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是傷口,我是匕首(3)

朱衛國看著她遲疑了片刻。女孩子是應該矜持一些的,她的侵略讓他稍稍的不快。她的妝化得很濃,但眼睛很清幽,像山中的小溪,水裏還映著碧綠的山色。白色織錦緞的長旗袍把她修長的身子襯得更加婀娜,旗袍前襟上畫著一支血紅的梅花,和她豔麗的紅嘴唇相映成趣。這種偽裝的成熟是惹人心疼的。

香蘭的舞跳得很糟糕,常踩到朱衛國的腳。朱衛國無心地問她,在哪工作,家是哪的。香蘭淡淡地笑著說,沒有家,正打算換工作。他本來也隻是隨便問問,但香蘭的回答卻使他有義務繼續問下去,“你真是湯乾坤表妹?”

香蘭笑了笑,撒了個謊:“是,不過是遠房的。”她的回答幾乎沒有經過大腦,自然而然。她沒有料到自己撒起謊來原來也可以這麽泰然自若。

她知道朱主任是一個老成持重的男人,即使有一點點喜歡一個小姑娘,按捺一會兒,也就忘了,她有些鋌而走險了。

過了幾天,她兀自發了條信息給他:“微雨,甚思酒,問君何日具雞黍約我?香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了一條信息:“我這裏有幾瓶葡萄酒,如果你方便,晚上我請你喝茶?順便送你兩瓶酒。”

香蘭沒有化妝,穿了一件碎花的小襯衣,兩個鬆鬆的麻花辮自然地垂在胸前。朱衛國看到她,高興地說:“香蘭,你怎麽把自己打扮得像鄉下姑娘一樣。”

“我本來就是鄉下姑娘。上回跳舞,你還和我說起下鄉的事,你說我特像你們班的一個女知青,現在是不是更像了?”

“像,像。尤其是眉眼特別像,不過她沒你這麽高。女孩子還是不要濃妝豔抹好,樸素一些其實更好看。”

香蘭知道自己在下一步險棋,因此格外小心謹慎。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朱衛國應該並不缺少豔遇,身居高位,有女人投懷送抱在所難免。況且她自知姿色平平,能賭的隻有眼前這個男人的品位。

朱衛國拐彎抹角地問道:“成家了嗎?你常跟著湯乾坤出去應酬,不影響家庭?”

香蘭低頭道:“還沒。沒找到合適的。其實我很少跟湯總出去,我以前在他公司上過班,他現在有重要的應酬拉我去應個景而已。”

朱衛國呷了一口茶道:“一個女孩子在北京漂著不容易,還是要有個肩膀靠靠好。”

香蘭淡笑道:“我覺得成家並不是為了找一個依靠的肩膀,而是為了找到一個可以共同承擔風雨的伴侶。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舒婷的詩——《致橡樹》。”

“這首詩怎麽會不知道。我挺喜歡朗誦詩歌,以前年輕時在單位參加朗誦比賽,朗誦的就是這首詩,現在還差不多能記得。”他清了清嗓子背誦道: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緣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他停了下來,皺了皺眉尋思了良久,香蘭接下去: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香蘭停下來微微笑著,朱衛國望著她悠悠地說:“上次見你,我就感覺你的氣質和別的女孩子不太一樣。你故意裝得那麽俗豔做什麽?其實,一看你的眼睛就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那你看我像什麽樣的人?”

“一個單純善良但受過傷的好姑娘。你真的不適合化那種濃妝。你其實蕙質蘭心,那些張揚都是裝出來的。”

“你看錯了,我很壞,你就看不出來麽?”香蘭笑著掩飾她心中的不安。他銳利的眼睛把她看得透透的,畢竟是閱世無數的男人。她忍不住有些喜歡他。女人很容易臣服於讀懂她靈魂的男人。第一次有人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她有些想哭泣。這個男人撫摸著她受到過度驚嚇但又強裝鎮定的靈魂,她全身鬆軟下來,橫在心裏的石頭漸漸變得柔軟。她眼裏竟然湧起了淚。不,不能受他的騙,他哪能真的懂得她。他是湯乾坤的大哥,當然也是哄女人的高手,和湯乾坤一路貨色。他隻是她手裏的棋子,不能亂了陣腳。

