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憂鬱的情人(2)

香蘭有些歇斯底裏了,她就要惹怒他,然而,他並沒有發火。他是一個很克製隱忍的人,尤其對香蘭,他覺得虧欠她太多。他抱住顫抖著啜泣的她,溫柔地吻著,她漸漸平靜下來。他耐心地哄她:“寶貝,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你沒有結婚,不知道婚姻的無奈。你啊,隻適合當詩人。”

香蘭也漸漸清醒過來了,她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說:“對不起。我怎麽變得這麽神經質了。”

“你叫你大姨來陪你幾天吧,反正也快‘五一’了,你別把自己憋出病來。”

香蘭從旅行袋裏翻出一件西裝,幫他穿上,淡笑道:“以後我就叫你大寶吧?我們的接頭暗號是‘真情永不變,大寶天天見’,你看怎麽樣?”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沒有。”

4

湯乾坤在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早晨醒來,頭還很痛,他頭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有些記不清吃完飯是否打過牌了。他伸了個懶腰,右手的手指碰到了枕上的長發,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女人躺在旁邊。她還沒醒,磨了磨牙翻過身去又睡了。

湯乾坤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倏忽記起來了,這是一個哥們公司的職員,昨晚一塊吃飯的。他們倆怎麽睡到一張床上了?他隻模糊地記得牽著一個女人的手,醉醺醺地進了房間。

他把她扳了過來,讓她臉朝著他。女孩被弄醒了。她二十一二歲的模樣,臉上還長了幾顆青春痘,嘴唇薄而紅潤,隻是有些發幹,像被太陽曬蔫的紅辣椒。

湯乾坤抓了抓腦袋,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湯總,你不覺得好笑嗎?你昨天晚上死乞白賴的要拉著我來,還當著大家的麵和我喝了交杯酒。”

“有嗎?好像有這麽回事。你叫什麽名字?”

“你想想。”

“昨天真是喝多了,什麽都忘了。我們了?”

女孩有些忸怩地說:“你說呢?”

湯乾坤歎了口氣,不知道想個什麽辦法才能把她打發走。他隻是覺得疲倦,連和她的都沒有了。

他不是說不喜歡她,像人們所想的那樣,隻是為了找個性工具。相反,他第一眼就有些喜歡她了,她笑起來,嘴角有個小小的酒窩,裏麵盛滿了嬌媚。喜歡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記不住她的名字,甚至記不起是否和她做過愛。如果性單單隻是一種,那麽,和食欲是一樣普通平常的東西,滿足了也就忘了。那一刻的歡愉甚至沒有被寫進記憶裏,湯乾坤忽然覺得這種快樂無聊透頂。

“快穿上衣服,我送你走。”湯乾坤說。

女孩打了個嗬欠,“還早呢,才六點多,昨晚鬧到大半夜,我還沒睡好呢。”

湯乾坤沒搭理她,草草衝了個澡,穿上衣服,把押金條遞給她說:“那我先走了,待會你去退房。”

女孩坐了起來,斂起了笑,拉住他問道:“你還想不起我叫什麽名字呢,你昨天和我說的話是真的?”

湯乾坤閃爍其詞:“我說了那麽多話,你想問哪句?”

女孩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了豐滿的,低頭歎道:“你都忘了,算了。”

望著床上的女人,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不堪,與一個個女人的豔遇裏,他記住的並不多。他能清楚地記得她們最開始的和挑逗,第一次的觸摸,記得她們喜歡的的姿勢,但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去重複習慣。他對一個個女人身體的渴望隻是對習慣的重複,這些重複被排除在記憶之外。他追逐豔遇,隻是為了涉獵新鮮的記憶,打破僵死的習慣的囚籠。但現在,在新鮮的豔遇麵前,他的記憶已經無能為力了,他不禁有些絕望。對女人的渴望難道僅僅等同於對食物的渴望?那麽,性還有什麽值得追求的?他倏忽覺得一點追逐的動力都沒有了。沒有記住的事情就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對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他想他是愛香蘭的,雖然好幾年過去了,但他從未覺得有過厭倦,也許,愛情就是對一個女人長久的而非暫時的渴望。他隻用身體來記憶女人,但對大多數女人的記憶都隻殘留在皮膚上,刻在心裏的寥寥無幾。而皮膚的記憶脆弱不堪,他有些明白過來,愛一個人就是用刀在心裏刻上她的名字,有種微微發痛的感覺。

過了幾天,在洗浴中心的房間,湯乾坤抱著香蘭感慨道:“我現在對都沒有太多興趣了,要我現在隔三差五地去找個女人,我覺得挺沒有意思的。你說說,什麽叫愛情?”

