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是傷口,我是匕首(5)

“我不好和你說,牽涉到別的人。反正我現在已經萬念俱灰了。那件事發生後,我一個月都沒有睡覺。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我都沒睡著過,後來就變瘋了。”

“你萬念俱灰了,就可以這樣玩世不恭嗎?香蘭,你不應該這樣下去。”

“我已經死了。這是另外一個我,我自己都不認識了。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也許,我隻是想體會他們欺騙我的時候的心情。”

“你應該對他們坦誠一點,告訴大家真相也許就好了。”

“告訴他們真相?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告訴別人真相。我覺得大家都是樂於被騙的,隻要騙子能夠盡職盡責地騙下去,不要半途而廢。騙子的可恨之處就是不能騙人一輩子。既然決定騙人了,隻有我恨他到極點的時候,我才會把真相告訴他。真相就是我手裏最傷人的武器。”

“你什麽邏輯啊?香蘭,你以前是挺有同情心的一個人,怎麽現在變成這樣?”

“同情是一種很不應該提倡的情感。香梅每天忙著同情別人,聽個悲慘的故事就哭得稀裏嘩啦,見個乞丐就給錢。可能因為我不需要她的同情,而是不求回報地給她施舍,所以傷害到她了,她才那麽恨我。她希望別人受苦,她在這種同情中獲得快樂。我不需要別人廉價的同情,也不想同情別人,隻要愛與憐憫,因為隻有憐憫,才能感同身受。”

苑卿說不過她,又不知如何勸慰,隻好緘默。熄燈了,黑乎乎的一片,給湯乾坤留下了無限遐想的空間。

快淩晨一點多的時候,湯乾坤又打電話來,“睡了嗎?我還在你樓下。誰在你那啊?現在還不出來?我本來想等他出來的時候要和他決鬥的。但我要回家了。”

香蘭笑道:“你為什麽要決鬥啊?你不是說性和感情是兩回事嗎?你也有嫉妒的時候?”

湯乾坤怒火中燒,但也不好去敲門,隻好悻悻地走了。

深冬的天空很高,星星的光泛著一點寒氣。繁華的街燈把天空照得發白。香蘭從噩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隻好披衣起床寫詩。

第二天,苑卿一早就走了,周末她需要做家教。

湯乾坤敲開了香蘭的門,眼裏又生出一點妒意來,不高興地問道:“昨天究竟誰在你這?我都氣糊塗了,回家的時候差一點撞車。”

“你又不娶我,管得著誰在我這嗎?要想管著我就娶我呀!”香蘭有些挑釁地笑道。

“你這個小王八蛋。這麽多女人裏麵就你最不聽老子的話,我哪點對不起你了?缺你吃的、穿的?你仗著我喜歡你就驕傲了。我知道我以前對不起你,你想氣我,但現在還不夠嗎?”

她坐進他懷裏說:“別生氣啊,我怎麽舍得氣你呢?中午還有一個朋友要過來和我吃飯,你回去吧。”

湯乾坤喝了杯茶,賴著不肯走了。香蘭心生一計,笑道:“你別走了,在這待著吧。你昨晚不想找人決鬥嗎?其實昨晚在這兒的是我同學,待會過來的這人,你才應該和他決鬥呢,他追得我躲都沒處躲。”

充滿溫情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門沒開,香蘭撥通了李誠電話,若無其事地說:“有朋友在這,忘和你說了。你回去吧。”

“開門!”敲門聲越來越響。

“哪個王八羔子?媽的,找人把他剁了。老子昨天也隻是在樓下等著,他有什麽權利踹你的門?這種人就找揍。”

“他哪有你那麽知冷知熱?他追得我滿世界跑,我都沒有正眼瞧過他。”香蘭歎了口氣。

湯乾坤沉不住氣,開了門,隨即滿臉堆笑道:“李教授,請進請進,我正在和香蘭談事呢。”

“不進去了,這是我給她買的鴨脖,你給她吧。”他落下淚來。

香蘭走了出來,把紙袋又塞回他手裏:“我不想吃,你拿回去吧。”

“我特意去你喜歡的那家周黑鴨買的,還有鴨胗。”他又把小紙袋塞進她手裏,成串的眼淚從他三角形的眼睛裏亮晶晶地流出來,香蘭關上了門。

“香蘭,不是我說你,你想氣我,也不能隨便找個那麽醜的男人吧?當初你叫我們一起吃飯,我沒放心上,但人家今天來踹你門了。”湯乾坤氣得牙根癢癢。

香蘭有些驚訝於實驗的結果。她本以為,他隻是一個動物,和女人之間,除了上床,其餘的都隻是可有可無的點綴。與任何一個女人交往,他都直奔主題,愛一個人於他而言就是想和她。還有什麽能比這有更深刻的詮釋?兩個人在床上如膠似漆,穿好衣服,各奔東西,彼此過著自己的生活,兩不相欠。他雖然熟悉她們的身體,但也許卻連她們的生日都記不住。他不願意去記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也不想把生命耗費在瑣碎的光陰裏。陪一個女人逛街、看電影、喝茶都是太繁瑣的事,他把對女人的愛隻鎖在房間裏,裸的身體是開鎖的鑰匙。

“你愛我嗎?乾坤。對我,你有沒有過一點點真心?”

