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憂鬱的情人(6)

“是我大意了。我把你的那本詩稿放在書桌上,本來想第二天幫你找出版社的,但事太多就忘了。那上麵不是有你的簡介和照片嗎?她是很多疑的人。以前都是她出租這套房子,後來我讓你過來住,每個月按時給她房租,她也沒在意。但看到你的詩稿後就鬼使神差地過來看了看,看到那件剪破的西裝就歇斯底裏了。她也挺可憐的,離開我,她就無法生活下去。婚姻就像兩個人一起遊泳,如果她不會遊或者不肯遊,你隻有拉著她,如果放手了,她就隻有淹死,你說我該怎麽辦。”

香蘭低頭喝了口湯,輕輕地說:“永遠拉著她。”

吃完飯,朱衛國從包裏掏出幾張照片對香蘭說:“這是我們單位幾個優秀的小夥子,都單身,你挑一挑,看上誰了,我幫你約他吃飯。”

香蘭怒道:“你什麽意思?你不用趕我,我保證不會纏著你的。”

朱衛國把她擁進懷裏,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說:“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以為我是想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拱手讓給別人嗎?其實,你和任何人在一起,我都非常嫉妒,但是愛你就要為你好。我認為,愛和喜歡的區別就在於:喜歡是欣賞,是索取,是要從對方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而愛是奉獻和給予,是犧牲,是為了對方心甘情願的付出。但愛一個人,並不一定就能和他在一起。感情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我和你說過我的那個戰友劉芳,前幾年離婚了,她丈夫是香港人,給了她一筆錢。去年,她孩子來北京上學了,她也就過來買了房。這段時間,她情緒不太好,偶爾給我發發信息。她好像得了抑鬱症,常想自殺,上個月老去鐵軌上晃蕩。她說,在死之前,希望能再見我一次。我安慰她,她就哭。”

“你當初娶了劉芳多好,你看,你把自己和她都害了吧?我外婆說,一個人做事不要火燒眼紮毛,隻圖眼前光。我不知道你和你太太的生活是不是幸福,每個人追求的東西不一樣,也許你也覺得很幸福,很滿足吧。大寶,也許我不會結婚了。做過情人,我才明白當太太有多麽不容易。要是不涉及財產和利益,結婚有什麽用?還不如同居的好。”

“你看看,小孩子又說瞎話了。這些前衛的觀念真是毒害人啊。”

“我結了婚,你該怎麽辦呢?即使我不愛我的丈夫,我也得尊重婚姻,不能再和你聯係。你在那個家,不是把自己給憋死了麽?”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我麽,就這麽過唄。人哪能總那麽幸福,有一小段幸福時光就應該知足了。香蘭,如果我能年輕十歲,我一定敢什麽都不要了娶你。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年輕了,如果我現在意氣用事地娶了你,你以後也許會感覺不幸福的。我不能一直陪著你,你以後一個人會很孤單,你明白嗎?說正事吧,我想給你買個房子,我已經去看過了,明天我帶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歡就買下來。但我沒多少錢,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買個一居吧,我一次性幫你付清,也算是你的嫁妝。你應該找個年輕的小夥子,過上安穩的日子。”

“我不要。”她背過身去,眼裏蒙上了一層淚。

“在你麵前我總是很自卑。我給不了你未來,也給不了你很好的生活。我早就想給你買房了,但在五環邊上買個小一居又怕你看不上,可是我隻有這麽大能力。你總是什麽也不要,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什麽?”

“隻要你的愛。”她微笑著落下淚來,翻出一隻玉佛遞到他手裏,“這是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定情信物,這麽多年了,他沒有一點音信,我也不想去認他了,送給你吧。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你以後想起我的時候,看看這塊玉。”

朱衛國隻是歎氣。看著破陋的屋子和身邊這個涕淚漣漣的女人,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層淚,眼睛有些發紅。活了大半輩子,都快日薄西山了,懷裏才有了這樣一個女人,讓自己嚐到了一點愛的滋味,口齒生香。然而,隻能驚鴻一瞥,以後,他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一刹那的記憶,是要用整個餘生去咀嚼的。

香蘭送朱衛國到樓下,他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快回去。”

香蘭還愣著,朱太太已經走了過來。她短短的頭發往後梳著,蓬得很高,但由於打了硬發膠,顯得一絲不亂。耳朵上是一對黃澄澄的有拇指寬的金圈耳環,在燈下反著亮亮的光。紅色的高領毛衣襯得寬大的白臉盤紅彤彤的。

“何香蘭,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我們去外麵的咖啡廳吧。”她知道難躲此劫。

“你覺得這是光榮的事情嗎?還要去咖啡廳,坐下來,喝著咖啡慢慢談?我可沒你那麽高雅,也沒那個閑工夫,我和你說幾句話就走。就在這。”

