通過精純的技藝上升到道的境界,這樣做出來的東西才能精彩絕倫,不隻是一件用品,更是一件藝術品,最重要的是整個過程是被喜樂的心情所引導的,心血注入正在做的這件工作上,做出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一書中講到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以前,人們的工作和快樂是連在一起的,因為在參與創作,在工作中能感受自己和世界、和物件之間這種優雅的互動,所以是快樂的。但是工業文明使越來越多的人把生活的快樂剝離成兩個階段——吃苦受累地工作,然後用換來的錢去買快樂。比如很辛苦地賺了錢,然後在一年裏花12天去過非常好的奢侈生活,花10萬塊錢去度假。但書中認為,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人在這一年裏麵,隻有12天是快樂的。而一個手工藝人,一年365天,每一天每一秒都是快樂的。從生命的快樂投資回報角度來說,做一個手工藝人要劃算得多,因為他收獲的快樂更多。

在現代,工作變成一件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得不做的事情。這種狀況下,人們不會像庖丁、入殮師那樣,從工作本身體會到一種尊嚴,一種自我實現的感受,而是把工作作為一種手段,掙來很多很多的錢,然後去消費。在《當下的力量》一書中,這種狀態叫作泛吸毒的狀態。我們很痛苦,然後拚命掙很多錢,就像犯了毒癮的人要吸毒滿足一下,但是過一段時間又陷入到痛苦、無聊、煩悶之中;反過來,如果處於一種煩悶的狀態,一種對工作抵觸的狀態,做出來的東西不可能特別好。

很多年輕人問我:有兩份工作,一份工資高一些,另一份做得愉快一些,應該選哪一個?我堅持推薦他們去做表麵上看短時間內收入不太高的工作,因為收獲的不僅僅是錢,每一天每一秒的快樂才是生命當中真正重要的收獲。而且當這份工作真正做好了,無論做什麽事情,到達合乎道的境界的時候,錢自然就會來了。

人們的工作,是由對未來的不好的預期,或者說是一種恐懼、一種壓力來驅動的,貧窮感來自跟別人的差距,不是絕對的,不是饑寒交迫。對未來的種種恐懼,使得人們總是拚命地工作來換取未來的某種保障。就像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的人吃飯很省,省下錢去買藥吃,這是一種很愚蠢的狀態。現在的工作大多是這樣一種狀態,大家拚命地犧牲,以身心的煩惱和痛苦為代價,去換取片刻的逃避。

但如果現在的狀態不好,那麽未來的狀態也不會好。現在的所有東西就像種子一樣,是一種灰色的、鬱悶的狀態,是一種逼迫的、在壓力驅動下很不情願的狀態,這樣就不可能會有豐厚的收獲。每一科都不及格,加起來總成績不可能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