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是傷口,我是匕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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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蘭打算搬家了,香梅早已搬了出去和黃金龍住。有時香蘭做了好吃的,叫香梅過來,兩姐妹說話小心翼翼的。有了隔閡,談論任何話題都似乎不太合適。大多時候,香梅推托說學習很忙,或者是正有事。香蘭怕傷她自尊心,不再當麵給她生活費,隻是偷偷地把錢放她包裏,但第二天她會原封不動地把一千塊錢退回來。香梅客客氣氣地說:“姐,你留著自己用吧,金龍他媽一個月給他一萬,我們倆差不多夠了,你掙錢也不容易,對自己好一點。”如此幾次,香蘭也就不給了。

黑色的悲哀穿過她的喉嚨,她說不出話來,隻是沉默。

搬家的前一晚,香蘭本想打電話和香梅聊聊,但香梅一直關著機。她發了幾條推心置腹的信息過去。半夜,香梅回了個短信:“姐,我累了。你太虛偽,我什麽都不想再和你說了。祝你幸福。”香蘭隻好苦笑。她收拾好東西,枯坐在屋裏。紅木箱的暗影壓迫著她,她打開箱子,翻出了兩遝厚厚的信。把李誠的信燒了之後,她倚靠著牆壁,看著寫給湯乾坤的信,不禁啞然失笑。

“妾之情芳如蘭芷,潔似杜若,故不願自陷於泥淖之中,空抱無涯之恨矣。”

她撥通了湯乾坤電話,他正在和一群朋友打牌。“我的姑奶奶,你終於現身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想你。”湯乾坤放下牌,百感交集。他已經將近兩年沒有見過香蘭了。她辭掉賓館前台的工作後,連手機號也換了。

“你現在過來吧。我也想你了。乾坤。就現在。”又是那種哀哀的語氣,這是讓湯乾坤最無法拒絕的。他不得不深深崇拜老子。“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柔弱勝剛強。”對這個柔弱無骨的女人,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有的時候生氣了,發一通牢騷,一望到她的眼睛,他就不得不住口。香蘭這種柔不是刻意偽裝的,所以沒有變成媚,柔媚雖然勾人,但終究脫不了俗氣。她身上帶著無盡的蒼涼,仿佛大山褶皺中的淡藍色霧氣,總惹得人心痛。他捉摸不透她,但女人再複雜又能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乾坤,我突然覺得特別難過,過來陪我坐會兒。我想你。”香蘭又哀哀地說。

湯乾坤不想讓幾個兄弟看不起,為了一個女人就讓兄弟們三缺一,多沒出息。況且他扯了個幌子今晚不用回家,幾個人說好了打完牌一起出去找女人玩玩的。但香蘭柔弱的聲音纏得他心裏發慌,他一點法子也沒有,他確信“紅顏禍水”就是形容像香蘭這樣的女人。

按照香蘭告知的路線,湯乾坤去了她的住處。香蘭坐在床上,眼神迷離地看著他。她手指夾著一根煙,吸幾口就被嗆得咳嗽,顯然還沒有學會。眼前的這個女人和他的記憶有很大出入。她頭發蓬亂,穿著暗花的寶藍色旗袍,長而白皙的脖子下是一顆大盤扣。她麵無血色,皮膚帶著暗黃的光澤,像一件布滿灰塵的瓷器,散發著哀傷的光輝,仿佛手指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她抽了口煙,招呼道:“你不喜歡坐硬椅子,就坐床沿吧。”

“你怎麽在家還穿著旗袍?”他在床沿坐下來,伸手握住了她光潔纖細的小腿。她用另一隻腳的腳趾把他的手蹬開了。

“我是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這是我的屍衣。你知道什麽叫做行屍走肉嗎?大概像我這樣吧。”

“我的姑奶奶,你怎麽說得這麽瘮人?你發生什麽事了?還開始抽煙了?”

“抽煙隻是為了不再流淚。世界太孤獨,一無所有,還是手指上有一根煙好。”香蘭猛吸了一口,被嗆得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一起一伏地抖著。

湯乾坤拍著她瘦骨嶙峋的背,有些心疼起來。“你這兩年去哪了?我到處找你,我真恨不得去報紙上發個尋人啟事。”

“我不是回到你身邊了嗎?”香蘭咳嗽著,嘴唇有些發紫。

香蘭換了睡衣,倦倦地躺在床上。湯乾坤把自己脫得光光的,鑽進了被窩。她坐了起來,又點燃了一支煙,吸進去就張著嘴吐了出來。湯乾坤忍不住教她。香蘭撣了撣煙灰道:“你全脫了,不冷嗎?”