朱太太抱了抱朱衛國,雖然顯得僵硬,但是盡量貼得很緊。她偏著頭,輕輕在他耳邊說道:“親愛的,你去車裏等我。”她反常而不自然的溫柔把朱出國嚇得打了個寒噤。“親愛的,快去啊。”朱太太命令道。他瞅了兩人一眼,緩緩地鑽進了車裏。

朱太太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聲調,大度地說:“我今天不和你吵。作為長輩,我隻是想勸你幾句。你年輕,長得也漂亮,還那麽有才華。你的詩我看過,寫得挺好的。這麽好的一個孩子,你為什麽非纏著朱衛國不放呢?我真不知道怎麽說你,罵你不要臉吧,真是和你寫的詩不搭邊。看上他當官?我告訴你,他上不去了,剛才我給部長打過電話了。你們要是再這樣,我就再鬧到中紀委去。看上他的錢?他一輩子老老實實的,不敢撈錢。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圖什麽?我真想勸你一句,你要真是不要臉,非想做小三,還是傍個大款更靠譜。”

香蘭低低地說:“我保證以後不走進你們的生活了。他在有些方麵還是個孩子,你以後要多疼他。”

“我自己的丈夫我知道怎麽疼!還用你來教嗎?”朱太太終於發怒了,“你別因為會寫幾句詩就自視甚高。你這種風塵女人,和小姐有什麽大區別?人家小姐拿了錢就完事,不像你們這種人,花了男人的錢,還無恥地破壞別人的家庭。”

看著她歇斯底裏的憤怒,香蘭隻是不住地道著歉。朱太太氣急敗壞地鑽進了車裏,漸漸地淡出了她的視野。

一彎下弦月淡淡地掛在天上,在萬盞燈火的城市裏,顯得冷冷清清。

香蘭走進被黑暗弄髒的房間。悲哀像黑色的母蜘蛛一樣在大腦深處結網。

屋裏的燈漸漸暗了下去,黎明慢慢地在窗簾上像螞蟥一般蠕動,寒氣被關在屋裏,戰栗不已地尋找著可以逃跑出去的門。

一夜未眠,香蘭起身穿好衣服,對著鏡子柔弱地笑了笑,鎖門上班去了。

13

看房的事因為朱太太一鬧就擱淺了下來,不過香蘭本也不打算要。“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在這個浮躁不安的年代裏,紮根下來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朱衛國小心翼翼地打過幾個電話讓她去看房,香蘭都推托了。她工作很辛苦,每天需要拜訪至少兩個客戶。城市太大,在公交車上就要耗費好幾個小時。但前兩個月,她都沒有拉到廣告,隻拿到了一千五百元的底薪。她怪自己口才笨拙,想換個工作,但暫時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唯一給她一點安慰的是,她的詩集就快出版。想起詩集的名字——《憂鬱的情人》,她不禁啞然失笑。雖然知道詩集不好賣,但朱衛國還是打算給她印三千冊。香蘭堅持隻印一千冊,而且把照片和作者簡介都撤了下來。

開完《憂鬱的情人》新書研討會的第三天下午,朱衛國接到女兒的電話,說她媽暈倒了。朱衛國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隻見太太蓬頭垢麵地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撕碎的書紙撒了一地。朱小苗待在自己房間裏沒敢出來。

朱太太一看見他,又哭天搶地起來。朱衛國扶她到椅子上坐下來,倒了杯熱水。她一把抓起他衣領,哭道:“你不是說過不和她聯係了嗎?你告訴我,香蘭是哪個單位的,我一定要給她領導寫信,把她開除了。”他隻是低頭不語,思索著自己在哪又露了馬腳,上次在香蘭樓下被太太抓住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太太一直哭著說要給香蘭領導寫信,要去她單位發傳單,要讓大家都知道她是個“破鞋”。朱衛國一聽就煩起來,也顧不得安慰她了,冷冷地說:“你思想能不能進步一點?她沒有單位!你以為還是你爸整人那會兒呢?貼個大字報,寫個匿名信就讓她永世不得翻身了?時代已經變了,現在削尖了腦袋想找個單位都很難找到了。”

“對,是變了。大家都變得不要臉了。她還好意思出本詩集叫《憂鬱的情人》,她搶了人家男人,她還光榮了?她憂鬱,我還痛苦呢!”

朱衛國不想和她吵。近段時間,隻要不加班,他就早早地回家,很多可去可不去的應酬都推掉了。為了挽救婚姻,朱太太也開始簡單地做幾個菜。晚上,夫妻待在一起,竟無話可說,彼此感覺很陌生。他有時寫寫材料,沒事的時候,就上上網,看看電視。太太無事可做,八點就上床睡覺,翻來覆去睡不著,偶爾半夜把朱衛國拉起來,在他麵前大哭大鬧一回。他隻好無可奈何地哄著,她晚上瘋跑出去,他也隻得跟著。朱太太終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愛和關注,因此也鬧得更加頻繁和沒有來由。朱衛國不敢懈怠,經太太大張旗鼓地在單位鬧了一場,仕途已是沒有什麽希望,但他擔心香蘭,太太常揚言要讓她身敗名裂。雖然香蘭沒有什麽名可以裂的,但是他怕把太太惹惱了,她會找人打香蘭。

