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2)

我嫌惡他的身體。有一回,他過來看我,在朱衛國的房子裏,他想吻我,被我一把推開了。他捧起我的臉,激動地命令我說:“香蘭,告訴哥哥,你愛哥哥。”我突然想起曖昧地叫他哥哥的香梅。那是快訂婚時的香梅——一邊為了李誠爭風吃醋,一邊忙著和黃金龍訂婚。她一直是我心裏最純潔的女孩,我用我僅有的一點力量幫助她,讓她可以有尊嚴地生活,不用討好和依靠任何男人。她是我的夢想。我在泥淖裏汙濁太深,我希望她能穿著潔白的衣裳傲視天下。我總以為她是我的另一條道路,那條道路通向潔淨和光明。然而,她卻誆騙了我。世界上我以為最愛我的兩個人,同時把匕首爭先恐後的深深地刺向了我,我的世界頃刻間就完全崩塌了。

“香蘭,告訴哥哥,你愛哥哥。”李誠滿含焦灼期待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太太雖然比他大兩歲,但親昵的時候,都叫他哥哥。

我搖頭說:“我不愛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你。”

他有些激動起來,開始焦急地脫著自己的衣褲,帶著哭腔說:“我知道你騙我的,我知道,你愛哥哥。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給你,我的身體,我的一切……”迷離恍惚中,他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給他拍照。

我說:“不用了,我有相機。”

我很平靜地給他拍了好幾張。他的激不起我的任何興趣,隻是讓我覺得驚訝和羞恥。我拿著相機轉過身去,輕輕地說:“你穿上衣服吧,以後我不願意再見到你的,除非在你家裏。”

他愣了一會兒,默默地穿上衣服,眼裏含著一點亮亮的淚。他難過地說:“也許你真的不愛我。”

我笑著說:“挺愛的,真的。性是很神聖的事情,除非你娶我,或者在你家裏。”他又高興起來。我突然有些愧疚,他隻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是否被騙都分辨不清,我的複仇顯得毫無意義。

我把正常的人生委棄在懸崖上,往前是深淵,向後看,隻殘留下荒蕪的枯草。我必須把選擇繼續下去。我已把對他的侮辱與欺騙等同於對自己尊嚴的確認。

我佯裝複仇得勝的樣子自我陶醉,而他則在我的欺騙和背叛中倍感愛情的幸福和甜蜜。幸福其實隻是一種自認為幸福的感覺。我的圈套勒緊了自己的脖子。不,我要毀滅一切,撕碎一切,以決絕的姿態。然而,我注定是會失敗的。因為麵對射向他的箭鏃,他會抱頭逃竄,感到痛苦,但沒有悲傷。孩子是沒有悲哀感的,受到外界的傷害隻會哭著表示痛苦,但不會心痛地悲傷。

我意識到我並不能傷害到他,我手中的劍除了引起他激烈的抵抗之外,並不能劃傷他的心。他是一個無心可傷的人。我隻能盼望他痛苦,雖然我預料到我終究還是會失敗。因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相信我手中的劍就是愛情的明證,為愛情受點傷多少是讓人豔羨的。他不會懂得,更多時候,純粹的恨其實與愛無關。

我把他的裸照放進他家角落的時候其實就隻想告訴他這一點。

在他和他妻子女兒同眠的床上,他撐起身子望著我,淚滴下來,落在我臉上。他又哭了。他的身體像一棵纖細的豆芽,帶著病態的黃。我忍住了心裏的嫌惡,睜著眼睛望著他。

“你真的愛我嗎?”他的眼淚蓄在三角形的耷拉的眼睛裏璀璨奪目。

我愣住了。他本以為所有人都愛他的,包括我、袁英、香梅、王梓、大學時的幾個女同學、現在學校裏的幾個女博士、小理發店的美容師、賣貨的服務員……他終於真誠地問我是否愛他了,我瞥見了他一點靈魂的憂傷,不禁心驚。我的複仇變得空前的輝煌和燦爛。在他纖弱的身體裏,依然包裹著一顆心,雖然有些遲鈍,但是柔軟到足夠受傷。我們終於可以一手捧著心,一手舉著劍,在同一片地麵上對決了。

