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3)

他有些頹唐地說:“忍著。”他歎口氣,“你應該有個幸福的家庭,你不要怕背叛我。你對我不存在背叛。你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你身邊。除非你不再願意見我。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已經很知足,已經足夠我後半生去回憶了。”

我們越說越往傷感的路上走了,我隻得終止這樣的對話。在他麵前,我早已為自己的表演而羞恥,但仍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這是我無法跨越的壕溝,所以隻能和他隔著深淵遙遙相望。

我不知道他已跨過深淵,站在我身邊。照片上的像一個光亮之門上的小孔,透過它,他瞥見了我生活中的黑暗和不可告人的墮落。然而,他終究沒有離開,隻是誘使我懺悔,然後給我寬恕。

我剪斷了一切希望和未來,懷著一顆僵死的心費盡心機地自戕和傷人。我自知是下地獄的人,但地獄的火焰讓我歡喜。

一個都不饒恕。

永遠不要救贖。

天堂與地獄同在。

這是一堆絕望的篝火。在野地裏,焚燒自我並燒毀一切。我要唱落天上的星星。我要荒蕪潔淨的土地。隻有在灰燼覆蓋的蒼涼肥沃的泥土中,我才能重新落地生根。

我能想象到他的傷心,然而,他一直沒有問我。我不知道,要多大的慈悲和愛才能原宥和寬恕我。

然而,他正在寬恕。

他將去寬恕。

他已經寬恕。

他的寬恕猶如一根線,把我破碎的生活一針針地縫綴起來了,雖然補丁滿滿,然而,我完整了。

5

朱衛國離開這個世界後不久,我離開了北京。

香梅在我淒楚的哭聲中,無比友善地和我說:“姐,你來深圳吧,你過來找份工作,以後我們姐妹也有個照應。即使你找不到工作,我也能養著你,你可以安心寫你的詩,什麽都不用想。”親情是我久違的溫暖,我哭得更加哽咽,心裏糅合了甜美和痛苦的悲傷。

大二沒念完,香梅就輟學結婚了,此後我們一直沒有見過。我去深圳後,香梅看見我像石頭一樣絕望,不免為我難過。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拉著我的手,默默地為我垂淚。我想,生活的磨礪已讓我們都成熟起來了,我們不會再因為一個猥瑣的男人而鬧得分崩離析。她太過於好勝,如今,我終於完全敗落下來,一個快到三十歲的女人,沒有體麵的工作,沒有錢,沒有愛情,真可謂是一無所有。對我,她隻剩下同情了。

香梅真心實意地同情我、關心我,說起我的故事,常為我垂淚。她握著我的手說:“姐,以前我是太不懂事了,那個老毛驢一調唆,我就信了。現在想起來真的挺可笑的,我以前真的太小心眼,太小孩子氣了。”我們一副曆經滄桑的樣子談論往昔,一切的恩怨似乎都已消解殆盡,剩下的唯有濃濃的姊妹親情。

香梅再也不用為錢發愁。黃金龍的父親忙著管理他的鞋廠,手裏的二十套房子和幾個店麵讓黃金龍出租,從不過問租金的事。黃金龍在村裏有份閑職,聊且用來打發時間。香梅覺得無聊,開了一個精品服裝店,請了兩個店員,她心情好的時候才想起來過去看看。

香梅喜歡去酒吧。泡到半夜一兩點,我困得不行,連訴苦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還會拉著我去洗浴中心捏腳。我不知道她是否幸福,但她總表現出一副幸福的模樣。女人總是願意別人羨慕和嫉妒的。

當初她倆結婚,黃金龍的家裏極力反對。他母親找她談過,隻要她願意離開黃金龍,他們願意給她一筆錢。香梅為了證明自己的愛情,大學沒念完就跑來了深圳。兩個人好不容易結了婚,但黃金龍的父母依然對她很冷淡。