湯乾坤嘻嘻笑道:“你是一團火,給我溫暖。你不知道我多麽想你。這麽多女人裏麵我是最喜歡你的。你離開我之後,我每回找小姐,不看她身材怎麽樣,首先要長得像你,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長長的。你這兩年也沒給我打個電話,難道一點不想我?”

香蘭擰滅了煙,跳下床,從櫃子裏抱出一床被子,吩咐道:“你自己蓋床被子吧。”

湯乾坤抱住香蘭,她掙開他的手,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湯乾坤的手伸進了她的睡衣。香蘭轉過身來,淡淡地說:“把你的手拿開,否則就睡裏麵的小床。在你心裏,性就是一切嗎?你難道從沒有想過男人和女人之間需要有愛情?”她又從櫃子裏翻出床單,走進小廳要給他鋪床。

湯乾坤生氣地扯掉了她手裏的床單,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說道:“當然要愛情啊。但也不能光有愛情就不要性了,易經上都說,一陰一陽謂之道。歸妹那卦上說,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知道了吧?天地的陰陽之氣不相接觸,萬物都不能生長了。”

“湯乾坤,我生氣了。”香蘭的話很簡潔,語氣很淡。他強忍著怒火,鬆開了手。香蘭又重新躺下來,並不反對他的撫摸,但他一有更深入的要求,她就默默地拿開他的手。湯乾坤故意讓手緊緊地按著她,不肯鬆開,香蘭使勁擰他的手背,他疼得齜牙咧嘴,不得不放開。

“我睡裏屋去,行嗎?”湯乾坤抱起了發給他的被子。

“不行。抱著我,乾坤。”

“你不準我動你,又讓我抱著你。我求你別折磨我了,行嗎?”他歎了口氣,想離開,又挪不動腳步。這個女人,讓他愛不得,恨不得。

“我怎麽舍得折磨你呢?我愛你,乾坤。”她轉過身來,偎依進他懷裏,“我要重新開始和你談戀愛,和你談一場純潔的精神的戀愛。”

“我知道你是想故意氣我。”湯乾坤推開她,她又軟軟地粘了過來。他幾乎是懇求她了,“離我遠點行嗎?我的姑奶奶,求你別挨著我。我一碰你的身子,就想要你。”湯乾坤穿上衣服,蹲到了陽台上。

一彎月亮低低地掛在對麵的高樓上,幾粒星子無精打采,充滿了疲憊的,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乾坤,你怎麽不睡了?”

“睡不著。我求求你,讓我現在走,行嗎?我回家補個覺。你發配我去住賓館也行,就是別讓我看到你。你把我急死了,我可上有老、下有小的。”

“你不肯睡,那就看著我睡吧。你得陪著我。乾坤,我很孤獨。你要走了,我就再也不會見你了。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湯乾坤坐在床邊,一臉頹敗。沒有開燈,清冷冷的月光漾進來,寒意逼人。香蘭黑漆漆的眼睛深得像無底的海,嵌在她慘白的臉頰上,憂戚得嚇人。他知道香蘭在和他鬥氣,和女人的戰爭中,他很少輸過,但香蘭有些讓他膽戰心驚了。因為她手裏拿的並不是鋒利的劍,而是一根用水做的葛藤,柔柔韌韌,卻怎麽砍也砍不斷。他不能走,一走,就沒有贏回來的機會了。

湯乾坤在小床上眯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熬到六點多,太太打電話過來,他怒道:“九點才開會呢!你這麽早吵醒我做什麽?”過了幾秒鍾,他更加生氣了,“章子就在抽屜裏呢!你找不到鑰匙了?難道讓我派直升機把我的鑰匙給你送過來?”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便掛斷了。

香蘭走進來,問他昨晚是否睡得好。湯乾坤連連打了幾個嗬欠,道:“我昨晚在夢裏寫了兩句詩,覺得挺好的,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真貼切我現在的心境,不知道怎麽會在夢裏有神來之筆。”

香蘭記得那是蘇軾的詩,她一邊疊被子一邊淡然地笑道:“是嗎?我昨晚也做了一個夢,夢裏寫了一部書,醒來才發現竟然是紅樓夢。”

“你又在嘲笑我。”湯乾坤摸摸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哪敢嘲笑你啊?我們都是迷途的羊羔,等著你用古老的文化拯救呢!”

