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是傷口,我是匕首(4)

“你又撒謊。你現在根本就沒想過要成家,你現在的狀態也不適合成家。”

“我就是想要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一個讓我覺得安全的家,一個可以保護我的家。”一滴淚從香蘭眼角落下來。仿佛一滴清亮的露珠在剛發芽的柔嫩的草葉上閃閃發光。

“但是我現在不能娶你。我覺得愛一個人,就應該娶她。你剛才問我是否愛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回答。”

“但你娶了她,你就愛她嗎?”

“婚姻是一個複雜的社會問題,不僅僅和感情有關。一個男人娶一個女人,並不一定有多愛她。但如果他愛一個女人,就一定想娶她。”

“那你想不想娶我?”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他歎口氣,“你還太小,不知道人生有很多無奈。為了一些東西,不得不拋棄另一些東西,所以永遠也圓滿不了。”

“不說了,吻我。”她命令他。他在她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不是這樣,吻我。”她指了指自己的嘴。他又輕輕碰了碰她的唇。

“不是這樣,張開嘴。”她像命令一個孩子。他猶疑地張開嘴,木然地堵著她的唇,摩擦了許久。

“不是這樣。吻我。”

“電視裏不就這樣嗎?”

“你的舌頭呢?”她有些害羞起來。她無法想象婚後這麽多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在仕途的道路上,他艱難地跋涉著,湮沒在文山會海中,克製自己的每一點。

朱衛國問起香蘭故鄉的事,她的話語裏散發著田園詩境般的憂愁,這種追念令她心痛。她一遍遍地創造著自己美麗的童年。回憶隻是對已逝生活的再創造罷了,但她把一切都描繪得溫婉動人,以安慰當下孤單的生命。她的童年沒有父母,隻有不苟言笑的舅舅和大嗓門的舅媽,外婆雖然對她疼愛,但在家裏說話沒有什麽分量。她真正的童年沒有溫情的意味,那片蒼涼的土地隻是一個情感的符號,閃著蒼白的顏色。然而當她在一個遙遠的城市來回想的時候,一切都溫柔地讓人感動,那是一段沒有謊言浸潤的唯一的真實。

她對家裏的人和事輕描淡寫,談得最多的是屋前屋後的風景,因為隻有這些撫慰著她的生命,那是她在曠野上的城市看得見的一盞溫暖的燈火——竹林下的吊腳樓,從樓前蜿蜒而下的青石板路。

朱衛國已經睡著了,輕輕地抱著她。她望著天花板,深情地回眸她的故土,那一片土地上春陽的香味和秋雨的安寧輕輕地向她走來。

童年,時間上的故鄉;鄉土,空間上的故鄉。由於這種回望的姿勢——時空上的距離感而深深地烙上了寂寞的烙印。她的目光流連再三地撫摩往昔歲月的斷編殘簡,本以為回望時空的故土,足以在孤絕的堅壁上鑿出一孔,使懸浮空際的無所歸依的靈魂瞥見自己與鄉土的關聯,瞥見寂寞的現在的自我與童年的自我那種剪不斷的聯係,從而在回憶中覓到些許的歡樂。然而殊不知這種對童年的回望,得到的隻是一個溫柔可愛的騙人的夢,對於人生起點的溫暖依戀更加深了生命的荒涼感。回望隻是意味著再次的放逐,在這種回望的姿態中,她看清了自己對過去的背叛。

塵世在不斷地傷害她,於是,她像一個小刺蝟一樣,裹起了柔軟的身體,張開了滿身的刺,同時也傷害著碰她的任何人。生活變成了一潭空寂的死水,在那個巨大的深淵裏,空無一物。

她開始蔑視起自己來,又陷入了一種無處可逃的境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寶貝,睡吧。”朱衛國迷迷糊糊地哄著她。

“睡不著。你給我唱首歌吧?”

“什麽歌?”他已完全醒了,暖暖地抱著她。

“搖籃曲。”

……

9

香梅大二上到一半就結婚了,跟著黃金龍去了深圳。香蘭發自肺腑地勸過她,還是要把大學念完才好,但被她幾句話就噎住了,也隻好隨她去了。

香蘭知道世界上沒有人愛她。她也不愛自己了。她隻是拖著累贅的身體,在世界上行走,像一個哭泣的野鬼。靈魂已經破碎很久,縹緲地散在空氣裏,若有若無。

她和自己的距離很遠。

她和世界的距離很近。

一個周末,香蘭陪湯乾坤出去拜訪一個客戶,恰好在她學校附近,結束的時候快五點了。兩人找了半天餐館,都沒有中意的。香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來,“我一個老師是教西方哲學史的,對愛情和婚姻很有研究,今天請他一起吃飯怎麽樣?”