找工作時,我仍然難免處處碰壁。這是一個年輕的城市,然而我已不再年輕。很多公司招女職員都要求不超過二十六歲,而且在專業方麵我又沒有任何優勢。無可奈何之時,我想起了郭俊。他在報社上班,又是土生土長的深圳人,幫我聯係一份普通的工作應該不至於太困難。在詩集《憂鬱的情人》新書研討上,他是作為媒體人被邀請參加的。後來我們通過幾次電話,對集子裏的幾首詩,郭俊讚不絕口。他說:“從你的詩裏,我覺得你痛苦得幾乎快分裂了,但又過度隱忍,你會把自己逼瘋的。”我隻是默笑。為了一刹那的理解。

香梅很關心我,她對我說:“萬一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你可以去幫我看看服裝店。我當初開店也隻是當個消遣。你過來了,我們可以弄個更大些的店麵。”

我說:“我還是再找找吧。”我不禁自嘲,畢業好幾年了,但仍然時常處於找工作的焦慮和失業的恐懼之中,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一點安全感。

郭俊約我吃飯的那天下午,我告訴香梅不用準備我的晚飯,她有些詫異。我隻得解釋說:“那是以前認識的。”

香梅不禁掏心吐肺地說:“姐,你別再玩了,你現在不抓住二十幾歲的尾巴認認真真地找個人結婚,過了三十,就很難挑到好男人了。”

我無心地說:“你覺得結婚了就幸福嗎?我並不羨慕你現在的生活。”

香梅笑笑說:“我知道,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作為一個女人你還要什麽?我手裏有二十套房子,我愛怎麽花錢就怎麽花。做做美容,逛逛街,泡泡酒吧,心情好了去店裏看看,我也不指望有什麽收入,就是做著好玩。一個女人,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錢花,有房子住,有老公寵著,你還要怎麽樣?”

她有些生氣了,也許是因為我沒有發自肺腑地羨慕她。我岔開話題說:“今天晚上吃飯的那個男人我總共才見過一次,如果你沒事,晚上和我一起去?我還不用自己去擠公交車了。”她對我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和遐想,因此欣然答應。

郭俊比我小兩歲,高高的鼻梁上托著副細細的金絲眼鏡,顯得成熟穩重。落座後,郭俊遞給香梅一張名片。

香梅有些誇張地說:“郭記者,你這麽年輕?真沒想到。”

郭俊有些不解地說:“年輕有錯嗎?”

香梅說道:“隻是有點驚訝,我姐從來不和小男生玩。”

她已經學會了一些粵語,雖然郭俊一直說普通話,但她卻故意用粵語與他交談。有些話我聽不太懂,我笑著說:“你粵語說得不太好,還是別在郭記者麵前獻醜了。”

香梅不依不饒,“我說得不好,郭記者可以幫我糾正啊。”

“你說得挺好的。”郭俊笑著誇她。他又轉向我,“香蘭,你怎麽來深圳了?不過,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我納悶地抬頭問:“為什麽?”

他說:“因為我希望你來。”

我低下頭,不敢多說話。在同性麵前是太過輕浮的舉止,況且天下的女人都是香梅的同行——同行是冤家。

郭俊帶點崇拜地望著我說:“香蘭,你真的是一個很純粹的詩人,那種哀婉而淒清的調子是別人模仿不來的,但又不小家子氣,真的可以直追李清照了。”

對於他的話,我有些無動於衷。對於詩歌,他並不內行,我聊且隻將其當做是一種過度的褒揚。

郭俊和我說話,有些過於討好,瞥見香梅臉上鄙夷的笑,我心裏一驚,於是唯唯諾諾地用別的話題岔開。酒過三巡,郭俊望著我說:“香蘭,我還記得你在新書研討會上,穿著一件紫色的旗袍。你身上透出的美很古典,哀而不傷,就像你的詩,真讓人形容不出來。”我隻是低著頭吃飯,並不敢答話。

香梅終於開始說普通話了,她嘴角貼著一抹巧笑問我:“姐,我們古茶出了個蕩婦,你知道麽?這女人可不要臉了。人挺聰明的,但不走正道,據說同時有好多個情人。”