香蘭笑道:“我看你真是老了,居然從升華到精神了。”

香蘭的手機就放在床頭櫃上,靜了音,一閃一閃的,顯然有電話進來。她瞟了一眼,驚了一跳,居然是朱衛國。才七點,手機剛自動開機。朱衛國知道她愛睡懶覺,沒有急事,一大早很少給她打電話。手機閃得她心慌,她看看湯乾坤,抓起手機進了洗手間。

“你不是今天中午才從上海回來嗎?”香蘭壓低聲音。

“我昨晚提前回來了,想給你一個驚喜。到家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你不在,打你電話也關機了。我以為你出事了,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我……我在王梓家呢,王梓的孩子過生日,我就住這邊了。”

“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我上班去了。你在王梓家多玩會,我下班再來接你。”

他們住的這家洗浴中心,洗手間是用玻璃隔著的。湯乾坤模糊看見香蘭坐在馬桶上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他有些不快地高聲叫道:“你這麽早給誰打電話呢?”

香蘭急急掛了電話,坐在冰冷的馬桶上,怔怔的。她赤身地同時被兩個男人觀看,一個隔著玻璃門,一個盯著她的靈魂。她赤條條地對著自己的靈魂,短兵相接,被刀劍砍得戰栗不已。羞恥像漫天的螞蟻一樣朝她心裏奔湧而來,找不到逃逸的出口。

一個人隻有穿上衣服之後,才比較容易偽裝。

如果湯乾坤從床上起來,把她顫抖的身體和靈魂抱在懷裏,她決定放聲痛哭,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需要懺悔,如果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決定不顧一切除去偽裝,把自己裸地交出去,由他判刑,任割任剮。

然而,湯乾坤隻是不耐煩地叫道:“你在洗手間做什麽呢?”

香蘭顫抖著回到房間,沒有看他便鑽進了被子,背對著他,離得遠遠的。湯乾坤把手放到她肩上,想把她扳過來。

香蘭冷冷地說:“別碰我。”

湯乾坤終於生氣起來,使勁扳過她的肩,把她抱在懷裏:“我問你呢,一大早給誰打電話?難道你還有別的男人?”

香蘭說:“是啊。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剛才的電話就是他打過來的。”

湯乾坤眉間的痣抖了抖,咬牙道:“你不許有別人,知道嗎?一個女人要守婦道。”

香蘭冷笑道:“你生什麽氣?你不是說和愛情是兩回事嗎?難道你也會因為我有別的男人而傷心?”

湯乾坤努力壓了壓怒火說:“我不生氣。我知道你剛才是在給王梓打電話,我還聽到你叫她名字了。”

香蘭摸了摸他的臉說:“乾坤,我們還是分手吧,人生本來就很痛苦,還這麽互相折磨做什麽?我現在覺得,你這個人其實並不壞,隻是不懂得人在之外,還有感情,你是個沒有心肝、沒有靈魂的人。”

“我當然知道感情了,如果沒有感情,上幾次床就厭倦了。上星期那個小姑娘,我和她做過一次,就再也不想見了。”

“別在我麵前提你的那些女人!”

湯乾坤以為自己口無遮攔又惹她生氣了,道了不少歉,但香蘭隻是淡淡地說:“我現在不和她們生氣了。乾坤,你還是不要有感情好,有感情容易受傷害。”她頓了頓又說:“但如果沒有感情,人就變成隻有身體的動物了。”

湯乾坤喜歡和香蘭聊天。這麽多女人裏麵,隻有她和他聊一些關於生死或者靈魂的事,這種帶點文化意味的話題與俗世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他喜歡這種情調,故而也把香蘭和別的女人區分開來了。湯乾坤對她的記憶,不僅僅是殘留在皮膚上的。在大腦裏、心裏都不知不覺地留下了她的影子,一片一片。

