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憂鬱的情人(3)

“女人都應該把男人送回家,送到他太太手裏。乾坤,下車回家吧。”

香蘭把鑰匙放到他手裏,湯乾坤緊緊地捏著她的手,鑰匙硌得她有些痛。她抽出手來,笑了笑說:“回家去吧。”

她轉過身跑出了小區,坐在街邊,心裏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瀾,就像遼闊的夜。空氣澄明如水,一輛灑水車緩慢從街上開過,路麵濕漉漉的,一如她的情緒。

手機響了,香蘭接起說:“怎麽還不上樓呢?”

湯乾坤神秘地回道:“不想回家,在車裏待會兒。別掛電話,給你放首歌聽。”

傷感的音樂響了起來,香蘭搖搖頭笑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矯情了?”他沒答話。歌曲漸入,有些聲嘶力竭:“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我們相守若讓你付出所有,讓真愛帶我走。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結束天長地久。我的離去若讓你擁有所有,讓真愛帶我走。說分手……”

香蘭輕輕地說:“我真不知道怎麽說你。”

月很圓。

5

除了寫詩,香蘭的生活就隻剩下找工作了。去過幾次招聘會,因為專業的原因,她隻給幾家招聘文秘和經理助理職位的單位投了簡曆。

朱衛國安慰她說,現在她身體這麽糟糕,還是休養一段時間才好,況且工資也不多,還那麽辛苦。

香蘭不免又生氣地和他哭鬧一番。雖然安排香蘭去個不錯的單位是很容易的事,但朱衛國一來心疼她身體,不想讓她辛苦奔波,二來現在也是他升遷的重要關頭,他不想因為香蘭而授人以柄。去年差那麽一點沒升上去,他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香蘭不願意出門,也不想見人,以前的朋友大多不來往了。她孤孤單單,自認為是一個沒有親人的人,然而,親人還是從遠道來看她了。

大姨和她女兒帶了一塊臘肉來,包了三層報紙,最外麵纏了一層塑料袋。香蘭打開一看,裏麵的那層報紙已經油膩膩地黏在黑色的肉上麵了。她用指甲撕開被油浸得黃而透明的紙,用手摸了摸上麵的黴,問:“這還能吃嗎?”

大姨拍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說:“別摸,這是肉黴,沒關係的。要不是我老掛念著你,給你留著,早就吃完了。”

香蘭道謝一番,把黑乎乎的黴肉放在廚房裏一個顯眼的位置,叮囑大姨以後不要這麽客氣。

表姐精力旺盛,做完麵膜,開始去翻香蘭的衣櫃,一一試穿她的衣服。大姨也毫無困意,喝了一杯茶,看了看茶葉罐子,試探地問道:“當大官的人,茶葉和煙都應該有人送吧?”

香蘭笑了笑解釋道:“朱衛國不是什麽大官,一個普通的官員而已。”

“那你和他在一起做什麽?”大姨皺了皺眉。

正好表姐讓香蘭找一個發卡,她借故走進了房裏。

“他怎麽隻買個二手房給你?你應該堅持要新房子。你就是臉皮太薄,所以總是吃虧。”大姨呷了口茶說道。

“這房子不是他送我的。我隻是現在還沒工作,所以暫時借住一段時間。”香蘭給大姨削著蘋果,不緊不慢地說。

大姨冷冷地說:“那你當他二奶圖什麽?你以為就是和他玩一玩,談談戀愛?你為什麽要找個老男人玩?不就是圖他手裏的權和錢嗎?你不知道利用他手裏的權幫你安排份好工作,還不知道弄點錢?感情能靠得住幾年?男人就是喜新厭舊的動物。”

“我不是他二奶,他沒義務養著我。”香蘭仍然不急不躁地削著蘋果。青色的蘋果皮從指間一點點地往下拉長,像一條清醒的蛇。

“那你們是什麽關係?”

“情人。就是感情很深的人。”她把蘋果遞到大姨手裏,有點幸災樂禍地笑了笑,“你是指望不上我了。我是沒出息的人,自己都養不活,哪有閑錢寄回去?不過香梅不是嫁得挺好嗎?”