我全身顫抖了一下,但強作鎮靜回答道:“或許她有幾分真心和不得已的苦衷吧。”

香梅冷笑了一聲,“說好聽點是真心,說難聽點,這女人挺賤的,她和男人混了幾年,居然一個錢沒有撈到,可能男人都覺得她比小姐還賤吧?不值得花錢。”

在自己的妹妹麵前,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冷冷地說:“你以為弄到了男人的錢就高貴了?那隻是說明你用錢就可以買到。你提那個蕩婦做什麽,難道你妒忌她了?”

郭俊看氣氛有點緊張,不免相勸道:“你們姊妹倆挺有意思的,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吵什麽?再吵,就該每個人罰一杯酒。”

香梅不搭理他,依然兀自說道:“她有什麽可讓我妒忌的?那種婊子!姐,你知道嗎?可搞笑了,那婊子有個情人,年齡都可以當她爸了,但她還好意思說自己愛那個老男人。不過,想著她也挺可憐的,沒人願意娶她,她就隻好做蕩婦了。”

我淡笑道:“對很多女人來說,如果有安全地做一次蕩婦的機會,不被任何人知道,估計很多人都不會放過。蕩婦可能還慎重地考慮挑選一下,因為畢竟機會很多,但有些人可能是饑不擇食地想品嚐一下背著自己丈夫偷情的新鮮滋味吧。從這個角度來說,蕩婦更多了一點真心和愛。”

郭俊笑著附和說:“我同意。詩人就是詩人,看世界的角度和常人不一樣。”香梅明白我指的是什麽。她氣得嘴唇發紫,重重地摔了一下筷子,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她站起來,意欲離去。

郭俊拉住了她,開玩笑地說:“你自己走了,你就放心把你姐扔給我?我可尚無家室,正欲娶妻。”

香梅彎下腰撿起筷子說:“誰要走了?”

郭俊叫來服務員添了雙筷子,對香梅說:“可別再掉了,這有個說法,掉了筷子說明今天會挨打。”香梅不再說話。

我想著還得硬著頭皮寄住到香梅家就心裏一陣發怵。然而我無處可逃。

回家的路上,香梅開著車,有些冷淡地說:“你又騙我。你不是說你們隻見過一次嗎?我不是因為他喜歡你生氣,而是因為你騙我。何香蘭,你什麽時候才能夠不對我撒謊?”我避開她的話頭,無可奈何地笑了。

深圳的街道我一點都不熟悉,隻是在她車裏任由她把我帶回家,然而,那個家不是我的。無家可歸的蒼涼又把我漸漸填滿。

我靜靜地說:“其實郭俊並不喜歡我,你是太單純了,所以聽不懂男人說的話。”

“女人單純一點有什麽不好?我可不想像你那麽複雜。”香梅說。

“單純有時等同於幼稚,大腦簡單,情商低,李誠就挺單純的。”

說起李誠,香梅得勝地笑道:“他那麽單純,你搞定他豈不是很簡單的事,他為什麽不肯娶你?你不是特別想嫁給他嗎?”

我無話可說,隻是淡淡地說:“我一點都沒有喜歡過他,真的。”

香梅有些詭異地笑起來,我坐在她旁邊,看到她嘴角寒冷而帶著血的微笑,心裏有些**。

“何香蘭,你還是這麽虛偽。你真的沒必要在我麵前撒謊。不要不敢承認,我又不會笑話你。雖然他長得挺醜又沒錢,但人家好歹是名牌大學的副教授,過兩年可能就是教授了。不過他不會娶你的,他老婆很有氣質,而且每年都能掙上百萬,你有什麽呀?”

我冷冷地說:“你了解李誠多少,你了解他們家多少?你了解愛情和人性有多少?你以為李誠真的愛你嗎?他是見個女人就追求的人。而且,你不用為了打擊我就抬高他老婆的身價,你怎麽不說他老婆是美女?”