7

朱衛國隻是偶爾給香蘭發條信息。大多都是轉發別人的祝福,但發信的時間都在晚上。夜晚是私密的時間,他雖依然距她那麽遠,但至少已經將她放在心的邊緣,而不是僅僅存於大腦裏。她放心了。

一次,晚上十二點半香蘭又收到朱衛國的信息,她打電話過去興師問罪道:“你怎麽能這麽晚給我信息呢?你難道有些想我?”她有些半開玩笑,像個孩子,為了彼此都不尷尬。

“在南京出差,白天事情太多,沒時間給你發信息。你在做什麽呢?”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電話。

“寫詩。”

“早點睡吧,熬夜可對皮膚不好。”

“睡不著。”

“這麽丁點大的孩子想什麽呢?還睡不著覺呢。這可不好。”

“在想你。”她的語氣有些侵略的味道,“我覺得你挺虛偽的。我知道你也在想我,而且我知道你喜歡我,但又不敢說出來。”

朱衛國愣了一下,從來沒有人當麵批評他,但香蘭卻敢說他虛偽,她真是一個沒心沒肺什麽事都沒有經曆過的孩子。他驟然輕鬆下來,溫和地勸道:“早點睡吧。別瞎想。一回北京我就去看你。”

掛了電話,朱衛國不禁嘲笑自己,怎麽和一個小姑娘在電話裏談起戀愛來了。半輩子都過去了,也沒有嚐過談戀愛的滋味。上中學的時候,天天懷揣著一個偉大的理想,要為解放全人類而奮鬥。中學沒念完,下鄉做了知青。一個班裏六個男知青,四個女知青,他是班長。大家每天樂嗬嗬地“修地球”,下鄉幾年,班裏也沒人談戀愛。回了城,他陰差陽錯地調到了北京。二十八歲的時候,局長把千金許給了他。結婚不到半年,他就得到了去法國留學的機會。

回城之後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個班的知青戰友劉芳送孩子來北京上學,兩人見過一麵。剛坐下來,還沒開口說話,劉芳就泣不成聲了。她說,她一直很喜歡他。他良久沒有說話,一切都太晚了,晚得隻剩下唏噓感歎。他記得自己也曾動過心,但一直沒有告訴過她。後來調到北京,一直忙於工作,戀愛的心也就淡了下去,後來稀裏糊塗做了局長的女婿,一切都一帆風順,但又似乎缺少些什麽。

香蘭又勾起了他想談場戀愛的衝動,她的眉眼都特別像劉芳。第一次見她,她化著濃妝,他有些惋惜。上回看她紮著兩條麻花辮,他恍惚又回到了做知青的歲月。失去的激情和青春難道要用這種方式彌補回來?他躊躇了。畢竟她隻是一個孩子,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也許連男朋友都還沒有過。她還太年輕,無端地承受這份沉重的感情,太無辜了。他不能傷害她。

回北京後,朱衛國偶爾想起香蘭,但他克製自己不再和她聯係。她雖然聰明伶俐、溫柔多情、討人喜歡,但畢竟隻是一個孩子。然而,香蘭給他打電話過來,他堅守的原則瞬間就土崩瓦解了。

“你是騙子。說過回北京就來看我的,怎麽沒見你蹤影啊?”香蘭又在電話裏批評他,他居然一時語塞,隻好說自己忙。香蘭不依不饒,“你騙我。你再忙,就不能抽出兩分鍾打個電話?你害得我氣生病了,臥床不起,你自己想想怎麽彌補吧?”雖然他聽出了她語氣的矯揉造作,但他把她當成個調皮的孩子,一切的撒嬌任性都變得無比可愛。

中午,朱衛國站在了香蘭家的門口。她還穿著睡衣,頭發亂蓬蓬的。她有些著慌地笑道:“你還真過來了?我以為你上午隻是騙我。”

這是一個小一居,過道上擺了一張雙人沙發。正對過道的就是臥室。沙發上堆了幾件衣服,亂七八糟地躺著幾本書。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會兒,但屋子裏還是顯得很亂。

朱衛國說道:“不用收拾了。你上午一直躺著?連頭都還沒有梳。”