朱太太每天除了炒股,就是神經質地哭鬧,他認為她是太過寂寞了。他動員她出去參加一些活動,傍晚去扭扭秧歌,打打太極什麽的,可以認識一些朋友,也好打發時間,但太太不願意。

“你去看看同學、朋友,散散心吧。你總是一個人在家,沒病也得憋出病來。”朱衛國幾乎是求她。

“我和她們玩不到一塊兒去。”

太太一向不合群。朱衛國隻好教她上網打撲克,但她玩了幾天就沒了興趣,仍然不免經常哭鬧。朱衛國黔驢技窮,很是沮喪。

夫妻間的感情空前地高漲起來,但卻走了邪道。如果他在外地出差,必須用當地的座機打電話回家;太太打電話給他,他必須接聽;即使在發言,手機也必須開著靜音接聽,她聽見他在開會,心裏才踏實;有時實在煩透頂了,她打電話過來,他索性掛掉,她便會一小時內打進幾十個電話來,末了還得刨根問底……他無處可逃,隻能彼此折磨著,到死方休。

燈光有些暗,朱太太蒼老地坐在地上,嚶嚶啜泣,把撕下的書頁又撿起來細細地撕一遍。那是香蘭的詩集。太太從來不會去書架上拿他的書看,所以他就把詩集放在了書架上。為了不顯眼,還特意放在了角落裏,但沒有想到還是被翻了出來。

“起來吧,地上涼。你別瞎想,其實我後來一直沒有見過她,那書還是出版社寄過來的。”

“如果她不是你情人,為什麽寫個詩集還叫《憂鬱的情人》?你說!”太太又開始了新的一輪逼問。

“那是文學,文學需要想象和虛構。要不……要不,你在外麵也找個情人吧?我絕對不說半句話。”朱衛國小心翼翼地和太太商量道。

“你怎麽這麽無恥!”太太氣得掐著他的脖子,久久沒有放手。

朱衛國好不容易掙脫了,喘著氣道:“我也是為你考慮,我不能常陪你,我怕你寂寞。”

“朱衛國,我告訴你,我們生是捆在一塊的夫妻,死是綁在一塊的鬼。你知道‘夫妻’這兩個字怎麽寫嗎?你是被妖精勾走了魂了,說出這種無恥的話。”太太又大哭起來。

“我們離婚吧。這日子怎麽過?”婚姻好像一張蜘蛛網,他就是被網住的蟲,動彈不得,越掙紮被蛛絲裹得越緊。

太太收住了淚,驚詫地笑道:“離婚?笑話。為了她,你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拋棄了?什麽都不要了?你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她還願意跟著你?”

“和她沒關係,隻是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好,離就離。這兩套房子我們都過戶給朱小苗。你再給我們母子兩百萬。我們夫妻一場,你總得養我的老吧?”

“你真是發了瘋了,我工資卡都在你手上呢。房子都給你,這二十幾年的工資也給你,你把錢都取出來,把卡還我就行。”

丈夫到底有多少錢,朱太太是心裏有數的,她沒想到他這麽幹脆。難道和自己過日子就這麽難以忍受?年過半百,他還願意放棄一切,淨身出戶?她不免為自己的魯莽而後悔不迭,給部長打過電話也就罷了,她還去他單位大張旗鼓地鬧過一場,現在他仕途無望,也就再沒有什麽好威脅他的了。

夫妻倆還在吵鬧著,朱小苗開了房門,倚著牆道:“爸,媽,都九點了,你們不餓,我可餓了。”

夫妻倆麵麵相覷。朱太太不耐煩地說:“今天沒買菜,自己下去買個包子上來。”

朱衛國歎口氣道:“今天我們一家出去吃吧。”

想起丈夫說離婚的事,朱太太一宿睡不著。丈夫已經在身邊沉沉睡去了,雖然同床異夢。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鬧得雞飛狗跳。結婚這二十多年,夫妻倆一直不冷不熱的,這大半年來,丈夫其實更體貼了。他偶爾出差回來,還給她和朱小苗帶禮物,有空的時候,陪母女倆逛逛街,出去看看戲,在家裏也勤勞了,拖拖地,洗洗碗,心情好的時候還做個菜……

那個狐狸精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家庭,朱衛國不會因為任何一個女人離婚的,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老老實實地生活,勤勤懇懇地工作。她並沒有因為那個狐狸精失去什麽。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完了嗎?不!不能。她二十多年都沒有得到的東西,那個狐狸精卻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她咽不下這口氣。他愛她,肯定很愛她,否則不會冒那麽大的風險和她在一起,朱衛國一向是小心謹慎的人。

他們倆在床上,怎麽做那事呢?她心裏翻滾起來。他和她是正經夫妻,但已經四五年沒做那事了。不要臉的東西!一個流氓,一個賤貨,不知道在床上怎麽折騰的。這個墮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