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1)

1

淡藍色的夜霧逐漸加深,最後的一抹天光悄悄隱沒在對麵的山頂。薄暮的空氣裏融入了紫色的山嵐,漸漸變成了藍紫色。夜幕輕輕地落下來,把四圍的山都濃濃地包裹著。我靜靜地蹲在坑底,睜著眼睛毫無意識地看著周遭的一切。

這是古茶的墳山。我的母親,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都埋在這裏。夜鋪天蓋地而來。我雖然已經萬念俱灰,但出於本能,還是稍稍有些恐懼。這是新掘的一個墳坑,兩米來長,一米寬,我站起來,地平麵和我的頭頂齊平。我抱著的一隻狗,因為在坑裏待得久了,它看到幾點燈光就吠了起來。我鬆了手,放走了它。唯一的溫暖就這麽離我而去。

山頂有人舉著火把在喚我的名字。“香蘭——香蘭——”我有些無動於衷。對於自己的名字,我已經陌生太久。因為我已許久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存在。我隻是拖著一具沉重的身體在世界上行走,後來,我漸漸習慣把我的身體等同於我的存在。一個人變得不敢讓自己相認是很可悲哀的事。攬鏡對望,鏡子裏的麵容是那麽陌生。

無須打破鏡子,破碎的靈魂可以保持十年的悲傷。我隻想靜一靜。在一個個死者麵前,我知道我將寬恕一切,並將得到寬恕。星子漸漸明亮璀璨起來,在深藍色的夜霧裏,潔淨得讓人想哭泣。夏蟲寂靜地鳴叫著,在這荒蕪的墓地,竟透著一份生的歡樂。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然而,恐懼的手已經無法抓住我。這是一種沉淪到底的感覺。我很踏實,因為我知道,在世間我將不會見到更恐怖的地獄,那布滿傷心往事的道路再也不能誘惑我。我的心已融化,不再有愛恨情仇。

貓頭鷹在鬆山裏啼叫起來,淒苦的聲音緊緊地攫住了我。我閉上眼睛,想著死去的一個個親人。外婆去世的那晚,我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我沒有感覺她在漸漸冷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死神在我麵前殺戮,我卻睡得很香甜。而朱衛國離開的時候,我卻眼睜睜地站在他床邊。

那天下午我突然特別想他,電話打了很多遍沒通,我跑到樓下的公用電話亭打了幾遍,終於通了,接電話的是朱小苗。我愣了愣,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想問後天的會議朱主任能否參加。”

朱小苗哭哭啼啼地說:“我爸腦溢血,正在醫院裏搶救。”我問她在哪個醫院,她沒來得及多想,順口說完就急急掛了電話。

2

我把病房的門推開了一條小縫,窺見朱太太抱著她的狗在病房裏呆坐著。我在病房外心慌意亂地躑躅,等著她出來。走廊上,我和朱小苗打了個照麵,她提著一個飯盒,臉上掛滿了不安。我低下頭,閃進了廁所。

快九點的時候,朱太太抱著她的狗出來了,朱小苗跟在後邊,顯然打算回家。我遠遠地站著,看著她倆走進了電梯,才悄悄鑽進了病房。房裏隻有一個護士,見我進去,她說:“對不起,這是特護病房,現在不能來探望。”

我說:“我坐會兒就走。”她依然不許,我急了,滾下淚來說,“我求你了,讓我坐一小會兒。”

“一小會兒也不行,病人橋腦出血,很危險,家屬要求不許外人探望。”

我低頭說:“我是他情人。”

護士愣了愣說:“那你不要說話,坐會兒就走。”我點頭。

朱衛國是半夜離開的,夜深人靜,我眼睜睜地看著死神扼住了他的喉嚨。醫生和護士忙做一團,我呆呆地站在窗前。

過了很久,他太太才從家裏趕過來。她躥進病房,沒有看自己的丈夫一眼,就抓住了我的肩,不停地搖晃著大聲說:“你究竟和他說什麽了?你終於把他害死了。”

