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憂鬱的情人(7)

她披衣起床在客廳裏轉了一圈。朱衛國也跟著起來了,清醒地問道:“你又要去哪?”顯然,他也沒有睡好。她本來隻想在屋裏轉轉,但看丈夫起床了,便覺得有了去街上遊行的必要。

朱太太開始穿羽絨服,緩慢地拉上拉鏈,又開始一粒一粒地慢吞吞地扣扣子,顯然希望丈夫過來攔阻她。朱衛國隻是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說:“我已經和你折騰夠了。現在外麵零下好幾度,你愛去哪就去吧,我也不攔你。”朱太太雖然心裏怨懟,但放不下麵子,隻好戴上圍巾出了門。

關上門的一刹那,她明顯感覺到一股暖氣在身後慢慢淡去,消散在寒冷的空氣裏。以前她無論怎麽鬧騰,即使遊蕩一夜,朱衛國也在後麵跟著,不停地哄她,說著軟話。她喜歡這麽折騰他,這至少證明他是在乎她的。雖然他第二天還得嗬欠連天地去上班,但她隻要半夜哭哭啼啼地走出家門,他就會跟出來,苦苦地勸她回去。但這一次,他居然沒有攔阻。

冷風吹來,朱太太不禁打了個寒戰。街上基本沒有行人,賣烤串兒的都已經收攤了,地上隻留下一些用過的竹簽。

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一對小情侶在吵架。女孩大聲哭鬧著,男孩使勁地摟住她,扳過她的頭,用嘴堵住了她的哭聲。女孩掙紮了一小會兒,漸漸平靜下來了。朱太太看呆了,周圍闃無一人,她有些臉紅了。她想走過去說說他們,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太沒有道德,居然在街上親嘴。想著兩張嘴貼在一塊,她就不免覺得惡心,嘴裏那麽多口水,兩個人的口水都混在一塊了,真髒。

她低下頭,緊了緊帽帶,仍然覺得有些冷,忽而想起結婚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和丈夫牽著手在街上走過。逛街的時候,他偶爾摟摟她的腰,她也不免小聲斥責:“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成什麽體統?”想必丈夫一定親過那狐狸精的嘴。多麽不知廉恥的一對狗男女!兩個挨千刀的人!在這個墮落的時代裏,她有苦都無處去訴。

她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機,發現丈夫給她打了很多個電話,心裏有了一絲安慰,但是她不願意給他回撥過去。讓他擔心去吧。這麽多年,他對她擔心太少。往回一想,他對她漸漸關心起來還是他有了香蘭之後的事,可能是出於愧疚吧。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沾了那個狐狸精的光。她顫抖著給香蘭發了條信息:“你搶走了我的丈夫,搶走了朱小苗的父親。其實衛國一直很愛我,如果沒有你插足,我們一家本來很幸福。不過我知道,衛國最終會回到我們身邊的。他並不愛你,隻是因為你年輕,所以他把你當成了發泄身體的工具。”

“對不起。請原諒。”她沒料到香蘭會回信那麽快。看來失眠的繩索並不僅僅隻捆綁她一個人。

朱太太又發了好幾條信息,香蘭回道:“對不起。請原諒。還有,你從他身上搜走的那塊玉請還給我,那是我母親的遺物。”

朱太太怒了,“早扔垃圾桶了!你給他了就是他的東西了。我自己丈夫的東西,想怎麽扔就怎麽扔。你早知道錯了,為什麽當初要勾引別人的男人。”

“我和你道歉是因為我傷害了你,但我並不為我的愛道歉。女人的存在價值和生活目標也不僅僅是為了管住一個男人吧。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受傷害,我和他以後都不會再見了。衷心地希望你們能夠幸福。”

朱太太想回條信息,但朱衛國打電話進來,她不小心接通了。“你在哪?我來接你吧,外麵很冷,別凍感冒了。”聽著丈夫低沉的聲音,朱太太號啕大哭起來,哽咽地說出了自己的具體方位。

天空像一個垃圾場,劈裏啪啦地把粗糙的星子焚燒得燃起了藍煙。寒冷的煙霧從天上傾瀉下來,落進地上的大桶裏,痛苦變得更澀,悲哀變得更鹹。朱太太坐在灌木叢邊,喁喁哭泣。

這二十多年來,丈夫在男女問題上從來沒有出過什麽岔子,兩個人雖然在一起時說不上幾個字,但平平安安,夫唱婦隨的。父母那輩不都這樣嗎?現在何香蘭居然搬出了“愛”這個字為自己做無恥的辯解,她不禁想抽她兩耳光。雖然她不明白愛是怎麽一回事,但愛能大過婚姻嗎?

丈夫的車停在了路邊,她鑽了進去。她沒有望他,透過車窗玻璃,她看著遠處冰冷的燈火,似夢似幻地問道:“你愛過我嗎?”

朱衛國歎口氣回道:“都老夫老妻了,還問這個做什麽?”