“別說她了。她有錢有什麽用?她自己親弟弟讀高中,她都隻負擔學費,連生活費她都不肯管。她自己花錢大手大腳,上次和她在深圳逛街,買了一條裙子一千四眼睛都不眨,還做美容呀,做頭發呀,做指甲呀。她寧願把錢扔進水裏,也不會想著我們的。沒一點良心。”

大姨儼然很生氣,香蘭隻是在一旁笑。表姐穿著一件白色的貂皮短大衣出來了,在她倆麵前走了一圈,說:“這衣服我挺喜歡的。送給我吧。”

香蘭從來都是大方的人,但這一次卻並不爽快,她吞吞吐吐地說:“這是朱衛國特意從加拿大帶回來的,他挺喜歡的。你重新挑一件別的吧,南方冬天不冷,你也沒機會穿。”

表姐穿著大衣在客廳裏走了兩圈,額頭起了一層細細的汗。“前年讓你買件耐克的棉衣,這都兩年了,我的棉衣還不見蹤影。”她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氣了?和香梅一個脾氣。”

香蘭不知道怎麽拒絕,隻是讓她重新去衣櫃裏挑,兩件三件都行。表姐不依,“我結婚的時候讓你幫我買一件婚紗一件晚禮服,你也小氣,隻買了件晚禮服敷衍我。現在我來北京了,找你要件衣服還這麽不痛快。”

“拿去吧。想要什麽都拿走。能帶走的都帶走吧。我現在是傍上大款了,給人家當二奶了,有的是錢。你們巴不得我當上婊子才好,可以掙更多的錢。不,還是當二奶好,婊子的錢是有數的,哪像被人包養,張張口,就是房,就是車,就是大捆的錢。你們真是為我惋惜了,沒有賣個好價錢。”香蘭說著,淚就流了下來。

大姨看香蘭怒了,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你不肯把那件衣服送你姐就算了,也沒必要生這麽大的氣。你看你,現在氣色這麽不好,又容易動怒,你要好好調養。要不你請個保姆,朱衛國又不是出不起錢。”

香蘭平靜下來,歎口氣說:“這件貂皮你喜歡就拿走吧,反正我也不太穿。”

快六點的時候,朱衛國的司機在樓下等她們。香蘭又提醒了大姨一次,別在朱衛國麵前提錢的事。大姨關切地說:“我隻是怕你一個人在外麵臉皮子薄吃虧,現在好不容易來趟北京,我當然要站在你這一邊幫你說話。”

她們等了一小會兒,朱衛國就到了。他進來時,香蘭被嚇了一跳。他新理了發,精神抖擻地穿了一套休閑服,腳上是一雙白色運動鞋。香蘭習慣了他西裝革履的打扮,現在怎麽看怎麽別扭。

朱衛國客氣地讓大姨點菜。大姨接過菜譜,翻了翻問道:“這裏沒有臘肉嗎?”

服務員答道:“有荷蘭豆炒臘肉、臘肉合蒸、老臘肉湯。”

大姨問:“荷蘭豆是什麽?”

香蘭解釋說老家沒有這種菜,看起來和豌豆差不多。大姨一邊翻菜譜一邊說:“北京的臘肉也不知道是怎麽做出來的,肯定沒有老家的好吃。”

香蘭建議:“到了北京不一定吃臘肉,點些別的吧。”

大姨瀟灑地對服務員說:“我們要點魚翅。”

香蘭笑著輕輕地說:“其實魚翅不太好吃。”

大姨說:“在電視上經常聽說海參、魚翅、鮑魚之類的,雖然我們在縣城裏也算是寬裕,但在小地方,這些東西想吃都吃不到。”

朱衛國微笑著說:“想吃什麽隨便點。如果你們喜歡吃海鮮,明天可以去粵菜館。”

表姐悄悄湊近香蘭的耳朵問道:“他穿的這套阿迪還挺好看的,問他在哪買的,給你姐夫也弄一套。他看起來很年輕,有五十嗎?他是騙你的吧?也就四十出頭一點點兒。”香蘭不知如何回答,隻是沉默。

吃飯的時候,大姨一有發言的,香蘭就踩她的腳,所以,她終究也沒有如願說出想說的話,心裏有些生氣。朱衛國確實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而且聲音渾厚,舉手投足之中都透著一股儒雅。但轉而一想,他再好,也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香蘭伸手要什麽,都是理所應當的。香蘭這孩子從小就那麽心眼實,現在既然有膽量做小,就不能太吃虧了。官場上,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不趁他在位的時候要點東西,以後想要也難了。

從餐館出來,表姐和香蘭拎了一大堆打包的東西。大姨搶到前麵,走在朱衛國旁邊。終於甩開了香蘭,能和他說上句話,大姨趕緊說:“香蘭住那房子舊是舊了些,但一個女孩子漂在北京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你要是真的對她好,還是什麽時候過了戶吧。她現在是你的人了,我們這些親人又不在北京,你不管她,她怎麽辦?”