我隻是木木地望著她。因為我想不出來用什麽話來安慰她好。朱衛國是她的經濟支柱,她辭去工作後,雖然小打小鬧地炒點股,但總是賠的比賺的多。我不知道她以後靠什麽生活,丈夫已死,父母又已年邁,女兒在一個專科學校讀書,正打算畢業後出國念人類學。朱衛國去世後,估計朱小苗出國也無望了吧。

朱太太不停地推搡著我,我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覺得悲哀,為所有人。

我被她晃得差點吐出來,嘴裏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她哭著對站在一旁的朱小苗說:“她就是何香蘭,就是你爸喜歡的那個女的。”

胖乎乎的朱小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對她母親的話似乎無動於衷,隻是淡淡地說:“現在追究這些有什麽意思?還是先給舅舅打電話吧。”朱太太終於放開了我,我腦子一黑,蹲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我突然想起了《金剛經》裏的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走到床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很安詳。我摸了摸他的臉,還帶著人的體溫。

“別碰我丈夫!”朱太太歇斯底裏地叫喊道。我淚眼迷蒙地最後看了他一眼,倉皇退了出去。

以後我又將一個人在荒蕪的生之道路上顛沛流離了,我把本不該屬於我的人歸還了大地。他誰也不屬於,隻屬於大地。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在白駒過隙的短暫歲月裏,我們偶然相逢。離去本是必然。

從醫院出來,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繁華依舊。世界上的人們都還好好地活著,隻有我的情人悄悄死去了。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躑躅,迎著晨光。死亡穿越我,噩夢穿越我,孤單穿越我,我不禁感到生之疲憊。我有些不知道身在何處了,看著來往穿梭的行人從我身邊走過,我覺得我仿佛已經死了。我隻是在我的思想中行走,在蒼茫的宇宙裏行走,孤單一人。

他的身體也許已經變冷了吧。我忍不住開始思念他溫暖的身體。他皮膚白皙,體溫比我高好幾度,暖得有些發燙。他常喜歡用大手握住我冰涼的腳說:“你怎麽這麽涼。”

我笑著說:“因為我已經死了。”

他說:“是啊,你是一個女鬼,幽幽怨怨,隻知道吟詩作賦,但對社會懂得太少,不食人間煙火,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你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心高氣傲,又柔柔弱弱的,我真不知道你以後該怎麽辦才好。”

我的腳在他的手裏漸漸地暖了起來,我縮做一團,閃進他懷裏,喃喃地說:“抱抱我。”他緊緊地抱住我,滾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單衣傳到我冰涼的皮膚上。

我笑著說:“你知道麽?我就是那隻在農夫懷裏取暖的蛇,小心我活過來了咬你。”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說:“別瞎說了,你是個好人。”

他的身體散發著一股溫暖的檀香,我到處亂嗅著說:“你知道什麽叫氣味相投吧?就是說隻有喜歡對方的氣味才有可能喜歡這個人。我是靠氣味來區分愛情的。根據科學的解釋,可能是荷爾蒙的吸引。”

他笑著說:“隻有動物才靠氣味來辨別同類呢。不過也有一定的道理,她就很討厭我的氣味,說話都要隔一米遠,睡覺前讓我嚼一片口香糖。”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調皮地說:“那你們不得戴著口罩?”

他說:“我們從來不。”

我笑了,“那朱小苗怎麽生出來的?”

他說:“那是性,但沒有愛,我和她從來沒有做過愛。”

我沉默不語,在他微微發燙的懷裏,我仿佛又變成了剛出生的嬰兒,靜靜地安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

我是冬天出生的,我清晰記得出生的那天我安睡在母親臂彎裏的溫暖。外婆笑我瞎說,我卻以為我是真的記得。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裏被放逐,來到冰天雪地的世界,我依然覺得溫暖,因為我睡在母親的臂彎。我告訴朱衛國,我出生那天躺在母親懷裏,就像現在貓在他懷裏的感覺一樣。母親生下我之後發起了高燒,灼熱的皮膚溫暖著我以後的人生路途。朱衛國的皮膚有些發燙,在我歇斯底裏的時候,他抱著我,我才能安靜下來,像重返母親的臂彎那樣。