“對,問這個做什麽?”朱太太僵硬地笑了。

寒冬的深夜,車緩緩地行駛著,夫妻倆各自想著心事,不再說話。雖然談不上什麽愛情,但這一刹那的和解也夠他們相依相扶地走完這輩子了。

細碎的星子像撒在斧刃上的鹽粒,閃著寒光的斧刃懸在頭頂,掙脫不得。生活的湯羹鹹津津的,但在大斧麵前,都隻得捏了鼻子默默地喝下去,末了,還得微笑著誆騙自己,咂摸一下嘴上的好滋味。

14

朱衛國約了香蘭好幾次,她都婉拒了。她說:“有些感情爛在心裏就好。”語氣裏竟透出些許滄桑。

朱衛國說:“房子的定金我已經付了,什麽時候你帶著身份證我們一起去買了吧。”

香蘭說:“我說過我不要。”

看她異常執拗,朱衛國也不知道怎麽勸她,隻是把一張昆曲《牡丹亭》的票寄到她公司去了,說是單位發的,他沒時間去看。

香蘭上大學時,青春版《牡丹亭》剛開始在北京上演。她雖然很想去,但買不起票,現在恰逢第一百場,她沒有過多考慮就早早去了。

她剛落座,旁邊一個男士客氣地問道:“你是何香蘭吧?”她怔住了。男士笑著解釋說,這是朱主任給他的票,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快三十的樣子,顯得文質彬彬,可能在機關工作的關係,顯得很穩重。他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香蘭隻是禮貌地聽著。他叫範誌雲,剛博士畢業一年多,女朋友在畢業的時候和他分手了。

香蘭有些敷衍地說:“朱主任把我的情況都和你說了吧?我就不自我介紹了。”

範誌雲點頭說:“他說了一些,還把你的詩集送了我一本,你的詩真是寫得挺好的,很有才華。有些我看不太懂,隻是覺得格調很美,不過我挺喜歡的。”

香蘭淺笑道:“有才華的詩人都有點神經質,性格分裂,不適合結婚。”

範誌雲噎住了,幸好戲快開場了,算是把他從尷尬的境地裏救了出來。

香蘭的目光往前越過三排座位,愣了一下,朱衛國和他太太赫然端坐在那裏。香蘭坐在高處,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簾。她眼盯著朱太太枝葉扶疏的頭頂和朱衛國頭上夾雜的白發,不禁心潮起伏。人家才是一輩子走到老的,雖然磕磕絆絆,但總歸是不離不棄。她無法否認他愛她,但是他什麽都犧牲不了,終究安心地回到了太太身邊,還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以當做訣別的手勢。

迷蒙中,香蘭不禁想起《牡丹亭》的作者題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愛情易遇,至情難逢。她沉浸在無可名狀的惆悵裏,無心看戲,眼睛常忍不住停留在朱衛國和他太太的頭頂上。

朱太太覺得前兩出《訓女》和《閨塾》還有點意思,但越往下看,杜麗娘莫名其妙地哭喪著個臉,一半天唱不出個字,她就為她著急。幸好昆曲比京劇讓人容易忍受些,嗓音沒拖那麽長。她生來就討厭看戲,唱樣板戲那會兒,雖然同伴都會唱幾句,但她聽著就頭疼。別人請朱衛國看戲時,她偶爾陪著去應個景,回家便不免發牢騷。

來的路上,朱衛國和她說,這是一個愛情戲,她就沒了興趣。愛來愛去的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武打戲,揮幾下棍棒,鑼鼓陣陣的,氣氛也熱鬧。

既然是愛情戲,她一直巴望著等那男的出來,等了一半天,都不免犯困了,嘟噥道:“走吧,這有啥好看的。你這回還自己花錢呢,早知道這麽難看,別人請,我都不來。”

朱衛國哄她道:“再等會兒,好戲還在後頭呢。”

說話間,男的終於出場了,朱太太提起了一點興趣。

“啊,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你卻在這裏!恰好在花園內,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詩書,何不作詩一首以賞此柳枝乎?”柳夢梅一開口說話,朱太太就罵他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男人,隻會花言巧語勾引女人。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朱太太狠狠地在朱衛國胳膊上揪了一把,壓低嗓門道:“你看他們好不要臉,第一次見麵就說愛死她了。你和何香蘭是不是也這樣?你們剛開始到底怎麽勾搭上的?是你主動還是她主動?”朱衛國沒理她。

柳夢梅開腔唱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我問你話呢!”朱太太不高興了。朱衛國雖有些惱,但還是忍住了。

“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哪裏去?”