香蘭為自己過多的愛情痛苦不堪。愛情的苗芽嬌弱地在她麵前成長,漸漸長成了一大片稻田,穀粒飽滿,但她沒有一點收獲時的喜悅。湯乾坤從始至終都沒有騙過她,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擺在她的麵前,他從來沒有掩飾。朱衛國更是一個無辜的人,過了大半生抓住了這麽一點愛的滋味,卻隻是她費盡心機欺騙的結果。她不想再孤獨地騙下去了,然而,真相就意味著傷害。她像一個劊子手,舉著真相的大刀,遲疑著不敢砍下去。她發覺自己漸漸愛上了朱衛國,她並不怕在他麵前除去偽裝,做一個誠實的人。他寬闊的愛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但她不想讓他傷心,於是隻有力不從心地騙下去,幾近分裂。

香蘭給自己倒了一杯茅台。這是朱衛國放在這房子裏的。她每晚睡不著,剛開始嚐試喝點葡萄酒,但度數太低,基本對她沒有用處,後來她便開始喝起白酒來。她每晚漂流在酒精的河裏,頭腦暈暈沉沉。身體像一張纏纏繞繞的蛛網,在破敗的屋簷下東搖西晃。常常,她一合上眼,無數黑色的藤蔓便緊緊捆住了她,她呼吸急促,要拚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從睡眠中醒過來。

每次睡眠於她而言都是一次冒險,有好幾次,她精疲力竭,迸盡力氣也醒不過來。她的睡眠是兩個疊加的漏鬥,從一個窄窄的通道進去,中間是廣袤的黑暗與沉淪,藏匿著無數的噩夢。她想醒來的時候,還要費盡力氣鑽過一條黑而窄的甬道,就像嬰兒哭喊著擠出母親的子宮一般。

手機鈴聲響了,她想醒過來。然而,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麽努力也睜不開。僵硬的手腳更是不聽她的使喚。她能聽見窗外車輛奔馳而過的聲音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她鼓足力氣,向醒來發起新一輪的衝鋒。意識裏,她的左手抬起來了,撐住了床,右手也緩緩地可以移動了,她掙紮著坐起來。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驟然發現她的手腳還是僵硬地貼在床上,像一隻僵死的蟲。剛才坐起來的動作隻是出於她的幻覺。

怎麽也醒不過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她想,也許,她會這麽魘住死去。她聽見心底的哭聲,那是靈魂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哭泣。但她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再試一次,現在不能死,她鼓勵自己。手機鈴聲不停地在響,她能清楚地聽見,然而她卻抬不起自己的胳膊。靈魂被捆綁在僵死的身體裏,無法動彈。手機鈴聲仍在響著,塵世在呼喚著她,她又開始了新的煎熬和掙紮。

終於,她緩緩地醒了過來。她急忙坐了起來。雖然已累到極點,但她不敢閉眼躺下,否則,會再次被魘住。

她接通了電話,湯乾坤說:“我想你了。”

“我不想見你了。”香蘭想割斷和往昔的一切繩索,把自己放置在一個孤絕逼仄的角落。

“你這個小王八蛋最近為什麽總是不肯見我?”

“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

“媽的,你又故意氣我。我們別再打仗了,行嗎?我有話和你說。”

“那你過來吧。”

湯乾坤有些頹敗地進了門,睃了她一眼,低著頭無可奈何地說:“香蘭,我懷疑我真的喜歡上你了。這該怎麽辦?剛才我在練字的時候,突然特別想你。我以為是我想了,但摸摸下麵,居然是軟的。我今天一點都沒有,但特別想你,我真的愛上你了,怎麽辦?”