“不太合適吧。你真要請老師嗎?”

“你認為呢?”香蘭微笑道。

李誠接到電話也是相同的反應:“和你領導吃飯合適嗎?你可想清楚了。”

“有什麽不合適的?”香蘭的語氣不容他反駁。

兩個男人見麵寒暄了一通。湯乾坤點好了菜,香蘭向李誠介紹道:“湯總對中國古代思想史很有研究,尤其對周易研究非常透徹。”

“哪敢說很透徹,那是香蘭恭維我呢!不過,去年有雜誌專門和我約稿,讓我任選個角度,談談‘道’。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就知道我是專門研究易經的。我隻說了一句話,‘道’是你麵對的一切,或者說是命運。我哪有時間把觀點展開成文?”湯乾坤為了表示自己是文化人,念念不忘提雜誌社和他約稿的事。

“我們李教授雖然教的是西方哲學史,但對愛情很有研究。”香蘭介紹完湯乾坤,也沒忘推出李誠來。

湯乾坤舉起酒說:“愛情有什麽好研究的呢?我覺得愛情就像一團氣,沒有形狀,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散了,哪像婚姻是一個實體性的東西。我上大學的時候還寫了一篇論文,題目叫《婚姻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老師評價很高。”

李誠附和道:“早就沒有存在的基礎了。婚姻是伴隨著私有製的產生而產生的,現在醫學這麽發達,即使涉及財產繼承的問題,完全可以通過親子鑒定,何必都困在婚姻的牢籠裏呢?婚姻就是選擇,也可以說,婚姻不是逼迫你選擇,而是逼迫你放棄。所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占有,因為,你放棄的是大量的,遠遠比占有的這一個可取。”

兩個人遇到知音一般,談得酣暢淋漓,把香蘭撂在了一旁。湯乾坤賣弄道:“在這方麵,我可是下過工夫研究的。從婚姻的起源來講,最初是‘男女雜旃,不媒不陽聘’的群婚時期。發展到對偶婚時期,一對夫妻比較固定,但不排除還有別的對象,這才是最理想的婚姻狀態。其實在外麵有個把情人也不說明那個人有多壞,人的本性就不是專一的動物。人們麵對婚姻中遇到的困境,總是歸咎於對方的錯誤,以為是找錯了對象,或者是因為第三者。其實都不是那麽回事。婚姻隻是為‘互相占有’和‘完全的專一’提供了借口,在那個籠子裏麵的鳥其實都很難受,總想著往外麵飛,但有社會道德約束啊。要是社會回到對偶婚時期多好啊。一對固定夫妻,彼此都有三兩個輪換的情人。想通了,夫妻間也不太容易吵架。當然,這種好事不會在一夜之間完成,我們恐怕是等不到了。”

香蘭有些嘲諷地說:“湯總的意思是,我們都要回到野蠻時代才好。是不是男人都希望這樣呢?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為了社會穩定和人性自由,所以主張‘單婚多戀’。好像那本書的作者也是男性。你們男人啊,為自己出軌還找理由呢!”

“我很讚成湯總的觀點。你去看看恩格斯寫的探討婚姻起源的那一章你就明白了,一夫一妻製是違背人性的牢籠。”李誠不禁感慨。

香蘭故意問道:“既然婚姻是牢籠,那你為何堅決不離婚?一定要做籠子裏的困獸。”

李誠以為香蘭當著外人的麵問他為什麽不娶她,於是趕快說明理由:“離婚會對不起糟糠之妻,而且會對孩子的成長產生很大的影響,哪敢那麽輕易離婚?”

“但不離婚就會對不起你愛的那個人。離或者不離都會傷害一個女人,隻是看你選擇傷害誰罷了。”香蘭麵帶微笑地望著他。

李誠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幸好湯乾坤解救了他,“一夫多妻不就天下太平了。離婚太麻煩,至少得三年時間。第一年打仗,第二年分財產,第三年離婚。我們家就我自己闖出來了,家族一百多號人,都靠我自己,家族裏的孩子上學,都是靠我資助的。我們村的公路也是我修的,你不知道男人的壓力多大,個人都是放在第二位考慮的。男人的責任挺重的,哪能輕易地離婚?你剛才說的‘單婚多戀’挺有意思,結一次婚,但不妨礙在外麵有幾個朋友。”

香蘭笑道:“這麽說一妻多夫也是講得通的?”

