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人都是孤兒(3)

“你忘了?她來我們家交過論文。你不在,交在我手裏。你後來還提起過她幾次。隻是她都快畢業一年了,回來找你借書做什麽?你鬼鬼祟祟的,還不讓悅悅告訴我。”

“你難道怕她愛上我?”李誠心裏充滿了自豪,有些逗趣地打岔說。

“這我倒不擔心,人家長得像朵花似的,又年輕。你長得不好,還沒錢,除了我要你,還有誰會要你?”袁英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這種話袁英說過很多回。以前他都沒有什麽反應,但今非昔比,她並不知道,他之所以還待在這婚姻的牢籠裏,隻是因為同情她。如果離了婚,誰會娶她?快四十的女人了,長得不漂亮,還一點不懂得溫柔。他驟然覺得這麽多年的犧牲都是毫無意義的。太太沒有一點感恩,而隻是覺得他找不到別的女人而已。

悅悅的琴聲在屋裏掙紮爬行著,像隻斷了翅的蚱蜢,飛不起來,隻是胡亂撲騰。

“我們離婚吧。離了,你就知道有誰要我了。”他說得心平氣和,又像在開玩笑。

“給你陽光你就燦爛。你還真敢離呢?悅悅都快彈完琴了,還不給她洗澡去!”

“這麽大的女兒了,為什麽還讓我給洗澡?她都歲了,****都有點發育了,我不能再給她洗澡了。你像一個當媽的嗎?你帶悅悅出去玩過幾次?你回家早的時候是點,有時是深更半夜,你累了,身體不好了,就朝我發火,說我不體貼你。一個男人,還要怎麽體貼你?我怕你累,孩子都是我自己管著,我每天陪著她做作業、彈琴,周末帶她去上輔導班。我父母病了,臥床不起的時候,你也說忙,從沒想過去看看。”他越想越覺得委屈,以前在太太麵前他很少大聲說過話,但現在有了後盾,他已經什麽都不怕了,“我們離婚吧?我什麽都不要!”

“你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發神經了?還來勁了!”袁英摔門出去了,高聲道,“悅悅,還不洗澡睡覺。”

悅悅披著浴巾進來的時候,李誠已經躺在床上了。悅悅爬上床,在他身邊睡下了。“寶貝,你看你頭發還是濕的呢,待會兒再睡。”他用浴巾給女兒擦著頭。

袁英進來了,大聲命令道:“悅悅,今天和外婆去睡。”悅悅正待撒嬌,袁英已從床上把她抱了下來。

門關上了,袁英在床邊坐了下來,平心靜氣地問道:“你和香蘭究竟怎麽回事?”

李誠背過身去,沒有答話。

“我問你話呢!讓我看看你手機。”

李誠乖乖地把手機遞給了她。袁英想打開信息收件箱,但已被加了密碼鎖。袁英把手機摔在一旁,問道:“你和她什麽時候開始的?”

“你別瞎猜,我和她什麽都沒有,隻是不想和你過日子了。男人做到我這份上覺得挺沒有意思的,有老婆和沒老婆一個樣。”

“那你手機加鎖做什麽?你想離婚就趁早,女人過了四十歲就不好再嫁了。”她平靜地拉開了另一條毯子,遠遠地躺了下來,背過身去。李誠心裏窩火得很,夫妻感情到了連架都吵不起來的地步,還有什麽值得眷戀的?

第二天,袁英早早起床穿衣,李誠也坐了起來。袁英一般起得很早,胡亂吃點東西就去上班。但李誠沒有什麽課,大都日上三竿才起。

袁英淡淡地說:“今天起這麽早?”一塊窄小的長方形穿衣鏡用黃色透明膠帶粘在門後,像撕開的一個傷口。她站在門邊,沒有轉過身來,隻留給她一個穿著藍色套裙的成功女人的背影和鏡子裏的愁容。

“你不是提出要離婚嗎?”李誠說。

“我們都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她仍在欣賞著自己的裙子,對丈夫的話有些心不在焉,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沒有什麽可考慮的,我什麽都不要。”他像一個溺水的人,什麽也顧不上了。

