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憂鬱的情人(5)

香蘭握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幫我找份工作是很簡單的事,但你希望我依靠著你。大寶,我隻想過踏實的生活,雖然艱苦一些,但是能光明正大地做人。我看不到一點幸福的希望,但我肯定能生存下去。但是,難道我們活著就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嗎?我常常怕得很,工資這麽低,工作也不穩定,房價那麽高,我真的不知道要漂到什麽時候。也許到了三四十歲,一不小心就會被炒掉吧。反正中國從來不缺少年輕人。那時候,可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有時想想這些,我就一晚上都睡不著。我真的能理解為什麽有些女孩會鋌而走險了。生活太不安全。”

“別想太多了,中國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有這種擔心,社會在陣痛,大家都一樣,但總會有辦法的。你也別太抱怨了,都快成憤青了。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是個下鄉插隊的知青,一天掙一個工,七毛錢,女生掙八分工,五毛六,到年底分紅。多的時候,扣了口糧款,分紅隻能拿到一百多塊錢,但誰也沒有抱怨,都好好生活著。”

香蘭淡淡地笑了,“你們肯定也抱怨過,隻是現在都隻記得那時候的好了,因為那時候年輕啊,年輕總是好的。古人說‘憤而著書’,這半年我還真寫了不少詩,加上以前寫的,現在打算結集出版了,書名就叫《憂鬱的情人》。”她把桌上的一本打印稿交給他,“你先看看,然後幫我找個出版社吧。”

天快亮了,朱衛國讓她好好睡覺,上午有個會議他要發言,但還沒有寫好發言稿。香蘭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好大的一場暴雨,閃電劃過低矮的天空,像是一條條銀白色的蛇在黑色的海水中遊動。雷聲帶著急雨滾滾而來。她光著腳,在大雨中奔跑。跌倒了,又爬起來。她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是光著腳,奔跑。路上沒有一個人。

她不停地跑著,突然一條烏黑的河擋住了她的路,那是她挽著褲腿走過千萬次的故鄉清淺的小河,但現在河水變成了黑色,巨大的浪洶湧著。橋上是一座獨木橋,像一條長蛇臥在河麵上。好寬的河啊,那座獨木橋好像望不到盡頭。但她一定要走過去,然後繼續奔跑。她站在橋頭,看著對岸,沒了主意,於是坐在橋頭的泥水裏哭了起來。

“傻妹子,別看對岸,也不要看水,兩隻眼睛盯著腳就不怕了。”似乎有人和她說話,但看不到人。香蘭站起來,走上橋頭,看著自己的腳,像螞蟻一樣慢慢地移動著。終於安全走過了橋。橋頭,朱衛國牽起了她的手。

醒來時,心還在突突突地跳。香蘭起來喝了半杯水,一直想著夢中的那句話:別看對岸,也不要看水,隻緊緊看著腳下的路就不怕了。

盛夏的陽光慵懶地躺在桌上,照著朱衛國給她留下的便簽。他囑咐她要按時吃藥。香蘭惆悵地坐在桌邊,沐浴在淡黃色的陽光裏。熱度恰到好處,像朱衛國的體溫。

10

朱衛國疲憊地回到家,女兒朱小苗正在看電視。她很像母親,皮膚白得有些浮腫,大大的臉鬆鬆垮垮地堆在眼睛下麵。雖然剛二十,但由於她總是自認為肥胖過度,因此不太喜歡和同學來往,加之學校離家很近,她上完課便匆匆趕回家。

太太乜斜了他一眼道:“回來了?朱紅呢?”

“我讓小黃送她回廠裏了。”朱衛國兀自走進了書房,翻看香蘭的詩稿。扉頁上是她簡單的自我介紹,還附了一張照片。背景有些泛黃,她穿了一件墨綠的絲絨旗袍,哀哀地笑著。

朱太太推門進來,“你要不要喝茶?以後別讓那朱紅沒事上我們家來。”朱衛國隻是埋頭讀詩,並不抬頭搭理她。太太一貫瞧不起他的親戚,即使他弟弟來北京,她也極少接待。如果賞臉她就陪著他們在外麵吃頓飯,但不太歡喜讓他們到家裏來。

朱衛國二姨的外孫女朱紅,在北京打了大半年工,因奶奶去世請假回家了幾天,今天下午剛從老家來,帶了些土特產來看他。朱紅雖然隻是初中畢業,但說話乖巧伶俐。她來過一次,朱太太看她明眸善睞的,心裏很不歡喜,但又不便明說,隻是回避在屋裏不肯出來。但她今天居然又來了,快到吃晚飯的時間還不知好歹地不走。朱太太隻得從房裏出來,打斷他們的談話,讓丈夫叫司機把她送走。朱衛國有些窩火,執意請她在外麵吃了晚飯。朱太太氣得飯都不吃,打發朱小苗自己去吃了頓麥當勞。

“我和你說話呢!看什麽書?”朱太太生氣地說。

“在讀詩,你能懂嗎?”

