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憂鬱的情人(1)

1

讓痛苦暫且痛苦。

讓悲傷繼續蔓延。

她並不想打破這沉默。

靈魂鮮血淋淋,痛苦滿懷,是否還能痊愈?

她既沒有勇氣死,也沒有勇氣活。

她既不想做人,也不想做動物,或者植物,或者天使,或者魔鬼,或者情人,或者妻子……

她隻想逃亡。

香蘭想,她必須離開。她的靈魂想從身體逃離,拋棄千瘡百孔的身體。她的未來想從過去逃離,拋棄讓人羞恥的過去。如何才能重新開始?拖著黯然的過去,曳著沉重的身體。

有一次,香蘭跟朱衛國出去吃飯,招待他們的郭總邀請她去杭州工作。郭總的兩顆門牙是金的,笑起來熠熠生輝。他後來給香蘭打過幾次電話,問她是否想好了什麽時候去杭州。

和朱衛國吃飯的時候,香蘭繞了很多彎子才問道:“你說郭宏這個人怎麽樣?”

“人挺聰明的,雖然才小學畢業,但現在資產大概過億了吧。”

“他前幾天讓我去杭州工作,工資還挺高。”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他的公司不適合你。”朱衛國不動聲色地說。

“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我需要換個地方,一切重新開始。”

“不要走。留下來。”

“不走我會死的。”

朱衛國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吃飯。

“我走了,你不要想我。我想結束在北京的一切,重新開始生活。”

朱衛國笑了笑:“我會去看你的。”

第二天下午,香蘭撥了郭總的手機,想告訴他,她下定決心去杭州了,但一直沒有人接電話。撥第三遍的時候,郭總終於接了,她有些嬌媚地說:“我是何香蘭。”對方“叭”地一下就把電話掛了。香蘭怔住了。上午他們還通過電話,他讓她早些過去,說已經給她安排好宿舍了。

郭總一直沒有回電話過來,香蘭又打過去,但沒有人接,當她掛斷再撥過去的時候,對方已關了機。世界有些莫名其妙,她一時回不過神來。

香蘭出了家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她停了下來。她想給某個人打個電話,哭一場也好。拿起話筒,用手指攪著纏纏繞繞的電話線想了一半天,又放下。

一個瘸子走過去時瞥了她一眼,嘴裏叼著的煙化成了長長的灰。他好似患過小兒麻痹症,每天下午都在這條路上行走,穿著青綠色的中山裝,衣袖已破成布片。他昂首向天,萎縮的右手放在兜裏,嘴歪向一邊。煙已燃了一半,他叼著一長截煙灰,一搖一擺地從香蘭眼前走了過去。她望著他走遠,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裏去。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他每天隻是渾渾噩噩地在這條路上行走,仿佛人生兩頭虛空,中間的這段已患了小兒麻痹症,沒有痊愈的希望了,剩下的隻有一長截煙灰。

給誰打電話呢?她想了很久,又拿起話筒,撥通了大姨家的電話。

“大姨。”她落下淚來,然而語氣依然保持著平靜。

“香蘭,你現在找到工作沒有?”

“沒有。”她有些哽咽起來,期待著她的安慰。

“讀了四年大學,連份工作都這麽難找?不過也別氣餒,工作好不如嫁得好。住我隔壁的那個楊柳,比你小一屆,專科畢業後去深圳打工了,上周和老公開著車回來了,給她父母一人兩萬,外公外婆一人一萬,還有一些別的親戚,一下就送了十幾萬,好不氣派。你讀書可比她強一萬倍,但現在讀書厲害有什麽用?”

“我沒有她漂亮,找不到有錢的男人。”香蘭抹了一把淚,突然笑了起來。

“你現在沒有工作怎麽辦?我們沒錢,也幫不了你。”

“大姨,現在有一個男人願意養著我,隻是他有老婆,他女兒比我小不了幾歲。”聽到大姨哭窮,香蘭便想刺痛她,要讓她分擔她的羞恥。

“你是說,你現在又給人當二奶了?他做什麽的?”