“你開玩笑吧?我們都認識三四年了。你是一個沒有心的皮囊,知道什麽是愛麽?而且,我當時那麽可愛的時候你不愛我,現在我都成瘋婆子了,你居然說愛我……”

他一臉頹唐,“可能是因為老了吧。媽的,難道我就老了?我今天真的一點都不想,但就是特別想你。在開車過來的路上,我突然打算寫一篇自傳了,題目叫做《愛情判我入獄》。”他從來沒有被感情奴役過,但現在卻有些莫名其妙地闖進了囚牢裏,想想都覺得恐慌。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受什麽刺激了?腦子發燒了?你喝多了吧?男人一喝多酒就很濫情。”她嬉笑著摸了摸他的前額。

“我今天滴酒沒沾。吃完飯,練著練著字,突然就特別想你。這大半年你變化挺大的,我心裏特別難過。你這幾個月沒有工作,雖然我給你些零花錢,但哪能供你這麽揮霍,我知道你還有別的男人,隻是我不說而已。香蘭,看著你從那麽單純的人變成現在這樣,我真的挺心疼的,莫名其妙地我就放不下你了,你說我神經病吧?最近我在研究禪宗,也許我是頓悟了吧,認識你三四年了,突然就這麽動了真情。神仙是不能動情的,動了情,就隻能下凡了。你說說,我該怎麽辦,我可不想下凡。”

香蘭心驚地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別愛我吧,我擔當不起。你如果早時對我有一點真心,我可能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對,你現在已經由柔變剛了。前幾天我打了一卦,算我和你之間的感情。媽的,居然是‘剝’卦。這個卦可就凶了。上爻是陽爻,下五爻都是陰爻。陽剛孤而陰柔盛,所以說,剝也,柔變剛也。《周易淺述》裏說,剝,落也,五陰盛而一陽將消,九月之卦。我一個陽爻在最上麵,而且失位,你五個陰爻在下麵,還不把我生吞活剝給吃了。而且上麵是艮卦,下麵是坤卦。艮是山,坤是地,你知道吧?我身受三座大山的壓迫,苦大仇深,但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誰讓我神經病,喜歡你這個小王八蛋呢。”

香蘭笑道:“既然上麵是山,下麵是地,山不就應該在地上麵嗎?多厚重穩當啊。”

湯乾坤一把拉過香蘭抱在懷裏:“不懂《易經》就別瞎說。不談那麽高深的問題了。你告訴我,我愛上你了,我該怎麽辦?香蘭,如果我以前傷害了你,你別太放心上。我當時比較年輕,有些事不太懂,做得也不太對……”

“別說了。都過去了。”香蘭的心又痛起來,“你還是別愛我吧。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解釋。”世界總是不停地誆騙她。她走在報複的途中,他卻先道了歉,把她推入一種尷尬的境地。世界已經翻轉過來,她在欺騙,她在侮辱,她在墮落,所有的人都低著頭,無聲地被她殺戮。

香蘭眼裏充滿了漆黑的憂傷,她歎口氣說:“這段時間,我常打算出家。我做了很多錯事,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才能洗幹淨我走過的道路。你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根本就沒有自殺的勇氣。我想,我還是出家做尼姑好。”

“你可別害我。你做尼姑去了,我就去你附近的廟裏當和尚。”他一臉真誠,“我現在也越來越覺得人生沒什麽意思,如果我能活到八十歲,我的人生也隻剩下不到一半了,一年一年過起來很快。人生很短,想想就害怕。我死了之後,地球還照樣轉,可是我已經看不到了。據說海明威七十幾歲時,那東西翹不起來了,就開槍自殺了。再勇敢的人,在生老病死四苦麵前都是很恐慌的。有些人,有些東西,我們不得不珍惜。我現在真的願意相信輪回了。”

“如果有輪回,我們死後肯定會進地獄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你知道宋代青樓女子嚴蕊的詩嗎?她說:‘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如果哪天我真的出家了或者是自殺了,你不要傷心。”香蘭有些哽咽起來。

“別瞎說。離死還早著呢,我們應該好好享受生活,所以應該多呀。”湯乾坤抱住了她。

她推開他,“車鑰匙在哪?我送你回家吧,我剛拿到駕照呢。”

已是午夜,街上隻剩下失眠的燈火。香蘭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手臂僵直。路很長,空氣中彌散著薔薇色的蒼涼,黏膩得讓人無法逃避。

“你已經開得很不錯了,我送你輛車吧。過兩天我陪你去挑。”湯乾坤說。

“不用了。我們不要再見了。”車停在了湯乾坤家門口。香蘭握了握他的手,柔弱無力地微笑著,“你上樓去吧。以後好好愛你太太,不要讓她傷心。”

“你真的舍得把我送回來?趕快開回去吧,你鬧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