但他白皙而有些發燙的身體並不屬於我,靈魂走後,那具身體便隻能歸屬他的妻兒,連向他告別都是一種奢望。

無須告別。我已告別過很多次。

我們常提出分手,為了他太太。雖然她不需要他的身體和愛,這麽多年,她早已習慣了他的缺席。他們兩個人都被關在牢籠裏,黯然老去,她不恐懼,恐懼的隻是他飛出去獨自擁有一片天空。她忍受不了。

他被逼得走投無路,有一天,他嚴肅地和她談了一次話。他說:“我們都放對方一條生路吧,你以後不管我,我也希望你能有你自己的生活。其實和你說這樣的話我也覺得可恥,但是……”朱衛國還沒有說完,他太太就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喘著粗氣,脖子根都紅了。太太哭著不停地打他,“你這個流氓!有本事你到我爸麵前說去。”他隻是抱著頭,忍受著她雨點般的拳頭。

提到嶽父,朱衛國無話可說。嶽父的暗影鋪滿了他走過的一步一叩首的道路。他抱著頭,像抱著自己剩下的光陰。生命的篝火已經燃燒了一大半,火焰突然躥得老高,似乎想拚盡力氣留下一點光亮。以後就是無邊的黑暗了。

他常抱著我說:“香蘭,我遇見你太晚了。如果早個十年八年,我一定什麽都敢放棄,一切都重新開始。但現在,我真的不能放棄了。你能理解嗎?”我點頭。他在青春的盡頭拉住了我,回望過去,才發現竟是茫茫的廢墟。“很多年都是白過了啊。”他說,“可是不能再年輕一回了。”

我們都隻是默默地往死亡路上走下去。沒有希望。我願意陪著他。我問他:“如果我們分手後,你是否就永遠不再和別人了。”他說:“不會了,一直到死。”我有些悲哀。從官場上退下來,門庭冷落,寂寥無趣,然而,還要每天麵對妻女,為瑣碎小事吵鬧。那是一段漫長的黑色歲月,篝火在煎熬中等著慢慢地熄滅,沒有柴薪,沒有火花,隻有對寒冷灰燼的無望等待。

他說:“即使我離婚了,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隻能陪你一小段兒。過幾年我就老了,但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

“可惜你看不到我變老的模樣了。”我低聲地說。

他是在落入黑暗之前為我猛烈燃燒的一堆篝火。橙黃色的野火,照亮了我以後寂寂的人生旅途。

3

我蹲在墓地的坑底,深深地思念著一個個故去的親人。他們離我很遠,就像初夏的夜空裏皎潔明亮的星子,但微漠的光亮卻為我驅趕著心中的恐懼和陰霾。墓坑邊,一大塊被掘起的紅色泥土上,綠色的闊葉草依然蒼翠,細密的夜露在草葉上漸漸地攢成亮晶晶的水珠,屏氣凝神,我聽得見草葉上露水滴落的聲音。

白天的微溫早已消散,在初夏的夜晚,坑裏的泥土冰冷得有如屍體。我輕輕地撫摸著坑壁,偶爾有小石頭磕碰到我的手指。這是撫摸過我情人屍體的手指,他那散發著檀香芬芳的乳白色的細胞在我的心裏經過幾個月的發酵,已經由黑色的苦澀變成薔薇色的酸甜,還帶點紅豔豔的辛辣。在暗夜裏,偶然啜飲一口,我被嗆出了淚。我的心是一隻愁苦的酒盞,盛滿了由我情人的屍體釀成的怪味酒,我必須冷冷清清地喝下去。生與死的界限很模糊,中間隻是一層薄薄的土。

墓地上空,星辰的鹽粒融化在大地的桶中,死亡變得更純潔,愛情變得更鹹。

閉緊雙眼。傾聽。這一刻有誰在呼喚我?