“我不懂。但我知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姑娘做不出什麽好事。你倒是說清楚,你要是和朱紅沒有什麽關係,她為什麽三番五次來我們家?你今天單獨和她出去吃飯,難道還有理了?”朱太太白白胖胖的身子堵住了大半邊門。

朱衛國氣得聲音發顫,“你講不講道理?我的親戚來,哪一回你給好臉色看了?每周末我們都要去你父親家,但你回去看過我父母幾次?這些我都不和你計較。說到朱紅,我和她還有血緣關係呢,能怎麽樣?”

朱太太尖聲說道:“你看她長得像狐狸精,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她們農村來的姑娘,誰不想傍個靠山。況且她又不是你親侄女,誰知道你們什麽關係。說不定她還不是你二姨的外孫女,你隻是編個幌子騙我。我現在年紀也大了,你當然想找個年輕的。”

朱衛國搖頭冷笑道:“你就是無理取鬧!”

“對,我就是無理取鬧。自己丈夫帶著情人來看我,都欺負到我臉上了,我當時沒有撕破臉已經夠對得起你了。”朱太太高聲說。

朱衛國冷冷地說:“我和你說不清!”

他繼續埋頭讀起詩來。朱太太一把把詩稿搶過去,“朱紅到底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朱衛國皺著眉說:“我和你說真話你又不相信,你要我說什麽?”

朱太太雖滿麵怒容,但爭執下去也覺得沒趣,隻得氣歪歪地出了房,朝朱小苗發火:“你還看什麽電視?也不好好學學英語。”

朱衛國關了書房的門,不想聽她娘倆打嘴仗。沉下心來細想,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選擇是否正確。用婚姻做賭注,塵埃落定後,仍是無法判斷得失。他忍不住安慰自己,當時其實沒有別的合適的結婚對象,選擇她也並不是因為一時的功利心吧。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別人介紹給他一個不怎麽討厭的人,潦潦草草也就結了婚,之後就是生兒育女,順其自然。

太太一直做圖書館管理員,沒什麽愛好,思想永遠停留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水平上。朱小苗上初中後,太太就離職在家,又不太願意出門,本來沉悶的脾氣更加陰鬱。這幾年她迷上了炒股,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因為她的影響,朱小苗除了上課就在家待著。朱衛國每周末帶娘倆去一趟孩子她姥爺家,團聚一回,日子看似和諧美滿。

看了幾十首詩,朱衛國覺得有些倦了,遂拿起書架上的笛子吹奏起來。笛聲孤寂地飄散開去,在萬盞燈火的夜晚。

11

香蘭去廣告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便出去拜訪客戶了,擠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心裏是久久沒有過的踏實。她打算月底領到工資,就從朱衛國的房子搬出去,找個四人一間的床位。

到小區門口已經差不多九點了,她打算隨便煮點掛麵當晚飯。出了電梯,瞥到家門大敞著,香蘭嚇了一跳。她急急衝進去,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在哭哭啼啼地翻箱倒櫃,朱衛國木木地坐在沙發上,她的東西用幾個編織袋打包好了,靜靜地躺在客廳裏。

香蘭彎身下去撿起被踩得灰頭土臉的西裝,那是朱衛國的,她發脾氣時剪破之後又掛進了衣櫃,算是一個紀念。

“她怎麽會在這?”香蘭輕輕問道。

他低沉地說了聲對不起又陷入沉默了。朱太太頭發蓬亂的哭著出來了,指著香蘭的鼻子罵道:“你從我們家滾出去!”