朱衛國隻是點頭稱是,也沒有明確表態。朱衛國自己開車走了,司機送她們回去的路上,表姐提出要去後海泡酒吧。香蘭吩咐司機說:“送我們回去吧。”

大姨一進屋就開始嘮叨,朱衛國真是不懂禮節,在鄉下第一次見女方的親人都要送見麵禮的。香蘭淡淡地說:“他不知道鄉下的規矩。”

香蘭洗了個澡就躺下了,大姨坐在床邊,歎口氣道:“你看你,現在虛弱成這樣了。別想太多了,當二奶又不是什麽可恥的事。”

香蘭閉著眼睛不說話,喉嚨裏甜腥腥的,有什麽東西溫潤地滲出來。她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洗手間,猛吐一口,白搪瓷上粘了幾縷血絲。她用毛巾擦了擦嘴,粉紅色的血漸漸浸了開去。她無力地望了望牆上的鏡子,用手背擦了擦淚,漱了漱口,把毛巾打了一點香皂,洗幹淨晾好,然後軟軟地爬上床躺下來。

大姨道:“喲,你是不是懷孕了?你在車上說胸口難受,我就覺得可能是懷孕了。等你孩子十歲,他都六十歲快退休了,退休幹部沒錢沒權的,你一個人怎麽帶孩子?”香蘭背過身去,仍然沒有說話。生活真實得讓她戰栗,她無力應付,於是選擇沉默。“你這妹仔,和你媽一個樣,從小脾氣就倔,又不聽人勸,不知好歹,終究要吃大虧的。”

夜晚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有些冷。香蘭打了個寒戰,抖抖索索地爬起來,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

香蘭陪大姨和表姐逛了一天故宮就病了。大姨也不喜歡和她出門,嫌太寒磣了,連打車都不太舍得,還要坐公共汽車。找朱衛國派個車不是很容易的事嗎?她越來越不明白香蘭究竟在想什麽。

醫生讓香蘭好好在家休息,不能曬太陽,不能吹風。她隻好打電話讓李誠陪她倆。好不容易見到了香蘭和香梅的親人,李誠陪得畢恭畢敬。

臨走的前一晚,大姨在廚房做飯,表姐拿著火車票和香蘭說,她不想走了。香蘭出於自衛,馬上問道:“那你打算做什麽呢?”

表姐歎口氣道:“才結婚半年就煩得很,真不想回去了。如果能在北京傍上個男人,就過一兩年再回去。”

“你怎麽能這樣想?你怎麽去和姐夫交代?”香蘭不悅地問。

“就告訴他我在北京打工。我停薪留職兩年,然後再回去,誰知道?”

表姐雖然在縣城的醫院當護士,但看言情小說和電視過多,她的思想便高出普通的同事來。她的手沾滿了舊書店的灰塵,於是常幻想轟轟烈烈的愛情。這種驚心動魄的情感又有相似處,就是男人都有別墅,有跑車,而且除了談情說愛,幾乎沒有正當職業,但手裏永遠有花不完的錢。她常為書裏柔腸千轉的愛情落下淚來。她相信這種愛情一定是有的,在上海、在北京、在深圳……香蘭不正在經曆著這樣的幸福嗎?她身材比香蘭更好,瘦骨嶙峋很符合現在的審美標準。她是有資格去享受這種愛情的,但苦於生活在小縣城,她隻嫁給了個普通的醫生。

表姐邊嗑瓜子邊說:“你在外麵這麽多年,除了朱衛國,肯定還認識些別的有錢人吧?給我介紹個吧,以後我們倆在北京也有個伴。”

香蘭有些挖苦地說:“有錢人我倒還真認識一些,但他們都喜歡沒有結過婚的小姑娘,看來你是沒有希望了。”

表姐有些不屑的冷冷哼了一聲道:“你的觀念早就落伍了,你哪知道,現在很多男人都喜歡少婦,又成熟又有女人味。這幾天陪我們玩的那個李教授就挺喜歡我的,還半夜給我發短信呢。”

