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怎樣才算一個好的時代(2)

人,何時能把自己送回去呢?還回得去嗎?

4、人生被獵物化

你說,那“人造雞蛋”是咋整的?那爛皮鞋咋就煮成了膠囊和果凍?你說,誰第一個想起用甲醛喂海鮮的呢?你說,怎樣讓王八仨月長一年的個……他們咋就這麽聰明、化學使得這麽好呢?

人人都是發明家、魔術師,人人被逼成了質檢員、化驗工。

這是個人人成精的時代。

你不精,就會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遊記》,裏頭最缺的是人,最盛的是妖。

人生,被獵物化,被拖進了叢林。

人人自危,人人憂愁,隨時隨地欲和全世界鬥智鬥勇。

人人過著一種防禦**。人人都在挖戰壕,築工事,然後跳進去。

這種苦力,這種為假想敵實施的備戰,讓人生元氣大損,奄奄一息。

這不是生活,這隻是緊張地準備生活。

生活和準備生活是兩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潛在受害者,無路可逃。

村裏人在小河邊琢磨紅心鴨蛋。城裏人在車間裏配製嬰兒奶粉。

皆絞盡腦汁,皆茅塞頓開,皆肆無忌憚。

正像歌裏唱的:大家一起來,一起來……

這是個怎樣的循環?怎樣的生存共同體?怎樣同歸於盡的遊戲?

我們的底限在哪兒?這筐還有底、還能盛東西嗎?老祖宗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有人聽嗎?

有誰暴喝一聲“停”——讓大家都罷手?

想起電影裏常有的一情景:彼此給對方酒裏埋了毒,又笑盈盈舉杯邀明月,自以為聰明,自以為笑到最後……

他媽的,天真哪兒去了?

5、鄉下人哪兒去了

私以為,人間的味道有兩種:一是草木味,一是葷腥味。

年代也分兩款:鄉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鄉村的年代,草木味濃鬱;城市的年代,葷腥味嗆鼻。

心靈也一樣,鄉村是素餡的,城市是肉餡的。

沈從文歎息:鄉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們哪兒去了呢?

何謂鄉下人?顯然非地理之意。說說我兒時的鄉下。

70年代,隨父母住在沂蒙山區一個公社,逢開春,山穀間就蕩起“賒小雞哎賒小雞”的吆喝聲,悠長、飄曳,像歌。所謂賒小雞,即用先欠後還的方式買新孵的雞崽,賣家是遊販,挑著擔子翻山越嶺,你賒多少雞崽,他記在小本子上,來年開春他再來時,你用雞蛋頂賬。當時,我腦袋瓜還琢磨,你說,要是欠債人搬了家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丟了,咋辦?豈不冤大頭?

多年後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鄉下人。

來春見。來春見。

沒有彎曲的邏輯,用最簡單的約定,做最天真的生意。能省的心思全省了。

如今,恐怕再沒有賒小雞的了。

原本隻有鄉下人。

城市人——這個新品種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們擅算術、精謀略,每次打交道,鄉下人總吃虧。於是,進城的人越來越多。

山燒成了磚料、劈成了石材,樹削成了板塊、熬成了紙漿……田野的膘,滾滾往城裏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來,鄉村一天天癟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門內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複雜和厚黑為能、以博弈和爭奪見長的人。

20世紀前,雖早早有了城牆,有了集市,但城裏人還是鄉下人,骨子裏仍住著草木味兒。

古商鋪,大清早就掛出兩麵幌子,一曰“童叟無欺”,一曰“言不二價”。

一熱一冷。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氣,有點牛,但以貨真價實自居。它嚴厲得讓人信任,傲慢得給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處跌水促銷、跳樓甩賣,到處喜笑顏開的優惠卡、打折券,反讓人覺得笑裏藏刀、不懷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後者是葷腥味。

老北京一醬肉鋪子,名“月盛齋”,尤其“五香醬羊肉”,火了近兩百年。它有倆規矩:羊須是內蒙草原的上等羊;為保質量,每天僅燉兩鍋。

某年,張中行去天津,路過楊村,聞一家糕點有名,興衝衝趕去,答無賣。為什麽?沒收上來好大米。先生納悶,普通米不也成嗎?總比歇業強啊。夥計很幹脆,不成,祖上有規矩。

我想,這規矩,這死心眼的強,即“鄉下人”的涵義。

重溫以上舊事,我聞到了一縷濃烈的草木香。

想想鄉下人的絕跡,大概就這幾十年間的事罷。

盛夏之夜,我再也沒遇見過螢火蟲,也是近些年的事。

它們都哪兒去了呢?露珠一樣蒸發了?