“二奶”這兩個字讓她無地自容,她仍然故作平靜地說道:“他在政府工作。”

“他對你是真心的吧?你別被人玩弄了一把,什麽也沒落下,以後讓人笑話。現在當二奶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們這裏稍微有點錢的人,都在外頭養著一個。隻是你要多個心眼兒。你從小就太善了,什麽也不懂得要,你這種性格是要吃大虧的。”

“他對我挺好的。”香蘭感到一股寒意侵襲著她,她猛地搖晃了一下,頭皮的每一個毛囊都戰栗了。

那個瘸子又走了回來,煙已經燃盡了,他叼著黃色的煙蒂,徒勞地在大街上走著。兩隻萎縮的手放在胸前,頭望著蒼茫的天空。煙蒂在他嘴裏蠕動,好像變成了一隻吸血的螞蟥。他瞥了一眼香蘭,又毫無意識地走了。

“他說,他打算離了婚娶我。”香蘭編出個謊話來。

“你瘋了?還談婚論嫁。你以為娶你就對你好嗎?如果他真的對你好,就該給你在北京買個房,買個車,安排份好工作。現在我們這裏店麵也便宜,買一個才三十幾萬,要是他真為你著想,就幫你在老家買十個店麵,以後你自己不想做生意,租出去就夠生活了。我同事的女兒傍了個香港老板,在綠灣那邊蓋了幢別墅,好闊氣。”

“他真的沒什麽錢。我不在乎錢,我隻要有一個人好好疼我。”說著說著她就哽咽了,大姨的話讓她脊背發涼,她想大哭一場。她突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她早已一個親人都沒有,孤孤單單。親人是靠近靈魂的人,此刻,應該為她擔心,為她痛苦,為她羞恥。她渴望大姨罵她,像親人一樣,真心實意地罵她一場。

“沒錢你和他在一起做什麽?你到底想幹什麽?是啊,你不在乎錢,清高得像個千金大小姐一樣。但你清高有什麽用,現在連工作都沒有。我是看在你媽的份上,勸你幾句,趁年輕多擄幾個錢,等年紀大一點,後悔都晚了。”

“我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不在乎錢。我可以去當清潔工,我可以去刷盤子,我可以去當收銀員,我可以去做乞丐,什麽我都可以做,我就是不想把自己賣了。”她的臉憋得通紅,語氣裏有些嘲諷,“即使我把自己賣了,我也給不了你多少,你勸我有什麽意義?”

香蘭掛了電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白茫茫的虛空躡手躡腳地朝她奔跑而來。她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像鬼魅一般從她眼前飄過。

太陽憂鬱的在天上行走。影子在地上無聲地生長,拉長,拉長,然後漸漸淡下去,淡下去,以至氤氳成一片暗灰色。灰色逐漸加重,天黑了下來。

朱衛國找到她的時候,香蘭依然僵坐著。他把她拉上車,她出神地望著他,半晌,問道:“你說我們是什麽關係啊?剛才我大姨說,我是你的二奶。”

“別聽她瞎說。你就為這事生了一下午氣?”

“那你告訴我,我們是什麽關係。”

“親密的人。”

“那是什麽關係?你愛我嗎?這對我很重要。我必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真心地愛我,否則我覺得很不安全。我外婆去世後,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也許我們之間還有一點真心吧。你告訴我,你愛我嗎?”

“你又來了。你為什麽總要纏著這個問題不放呢?你告訴我,什麽是愛,愛的內涵和外延是什麽,我才能告訴你我是否愛你。”

“既然你不愛我,我們在一起做什麽?朱衛國,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如果你隻想養個情婦,你真是找錯人了。我不願意!”香蘭有些歇斯底裏了。

“我沒說不愛你。你又是淑女,又是才女,又是美女,很多人都很容易喜歡上你的。”

“你別哄我,我隻問你愛不愛我。”

“愛你,寶貝。別生氣了啊。生氣容易傷身體。”

香蘭背過身去,淚落了下來。天已經黑了,車在環路上走走停停。

“你和郭宏說什麽了?他突然就和我翻了臉。我本來打算去他的公司上班的。”香蘭換了個話題。

“我隻和他說了一句話,我說,香蘭是我幹女兒。”朱衛國歎口氣說,“香蘭,你還太單純。他告訴我,打算讓你去做財務,就是給他計計賬。別人欠他多少錢,他應該付給別人多少錢之類。雖然簡單,但這不是老板娘做的事嗎?你想想,為什麽叫你去?隨便找一個學會計的孩子就比你強,還給你開那麽高的工資。你以為是欣賞你的才華嗎?他一個小學畢業的人,欣賞不了你。”