香蘭笑道:“他是見個女人就喜歡的男人,不具有參考性。”

香蘭又收拾了幾件衣服給表姐。本來朱衛國囑咐她給她倆買飛機票,但香蘭知道她們不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所以隻是買了兩張硬臥,不過封了兩個紅包,每人兩千。大姨認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是用錢來衡量的,她發現朱衛國並不太舍得在香蘭身上花錢,小裏小氣的,不免有些擔心但又不好明說。她隻是囑咐香蘭好好養病,工作的事慢慢找,不要太著急了。

6

大姨走後,屋子裏擠滿了寂寞。香蘭有時凝神很久,腦子很亂,但又不知道在想什麽。她仍是常常夢魘,睡著的時候,靈魂脫離了軀殼,在窗前淒然地盯著她看。她掙紮著醒過來,大汗淋漓。

她害怕睡覺。有時,她的頭一挨到枕頭就痛得厲害,閉上眼睛,手腳都僵硬起來。她氣喘籲籲地掙紮醒來,瞪著眼睛,不敢再睡。等到窗外透出一點黎明的光亮來,她才淺淺地睡過去。

如果朱衛國回來,她又照例落淚。他知道她委屈,她的神經質讓他更加心疼。她有時也使些小性子,讓朱衛國來哄她。有好幾次,朱衛國快出門的時候,香蘭跑過去關上門,哀求道:“大寶,別走,我一個人在家空蕩蕩的,害怕。”

朱衛國抱抱她的肩說:“我要工作啊,哪能天天陪著你?聽話,在家好好吃飯。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我想上班,我想工作,我想過正常的生活。我在網上投了很多簡曆,卻總是沒有合適的工作,現在又沒有什麽招聘會,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別著急,寶貝。你先養好身體。”

朱衛國出了門,她木木地回到房間,開始寫詩。陰霾像濃黑而黏稠的大網覆蓋了她的大地,而詩歌卻在絕望的巉岩上空飛翔。香蘭把自己活埋在錦繡的墳裏,寂寞的無聲哭喊變成了纖麗淒絕的文字。

朱衛國常在外視察、開會。有時,上午還在上海參加開幕式,剪完彩,下午就飛到廣州去開一個什麽會。而且又需要常回家點卯,香蘭見她的機會不太多。有時他晚上十一點才飛回來,第二天和她待半天又得走。

暗夜裏,他常發現她在啜泣。開了燈,問她為什麽哭,她隻是背過身去,不答話。他緊緊地抱住她,良久,她漸漸平靜下來。

偶爾,她沉鬱地問他:“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大寶,我真的想工作了。我天天蝸居在這裏,都成了你的什麽人了?大姨說,我是你的二奶。我真的不想這樣,找到工作後我就搬出去。”

朱衛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別聽你大姨瞎說。我是愛你的,香蘭。現在工作這麽難找,隨便一個什麽工作都要研究生了,你別著急,慢慢找。”

香蘭有些神經質地笑道:“愛又如何?還不是奸夫****。”

他捂住她的嘴,有些痛苦地說:“別自輕自賤,我不能離婚,你要理解我。如果我是商人,早就離婚娶你了。很多時候,人是不自由的。”

“權力對你那麽重要嗎?為了你的仕途,你把什麽都犧牲了。”香蘭難過起來。

朱衛國搖搖頭說:“政治是很無情的事,你以後能不參與就不參與吧,好好當你的詩人,找份普通的工作,夠生活就好。其實,我也想過放棄,但我想,如果我什麽都沒有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糟老頭子,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香蘭緊緊地偎依著他,沒有回答。她知道即使她回答願意,他也是不信的。

香蘭的年齡總讓朱衛國摸不透。她的眼神裏透著成熟女人的氣質,但麵容仍不時地流露出一股孩子般的稚氣。她的臉頰依稀透出十幾歲小姑娘的光澤,如果仔細觀察,她的嘴角還偶爾漾出三歲孩子般的微笑,很純真。有時她好似隻有七八歲,那麽聽話、乖巧、可愛,但有時又似乎有一百歲,很滄桑。

有時,香蘭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神不寧,朱衛國的手一碰到她,她便反射性地縮成一團,仿佛觸電一般。

“寶貝,聽話,安靜會兒,別多想。”他拍著她的後背,仿佛哄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