北京國子監胡同,開了一家懷舊物件店,叫“失物招領”,名起得真好。

我們遠去的草木,失蹤的夏夜和螢火,又到哪兒招領呢?

誰撿到了?

我也幻想開間鋪子,就叫“尋人啟事”。

或許有一天,我正坐在鋪子裏昏昏欲睡,門簾一挑——

一位鄉下人挑著擔子走進來。

滿筐的嚶嚶雞崽。

6、我是個移動硬盤

你不敢不信,世上每條信息都關乎著你。

看那些人,那些手執一疊報紙、眼瞅滾動屏、拎著電腦包、神情焦灼、行色匆匆的人……我覺得像極了一塊塊移動硬盤,兩條腿的信息儲存器。

大街上,地鐵裏,硬盤們飛快地移動,螞蟻般接頭,隨時隨地,進行著信息的高速傳播和消費:交換、點擊、複製、粘貼、刪除、再點擊。

瀏覽媒體,不是因為熱愛新聞,除了借別人娛樂一把,最吸引我們的是政策信息、理財信息、防騙信息,我們要知道世界複雜到了什麽程度,又繁殖出了哪些新遊戲,騙子的即時動態和戰術特點,應對策略和自衛工具……每條信息我們都舍不得漏掉,生怕與自個兒有關,生怕麻煩找上門來。

我們被浩瀚信息所占領,成為它的奴婢,成為它永無休止的買家和訂戶。

我們不敢舍棄,不敢用減法,我們擔心成不了一個合格的當代人。我們害怕吃虧,哪怕一丁點,害怕因無知而被時代廢黜,害怕在智商比拚、腦筋急轉彎中敗下陣來,我們害怕淪為社會攻略的犧牲品。要知道,這是一場智力博弈大賽,一場算計與被算計、榨取與被榨取的戰爭。有人在抵抗,有人在衝鋒,有人喊繳槍不殺。剩下的空當,大夥在群商,在學習和演練,在道聽途說、摩拳擦掌。

我們需要假定人性是惡的。

我們有無數敵人和假想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漲船高,日新月異……你的信息係統要時時更新,防毒軟件要天天升級。

楚歌險境,要求你全副武裝,要求你全麵專家化,用《辭海》般的知識量裝備人生。咱們的導師就是食品專家、質檢專家、防偽專家、理財專家、維權專家、犯罪學專家。不理睬,或鄙夷人家的滔滔不絕,你即有淪為受害者之虞。

逢新政和條例出台,我們更不敢怠慢,要搶先熟悉規則,要在新格局中搶占有利地形,至少不吃虧,免做“擊鼓傳花”的最後一環和墊底人群。

一個狩獵的時代,即使你不想當獵人和獵狗,即使你不習捕獵技術,也要苦練逃跑本領。《天龍八部》裏的段譽,雖不懂搏擊,但憑一套反迫害技能——“淩波微步”,竟也毫發無損。

信息像蜘蛛,像鼠群,人生像倉庫。

空間被它霸占,時間被它噬碎,心力被它耗盡。

表麵上,人人參與社會機器的龐大運轉,但無一是主人,皆奴婢和下人。我們越來越成為自己工具的工具了。

我們的課程太多,作業太重。

我們無休止地準備生活,然而生活遲遲沒有開始。

像一個永遠留級的學生,等不來畢業,等不到卸下書包的那一天。

現代人死於累,死於心絞痛,死於童年的消逝。

誰設計了這樣的生活?誰捏造了這樣的共識?

想想古代,那會兒靈魂和多輕盈啊。無論時間、空間,都有遼闊的場子、足夠的寬鬆和僻靜。古代的最偉大之處在於,它收養了一大幫精神鬆弛的人,比如真正的遊手好閑者,真正的隱士和散人,且總有生動山林,供之隨心所欲使喚。

何謂自由?

