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木箱的流浪(3)

梁子勸她還是回來算了,在北京沒有一個親人,在那兒待著做什麽?香蘭隻是淡淡地笑。梁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香蘭無力地回道:“即使我不在北京,也會去比較大的城市。我在縣城能做什麽呢?難道去開小店嗎?開店也沒本錢。現在舅舅死了,六六上初中,香梅上高中,都是需要錢的時候。舅媽說,舅舅的死亡賠償費要留給六六上學。舅舅下葬那天,我就和舅媽說了,我要供香梅上高中,如果她能考上大學,我還要掙錢供她上大學。如果以後工作好些了,我還能分擔六六的一些學費。”

梁子被氣得無話可說。他恨不得把她綁起來,不讓她走。他知道勸她也沒有用,但還是忍不住罵她傻。他憤憤地說:“你們家的人對你一點不好,你這麽拚死拚活的做什麽?你看你那個大姨的女兒,你每次回來,她總要拿你的東西。你自己打工掙點錢,還在讀大學,她還好意思問你要這樣要那樣的,還好意思纏著讓你帶耐克的鞋給她,你自己穿過耐克嗎?現在在北京工作也不好找,你還要供香梅讀高中,聽說她讀書根本就不行,你舅媽都打算讓她退學了算了,你這是自找苦吃!”

“香梅挺可憐的,你不知道。從小,家裏對她不太好,她好像是個多餘的人,可有可無。小時候她和六六打架,無論對錯,大人都要揍她。現在她正讀高一,退了學,也隻能去工廠打工。現在我幫了她,說不定她的人生從此就改變了,不會像我可憐的舅舅那樣。”說到舅舅,香蘭的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

“那我陪你回北京吧?我真的很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邊。你看看你這樣子,弱不禁風的,我一點都放心不下。”

“不,我知道你很喜歡在縣城當老師,很愜意。平時還能喝喝酒、打打麻將。你一點都不想出去闖蕩,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去闖蕩。我會受不起的。梁子,如果我們都沒有走出古茶,可能現在早就幸福地結婚生孩子了,就像香草和強子一樣。梁子,我真的有些後悔出去,什麽都變了,回不來了。”

梁子求她不要再說了。

鑼鼓在沉悶地響著,道人唱喏的聲音悠長而淒清。青青的稻子在水田裏恐懼不安地生長。

7

外婆的葬禮辦得很體麵。出殯那天,縣長也來了。大姨是勞動局局長,和縣領導關係不錯。一年前,大姨請過一群領導來古茶打了一次獵。六輛轎車停在家門口,很有排場。外婆還特意叫來了古茶最好的廚子,辦了四桌酒席,在古茶人心中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但也有人不屑一顧,覺得香蘭大姨這人隻知道做表麵文章,一年到頭,隻是逢年過節的時候給自己的親娘幾百塊錢。香蘭在北京讀大學,她從來也沒想過給些生活費。

香蘭總感覺有人在看她,她抬起頭,發現縣長在呆呆地望著她。香蘭沒有躲閃,因為那種眼神沒有一點,而是有些悲哀。縣長走向香蘭,跟她搭訕了幾句。他問她在北京還好不好,工作怎麽樣。香蘭回答都很簡短。

一隻大花公雞被割斷了歌唱的喉嚨,頭被扭到了翅膀下。鮮紅的血不停地流,一滴一滴,落進了暗紅色的墓坑裏。草繩吊著黑漆漆的棺材緩緩地往下放,棺材落地的時候,發出“嘭”的一聲悶響。香蘭蹲在墓坑邊,有些發怔。開始往棺材上淋土的時候,大姨又哭天搶地起來。血紅的泥土吵吵嚷嚷地在黑漆上蹦跳。香蘭穿過十來個墳塚,躲開了人群,靠著一塊大墓碑,望著天空縹緲的雲朵,有些眩暈了。

這塊墓地是和村子一起出生的。村裏人死了,無論貧富,都是一副黑漆杉木棺材裝斂,然後由八個精強力壯的漢子抬到這裏來挖個坑下葬。三年後,若子孫愛好,便去買塊青石板,請人刻好字,在墳前樹塊碑。但碑石的大小各異,石頭的厚薄和質地也不盡相同,從碑石便可以看出子孫的貧富來。

那些碑文極簡單,橫幅都是“萬古流青”或“流芳百世”之類,正中書上先考或先妣某某之墓,旁邊小字寫上其生卒年,再依次列上子孫的名字。高壽而終的人甚至列到玄孫輩。村人一般隻去祭掃自己前四代祖先,因為再往上走,先人都已投胎轉世了,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祭掃。