“喏!轉過這芍藥欄前,緊看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我看不下去了,走吧。兩個人第一次見麵,就想到解衣寬帶做好事了?”朱太太推了推丈夫的胳膊。

柳夢梅和杜麗娘合唱道:“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伴舞的出來了。朱太太又推了推丈夫:“我們走吧。這戲寫得下作。”

朱衛國壓低聲音道:“別說話,好好看戲。”

柳夢梅唱道:“這一刹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妙,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片時,小生去也。正是‘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朱太太站了起來:“你走不走?你自己看吧,我可出去了。”朱衛國隻得跟著她站了起來,往出口走去。他跟在太太後麵,經過香蘭那排座的時候,望了香蘭一眼,兩個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旋即又避開了。

香蘭淡淡地笑著,在心底裏默念著剛才的那句台詞——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進了車裏,朱太太還餘氣未消,嘮嘮叨叨地問道:“你說說,你和何香蘭怎麽開始的?你們是不是也像剛才戲裏那麽下作,一見麵就那個了?”

朱衛國不高興地說:“叫你來看戲,你就知道瞎琢磨。”

她仍是不依不饒:“你們倆到底怎麽認識的?到底是她勾引你還是你勾引她?她是怎麽勾引你的?她怎麽有這麽大本事?你這麽多年也沒出過岔子,她長得也一般,她使了什麽手段就把你弄到手了?除非是她用身體勾引了你,畢竟她很年輕。不過,除了年輕,她啥也沒有。”

朱衛國認真地開著車,歎口氣說道:“我早就和她不見麵了。你現在問這個做什麽?”

朱太太提高聲音,“我就要問!在自己老婆麵前,不好意思說了?”

朱衛國看她又無理取鬧,幹脆說道:“我和她一見鍾情,兩廂情願。就像剛才戲裏演的那樣。你還想知道什麽?”

朱太太又恨又氣,使勁捶了一下他的手,朱衛國一不小心,車撞到了馬路沿上。

他怒道:“你不要命了?”

被他一罵,朱太太放聲痛哭起來,“你凶什麽?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巴不得我早早死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個小的進來。但我就是命大,想死都死不了,除非你和她害死我……”

朱衛國隻是歎氣。

車子載著沉重的痛苦和無言的悲哀緩緩地行著,像一具靈柩,裏麵裝著兩具屍體,他們很不幸地被捆綁在一起,扭打撕咬,到死方休。

過了幾天,湯乾坤給香蘭打了個電話約她吃飯。雖然,他幾個月也難得見到她一回,但現在快元旦了,她總得賞個臉吧。柔腸百結的愛情是他設法避免的,但沒有料到自己會弄假成真,解脫不了。

“何香蘭小王八蛋,你總是不見我,你想折磨死我啊。”他歎口氣,有些哀哀地說,“我真的覺得……我愛上你了。”

“以後我都不能見你了。朱主任昨天給我介紹了一個男朋友,說不定我過兩天就結婚了。”

“朱衛國完蛋了你還不知道?他好像找了個情人,被老婆知道了。他老婆傻乎乎地鬧到單位去了。他現在要調去別的部門了,雖然還當個官,但手裏沒權,隻是做做樣子的。他老婆也是神經病,又不離婚,把老公整成這樣子做什麽?”

“他沒事吧?”

“我也是剛剛聽說,好像是過了年才調吧。沒什麽大事。上麵查了查他的賬,但他又沒什麽經濟問題,能有什麽大事?本來吧,有個情人挺正常的。但他老婆哭哭啼啼地去部裏大鬧了一場。這事影響不好,上麵也隻得當件事處理了。去年聽說他要提升,不知道怎麽沒上,我們還盼著他今年年底提副部呢,本來以為十拿九穩了,但又出了這檔子事。”

“你知道他情人是誰嗎?”

“不知道,隻聽說才二十幾歲呢。真是看不出來,我這個大哥吧,一向都挺正派的,我們出去玩,給他安排個小姐,他倒把我們罵一通。真是沒想到這回栽在女人手上了。”

香蘭像遭到雷轟電掣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隻是木然聽著湯乾坤嘮叨。對朱衛國來說,他的仕途就是他的命,他已經把一切都搭上去了,現在卻轟然倒塌了,斷磚殘瓦的在她麵前頹然成一片遼闊的廢墟。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居然一句話都沒告訴她,顯然是怕她胡思亂想。

香蘭草草掛了電話,用顫抖的手指撥通了朱衛國的號碼,她靜靜地說:“大寶,一切還好嗎?”

“挺好的。你什麽時候有空了,我們一起把房買了吧,定金都交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麵,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大寶,你別對我太好,我受不了。”香蘭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看你,看了場《牡丹亭》就走火入魔了。我說過,我們是親人。”

香蘭沉默良久,繼而說道:“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她有些哽咽起來,掛斷了電話。

從窗戶望出去,那一小片天空已變成了猙獰的灰黑色。開始起風了,吹得陽台上的紙盒子亂飛。一隻野貓蹲在窗台上,哀傷地朝屋裏看著,香蘭和它對望著,寂寞一點一滴地走進房來。

那隻貓溫柔地久久望著她,眼睛裏好似充滿了憐憫。香蘭想把貓抱進來,但從椅子上站起來便軟綿綿地跌倒在地上。貓好像受了驚嚇,“喵”地叫了一聲便跳下了窗台。

天已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