我覺得,大概即一個人能決定哪些事和自己有關或無關。

7、生存在當代截麵上

傍晚,沿故宮外河沿,遛彎。

驀地,一群念頭像蚯蚓紛紛鑽出來:你說不才百餘年嘛,人間咋就弄成了這模樣?多少千年秉承的東西,到這兒就突然拐了彎,改了轍,換了理……秦漢的月亮還掛在那兒,但眼皮下已麵目全非……你說,那和珅要是哪天醒來到王府井轉轉,會怎樣表情?屁股冒煙的車在他眼裏會不會是騾馬新品種?

一個漢朝人和一個明朝人,對調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風物不至於太陌生,生存內容和規矩也差不離兒。但一個古人若來到今天,恐怕呆若木雞,腿都邁不開了。

現代生存的複雜性,足以讓最聰明的古人變成白癡。

那麽,我們能適應幾百年後的世界嗎?

難說,於之而言,我們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個邏輯:生活,從前不是這樣子,未來也不是這樣子,僅僅現在,隻有今天,才是今天這樣子!那麽,我們正如火如荼的所有遊戲,政治、經濟、文化、倫理、標榜、時尚……一切一切,皆當代截麵上的可憐風景,皆曆史的散曲兒——彈指間,即吟罷作廢,形同兒戲,猶如舞台上古裝戲的熱鬧。

後世看我們,若今生看古人。

想到這兒,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橋,紅綠燈,廣告牌,刹車線,廣樓巍廈,大屏幕上的股市盤和周傑倫……

它們並非從來就有,也不會永遠有。我所知的是:一切偶然,一切疾匆。

想起莎士比亞對時代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裏麵空無一物。”

那麽,時間深處有沒有更牢固和可靠之物?於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親近和秉持呢?

我想,若一個人更多地和“經典”“永恒”打交道,而非僅滯留在當代截麵上——隻廝磨於時代遊戲,那麽,其人生也就傾向了立體,趨於飽滿,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歸巢感。如此,你棲息和消費的即僅非當代,而是整個人類家園和豐饒的曆代菁華。無形中,你的“一輩子”與人類的“一輩子”,即有了某種精神和美學的聯絡,即有了更大的資源和背景支持,即不枉世間走一遭。

因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有了關係,仿佛枝找到了根。否則,人生即顯得矮、薄、單,有點輕,有點虧。像無土栽培的花。

何以稱得上“永恒”和“經典”呢?

我想,這大概算一個辦法:在天堂或地獄,當你遇見一個宋朝人或元朝人,若你說的他能懂、他說的你也懂,那這個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說天氣、煮茶、下棋,比如說音樂、書法、愛情……否則,即當代截麵上的,曇花一現,靠不住。比如你說向雷鋒同誌學習,說北京行車單雙號,說華爾街金融風暴,人家就聽不懂。

以上例子算玩笑,但思路是認真的。

我突發奇想:你說,人間是否已無須大刀闊斧地生產和改造,隻需修複與還原即可?比如還原水、空氣、山林,還原房屋和街道的寬鬆,還原人生的醉意朦朧和晨暮散步,還原事物的本來麵目和古老秩序?

我怎麽動輒念叨古時候呢?

大概,它意味著遊戲之單純、程序之簡明,意味著一種悠閑、樸拙和謙卑的生存精神。

它讓人活得省心,省勁。不複雜,不折騰。

至於古代的利益爭鬥和營生哲學,和現代比,簡直童話水平。

看看那些成語吧,什麽鄭人買履、掩耳盜鈴,什麽草船借箭、蔣幹盜書……真是可愛至極,憨厚死了。

連《周易》和孔子的深邃,都透著嬰兒般的清澈。

變和巨變是一種意義,不變和少變也是種意義。

在追求“變”的同時,我們有無智慧收留一種“不變”,養護和傳遞一種“常在”呢?我們有無能力打通並維係一種“過去、現在、未來”的聯係呢?並充滿敬畏和喜悅地活在這樣的秩序中,享受由“完整”“安寧”帶來的好處?