香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星期都休假,有點犯懶。況且,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朱衛國看她又調皮起來,笑道:“又開始炫耀你的那點才華了。這樣不好。先吃點東西吧,我去粥店給你打包了一份粥回來,還熱著呢。”

“別對我這麽好,你以後或許會後悔的。”香蘭梳理著頭發說。

“你這孩子,真是多心了。”

“如果我真的是孩子,你也不會來看我了。”香蘭已梳好頭發,照了照鏡子。

朱衛國隻是笑。香蘭其實什麽都明白,他也不用擔心了。她很成熟,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青澀。采取守勢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是香蘭。然而,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生活才剛剛開始。香蘭鬆鬆地紮著兩條辮子,仿佛明媚地在他三十年前的時光中微笑,他想捧起她的臉,但她的笑靨又幻化做了水中的半彎月亮。還是隻看看就好,水中的月亮終究是撈不起來的。

“你注意休息,我這幾天都在這邊開會,有空就來看你。”

“還是不要再來了,看多了不好。”香蘭開始疊沙發上的衣服。

“怎麽不好了?”

“日久生情啊。你愛上我了怎麽辦?我可是個壞人。像你這麽好的人,我覺得你還是離我遠一些好。”

“你這小東西,哪有說自己壞的。別收拾了,我就要走了。下午兩點還要開會。”

朱衛國匆匆走了,香蘭看著桌上的一堆東西發愣。過了會兒,李誠打電話過來了,“寶貝,你想吃什麽?我買好給你送過來。頭還痛嗎?外麵風大,別出門知道麽?”

香蘭說:“我什麽都不想吃,別過來,我煩死了,今天不想見你。”

李誠又安慰了她一通,香蘭沒好氣地回道:“你煩不煩?哄人也不知道說點新鮮的,我真是發現你除了會寫論文外什麽都不會。”李誠還在囉囉唆唆地說著,她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中午,朱衛國都過來看她,陪她一起吃過飯就走。第四天中午,飯吃到一半,香蘭突然停住了筷子,愣愣地看著他。朱衛國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黑亮亮的眼睛是那麽年輕,而他的已布滿了歲月的灰塵。

香蘭閑閑地說道:“我覺得你挺像我爸爸。”

朱衛國有些窘,原來她一直是把自己當長輩的,他問道:“我和你爸爸哪裏長得像?”

香蘭低語:“不知道。其實我一直不認識他。我隻是想,如果我有一個爸爸,他肯定也會像你這樣風流倜儻,所以當年我媽媽才會心甘情願地為他犧牲。”

朱衛國憐愛地望著她說:“以後我就是你的父母,你的親人。”

“做不成的,要做隻能做情人。”香蘭為自己冒失的話感到愕然,不禁紅了臉。

朱衛國有些放肆地握住了她的手說:“你還是個孩子,而我比你大太多,因為我喜歡你,所有更有義務愛護你、疼你。我不能欺負你,不能讓你受傷害。你以後應該嫁一個合適的男人,生個孩子,有個溫馨的家庭。”

香蘭眼圈紅紅的,喃喃地說:“遲了,太遲了。”

“你才二十五歲,人生沒開始多久。怎麽會遲了?香蘭,我不敢要你,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太喜歡。你明白嗎?”

香蘭伏在他腿上哭了起來,瘦弱的肩膀楚楚動人。朱衛國的話是貼心貼肺的。她隻是想魅惑他,他卻動了情。他真心實意地為她考慮,卻不知道自己僅僅隻是她的一個獵物。

她想起了湯乾坤和李誠,追求她的時候也願意摘星撈月,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追求她就是一種罪過。他們要保存自己的婚姻,但需要找個女人作為茶餘飯後的玩伴。她無依無靠,乖巧伶俐,無疑是很合適的人選,但這種追求裏有多少愛的成分呢?