“香蘭,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傷害到我,因為我是真的愛你的。”他說。

煎熬了那麽久,我終於可以刺傷他。他對我的情感就是刺向他自己的劍,我苦心鍛造了很久,現在閃著美麗的寒光。我輕輕用劍尖一挑,他就會喋血。

我沒答話,隻是打開手機說:“我放首歌給你聽。”那是土耳其語的,我們都聽不懂,但我知道它的譯文,隨著歌聲,我解釋道:“這是電影《三隻猴子》裏的音樂,日本宗教中有‘三猿像’,三隻猴子分別捂耳、掩嘴、蒙眼,寓意不看、不聽、不說。想必是來自於儒家的禪語: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首歌在影片裏出現了好幾次,翻譯過來就是:我希望你愛的人卻不愛你。我希望你被愛所傷就像它傷害我一樣。我希望你朝思暮想卻無法重聚,就像我一直不得重聚。我希望你的心會被熔化,就像蠟燭一樣。我希望絕望總在你門前,就像奴隸一樣等著你。我希望你的心被偷走,就像貨架上的商品一樣,我希望你在你的激情裏被窒息……”

他把眼淚收了起來,眉開眼笑地說:“挺好聽的,寶貝,你怎麽什麽都懂,還對電影有研究。”他對我翻譯的歌詞毫無反應,也許隻是覺得我是在用音樂。

我推開了他,低低地說:“在你妻子的床上,我做不到。我們不應該侮辱她。”

他說:“她們不會回來的。”

我閑閑地問他:“你女兒快十歲了,怎麽還和你們睡一張床?萬一看見你們在怎麽辦?”

他完全放鬆下來,有些淫猥地說:“我和她很快,我趴到她身上,咬著牙喘幾口氣抽幾下就完了。”

他模仿了幾聲妻子喘氣的聲音,大概想勾起我對他的興趣。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了。我憂傷地望著他說:“你怎麽能在別的女人麵前這樣侮辱自己的太太?”

他以為我終於因他對妻子的侮辱而開心起來,因此更加肆無忌憚了。他趴在床上,盡心竭力地模仿著和妻子****的動作,我冷冷地觀望著。他停了下來,輕快地說:“如果悅悅看見,肯定會想,爸爸媽媽在做什麽呢?真好玩。”

我淚如泉湧。

“你終於知道我有多愛你了?香蘭,為了你,我可以背叛一切。”

我泣不成聲了。他不禁讓我對人性和婚姻皆感到絕望。我能想象他為了討好香梅,如何在她麵前侮辱我和自己的妻子。香梅以為能為她背叛一切,玷汙一切就是愛的明證了,從未想過這樣猥瑣的情感是否應該接受。

“李誠,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我受不了。”我嚶嚶地哭著。

“不要把愛當成累贅,寶貝。一切的愛情都是純潔而偉大的。世界上,人人都是孤兒,隻有愛能夠拯救我們孤苦的靈魂。”他又開始布道了。

我用雙手拉過他妻子的被子,把頭蒙了起來,哭得很慟。

我很悲哀,為所有的人。

我把自己包裹得像個蠶蛹,獨自哭著,他也覺得無趣,隻好鑽進自己的被窩裏睡去,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聲。

我躡手躡腳地起了床,把他的照片放到了好幾個角落裏。最後把一封早寫好的信放到了袁英的包裏。我輕輕躺下來。他的呼嚕聲攪擾著我。

愛情揮舞著鐮刀,在月光下練習著割刈。收割仇恨。收割悲哀。收割絕望與生死。

這是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擁擠而簡陋的屋子,屬於學校的老宿舍,裏外都滄桑得像一個垂死的老人黯淡的皮膚。一鋪兩米的大床靠牆擺著,壓抑地占據了醒目的空間,床尾和櫃子中間僅能容一人站立。床邊挨著門的地上堆放著一些鞋盒,有一隻女士涼鞋孤單地擱在最上的一個鞋盒上,另一隻不知去向。屋裏太暗,看不清鞋的顏色。

李誠舍不得開空調,所以窗戶大開著,涼爽的夜風將窗簾掀了起來。在窗外暗黃燈光的映襯下,質地單薄的棉質窗簾顯得輕飄飄的。窗簾隻有向外的一麵映著些可愛的動物圖案,一看就知道是學校附近的小攤小店上買的,十幾塊錢一米,大學的時候,我們經常買了做床簾。