檀香味的情人青草味的親人葡萄藤味的外婆油菜花香味的童年在苦艾味的墓地飄蕩

白色的月亮紅色的泥土碧青色的河水柔綠色的水草在桃紅色的恐懼中飄搖

屍體上的螞蟻街上的小兒麻痹症患者美麗的情人我在城市中的哭喊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孩子

我想像個小女孩一樣哭泣,在墓地裏。

我並不孤獨,我的親人在這座山上陪著我。他們已安睡,隻有我繼續著生者的恐懼與悲哀。我與他們處於同一位置了——泥土之中。我很踏實。我將得到所有的寬恕,並將寬恕所有人。安靜地蹲在死者的位置來遙看人世,一切的糾結都很容易化解。窺見了人生的終點,我釋然了很多,不禁嘲笑自己幼稚的複仇與背叛。被人背叛,再背叛下去,我在背叛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我是太過投入了,直到現在,在冰冷的墓坑裏,我才終於明白,一切都那麽沒有意義。我應該祈求寬恕,並寬恕一切,從此過一種潔淨的生活。就像墓地上空的月光。

我沐浴在月光的乳液裏,渾身通透。蹲在坑底,我仿佛置身在我冰冷的親人中間,竟覺得有些暖意。

都說人生像一個舞台。不過,對自己導演的戲,我隻敢遠遠地看著,並沒有勇氣承認舞台上的那個人就是我。靈魂已破碎很久,我虛空地在人世行走,心安理得。然而,靈魂經常在我將醒未醒之時悄悄潛入我的體內。我的很多罪愆都變成了石頭,一一地砸向我。梁子、湯乾坤、李誠、朱衛國……還有一些甚至忘卻名字的人,赤身地圍著我唱著哀歌。

我的靈魂在清晨等著我。它等待了很久,惶恐不安,無處可去。在冰冷而逼仄的角落,它悲戚地懇求我挽起它的手。我戰栗不已,淚流滿麵。然而,我醒來後又將丟棄它,讓它仍舊躲在那個陰冷潮濕的角落裏。

正常的生活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凋落。隻能等待下一個輪回。在下一個輪回裏,花朵重新純潔的在枝頭綻放。我常不由得嫉妒,人們不會像我這般走向夢幻而邪惡的人生,我在力不從心地表演著,而大家都過著正常而真實的生活。我在世界上遊離太久,放逐太久,找不著回家的路。我甚至沒有這樣的確信:表演完畢,就能閉幕。我不知道該怎麽結束,這需要足夠的勇氣和巨大無邊的寂寞。

沒有人愛我,那些傷感的情話都是對著我的假麵說的。但演戲太過投入時,我和假麵合二為一,我代替它接受所有的愛與讚美,把恨與唾棄留給卸妝後虛空的身軀。我無法去直麵真實,隻是等待著新的輪回,否則一切都閉幕不了。

完不了。

靈魂無法在外麵長久地生存。多少次,當我發現的靈魂在城市的街道上垂死掙紮時,我都會用手掌輕輕地將它捧起哭泣。我認真地考慮過自殺的事。汙穢也許能被死亡蕩滌幹淨,我將複歸於嬰兒,躺在大地的中央,寬恕將像天空一般覆蓋我。

偶爾,我也考慮過出家,以此了斷塵世,心地純淨地到達彼岸。湯乾坤打擊我說:“你要是真頓悟了,就立地成佛吧,還用得著到庵裏去嗎?現在庵裏也市場經濟了,早就不清淨了。看你這個妙齡的小尼姑進去的話,說不定會勾搭香客和小和尚呢。”我沒搭理他。我的決心就這樣被毫無意義地消解掉了。任何救贖的形式確乎都是可笑的。我需要的不是形式,而是直麵慘淡人生的勇氣。

4

我的孤獨像太陽一般在體內燃燒。朱衛國去世之後,我才知道,他其實一直陪著我,陪在我破碎的靈魂旁邊,靜靜的。那是我被寬恕的一個悲傷的儀式。我沒有懺悔,然而我已得到寬恕。我的表演終於可以閉幕了。我是演員,也是觀眾,在世界的地牢裏我並不孤單。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默默無言。一切的諒解和心痛都溶解在這無言之中了。

朱衛國去世後不久,朱太太見過我一次,給了我幾張照片。我驚訝得目瞪口呆。那是我給李誠拍的照片,他著瘦弱的身體,小小的**在稀疏的體毛中顫巍巍地**。雖然照片的頭部被摳掉了,但一看就知道是他。他背部好幾個隆起的疙瘩,微微泛著紅光,有的變成了青紫,像是幾顆枯敗的葡萄。有兩個皰的頂部有些蛻皮,白色的表皮層層地蛻開,像是粉紅色的花骨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