“愛是什麽?為你去決鬥?那倒不願意。一輩子本來就短,還傻乎乎的賭命做什麽?不過為你去打一架還是可以的。剛才那個李教授,居然踹你的門,我真差點動手了。你以後別和那種猥瑣的男人交往。聽見沒有?”

李誠的電話不停地打進來,香蘭都掛斷了。湯乾坤把她手機搶過去,大吼道:“你這個王八羔子,以後再騷擾何香蘭,我就把你剁了。”

電話不再響了。香蘭閑閑地問他:“你不生氣嗎?”

“我知道,你這個小王八蛋隻是想氣我,但我偏不生氣。哪像你們女人,心胸狹隘。”

香蘭笑起來,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那我就找人整你,讓你公司開不下去,有些人說句話要查你,你也許就會有點麻煩吧。你有些勾當,我還是知道一些的。或者,勾引你兄弟。你總該生氣了吧?你那幫朋友,哪個是靠得住的?女人搖搖手,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走了,哪會想到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人家為海倫還打了十年的仗呢,你們為個女人反目一下還是不難的吧?”她突然提高聲音,“湯乾坤,我恨你,如果沒有遇見你,也許我不會一步步墮落成現在這樣子。我也恨我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殺了。但我既不想活著,也不想去死,我要你們都陪著我不痛快。”

“你真是有點神經了。我都不認識你了,何香蘭。”

“我說著玩的,別當真。”香蘭摸了摸他的臉,“消消氣,我燉了排骨湯,現在再去炒個菜,你吃過午飯再走。”

“不吃了,你這個小王八蛋,真是氣死我了。”

湯乾坤摔門走後,香蘭給李誠打了個電話。李誠帶著哭腔問她,和湯總究竟是什麽關係。

香蘭淡淡地說:“他是我以前公司的領導啊。”

李誠怒了,“你騙我!”

香蘭冷冷地說:“我那麽愛你,怎麽會騙你?你再逼我,我就從陽台上跳下去。反正活著是件很痛苦的事。跳下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相信你。”

“不行,你得當麵給我道歉。現在過來,陪我吃晚飯。”香蘭的語氣平靜地冒著寒氣。

“不行,寶貝,我母親晚上到北京,我還得去接站。”

“讓你老婆去接,否則你這輩子都見不到我了。要來就現在來,要不就永遠不來,你自己看著辦吧。”

“明天我一早就來不行嗎?我有半年沒見我們家老太太了,說好我晚上接站的。”

“不行。我不想和你說了,累了。”她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李誠無可奈何地出現在她眼前。她望著他,小小三角形的頭顱泛著青紫的油光。他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因為剛哭過。他看起來像掉進泔水溝裏又被撈起來的老鼠,在暗紅色的西裝下冒著油汗。

香蘭搖搖頭說:“你回去吧。我不想見你了。”

“我打電話讓袁英去接老太太了。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我不該踹你的門,我道歉。你還要我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麽樣。”她眼睛紅紅的,“也許,我想死。”

李誠安慰了她一半天,給她做了頓飯,但她一口都沒有吃,他隻得自己索然無味地吃了點,就急急地趕回家去了。

香蘭常常精神萎靡,公司捉住個錯處就把她給辭退了。日子越過越孤清了,幸好還有鄰居家的一隻貓每天跳到窗台上來看她。

有時,她躺在床上發呆,往窗外一望,貓也正望著她。它全身雪白,尾巴是黑色的,右耳朵旁有很大一撮黑毛。她對著貓吐吐舌頭,貓巋然不動,就那麽深情地看著她。等她走到窗邊,貓便輕巧地跳到陽台上。她看著它從欄杆上敏捷地走到隔壁去,被牆擋著看不見了。