窗台下雜亂堆著一些東西,黑魆魆一片,像跪在沙漠中哭泣的駱駝。透過單薄窗簾映進來的路燈把房間照得很亮。在昏黃的光中,我看見小小的塑料電腦桌上散放著幾本書。被套和窗簾是一樣的布料,隻是磨得有點起毛了。李誠蓋的被子上還有幾隻米老鼠。

我輕輕下了床,推開門。李誠迷迷糊糊地問我:“你去哪?”我說:“去洗手間。”他又翻身睡了過去。我掩上門,在過道裏待立了很久。靠近門的牆邊,擺著一架鋼琴,琴架閃著寒冷的光,在促狹的過道裏很不協調。估計悅悅坐下練琴的時候,就不能過人了。我推開另一間房門,隻見孤單地擺著兩張小床,一個小小的櫃子上放著一台電視,一切都顯得擁擠不堪,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在床上重新躺下來,睜著眼愣愣地看著窗簾上的圖案。呆望中,又想起袁英單薄的身影。她和李誠很有夫妻像,瘦瘦的身子,尖而小的頭上蓋著稀疏的棕黃色短發,但笑起來卻是動人的,小小的眼睛眯縫成一條線,露出兩顆小虎牙。她是很聰明的女人,我想她應該偷偷哭過很多回吧。李誠情商太低,連撒個謊都不圓滿,根本騙不了她。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但她不想離婚,所以表現得甘願相信丈夫的謊言。她雖想裝得若無其事,但終究有失控的時候。她給我撥過一回電話,我們默默無言,僵持了很久。

她輕輕地和我說:“你好。”

我鎮定地說:“你好。”

我知道她不會找我吵架,因為她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人,隻要不打算離婚,就不會和丈夫撕破臉。她沒有被逼到絕路是不會離婚的,當時她選擇李誠就決定了以後不可能離婚。婚姻需要考慮的東西很多,比如房子,比如對方的家庭,比如對方的職業和收入……感情隻是被擠占到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落。

有的人把愛放在了塔尖,沒人能摘下它,就潔淨地獨身下去。但很多人都隻是各取所需,為的是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因此門當戶對永不會過時。

袁英和我沉默了很久。我屏氣凝神,一直等著她先開口說話。我隱隱地聽見有輕微的哭泣聲,但旋即又消失了,我知道她正捂著嘴,極力壓抑著自己的痛苦,不想傳達給我。在丈夫的情人麵前,她打算表現得若無其事,好像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一樣。

鄰居家的那隻貓又跳上了我的窗台,憂鬱地望著我。我隻是握著手機,靜靜地聽著時間和痛苦在耳邊呼嘯。

她緩慢地說:“我找袁英。”

我輕輕答道:“你打錯了。”

她頓了頓,說:“對不起,不小心就撥錯了,希望下次撥錯的時候不會撥到你的手機上。”

她的聲音很隱忍,她吐出的每個字都像一朵凋謝的花。我愣怔了很久。

晨曦漫了進來,透過綠色底子的窗簾,躺在地上的晨光像淡綠的芥末,嗆得我眼裏蓄滿了淚。我推醒李誠,淡淡地說:“以後好好對你老婆,你沒有資格有情人,你明白嗎?”

他有些生氣地說:“我知道,你是嫌我窮,但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不禁反問他:“那你能給你老婆什麽?”

他說:“婚姻。”我懶得和他多說,隻是拉他起來,讓他順著我的指示找出了他的照片和我寫給袁英的信。

他嚇得有些瑟瑟發抖,隻是望著我,連哭都不敢。他像被打了一悶棍,還沒有回過神來。

“*,我們永別吧。”我微笑著說。

他木木地點頭,喃喃地說:“你們女人太可怕了。”

在歇斯底裏的清晨,仇恨舉著屠刀躡手躡腳地顫抖著走過去了,許多陰霾的歲月瞬間就失去了顏色,沒有了任何意義。都灰飛煙滅吧。猥瑣沒有心髒。仇恨沒有大腦。寬恕沒有回聲。希望沒有翅膀。

我沒想到大半年以後在朱太太的手裏又看見了李誠的照片。照片的頭被剪了下來,看上去像幾具無頭屍。我的記憶倏忽間跌碎,我將碎片一塊一塊地撿起,拚湊起來。

朱衛國去世之後,朱太太把照片還給了我。她喟歎著說:“其實你的什麽事我都知道,老朱也知道。”朱太太不愧是官員人家的孩子,而且在“文革”中耳濡目染,所以深諳革命之道。我已大半年沒有工作,朱太太思想中的“單位”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她隻可以用朱衛國的單位威脅他,如果他不和我斷絕往來,她會鬧到單位去,告到中紀委去。而對我,想告都沒有地方。