這塊墓地占了整座山的陽麵,陽光充足。村裏死了人總要做幾天道場,然後請來風水先生在墳地裏架好羅盤,選一塊福蔭子孫的寶地安葬,地選得好才能家發人旺。但現在墳塚過多,墓地已顯得有些擁擠,能找出一塊空地安放棺材已算不錯。山綿亙著山,墓地東邊的山坡是一個野葬崗。那裏安葬著入不了祖墳的人,比如死在外邊的蕩子、還無子女的年輕人、難產死的女人……香蘭的娘就在那裏微笑著長眠。

春天,第一根蕨菜最早在這裏破土。蕨菜有兩種,綠蕨的莖一長高就老了,很難扭斷,隻有尖端和葉子還嫩油。紫蕨在暖風細雨中很肥碩,折斷處還流出濃釅的汁液來。夏天的草色融化進了白雲,於是,雲像是綠色的山丘,在曠野上低低地浮著。暴雨欲來的時候,黑色的雲在墓地上空奔湧,重重地壓著每一塊墓碑。秋天,野山楂、野棗子到處一叢一叢地長著,大群的山喜鵲在草蓬蓬裏啄食,人一來,就撲愣愣地飛走了。冬天,白雪增添了這裏的安寧。

香蘭靠著墓碑,有些恍惚起來。一個個墳塚都沒有呼吸。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現在她又是一個孤零零的人了。愛與死,都相對如夢寐。她在這裏變成了女人,幾十年後也會長眠在這裏。她突然覺得生命的路途很短,其實隻是從家走到墳的距離。

香蘭是在這塊墓地上長大的,小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它和死亡的關係,因為這隻是放牛羊的地方。這裏青草豐茂,牛羊趕往這裏,根本就不用管,旁邊沒有什麽莊稼,隻在墓地頂上有一丘稻田,山腳有條清淺的小溪。

大二的寒假,香蘭在這裏放羊,梁子就跟著她放牛打柴。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又一起趕著牛羊回家。

一天,梁子從衣兜裏掏出兩個紅薯、兩個糍粑、一盒火柴,又撿了些枯草和枯樹枝。野火燒了起來,梁子拿起竹簽插上糍粑開始在火上烤。香蘭倚靠著他,柔順地望著篝火,像一隻小羊羔。梁子偏著腦袋看著她,忍不住在她臉上掐了一下,笑道:“嗯,我的羊咩咩真乖,要是你總是這樣子就好了。但有的時候就像隻老虎,張牙舞爪的嚇死人。”

香蘭望著他,溫柔地笑道:“誰是你的羊?你才是一隻笨得像豬的羊。”

梁子吻了吻她的眼睛說:“羊咩咩好乖,來,喂我的羊咩咩吃糍粑。”

他扯了一塊糍粑塞進香蘭嘴裏,她馬上吐了出來:“我快被燙死了。”梁子用嘴巴堵住了香蘭的嘴,伸出舌頭輕柔地愛撫著她的舌頭。

香蘭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開,佯裝生氣道:“你這個鬼,壞得很,外婆還說你忠厚老實呢!”

“我當然忠厚老實了。我是怕燙壞了你的舌頭,所以檢查一下啊。”他跪在地上,一臉無辜,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好似受了委屈。

香蘭不再和他理論,搖搖他的肩膀說:“鬼,我怎麽聽不見牛的響鈴聲了?是不是跑到哪裏吃莊稼造禍了?你看看去。”

“你的羊都在,我的牛哪會跑?”梁子一麵說著,但還是站起來,打望了一下,“你看,牛不在那趴著吃草嗎?你這個小壞東西,我差一點被你騙得滿山找牛,看我怎麽懲罰你。”香蘭被他的手搔得咯咯地笑了。

香蘭躺在地上,嗅到了泥土和枯草的氣息。太陽柔和地照著,像一隻暖暖的手撫摸著她。不遠處,一塊寬大的墓碑倒在墳前的平地上。梁子怕地上濕氣太重,便把她抱到石碑上讓她平躺下來。碑石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熱氣透過衣服緩緩地滲進她的皮膚。香蘭閉著眼睛夢囈似地說:“睡在這裏好舒服啊,其實,死了挺好的。”

“盡說憨話,什麽死不死的。”梁子俯身望著她,四目相對。香蘭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伸出手來幫他梳理著頭發。梁子抓起她的手,胡亂地吻著。她閉上了眼睛,像一尾不會說話的魚,任他忙亂地解著扣子。

突然,她尖叫了一聲,像被一把鋒利的劍刺中了。她的聲音像一根細線,拖著越來越柔弱的尾巴,飄飄搖搖地湮沒在荒草中了。一隻白嘴鳥在不遠處很清脆地叫了幾聲,墓地又歸於靜寂了。太陽暖融融地照著,牛羊的響鈴聲若有若無。

“很疼嗎?”一雙健壯的臂膀像兩個鉗子,夾住了一株柔嫩的草葉。

她睜開眼睛,瓦藍色的天空開闊得很,像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她緊緊地抱著他粗壯的腰,像抱著一座山。她的臉輕貼著他的胸膛,羞澀地不敢看他。梁子突然想起了什麽,一口氣衝到山頂的稻田裏,抓了一把稻草回來。

