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的唇吻過誰的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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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乾坤躺在辰州縣的賓館裏,責備自己太過魯莽了。雖然追求女人是他的一大嗜好,但是從來沒有這麽大張旗鼓過。他從來不缺少女朋友,女人就像是衣服,穿髒了、出汗了都需要換。況且,衣服穿舊了,就需要扔掉,否則看著就心煩。但有一件是必須永遠掛在櫃子裏的——太太。太太是最貼心的衣裳,其餘的女人都是時裝。他喜歡追求女人,但又不太上心。他覺得女人是不值得去花多少精力和金錢的,漂亮的女人那麽一大把,何必要追著一個不放呢?世界如此遼闊。

他很難想明白為何心裏放不下香蘭——那個柔若無骨的女人。聽著她柔軟但又強裝堅韌的聲音,無限的憐愛就淹沒了他。

昨天下了飛機,又顛簸了三四個小時才趕到辰州,安定下來後已經是大半夜了。他疲倦地給香蘭打了個電話,想給她個驚喜,但沒料到那小蹄子淡淡地說:“你不該來的,你回去吧。”

“你舅舅和外婆都一起去了,我很擔心你承受不了,我不知道你一個人怎麽辦。我來看看你,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了。”湯乾坤真誠得讓自己都感動了,原來關心一個人是這麽美好,這是他一次嶄新的體驗。他又強調了一遍,陶醉在自己的真誠裏,“香蘭,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她似乎在哭,但哭聲很縹緲。她依然什麽也沒有說,過了很久,她掛斷了電話。

湯乾坤愣愣的,努力尋思著在何時喜歡上了這個相貌平平的小姑娘。那天在中關村,香蘭坐在車站的宣傳欄旁邊,細瘦高挑的個子在烈日下透著一股寒意。她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色吊帶,挎著一個笨重的黑色美容包,背向前傾著,鎖骨露了出來,像她堅韌的生命。他按了按喇叭,在車裏叫了她一聲,她沒有答應,似乎沉浸在無望的冥想中。他停了車,走到她身邊叫了一聲“香蘭”,她抬起頭來,大而黑的眼睛蒼涼地望著他,像一隻無依無靠的受傷的野貓。那種眼神讓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愛情是什麽?湯乾坤很難用《易經》解釋清楚。他也很少會愛上哪個女人,就像不會刻意愛哪件衣服一樣。不同的衣服,穿上會有不同的感覺。那麽多衣服,隻能說對某幾件比較偏愛,但說不上心動到除了這件衣服就不換穿別的。像對有些女人,感情要濃烈一些,但也說不上有多愛,頂多是見麵頻繁些,花錢大方些,但也不會濃烈到要離了婚娶她。他給自己看過手相,婚姻線很長,堅持到八十多歲沒有問題。如果八十多歲時太太不幸先他而去,他也不反對再結一次婚。但多半情況是懶得再結。婚姻除了和財產發生關係,則沒有任何意義。

湯太太開了個英語培訓學校,一心撲在事業上,也沒有閑工夫管他。結婚這些年,雖然湯乾坤的女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但太太從來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

生命裏不能沒有女人,就像不能不穿衣服上街一樣。但他從未體會過愛情。他無法想象有些傻瓜為個女人要鬧離婚。愛情是什麽?是想和她上床?這種想法他常有,尤其是看到很漂亮的女人。是願意為她買一件上萬元的時裝?他曾經買過,但付完賬就後悔了。是想每天和她在一起過日子?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渴望。他和任何女人連續約會三天,就會感到厭倦。在這一點上他非常感謝太太,她很少在家,也很少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然而,就在一刹那,他靈光一閃,終於知道了答案:愛就是一種心痛的感覺。他看到香蘭憂鬱地坐在車站宣傳欄旁,那一雙漆黑的眼睛讓他的心痛了一下,幸福溢滿全身,但又悲哀滿懷。這種心痛不是同情,亦非憐憫,而是一種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的愛。

他已經為這一刹那付出太多了。先是把香蘭推銷的五千多塊錢的化妝品全買了下來,雖然可以送給情人們,但他平時很少這麽大方。其次,把香蘭三個月的房租全交了,附帶還得交王梓的。如果沒有那一刹那的心痛,他完全可以和王梓說,公司沒有義務給你們付房租,合同上根本就沒有這一條。最讓他不可思議的是,為了這一刹那,他居然來到了辰州。他生命中這種刹那不多,因此彌足珍貴。