站在陽台上往外看,香蘭心裏有一種沉到了海底,永遠也不能再浮起來的淒涼。但沉到底了,反而讓她踏實,因為沒有更深的深淵讓她害怕了。

天青氣朗的午後,她常坐在露天陽台上,靜靜地看那密密麻麻的高樓,這是更諱莫如深的大海,它噬人無聲。她有時泡壺茶,蜷縮在陽台上的躺椅裏,無思無慮,仿佛死去一般。

大年三十,香蘭蜷在臥室裏,靜靜地聽著外麵的爆竹聲發愣。枯坐許久,她關了燈,淒淒地躺了下來。

房子臨著街,馬路對麵就是繁華的商廈。鞭炮和禮花聲越來越響,震顫著單薄而老舊的玻璃窗戶。看看表,快十二點了。香蘭氣呼呼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撩起窗簾,看著燦爛的煙花在燈火輝煌的樓群中升起。她穿著睡裙,光溜著腿,胡亂踏了一雙拖鞋開了門,一股強烈的火藥味衝進鼻腔。在明亮的燈火中,嫋嫋的青煙帶著火藥味彌散開來,像是硝煙彌漫的戰場。“嗵、嗵、嗵”像大炮鳴響的是大煙花飛上天的聲音,偶爾又夾雜著清脆的槍響,那是小孩子放的衝天炮,像機關槍劈裏啪啦的是辭舊迎新的鞭炮,樓群間火光衝天,好像照明彈飛向半空。

“太美了!”香蘭讚歎道。在目光所及的天空裏,仿佛五顏六色的亮晶晶的星星都從漆黑的天幕上落了下來。在森林般矗立的樓群間,遠處的煙花如一群群流星,在無聲地墜落。香蘭住在八層,陽台是露天的,不遠處升起的煙花在她眼前清晰地綻放,還有火星子朝她奔過來,她自衛性地捂著臉。

煙花很生動地化成亮晶晶的球,從對麵的樓前升起。有的織成巨幅的黃色水晶簾幕,閃閃發光,如蒲公英般輕柔地散落。忽然,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向她奔過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亮閃閃的花瓣,快到麵前時又憂傷地墜落了。一朵、兩朵、三朵……她看著一朵朵在眼前美麗又瞬間消逝的花,尖叫起來。她從未看過這麽多、這麽美的煙花,仿佛千萬顆流星動聽地滑過漆黑的天幕,好似都是為她一個人放的。

她用盡力氣尖叫、大笑,像發了瘋一般,但聲音迅即湮沒在周圍的喧鬧聲中。在這片森林似的城市裏她的尖叫聲微弱得很,隻有自己聽得清楚,像一個病人無力的呼吸。

煙花仍然在動人地綻放。香蘭在陽台上大哭起來,聲嘶力竭,一種近乎絕望的情愫充溢著她的整個軀體。她悲慟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她止住哭聲,又大笑起來,望著綻放的煙火問自己:“我是不是瘋了?”她光溜溜的腿在半夜的寒氣中顫抖起來,嗓子火辣辣地疼。她的哭聲變成了劇烈的咳嗽,腿有些軟了,於是進屋熄了燈躺到床上。

窗外的煙花聲仍然此起彼伏,她孤清地轉過身子,看著五顏六色的火光在牆上跳著圓舞曲,明明滅滅,她的淚又落了下來。

隱隱的,她看到她的靈魂站在門口,幽幽地望著她,她害怕去正視。她並不害怕別人的審判,因為她可以撒謊和辯解。然而,黑暗中,她不安的靈魂仿佛正在盯著她、審視她。她拿起手中的刀,深深刺中的卻是自己的心髒。她又起了床,穿著薄薄的露膝睡裙,跪在地上,大聲地讀起《心經》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她顫抖著站起來,又從書櫃裏翻出《聖經》,仍舊跪了下來,隨便翻了一頁念道:“求你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我心裏的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脫離我的禍患。求你看顧我的困苦、我的艱難,赦免我一切的罪……”她匍匐在地上,哭得幹嘔起來。

夜深了,而她卻愈加清醒起來,跪在地上大聲念著《聖經》中的《詩篇》,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有了一絲困意。她手腳冰涼,鑽進被窩淺淺地睡了。

沒多久,她醒了過來,頭昏昏沉沉,手心出汗,全身滾燙。她一點胃口也沒有,迷迷糊糊地躺到十點,吃了兩粒退燒藥,又昏昏睡過去了。

一天沒有吃東西。

大年初二,她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痛得厲害。一坐起來就覺得天花板都在轉,要閉幾分鍾眼睛才稍稍能看清眼前的東西。

大家都在忙著過年。王梓帶她去看了病,一路都在勸她加入教會,讓主保佑,多掙點錢,少生點病。香蘭淡笑道:“什麽宗教都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