他挑了一根最黃最韌的稻草,精心地編了起來。兩人靠著一個墓碑坐著,香蘭靜靜地偎依著他。黃色的稻草在他粗壯的手指上繞成了一個小小的圓環,他粗魯地將稻草環套上了她的手指,“這是我送給你的定情戒指。”

香蘭看著套在手上的稻草戒指,欣賞了半天然後說道:“君為磐石,妾為蒲草。以草為媒,與子偕老。”她頓了頓又嚷道,“不行,我要每個手指上都戴一個。”

梁子溫柔地吻了吻她哄道:“戴那麽多戒指像暴發戶一樣,定情信物有一個就夠了。你再貪心的話,一個都不給了。”他意欲把那個稻草戒指摘下來。

“好,我隻要一個。”她又顯得很乖了,但狡猾地笑道,“但你得背我回去,剛才我腳崴了。”

“什麽時候你又崴腳了?好,我背你到田塍上你就自己走啊,別人看見多不好。”

“反正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香蘭嘻嘻地笑起來。

香蘭靠著墓碑,遠遠地看著熱鬧的人群。大姨的哭聲在空曠的原野裏顯得很悲切。香蘭平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恍如夢幻。

手機響了,竟是湯乾坤打來的電話。香蘭蹲在一個高高的墳頭,墳上青草覆蓋。她的手有些顫抖起來,流著淚說:“我在古茶。外婆去世了。天好空,天上全是雲。”湯乾坤莊重地回道:“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了。”

手機從香蘭顫抖的手裏掉落下來,她靠著墓碑,泣不成聲。

“妹,回家吧。”不知什麽時候,香草走了過來,拉了拉她的手。香草四歲的兒子冬明也在旁邊叫著:“蘭姨,回家吧,我們回家。”

8

吃過午飯,香蘭端了一盆水給縣長洗手。縣長望著她說:“你和你媽長得很像,尤其是這雙眼睛,和你媽的眼睛一樣好看。”

香蘭客氣地問:“你怎麽認識我媽的?”

縣長隨和地低頭笑道:“我和她以前一個學校的,她是我們的校花,誰不認識?”

“後來她出事了,你知道嗎?”

“知道,高三下學期她莫名其妙就退學了,高考完了才聽說是因為她懷孕了。”

“你認識讓她懷孕的那個人嗎?”

“你是說你爸爸?當時,其實沒人知道她懷的是誰的孩子。”縣長頓了頓接著說,“不過我和你爸關係挺好,所以我知道這事。但我讀大學之後就不太和他聯係了。這麽多年,他沒來看過你,你恨他嗎?”

香蘭沒有答話。

“香蘭,其實你也要理解他。那個時候,如果出了那種事,學校就會把兩個人都開除了。要是你媽不主動退學,他們兩個人都完了。你不知道那個年代不像現在這麽開放。你媽是個很善良的人。其實她成績挺好的,如果不是因為你,她可能也考上大學了。你爸總覺得欠你媽太多了,他打算大學畢業就和你媽結婚,但你媽生下你就走了。後來他結婚了,因為家庭,因為工作,他都不好來認你。”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她抬起眼睛望著他。

“因為我和你爸爸很熟,他有什麽事都和我說。他不能來認你,其實也很痛苦。第一次大學放寒假回來,他想偷偷來看看你媽,走到你家對門坡田塍的時候迷路了,正好有個老頭在那放牛。他走過去問路,老頭說他要找的那個人難產死了,生了個女兒,叫做香蘭。他當時就坐在田塍上哭了。”縣長指了指對門坡,“喏,就是那根田塍。”

“你怎麽會知道是哪一根田塍?”香蘭心悸了一下。

“我陪他來的。後來我又陪他找到了墳地,他在你媽的墳上哭到天黑。沒有回城的車了,我們一直走到後半夜才走到城裏。你別恨他,其實他有他的苦衷。”

“你見到他一定別忘了告訴他,我真的已經不恨他了,一點都不恨。”香蘭憂傷地望著他,囁嚅著說。

縣長低下頭不住地點著。

香蘭安葬完外婆,歇息了兩天就走了。

她趴在車窗上,看著白色的霧靄在山腰流動,露出綠意迷蒙的山頂。朝陽冉冉地從兩山間跳出,於是,山的明亮處變成了淡紅色,而陰影的地方仍是青紫色。在深翠的林木中隱隱露出木房的屋脊,層層梯田上的稻子如綠色的毯子。

大片的園圃,蓊鬱的杉木林。靜謐。偶爾,公雞打鳴的綿長而清亮的聲音,如一根隱隱的細線輕輕地震著她的鼓膜。她不曉得眼前的是真還是虛,那是在真實和夢幻間用聲音做的一條銀線。她閉上了眼睛,隨著山路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