如果這都不算愛情,那愛情又是什麽玩意兒?他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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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蘭敲開了湯乾坤的門,他一把抱住了她,什麽話也不說,開始給她脫衣服。香蘭撥開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他的手貼著她濕漉漉的臉,默默地望著,沒有撫摸。香蘭望著他,淚又開始滑落。他用大拇指拭去了她下滑的淚,把她抱到床上,久久地抱著,懷裏的姑娘仍然在不住地顫抖。他撥開她蓬亂的頭發,開始吻她幹裂的嘴唇,但她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一個不可進入的世界,他試圖用舌頭撬開,但她的牙齒咬得更緊了。他不再做徒勞的努力,於是用舌頭舔著她的淚痕,香蘭閉著眼睛。

這不是因為肉欲,而是出於憐憫,一種可以讓他窒息的深深的憐憫。但事情的發展總要遵循內在規律,當他吻著她濕漉漉的長睫毛的時候,突然覺得起了衝動,懷裏的身體柔弱得讓他窒息,憐愛的潮水淹沒了他。他要把她含在嘴裏,暖暖地含在嘴裏,把她如冰雪一般又堅硬又寒冷的痛苦都融化在他的身體裏。他要讓這具毫無生氣的身體燃燒,就像一片純淨的綠色野火想點燃沉默而憔悴的土地。

他開始解她上衣的紐扣,她沒有配合,也沒有反抗,於是他便無所顧忌。當他把手伸到她後背去解內衣的掛扣時,她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哀求道:“不要,我不要。不!”

語言已阻止不了他,香蘭下了床,蹲到地上,用兩隻手護在胸前,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就那麽純真又帶著一絲恐懼地望著他。她的頭發蓬亂地搭在額前和黯淡的臉上,看上去好像一個受到驚嚇的三歲小女孩。他對她又無限憐愛起來,於是拉開燈,跪在她身旁,請求她的原諒。香蘭用柔弱的手鉤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抱回床上,用被子緊緊地裹住她,像是裹著一個剛滿月的嬰兒。

肉欲消失了,而溫暖的憐愛,不知疲倦的憐愛卻更加強烈了,就像越燒越旺的野火。他躺在被子外麵,溫柔地望著她喃喃細語:“你安心睡吧。我不會碰你的。”

香蘭閉上了眼睛,臉上還滿是淚痕。他聽著她平靜的呼吸,守候著她的睡眠。他為自己能在她如此痛苦的時候給她一次安心的沉睡,感到很幸福。當香蘭在噩夢中驚慌的時候,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在這裏,別怕。”

香蘭的夢囈漸漸地平靜下去了。看著她臉上的淚痕,湯乾坤又有些心痛了。這次的心痛比較持久,這讓他有些恐慌,因為他最怕沾上的就是愛情。如果有哪個傻女人愛上了他,又要逼迫他離婚,又要鬧自殺,這是最讓他厭煩的。他隻需要女朋友,大家吃吃飯,聊聊天,上上床,熱烈的愛情除了給他惹麻煩外他還沒有發現有什麽好處。

香蘭已經十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舅舅和外婆相繼過世,跟著道人打了兩堂道場,家裏客人多,沒幾鋪床,她幾乎沒有好好睡過覺。困急了就稍微躺會兒,沒多久要不被噩夢驚醒,要不就是來幫忙的人找她有事。

大姨忙著哭喪,舅媽沒什麽主見,一天到晚眼淚汪汪,一切大小事情都隻能靠香蘭張羅。找人借桌椅板凳、找廚子、找人買雜貨、找人記禮簿、找人端菜、給幫忙的人封紅包、給道人封工錢……一會兒有人來問她,香蘭,要不要給亡人做血盆懺,香蘭說要。一會兒又問她要不要找人唱喪歌,香蘭說要……她累極了。