8、你被逼成你的對立麵

這是個處處欄杆的時代。

所謂奮鬥,即跨欄。像袋鼠那樣,像劉翔那樣。

國人有理由、有實力成為障礙跑賽的世界第一。

你想兩耳不聞窗外事、蔽帽遮顏成一閣,想得美。你不折騰,世界來折騰你。打個比方,你說一見數字就頭疼,不理財不炒股不聽政,好,利率天天跌,物價天天漲,所有跡象都顯示,你牙縫擠出來的那點錢將淪為廢紙,你還坐得住嗎?比如,你不想打官司不想維權不想投訴誰,可你每個人生行為幾乎都會遇到麻煩和挑釁,怎麽辦?再比如買房,開發商即你的天敵,為對付這個不可一世的敵人,你要請多少知識當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參啊,你要硬硬長出多少心眼,借鑒多少人的前車?

無論你再單純,再想過省心日子和簡易人生,末了,都會被逼成你的對立麵。

吊詭的社會,逼你複雜,逼你猜疑,逼你鬥爭,逼你一手執矛一手操盾,一個都不敢少。

前幾天,媒體說了個事:倆小夥子,瓢潑大雨中見地上一遝錢,打110後原地站了一小時,既不敢拔腿走,也不敢彎腰撿,結果人和錢全淋透了,直到警察姍姍來遲。問究竟,答“守護現場”,怕“萬一說不清”。小夥子可愛可敬,隻是“怕”得讓人費解,既非交通肇事更非犯罪凶案,何來“現場”之憂?可仔細一想,真是杞人憂天嗎?此前關於拾金不昧、見義勇為反被當事人訛纏的事還少嗎?

就這樣,道德被逼成了“有限的道德”。

勇敢成了“戰戰兢兢的勇敢”,善良成了“心有餘悸的善良”,高尚成了“如履薄冰的高尚”。

(事情的後來是,媒體公開報道後,當地警局擁來一大堆認領者,且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錢數,和新聞裏講的都一樣)

某日,我在網上瀏覽到3份訊息。

一份網帖,《快被準生證逼瘋了,我要辦假證》。大意是——

懷孕4個月了,老公是北京戶口,我是安徽戶口,谘詢街道辦,答可在北京領準生證,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證明。打電話問老家計生辦,說憑雙方戶口本、結婚證即可開證明。老家的父親持資料去辦,不成,須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證明。老公開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須回原籍做婦檢。於是,腆著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計生辦大媽板著臉嚷嚷,你老公這個證明不該單位開,應由街道開。托了熟人,塞了賄金,終於婦檢完畢。長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辦突然說僅有初婚未育證明還不行,尚須安徽的準生證,要用安徽的證換北京的證。

快氣瘋了,打電話問安徽,能辦準生證嗎?可以,但先按月份罰款,每月300,我說才四個半月,她說隻要超一天,就按月計。另外,證不能給本人,要壓在計生辦,等孩子出生後3個月,本人須回老家上環,屆時才給證,再之後,本人每年須在原籍婦檢4次,每漏一次罰款300,直到45周歲為止。我說北京可出具證明,證明我在京按時做婦檢,對方說,安徽不認北京的東西,我們講究規範。規範?就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嘛!真想一腳把這破證踢開,但眼見肚子越來越大,想到孩子會成為黑戶,隻能咬牙,實在不行,我就辦假證!最後,向大家討討經驗,這東西有沒有統一編號什麽的,辦假證會不會被發現?望高人指點!

同天,還有兩則新聞,摘錄於此——

有位叫劉瑞良的北京男子,為剛出生的兒子上戶口,連續奔波無果後,患上了嚴重抑鬱症,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43天的男嬰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父親被拘。

北京最大的辦假戶口案宣判,海澱區法院以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判處富長寧等4人有期徒刑5年到3年不等。該團夥構建了一條完整的假落戶流程,數年間,共辦理92份北京戶口,獲利100多萬元。其客戶中,包括著名電影導演王小帥,富長寧不但為其辦了假戶口,還熱情地將小帥的本科學曆改成研究生。

以上故事,有一個共同邏輯,即人生受阻之後的扭曲和變形。

且有一句呼之欲出的潛台詞:我本善良。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麽?肌體健康的印象是什麽?

中醫說,即周身暢通,不堵、不塞、不滯……

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運轉程序、行政路徑、權力規則、遊戲原理,該怎樣活血化淤、通經疏絡呢?

9、怎樣才算一個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