如果最開始遇到的是朱衛國,而不是湯乾坤,也許她不會這麽一錯再錯下去,以致這麽年輕就把未來都剪斷了。

“別哭了,明天是周末,我帶你去郊區散散心。現在我得走了。”朱衛國扶起她的肩,“都是大孩子了,不能哭。”

“以後不要來看我了。我是一個壞女人,不值得讓你關心的。”

“你怎麽又說自己壞了?別這麽老糟蹋自己。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聰明的人有時候也是會被人騙的。”香蘭笑了,臉上滿是淚痕。

“看不出來,你還能讓我受騙呢?你這個小丫頭片子,你這麽可愛,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你怎麽壞了?說來聽聽。”

“有些事情是不好明說的,我保證不再和你聯係,你也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香蘭說著說著又落了淚。

“別哭了。以後在北京,我就是你的親人。”朱衛國用手背給她擦了擦淚。香蘭捉住了他的手輕輕地貼著自己的臉。

朱衛國懵了,另一隻手不知道怎麽放才好。急中生智,他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臉蛋。他有些不知所措,隻是嘮嘮叨叨地說著一些安慰她的話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她淚眼迷離地捧起他的臉,溫熱、沾滿淚水的雙唇貼在了他嘴上,他有些瞠目結舌的喘不過氣來。

朱衛國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門,到了樓下,司機在車裏已經睡著了。他僵硬地敲開車門,坐在了後座上。街上的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生命,他閉上眼,回憶著剛才的吻——他生命裏第一個濕漉漉的吻。

新婚的時候,他也隻是極偶爾親親太太的臉頰或者額頭。剛才香蘭捉住他的手,他親了親她臉頰已經覺得冒犯之至了,而她卻用溫潤的唇吻了他,用柔軟的舌頭摸索了他的牙齒和黑暗的每個角落。

時間停止了很久,在僵硬的時間裏,他呆呆地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房裏,任她流著淚吻他,而他兩隻手緊張地垂著,眼睛睜得很大,呆若木雞。

他想,香蘭肯定在笑他,年過半百還要一個女孩給他性啟蒙。這麽多年,他枉為男人了。

婚後好幾年,他忙於工作,和太太不冷不淡,他以為是自己疏忽了。女兒長到一歲多了,他偷偷在天橋上買過一張黃色光盤。洗澡的時候,他想了很久,自己已經三十多歲了,工作又那麽辛苦,也許生活裏本來就不應該有激情。

他穿好衣服走進臥室,看到太太拿著一個錘子在哭,他嚇了一跳。

“你這個流氓!”她指著他的鼻子,嘴唇顫抖著,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地上的幾塊VCD碎片,他垂下了頭,無話可說。

“你這個流氓,沒想到你思想這麽肮髒。你看看這碟子上麵,男人女人居然不穿衣服。你過上好日子,就腐化墮落了。你一個國家幹部,居然這麽下流,你還想我跟著你一起下流?虧你想得出來。”

他有些理虧地說:“調劑一下生活嘛,都改革開放十幾年了,你思想還這麽落後。”

太太提高了嗓門喊道:“對,我落後。我不像你那麽不要臉,好意思看別人在床上做那事。你作為一個國家幹部,就不能高尚一點?想一些、做一些高尚的有意義的事?”

朱衛國無話可說,隻得連連點頭道歉,哄她別哭了。但太太因為那張碟,賭氣兩個月都沒有讓他碰過。

活了半個世紀了,他終於知道女人有溫熱的火紅的濕漉漉的唇。可惜太晚了。然而,一切都晚了麽?時間捉弄了他。

生活就像那張被砸碎的光盤,即使勉強粘合起來,放進機器裏,能看見的也隻是一片空白,一無所有的灰色麻點中偶爾影影綽綽地出現幾個片段。

或許能複製一張吧,雖然有些地方會卡住,但如果幸運,也許能夠清晰地聽見一首半首火熱的歌。

不久就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了,他得緊緊抓住時間的尾巴。

8

他還是要了她。在郊外的賓館裏。

他抱著她,她傻笑道:“我說過,我們做不了親人,隻能做情人的。”笑著笑著她就落下淚來,“我的身體是我唯一的親人。”

朱衛國不停地道著歉:“對不起,其實,我不想欺負你,但我還是沒控製住。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好,我們以後就不要再這樣了。但我希望能經常見到你,關心你。”

香蘭有些淡淡地問道:“你愛我嗎?”朱衛國想了很久,沒有回答。

香蘭冷嘲起來:“我怎麽會問這麽傻的問題,你怎麽可能愛我?”

朱衛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你,因為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他打破了岑寂。

“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