“你簡直是受了女性主義的毒害,女人什麽地方都嚷嚷著要平等,真要有這麽一天,天下可就大亂了。”李誠強壓著憤怒道。

“說這話就該罰酒。”香蘭給他滿滿地斟了一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憑什麽就要求女人忠貞了?要忠貞,彼此都得忠貞,要鬧,大家一起鬧去。”

李誠嘟嘟囔囔地講了一番大道理,湯乾坤聽著也覺得沒勁,於是買了單。香蘭知道李誠是猜忌心很重的人,出門的時候,她輕輕地對李誠說:“我還要和湯總去公司取材料,你就不用送我了。”李誠點頭會意。

湯乾坤和香蘭到了車上,他打了個嗝說道:“我今天表現還可以吧?在你老師麵前,可不能給你丟麵子。”

“丟什麽麵子?我看你是真醉了。你以為他會認為你是我男朋友?自作多情!”香蘭嗔怒道。

說話間,香蘭收到李誠發來的一條信息:“寶貝,你剛才說的一妻多夫讓我很害怕,你怎麽能這麽想呢?”

香蘭回道:“你不是很讚成一夫多妻嗎?其實我最希望的是男人都能好好愛自己的太太,尊重她,管住自己的,這樣才可能天下太平。”

李誠的回信很快,“因為我是男人。中國自古就一夫多妻。”

“胡說!母係社會還一妻多夫呢。無論什麽模式,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尊重是必需的。你尊重過你太太嗎?你尊重過我嗎?你尊重過香梅嗎?你見到一個,就背叛和侮辱另一個。你這種人,隻適合去下等妓院做妓女。誰賞你大洋多,你就會為他出賣所有人。等他把你一腳踹開了,你又會像隻狗一樣爬回來搖尾乞憐。”借著酒勁,香蘭的短信尖酸刻薄。

“給誰發信息呢?”湯乾坤問道。

“我罵李教授像個下等妓女。”香蘭格格笑道。

“他可幹不了那行,長得忒難看。滿臉的疙瘩都把客人嚇走了。”湯乾坤瞅了瞅她,“何香蘭,你和他沒啥關係吧?不過,看他長那麽難看,你估計是看不上。”

香蘭沒有答話,隻是獨自凝神。立交橋像一條條僵死的蛇,勒住了她的喉嚨。她透不過氣來,隻是覺得眩暈。

李誠因為香蘭在短信裏罵了他,一宿都沒有睡著。袁英不由得警告他,別那麽翻來覆去,把孩子吵醒了可不好。

渾濁的空氣稠得像水一般,城市裏的人都煮在濃黑的水裏。

煎熬。互相煎熬。

每個人都是匕首,都是傷口。療傷的藥還在天地之間的大鍋裏煎熬。

10

香蘭從學校家屬院搬走三個多月,朱衛國就把自己一套房子的鑰匙給了她。那是一套兩居室,房子有些舊了,但地處北二環的繁華地段,裝修不錯,而且比較寬敞。雖然湯乾坤心裏有點疑問,但香蘭說搬家後離上班的地方近了,況且租金也不貴,所以也沒有過多問她。

苑卿來看香蘭的時候,大說她奢侈。北京房租這麽貴,她居然一個人住兩居。苑卿拿起擺在電視上的一麵銅鏡,用指甲輕輕一敲,發出清脆的聲響。電視前是一麵小水晶鼓,座子黃閃閃的,好像鍍了層金。她摸摸玉雕,看看瓷器,不時地感歎著。香蘭淡淡地說:“這是一個朋友借我住的。”

苑卿吐舌道:“什麽朋友啊?這麽闊。一套房子說借就借給你了。”香蘭低頭不語。

她們剛吃完飯,湯乾坤打電話過來了。香蘭看看苑卿,趕緊拿著手機跑進了臥室,低聲說:“什麽?你在樓下?……你走吧,我有朋友在這……對,很不方便……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以後過來先給我打個電話。”

“開門,我在門外。”湯乾坤開始敲門了。

香蘭開了一小道門縫,輕輕地說:“你走吧,我真有朋友在這。”

“哪個朋友?男的還是女的呀?”

“別廢話!我關門了。你以後再不請自到,就在門外涼快吧。”香蘭“砰”的一下便把他擋在了門外。

十一點的時候,湯乾坤發短信說,他一直守在樓下。香蘭從陽台上往外看了看,他的車正停在路邊。香蘭笑了笑,招呼苑卿睡覺。

“我還是回去吧。”苑卿乖巧地說,“是你男朋友吧?”

“別管他!”

“香蘭,你這半年有點怪怪的,這樣很危險。”

“我們老家的人都知道我當了人家二奶,那我就做回情人吧,否則枉擔這個虛名。”

“你究竟發生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