“那還用廢話嗎?人家確實長得挺好看的,至少比你好看。”

久久地,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香蘭,我真是奇了怪了,你長得吧又不是國色天香,現在漂亮的女人多了,但為什麽男人總是容易上你的鉤,估計你很厲害吧?但又不是去競選小姐,厲害有什麽用?”香梅一邊開著車,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我無意再和她這麽幼稚地爭吵下去。我必須逃走。馬上逃走。刻不容緩。我拿出了手機,佯裝在看信息,以掩飾我五髒六腑的痛苦。

郭俊發了一條信息給我說:“你能來深圳,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我從來沒有見過憂鬱得像你那麽美的女孩。”

我回道:“我是一個憂傷而絕望的女人,因為我的情人兩個月前去世了,我很愛他。”

郭俊沒有再回信過來,我又輕輕捏碎了一個哀婉的希望,不由得欣賞自己真實而不做作的殘忍。

跟著香梅進了她家的門,我低著頭縮進她給我安排的房間。我把衣櫃裏的衣服慢條斯理地裝進了行李箱。這是朱衛國用舊的箱子,陪伴他走過了五湖四海。我拉著它,繼續艱辛的漫漫旅途……

深夜的墓坑好冷,想著和香梅無謂的爭吵,我又有些恍惚起來。我抓撓著壁坑的泥土,手指早已麻木了,全身也凍得沒有了什麽知覺。這具身體已不屬於我,隻是心還在絞痛,生的痛苦又緊緊攫住了我。隻要活著,就要堅強地在人世煎熬下去。

我的情人已腐爛了吧?然而我要明媚鮮妍地活下去,冷冷清清地飲完他用死亡浸泡過的酒,醉眼迷離中,我竟生出了一點直麵人生的勇氣。

活下去啊,無論多難。

6

我又一次踏上了故鄉的土地。我到鎮上的時候,正下著雨。鎮上離家有七八裏山路,我把箱子的拉杆抽了出來。蒙蒙細雨把青山都包裹在雨霧中了。雖是初夏,但在雨天還有點冷。在小馬路上,一輛摩托車從我身邊駛過去又轉了回來。

“香蘭。”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了我一聲。

我抬頭,是香草小兩口。強子說:“你來之前應該給我打個電話,我可以去鎮上接你。如果沒有遇見我倆,你估計得走到天黑了。”

香草早下了車,幫著我把箱子用皮繩捆綁在車尾。她憨笑道:“妹,你放假了?六六讀高中,怎麽還……還沒有放假回來?”

我淡笑著說:“估計高中要補課吧。”

香草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我不禁有些欣慰。她吩咐強子先送我回家,因為捆上箱子後,摩托車上坐不下三個人。

強子開得小心翼翼,因為這是一條土路,下雨天被大車碾過後,有些鬆軟的地方便陷了下去,留下深深的車轍坑窪,積滿了稀糊糊的泥漿。摩托車繞山而上,左彎右拐,不時有紅色的泥漿濺到我褲腿上。雨霧下的青山在潔淨地寂寞著,偶有一兩聲紅尾的鳴叫打破空山的岑寂。

李誠的電話曾經攪動過這裏的安寧。幾年前,古茶人都知道我做了不光彩的事——勾引過一個有了老婆的教授。為此我好幾年都不敢回來。我不能說明真相,因為那會讓香梅難堪。我隻能默默地背著這種羞恥,直至把羞恥變成我銳利的牙齒,瘋狂地撕咬一切。

幕布已經落下,大家都應該淡忘了吧?仇恨雖然早已蕩然無存,然而受傷的靈魂珍藏著痛苦的痕跡,什麽都無法把它們磨滅。

我閉上眼睛,任山風穿透我。

我站在老屋門口的時候,舅媽正在洗衣服。看見我,她有些驚訝地說:“香蘭,你回來了?你不是在香梅那嗎?”我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我想回家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