香蘭沒有說話,隻是嘲笑自己一次次徒勞的逃亡。

2

逃亡的旅途在香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蜿蜒了。

那天,她和香梅打完架,香梅哭著說:“以後我不許你在我們家吃飯了,你回你自己家去。”香蘭又來了氣,使勁推了她一把,香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亂哭。舅媽出來了,把香梅從地上抱起來,不高興地說:“你讓著妹妹一點兒。”

香梅在舅媽懷裏哭得越發傷心起來,香蘭望著舅媽肥胖的背影,有些發呆。香梅還在哭,舅媽哄著她,給她拿餅幹、糖吃。香蘭一顛一顛地跳到門前的田塍上去了。

夕陽的腳步已經快走到對麵的山頂了,她抱著田塍邊的一顆大楓樹孤單地轉著圈圈玩,轉累了,仍不想回家。

“如果我走得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外婆一定會打著火把到處去找我的。”她小小的腦袋為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激動起來。但逃到哪裏去呢?她沒有目標,隻想著要逃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光著一雙小小的腳丫,第一次開始了她偉大的征程。路上的石子磕得腳很疼,但她竟沿著出村的路跑了起來。

天漸漸黑下來,她有些害怕了,於是在一丘油菜地裏停止了逃亡的腳步。油菜籽已經脫完,隻剩下一堆堆曬幹了的稈子。她掏出火柴來,那是她和香梅過家家時藏在口袋裏的。她把焦幹的油菜稈堆起來,劃了一根火柴,火苗便“嘶嘶啦啦”地唱起了歌。

四周是青色的夜霧,一片黃色的火光孤單單地照著她有些顫抖的臉頰。一隻小甲蟲陷在割過的油菜杆裏,發出沉鬱的嗡嗡聲。她解救了它,放在小小的手心裏。她愛憐起它來,覺得世界上隻剩下她和手上的那隻小甲蟲。

她驚奇地仔細打量著。這是什麽東西?它在哪裏生活?往哪兒飛?怎麽飛走?它在想什麽?有什麽感覺?它氣鼓鼓的,相當厲害。她隻得放了手,看它消失在青灰的天空中,給她增添了一種新的惆悵,在她身上留下離別的悲傷……

等她把一丘油菜稈快燒完的時候,她聽到了外婆呼喚她的聲音:“香蘭……香蘭……”聲音在大山裏回蕩著,在漆黑的夜裏,好像一切都隱遁了,隻剩下那悠長、悠長的呼喚。

“外婆,我在這……”她循著聲音哭著向外婆舉著的火把飛奔而去。

一雙滿是青筋的大手抱著香蘭嚇得瑟瑟發抖的小身子,“你要去哪?”

“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外婆找不到我的地方。”

“那你怎麽停下來了?”外婆把她放到背脊上,緩慢地在山路上走著,轉過頭對著香蘭,又氣又有些好笑地問道。

“我怕得很哩,我不知道很遠的地方是哪裏,我就停下來了。”香蘭在外婆的背脊上眯著眼睛,頭靠著她的肩膀隨著她走路的腳步一晃一晃的。她又補充了一句,“外婆,你背著我,我就不怕了。”

“等你長大了,外婆就老了,背不動了。”香蘭在外婆溫暖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沒有聽見外婆說的話。

現在,她終於走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外婆打著火把也找不到她了。

她迷失了,但仿佛正顛沛於回家的路。

3

香蘭麵試了幾個工作,都不太滿意,也就不找了。與湯乾坤和李誠的來往也漸漸稀疏,她把自己封閉起來,隻有晚上的時候才偶爾出去散散步。她有些精神恍惚,像患了失語症一般,偶爾話都說不完整。朱衛國帶她去看了幾次中醫,中醫說她氣血雙虧,要好好調養。

失眠折磨著她。在虛空與恍惚中,隻剩下生鏽的詩歌帶來暫時的慰藉。偶爾精神好的時候,她出去買些菜,花一下午時間,細細地烹調。

黃昏慢慢地侵進香蘭的房間。她坐在桌邊,聲音有些發顫地打著電話:“你什麽時候過來?你不知道我從中午就開始做飯了。”繼而,她哭了起來,“不,無論什麽領導我也不管,你今天必須陪我吃飯。”