香蘭木然呆立,手裏拿著朱衛國的西裝。朱太太抖抖索索地把一個編織袋拖到門外,拽過她手裏的衣服說:“別碰他的東西,你現在就給我滾!”朱太太氣洶洶地推搡著她。

香蘭望了朱衛國一眼,兩人目光相遇,他又垂下了頭,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

“東西我明天再拿走行嗎?”香蘭強忍著眼淚,平靜地問。

“那你自己去門衛那取吧,我們家可不是你的倉庫。”

“謝謝。”香蘭走出門外。

香蘭走到王梓家時快十一點了。王梓的母親已經陪著小外孫睡了。香蘭推門而入的時候,王梓正在做麵膜,老張出差在外。看香蘭一臉狼狽,王梓揭開麵膜,氣不打一處來地說:“他老婆還沒動手呢,罵你幾句你就這樣啦?也不知道打個車,你要二萬五千裏長征呢?”

香蘭有氣無力地說:“我想一個人走走清醒一下。”

“她自己管不住老公,她還有臉了?她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如果朱衛國沒有你,他會對家庭感到愧疚嗎?他會更加顧家嗎?如果她真把你趕走了,看朱衛國這輩子怎麽恨她,她也不動腦子想想。”王梓拿起手機,“把他老婆號碼給我。你要是真覺得理虧,這輩子你都抬不起頭來。”

“我餓了。”

“把他老婆電話給我呀,你還真怕了?還有那個朱衛國,媽的,在老婆麵前就成烏龜了?還是男人嗎?真應該撞牆死了算了。要是我們家老張敢看著他老婆推我,我肯定把他閹了,是男人就得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這一點他不懂?”

“我真的餓了。”

王梓的母親起來了,示意她別大聲嚷嚷,否則把孩子吵醒了。

保姆已經睡了,王梓的母親開了冰箱看了看說:“還有很多菜,我幫你熱熱。”

香蘭吃飯的時候,王梓洗澡去了。王梓母親陪在香蘭旁邊,不時地給她夾著菜,慈愛地說:“多吃點,看你氣色很不好。”香蘭憋了一晚上的眼淚湧了出來,但隻是埋著頭扒飯。

“慢慢吃,小心魚刺。”王梓的母親帶著蘇州口音,聽起來軟綿綿的,撩得香蘭隻想哭。她歎口氣說道,“香蘭,你還年輕,做錯了事還可以改。不像王梓,有了孩子,就隻好將就結婚了。當時他和張揚在一起,我和她爸都非常反對,人家好好的一個家庭,為什麽要****一隻腳去?王梓和我說,那叫愛情,我不懂。一個年齡大一點兒的男人喜歡上一個小姑娘是很容易的事,我相信也應該有愛情,但大家都為愛情離婚了,這個社會該怎麽辦?我和她爸這一輩子說不上有什麽愛情,但也吵吵鬧鬧過來了。我就經常教育王梓,要找個好男孩,踏踏實實過日子,她不聽,硬是讓張揚離婚了……”

香蘭放下碗說:“我已經吃飽了,謝謝阿姨。”

王梓披著浴衣出來了,大聲問道:“你現在手裏有多少錢呢?要不自己去買個房子得了,還受他老婆的氣。”

香蘭笑道:“五千塊錢不到,夠這個月吃飯。不過我已經上班了,月底就可以領工資了。”

王梓在香蘭旁邊坐下來,用幹毛巾擦著頭發,有些生氣,又有點無可奈何。“你清高也不是這樣清高的吧?男人出去找小姐,好一點兒的一次還得上千呢。你怎麽能把自己的身價降得比小姐還低?”

“朱衛國沒有錢,他工資都交給他老婆了。而且,他經常給我,我也不要,他怕我不好意思,就把錢裝在信封裏偷偷放桌上,有一回,我一不小心就當垃圾扔了。他知道我脾氣,也就不太給了,但也夠平常生活下去。”

“你是腦殘了吧?你還為他省錢。不是聽說他都快提副部了嗎?你以為他靠工資過日子?即使他把工資都交給他老婆,他自己每年也有個百八十萬吧。退一萬步講,他不敢收,求他辦事的人多了,你隨便替人和他求求情,你找人要點錢又怎麽了?你從來就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資源。”

王梓母親收拾著碗筷,忍不住插嘴:“別老教人使壞。人家不像你,都掉進錢眼兒裏了。”

“我困了,想睡了。明天得早起上班,你這離我公司挺遠的。”香蘭溫和地說。

“上什麽班?你腦子都想些什麽呀?自作自受!你讓朱衛國出點錢給你開個店多好。女人得自己強硬點,當初要不是我哭著喊著要開這個理發店,老張哪會主動拿錢出來?現在,你什麽都沒撈著,他老婆把你趕出來了,你還平心靜氣呢。”王梓扔給她一支煙。