她從詩集《憂鬱的情人》的作者簡介一欄知道了我畢業的學校,也算是找到了管束我的單位和組織。每每她哭鬧著威脅朱衛國要去我學校分發傳單的時候,朱衛國隻是客觀地說,她已經畢業好幾年了,沒人認識她。然而,她還是抱著一點希望的曙光去了,她去學校檔案室想調出我的檔案,但我的檔案早已轉回了老家。她不得已隻有去哲學係找了幾次院長,院長安慰了她一通也表示無能為力。有一次,她走出哲學係大門的時候,李誠追上了她。

朱太太沒有告訴我他們到底談了什麽,但我也不願意知道了。幾張照片像屍體一般橫陳在我眼前,我隻是閉了眼。李誠依然還是那麽幼稚,幾番波折並沒有讓他成熟起來。然而,他早已激不起我心中的一點憤怒。我不恨他了。朱衛國去世後,我已學會不再仇恨,學會不再用微笑和偽裝的愛情進行殺戮。他手把手地教我寬恕。我已誰也不恨,隻是悲哀。為所有人。

我看著照片,心裏竟有些解脫。我一直以為我獨自悄悄背負著沉重的罪孽,但現在才知道其實我是暴露在光明之中的,我已不用掩蓋,我可以在我的地獄裏痛快淋漓地尖叫和哭喊。

然而,我終於沒有來得及懺悔,因為我本以為懺悔隻是徒增他的痛苦。和李誠分手後,我曾握著朱衛國的手說:“大寶,我可能真的愛上你了,我想做個好人了。”對這兩句毫無邏輯的話,他隻是笑著說:“做好人好啊,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有些失落,他並不知道自己對我生活潛移默化的改變,更不能分擔我隱秘的羞恥和不安。我當時並未覺得他愛我,因為他根本就不了解我。兩個不能相互傾聽靈魂的人是夠不上愛的吧。他看到的隻是我的假麵。

我不想懺悔,因為我不能。我知道朱衛國會理解我,並能原諒我,我將獲得解脫。然而我不能為了懺悔,而把他拽入痛苦中。他既然對我一無所知,那就讓他心滿意足地認為我始終如一地愛著他吧。我並不害怕在他麵前做一個誠實的人。可有時,真相隻是殺戮。

他始終沒有問過我,雖然他看見我在他的房子裏給另一個男人拍的照片。身後的台燈和窗簾都那麽熟悉地映在他眼裏,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麽?

我得知朱衛國窺見了我無法啟齒的私人生活後,竟感到無比的慰安。他用雙手捧起的不是我的假麵,而是我血肉模糊的真實的臉。我不孤獨。我本以為我從未嚐到過愛情的禁果,但後來卻發現它曾以悲傷而嚴肅的方式走向過我。

我每天戴著麵具過著沉淪、不潔和自甘墮落的生活,得到的所謂的愛隻是近乎虛空的回響。沒有人愛我。如果看到我破碎而分裂的生活,沒有人會愛我。我知道。

然而,朱衛國卻窺見了我假麵下汙濁的麵孔。我終於安心了。

我常說:“你不要愛我,我是一個壞人。”

剛開始,他隻是勸我說:“別老糟蹋自己,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我知道他並不懂我。他依然距我很遠,被擋在假麵之外。

後來,我仍然偶爾說:“別愛我吧,我真的是一個壞人,我怕你後悔。”

他說:“我知道。但我不後悔。”

我不高興地問:“你知道什麽了?”

他詭異地笑笑說:“其實,我什麽都知道。”

我說:“你在誘供了吧?你瞎猜什麽呀?什麽事都沒有。”

他握住我的手說:“我不能一直陪著你,有合適的人就找一個吧,但別瞎鬧,你還年輕,路還很長,結個婚安定下來,我就放心了。”

他說得很誠懇,我不免傷懷。“你真的不嫉妒嗎?”我問。

“嫉妒。”他答道,“你和誰在一起我都嫉妒,但是我希望你幸福。”

我笑了,“那你嫉妒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