香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房間的窗簾沒有拉開,灰色的暗影潛伏在每個角落,一如蟄伏在她大腦裏的黑色希望。她揉揉眼睛,漸漸適應了屋裏的光線。一側臉,看見身邊坐著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她嚇了一跳。電視正在播球賽,吵吵嚷嚷,猩紅的窗簾僵硬地垂在地上,像一聲歎息。香蘭猛然坐起來,用驚懼的眼睛看著他,下意識地把被子拉過來遮住了胸部。

湯乾坤坐到床沿上說:“你終於醒了?你再不醒我都要去叫醫生了。你半夜不停地說夢話,我抱著你,你才睡踏實了。”

“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呢?”香蘭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

“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湯乾坤抱住她**的肩。

她猛地推開他,哭了起來。

“你別哭得這麽嚇人,我求你了。待會兒服務員聽見了還以為我強奸你了。”湯乾坤捏了捏她的臉,笑著哄她,“好了好了,別哭了。是我錯了,我該死。但你想想,我又不是太監,你睡在旁邊,讓我怎麽睡得著?”

香蘭隻是哭。湯乾坤把她抱在懷裏哄道:“以後我都會好好對你的。你回北京吧,願意上班呢,就去我的破廟。王梓已經辭職了,你接替她工作。如果不願意上班呢,我給你租個房子,每個月給你些生活費,你可以寫你的詩,做你的詩人。”

“你愛我嗎?我需要知道你愛不愛我。”香蘭止住了哭泣,抬起淚眼問道。

湯乾坤親了親她的額頭說:“愛呀。如果不愛你,能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找你嗎?”

香蘭說:“我舅舅和外婆都去世了,我覺得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特別孤單,你還欺負我。”說完她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湯乾坤皺了皺眉頭說:“你這個女人怎麽回事?怎麽能說我欺負你呢?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對別的女人,我從來沒有像對你這麽好過。”

湯乾坤穿好了衣服,把香蘭的衣服扔到被子上說:“快起床吃點東西吧,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吃東西了。”

香蘭突然從被窩裏鑽了出來,一把抱住了他,流著淚說:“乾坤,我想我是愛你的。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覺得特別害怕。”她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嚶嚶地啜泣著。

湯乾坤愣住了。香蘭夢囈了一晚上,他抱著她滾熱的身體,沒有控製住,草草做完後他有些不安,畢竟是乘人之危。湯乾坤一直在琢磨要是她醒後哭鬧起來該怎麽辦,但沒有想到卻是這樣的局麵,他不禁竊喜。

“乾坤,在這個世界上,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我覺得我以後每一天都有可能流落街頭,像一隻流浪貓一樣,可是沒有誰會管我。”她俯進他懷裏。

湯乾坤輕輕拍著她後背,“好了好了,別哭了,以後我會對你好的。你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回來。”

香蘭淒哽地說:“我什麽都不想吃,隻要你陪著我。”

她下了床,推開窗。

連綿的雨在蒼茫的天空下唱著悠長的歌,寂靜舞動著透明的裙裾,在光滑的牆壁上跳著撩人的舞。她的後背感覺有些癢,仿佛正在長出褐色的帶花紋的翅膀。

此後的無數個夜晚,她常夢見自己著身體,揮動著醜陋的翅膀在無邊的暗夜亂飛,像一隻被玻璃窗擋住了去路的褐色蛾子。

一個女孩。

一個情人。

一個的女人。

一場連綿的雨和一隻撲打著玻璃窗想往外飛的蛾子。

3

回到北京,湯乾坤的生活又恢複到井然有序的狀態,隻是香蘭常讓他頭痛。

和湯乾坤在一起的時候,香蘭一直處於顫抖狀態。她眩暈的愛情讓湯乾坤有些恐慌,甚至有些懷疑。

有一回,在賓館約會完,湯乾坤心不在焉地問道:“你真的喜歡我嗎?”