香蘭點上煙,平靜地說:“人家是正經夫妻,我和朱衛國相愛有什麽用?在婚姻麵前,愛情是很蒼白的。”

“得了得了,又是文藝女青年的腔調了,你嘛,除了會寫幾首破詩,還會做什麽?你真傻透了,背了個小三的罵名,被他老婆那麽欺負,但什麽好處也沒撈著。”

“我很愛他。”

“煩死了!別愛來愛去了,自己想想以後怎麽過日子吧。快洗澡睡吧,明天我再幫你想辦法。”

夜,吹熄了一枝枝星星的燭火,黑暗像老葡萄藤樹液一般滴下來。諂媚的昏暗,憔悴的夜晚,在屋裏雪亮的光線中蜷做一團。在夜的皮膚上,劃出一個淡淡的傷口。血液沿著街巷流淌,燈柱和光線被綁上繃帶,染上蒼白的顏色。

香蘭怎麽也睡不著。無法入睡。夜空正與滿天的鴉群一同沸騰。她記憶著一切,隻是把夜晚忘卻了。月亮是治療失眠的一片藥。然而,撩起窗簾,她隻能看見死去的太陽在冰冷地燃燒,寒氣鋒利地刺入骨髓。

第二天,香蘭下班後,王梓幫她把東西拉到自己家的儲存室了,忍不住又勸她一場。香蘭隻是不言語,王梓恨鐵不成鋼,想給朱衛國打個電話,又嫌自己太多事,所以就任由香蘭沉默去了。

王梓生完孩子就入了教會,香蘭在她家住的幾天,她每天勸她入教。聽香蘭唉聲歎氣,她就勸道:“你還是信主吧。主一定會給指明方向的。人這輩子,誰沒個錯,但隻要心裏有主,主一切都會原諒你的。所以,做點錯事怕什麽?還有主呢。白天做錯了事,主晚上就原諒你了。”香蘭每次一聽她布道就想笑,但終歸是忍住了。王梓看她冥頑不化,隻能感歎她這隻迷途的羔羊,得不到主的恩典了。

王梓的母親每天想著法子給香蘭做好吃的,王梓又逼著她吃各種補藥,加之每天有規律地上班,香蘭的身體竟漸漸轉好,夢魘也不那麽頻繁了。

12

香蘭租了間僻陋的屋子,王梓幫她拉了點東西過去。房子簡陋得連床都沒有,隻是靠牆放著一張半舊的單人床墊。香蘭弄了個大紙盒子暫時當櫃子,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其餘的東西都隻好寄存在王梓家。

香蘭渾渾噩噩地上下班,每天累得倒頭就睡,雖然常忍不住想朱衛國,但電話很少能撥通,偶爾通了,他也隻是淡淡地說,你保重好自己。掛了電話,她常會愣一半天。

抑鬱的世界在她腦後枯萎、凋謝。記憶難以置信地繁茂起來,直至鋪滿她的窗子。躺在破舊的單人床墊上,她看著記憶在窗簾上跳著舞,眼花繚亂,她不敢相信那就是她走過的旅途。記憶的枷鎖沉重地套在她脖子上,她感到孤單。

過了將近個把月,朱衛國給她打了個電話,希望來看看她的住處。香蘭有些躊躇。“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麵了吧。”說完,她眼淚就滾了下來。

“我來看看你吧,我放心不下。”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朱衛國還是過去了。他到的時候,香蘭已經做好了晚飯。

沒有桌子放碗筷,香蘭撐起了床上的一張小電腦桌,剛能擺下兩個盤子兩個碗。桌子隻有二三十厘米高,桌旁放了兩個坐墊,香蘭淡笑道:“沒有凳子,隻能委屈朱主任盤腿坐著吃飯了。”

朱衛國笨拙地好不容易才坐下來,香蘭遞給他一碗米飯,幽幽地說:“你已經很久沒吃過我做的飯菜了。”

“我是沒這個福分。她每天跟著我,我去哪她就去哪,我去上班她就去附近等我,她突然想不通了,就會半夜從家裏跑出去,逛蕩大半夜。我怕出事,隻好跟著她。今天我是趁她睡著了,偷偷溜出來的。”

“她怎麽突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