黑暗沉重地擂打著屋裏的家具,寂靜深處發出喧闐的聲響。鄰居家的那隻貓又跳上了她的窗台。四目相對,香蘭微微笑著。它窺見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褶皺,眼裏含著淡淡的哀傷。

敲門聲響了起來。朱衛國提著公文包進來了,語氣裏有些無可奈何的責怪:“你怎麽還是小孩子脾氣?我和你說了上麵來人,我必須陪著。”

“我一個人很害怕,一隻貓精每天都來看我。”

“我看你挺像貓的。你們同類嘛,怕什麽?你就每天瞎想亂想。”

“我在寫詩呢!加上以前寫的,我想今年出一本詩集,書名叫做《憂鬱的情人》。”她給他盛了一碗湯。

“寶貝,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當詩人好。太痛苦了。我工作忙,不能常陪你。你最近氣色很不好,要不回老家修養一段?”

“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讓我回哪裏去?老家早已經不是家了,城市又不接納我。”她低著頭,慢慢地喝著湯,蒼白的臉頰讓人心疼。

“我是無路可退的人。”她放下碗,眼光有些縹緲起來,“我真後悔上大學了。如果當初沒有考出來,我和梁順可能早在農村結婚了,有個孩子,有個家。漂在外麵,心隻是懸在半空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落下來。如果當農民在城裏打工,還有個家可以回,但我現在即使是死,也隻能死在城市了。我覺得我被騙了。”

“個人的命運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認真地生活就好。當年我們還上山下鄉呢。在鄉下待了好幾年,耗費了青春。你們現在已經很幸福了。”

兩個人吃完飯,朱衛國搶著洗碗。香蘭不免又笑他:“洗幹淨啊。在家從來不洗碗吧。”

朱衛國認真地洗著碗說:“從來沒有。她很少做飯,做得也難吃,這幾年迷上了炒股,基本上就不做飯了。她自己將就著對付,我隻能在外麵吃。她這輩子,隻給我做一件事——熨衣服。”

香蘭忍不住取笑道:“你給她高樓大廈住著,把一輩子掙的錢都放在她手裏,就為了雇她熨衣服呢。”她的臉貼在他背上,手環抱著他的腰,“你愛我嗎?”

“你又問這個問題。我和你說過,這問題說不清楚。如果我愛你,我就應該娶你。但我做不到。我不能離婚。我即使和她再沒有感情,我也不能離了婚娶你,你明白嗎?這是政治問題,你天天隻知道寫詩,哪懂這些?婚姻和愛情是兩回事,有時,甚至沒有什麽關係。”

“別說這些大道理,我隻問你愛不愛我。”

朱衛國在圍裙上擦擦手,捧起香蘭的臉說:“別逼我回答。你知道,我恨不得每天都能見到你,都能陪著你,甚至出差在國外,不和你通電話我就睡不著覺。但是,我給不了你婚姻。而且,即使我能娶你,我也不應該娶。我比你大太多了,以後不能陪你走到老的,你應該找個年齡相當的人結婚,生個孩子。”

“你應該等著我,娶我的。”

“我結婚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

“你說,人死後會有靈魂嗎?你的靈魂會不會想我?”

“我都變成一堆白骨了怎麽想你?不知道死後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香蘭,人生太短了,我陪不了你幾年。”

“前幾天看《全唐詩補編》,看到一首詩,讓我難過了很久。‘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有些人,注定了隻能相遇一刹那的。”

兩個人幽幽地說了很多話,到最後,都隻能無奈地沉默了。朱衛國看看表,打算走了,香蘭堵住了門。

“我們明天一早要去朱小苗的姥姥姥爺家,說好了的。”朱衛國耐心地解釋。

“不許走。”她抱住他哭起來,“難道我隻是你茶餘飯後的點綴嗎?”

他隻是不停地哄她。香蘭奔進屋裏,拿出一把剪刀,哢嚓一聲,把他的西服袖子剪破了。“你回去吧,我不攔你。”她又把他的扣子一個個地剪落下來。

“香蘭!”他叫住了她。

香蘭哭著跑進臥室,衣櫃被她翻得亂七八糟。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扔到了他腳邊,“你回去吧,所有的東西你都拿走。回到她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