5

香蘭本來讓李誠下午幫她搬家,但湯乾坤一早就讓司機把東西全拉走了。李誠趕過去的時候,門已經再也敲不開了。他有些生氣,但又不好發作。他已經向香蘭保證過,以後要好好疼她、愛她。他強壓著怒火給香蘭打了個電話,香蘭淡淡地說,一個朋友有商務車,搬東西比較方便,所以就不等他了。

李誠趕過去和香蘭吃了午飯,雖心裏疑惑,但也不敢多問。她把鑰匙給他,“你下午有空就幫我收拾一下吧,我有事要出去。”

“你去哪,我送你吧?”

“你堂堂大教授就自甘墮落成我司機了?我不需要。我自己去,你幫我收拾屋子吧。”

李誠隻得從命。

在美美百貨,香蘭挽著湯乾坤的手。她幹淨利落地挽了一個發髻,粘著長長的假睫毛,煙熏的眼影把臉色襯得更加蒼白,一襲黑色長裙下**出半截小腿。湯乾坤幫她拿著大衣,忍不住埋怨道:“你怎麽現在化妝這麽誇張?昨天那麽晚還穿著旗袍,今天又化成這樣。”

香蘭笑道:“你不懂得什麽叫麵具嗎?這是色身,一具皮囊而已,你別太當真了。”

說話間,香蘭看上了一款墨鏡,湯乾坤一看價標就心疼,趕忙拿起旁邊一副兩千多的說道:“你戴戴這副,我覺得可能更好看。”

香蘭沒正眼瞅他,戴上看好的那款對著鏡子照了照,說道:“我就要這副。”

湯乾坤哄她:“別,你戴這副可難看了。你以為六千多的就比兩千多的好嗎?你戴上我給你挑的那副試試,肯定又有氣質、又高貴。”

香蘭笑道:“囉唆什麽?付錢吧。”

她又挑了幾件衣服和兩雙靴子,湯乾坤現金不夠,隻好刷卡。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場的時候,湯乾坤嘮叨說:“你這麽狠著花錢,你以為我多有錢呢,你以為你傍上大款了?”

香蘭鑽進車裏,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笑道:“花你點錢,你就心痛了?你不是喜歡我嗎?你得有實際行動啊。你能給我什麽?不能給我愛情,不能給我婚姻,能夠給我的也就幾個臭錢了。連錢都花不起,還想三妻四妾?”

湯乾坤垂頭喪氣地說:“你仗著我喜歡你,也不能這麽敲我吧?這一次就花了三萬多,都夠我以前開你一年的工資了。”

香蘭握著他的手說:“乾坤,要不我們去退了吧?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物質的人。我隻是想知道你有多愛我。”

“買都買了,算了吧。誰讓我落到你手上呢。”湯乾坤心疼不已,但這讓他踏實。女人麽,不花點錢哪能安心做情人?想起以前,香蘭和他說“愛”呀、“靈魂”呀,整天哭哭啼啼,又不要他的錢,他反而心裏不太踏實,覺得她圖謀和他結婚。現在他終於可以放心了,但也有些淡淡的失落。

香蘭回到新家的時候,李誠已經窩在床上睡著了。他的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枕巾濕了一大片。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床頭還擺了一瓶康乃馨。香蘭拉亮燈,把他驚醒了。

李誠揉揉眼睛說:“你現在才回來,我都睡得流哈喇子了。我去洗洗枕巾。洗完了,帶你去吃飯。”

“我吃過了。我以為你收拾完就走了。”

“我一直等你回來吃飯。你第一天搬過來,我們應該做頓飯慶祝一下。”

手機響了,李誠對著電話聽筒有些支支吾吾地說:“我馬上就回來啊,現在在路上,堵車呢。”

他有些抱歉地向香蘭解釋道:“寶貝,我要回去了,袁英今天在家做晚飯,要做韭菜盒子,讓我回去吃。她三個月也難得做頓飯,我不回去不太好。你冬天的鞋我都幫你放鞋櫃了,夏天的鞋裝進鞋盒放陽台了,馬桶擦幹淨了,抽油煙機我下午也叫師傅來擦過了,髒衣服都洗幹淨晾陽台上了。你這幾天不能沾冷水,別自己做飯,要出去吃。我幫你看了,附近吃飯的地方很多,你要是懶得動,可以叫他們送來,訂餐電話我都幫你抄了。隻要有空,我就會過來陪你的。”