香蘭用朗誦的音調顫抖地說:“我很喜歡你。不,應該說,我很愛你。”

香蘭很吃驚自己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好像這句話是在她思考之前就冒出來的,好像這些話替她決定了自己的思想。她覺得自己一定在愛著這個男人,如果不愛,怎麽可能和他上床?如果不愛,怎麽可能接受他的施舍?自己一定是愛他的,她想。

湯乾坤嘻嘻笑道:“你為什麽愛我呢?”香蘭的話語裏包含了太多的煽情和戲劇,這是湯乾坤不喜歡的,他討厭纏纏綿綿要死要活的愛情,多少有些矯揉造作。他對香蘭的心痛感倏忽就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受了騙:女人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淺薄。

“我愛你,因為你其實一點都不愛我。我愛你,因為你毫無責任感,隻是個浪蕩公子,你從來不愛任何女人。我愛你,因為你的眼睛、你的嘴角都說明你很壞。我還愛你有些鬆弛的皮膚,愛你有點凸出的肚子,還愛……”

香蘭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答案。她並沒有撒謊,她對自己說:一般的人隻愛對方的優點,但優點都是有目共睹的,需要去愛嗎?愛上一個完美的男人很容易,而偉大的愛情所建立的客體都是不夠完美的生靈。每一個人都不完美,因此要愛對方的缺點,隻有這樣的愛情才是沒有任何雜質的、純粹的愛。

她的頭腦中浮現出一句詩:“我要愛這樣的他,他的身體什麽也沒有,他的靈魂什麽也沒有,而我卻溫柔而純粹地愛著,直至愛情都一起腐爛,而我陶醉地飲著這腐爛。”她覺得自己的愛太純粹了,不僅超越了道德,而且超越了和靈魂,她激動得眼睛裏湧起了一層淚霧。

湯乾坤皺著眉頭說:“盡說瞎話,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壞?”

“無論你怎麽壞,我都愛你。因為我愛的是你本身,愛的是最本真的你,一切外在的都不重要。”香蘭目光迷離地說。

“你這個女人有點神經質,怪怪的,不過有點神經質的女人都挺可愛的。”湯乾坤一邊穿衣服,一邊搖頭笑道。

4

香蘭最讓湯乾坤高興的是她從不要求他買東西。即使他有時過意不去,要給他添件衣服,買個首飾,香蘭也都說不要。看著香蘭每天提的那個破舊的包,湯乾坤說了好幾次要陪她買一個,香蘭執拗不肯。湯乾坤有點看不下去,對情人不能這樣,否則還得背個小氣的罵名。

這天,他請香蘭吃完飯,硬是把她拉去了王府井,讓她挑個包。香蘭不是覺得包的顏色太深了,就是說太豔了,進出了三個商場,仍沒有買。其實,她已經看中好幾個了,但看一下價格,都七八百、一千多,想想就覺得貴,她以前用的包都隻是二三十塊一個。

在新東安市場,湯乾坤拿著一個乳白色的手提小挎包對香蘭說:“這個包很適合你。”

最先晃入香蘭眼睛的是小挎包的價格:一千八。她用手細細地撫摸著包,又拉開拉鏈,把裏子好好看了一遍,然後拉著湯乾坤的手說:“我們走吧。我不太喜歡,白色的包容易髒。”

湯乾坤隻好說:“那我們再到別的地方看看吧。”香蘭點點頭,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擺在櫃台上的白包,心裏有些不舍。

逛了一兩個小時,湯乾坤有些不耐煩,“你到底喜歡什麽啊?”

香蘭隻是拽著他的胳膊輕輕地說:“先看看再說。”

湯乾坤停住了步子,順手拿起一個包,“我覺得這個就挺好。”

香蘭摸了摸說:“是挺好看的,不過……”

還沒等她說完,湯乾坤對服務員說道:“開個票吧,我們要了。”

走出商場,香蘭責備道:“一個包居然要一千二,我都可以買四五十個了。也不經過我的同意就買了。”

湯乾坤生氣地說:“照你這樣子,逛一年也買不到東西。”

香蘭回道:“不經過我的許可,不準隨便給我買東西,你買了我也不要。”

湯乾坤提高聲音:“你真是神經病一個,為什麽老不讓我給你買東西呢?我讓你跟著我受委屈,我還是男人嗎?好男人應該照顧好自己的女人。”

香蘭望了他一眼,輕輕地說:“我們之間,除了愛情,我什麽都不想牽扯進來。我隻需要你的愛,別的我什麽也不要。”

湯乾坤提著包跟在香蘭後麵,看著她瘦長的腿,像立在水田中的鷺鷥,不禁充滿自豪。這是個拿得出手的情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