“李誠,你對誰都這麽好。我真不知道你是壞人還是好人。”香蘭冷不丁地冒出句無首無尾的話來。李誠趕著回家,隻是安慰她別亂想,每天要好好吃飯。

她在自己心中艱難地行走,仿佛一步一叩首地穿過一座舉目無親的城市。

她想,她能有什麽武器?除卻背叛。她把自己推向背叛的羊腸小道,想邁開步走下去,沒料到會如此步履艱難。她本以為背叛會是一杯香濃的醇酒,會讓她快樂地忘卻一切過往,然而卻不能。背叛無法征服背叛,傷痕不能抹平傷痕,生命在為瘋狂辯護,和記憶糾結在一起,調唆她對生活撒謊。

6

又是一個春天,到處都是疼痛而嬌嫩的陽光。垂柳的枝條是香蘭頭上糾纏的亂發。她常常徹夜不眠,蒼白的臉泛著淡淡的青,憂戚的眼睛帶著神經質般的驚恐。入夜,妖冶的霓虹燈在窗外呼嘯,靈魂已經丟失很久,香蘭孤獨得隻剩下手中的香煙。她迷上了化妝,把憔悴和哀傷都掩蓋在麵具之下。她仿佛在細心描摹著自己的屍體,與鏡中的那個人對望久了,竟生出無端的恐懼來。她依然不太喜歡說話,但那種逼人的嫻雅與淡定是比張揚更迫人眼目的。

湯乾坤常帶香蘭出席一些宴會,名片收了一大盒。收來的名片,香蘭往盒裏一放也就不管了。她隻撥過一張名片上的電話,那是她精挑細選的一個獵物。很久以後她才想明白,她當初有意識地捕獲他,隻是為了把他鮮血淋淋地撂到湯乾坤眼前,就像他以前把情人們帶到她眼前炫耀一樣。埋在土壤裏的牙齒已經生根發芽,她瘋狂地看著它們滋長繁茂,然後把累累果實都摘下來捧還給打落她牙齒的雙手。她常神經質地趴在地上慟哭,身體整個貼於地麵,翻腸攪胃地嘔吐。熊熊燃燒的火焰已經照亮了她未來的廢墟。她舉著火把大笑,決定在灰飛煙滅之前放幾處火。

那晚,沒帶女朋友的男人身邊都坐著一個漂亮的小姐。湯乾坤和香蘭在玩骰子,覺得沒勁。香蘭倦倦地說:“你也找個小姐陪你玩吧。我累了。”

湯乾坤笑道:“我的姑奶奶,小的不敢。我這會兒痛快了,待會兒你又和我鬧個沒完。”

香蘭說:“我攔你做什麽?人生苦短,快樂這麽少,我還剝奪你的快樂,你會怨恨我的。”

“你說真話還是假話?琢磨你需要很高的智商,累死人。”湯乾坤嘻嘻笑著,“不過,你和她們吃什麽醋?大家玩一玩,你別太當真了。”

俄頃,進來了一排高挑亮麗的姑娘。香蘭笑道:“湯總,是我幫你挑,還是你自己挑。”湯乾坤支支吾吾。她向他耳語道,“我看那個穿紅衣服的挺適合你的,胸脯挺漂亮,衣服還穿那麽低。”

“那就她吧。”湯乾坤說。

香蘭寂寞地唱了兩首歌,坐在沙發上獨自喝酒,一個男人端著酒杯儒雅地走了過來。香蘭欠了欠身,優雅地抿了小半口。

“你喜歡喝什麽酒?”男人問道。

“綠蟻新醅酒。”

“那是什麽酒?”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湯乾坤過來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香蘭,剛大學畢業不久。”他又向香蘭介紹道:“這是朱主任,趕緊敬酒,你現在不是想換工作嗎?主任一句話的事。”

朱主任笑道:“你表妹挺有才的,還這麽漂亮。不過,你怎麽老有漂亮表妹?”

“主任,香蘭可是我嫡親的表妹。我親姑媽的親生女兒。”

朱主任重新坐到了沙發上,小姐在一旁給他倒酒。透過搖曳的人群,香蘭悄悄地看他。他正襟危坐,背脊挺得很直,麵容剛毅。高高的鼻子配上短短的頭發,精神抖擻。他和小姐聊著天,沒有一點親密之舉。

香蘭呷了一口酒,看了看他的名片,開玩笑似的和湯乾坤說:“那個朱衛國挺裝正經的,你說要是我勾引他,他會有什麽反應?”

湯乾坤不高興地說:“他都快五十了,馬上就提副部了。他是我們敬重的大哥,人品是沒得說的。你別瞎鬧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香蘭冷笑道:“我開玩笑呢。”

湯乾坤出去接電話了。香蘭嫋娜地向朱衛國走了過去,伸出手說:“能請你跳支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