“你還是再想想吧,我怕你後悔。”袁英對著門上的鏡子站了一小會兒,終究沒有回頭看他便走出了房門。

他被太太的背影深深地刺傷了。他本以為她會大哭大鬧,他也許會心軟下來,出於同情而不離婚,就像當初出於同情而結婚一樣。思索一宿,他已經把怎麽安慰她的話都準備好了。如果她泣不成聲,他就抱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你一直是一個很好的女人,隻是我不好,沒有這個福分。”如果她哭得不近情理,他就幹脆說:“當初我娶你隻是因為同情你。”太太可能繼續哭,他就給她擦擦淚對她說:“袁英,我知道你很堅強。我們雖然離了婚,但還有悅悅,她是我們的曆史,我們這一輩子有了她,就永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等到太太平靜下來他就應該表示離開,再抱抱她說:“你不要再那麽拚命地工作了,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一切就這麽自然地順承下來,既表達了自己的委屈,又顯得有情有義。

然而,袁英沒有哭。他精心準備了一宿的話都派不上用場,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一直以為一提離婚的事,太太便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但是她竟然那麽平靜地說:“我怕你後悔。”他感覺受了冷落,愧疚感也就沒有那麽強烈了。

起床穿好衣服,走到小廳,瞥見桌上袁英剩下的小半碗粥,他皺了皺眉。他非常痛恨喝粥,但嶽母每天早晨端上來的都是粥。李誠有一次鼓起勇氣建議她早餐應該換些花樣,嶽母驚詫地說,每天都不一樣啊。她為自己的辛勞沒有受到肯定而有些生氣。李誠不敢再說什麽。每天確實不一樣,一個星期輪著喝玉米粥、菜粥、紅豆粥、綠豆粥……鹹菜也是輪換的,但不都是粥嗎?

這天早上,他竟喝了兩碗皮蛋瘦肉粥,嶽母高興地勸他再吃一些。李誠喝完粥,擦擦嘴說:“媽,我真的很討厭喝粥。不過,現在吃什麽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他終於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出來,但嶽母正在廚房洗碗,嘩嘩的水聲讓他的話也變成了流水。老太太關了水龍頭問道:“你說什麽?”李誠輕聲說:“沒什麽。”他沒有勇氣走到門邊再說一遍,但畢竟已經說過了,也算是自己奮力抗爭過的一個明證,他心裏頗覺得解恨。

從家裏溜出來,李誠呼吸了一大口空氣,想給香蘭打電話,但知道她上班時從來不接,隻好忍著。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他興高采烈地給香蘭打電話報告:“她已經決定考慮離婚了,你高興嗎?”

“是嗎?那你打算怎麽辦呢?”香蘭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問道。

“如果我離了婚,我就娶你。”

“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你。”

“我們離婚和你沒有關係,你不要覺得有什麽愧疚。”

“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嫁給你,我偶爾見見你都覺得煩,看你那麽弱智,情商那麽低,那麽傻,我們生個孩子肯定是傻子,我才不會讓自己往火坑跳呢。我真的沒見過比你情商更低的人了,你還是別離了,離了婚誰要你啊?”香蘭說。

“你別氣我了,我知道這不是你心裏話。”

香蘭無話可說,隻好勸他別和太太賭氣,讓他至少也要為悅悅考慮一下。李誠本來打算下午去接香蘭下班,兩個人一起做一頓飯算是以後要一起生活的儀式,但是香蘭的話讓他失望透頂。

李誠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逛蕩了一半天停了下來,突然覺得無處可去了。當然不能馬上回家,哪有這麽快就投降的?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剛才出門是為了宣戰,但在心底,那是他和家庭決裂的無聲宣言。剛從家門口走出來的一刹那是多麽痛快,好像被關了多年的一隻鳥終於飛出了籠子,但現在飛出來了,竟然無處可去,他感到有些悵惘。他找了一張長椅坐下來,久久凝神。

“*好。”他抬起頭來,一個學生正和他打招呼。他禮貌地微笑著點頭。看著學生走遠的背影,李誠覺得坐在那裏太不安全。學生那麽多,要是他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會不會讓學生看出來他和太太在吵架甚至在鬧離婚呢?他覺得每個人似乎都能夠從他臉上看出這個秘密,而他又是很注重維護光輝形象的人,所以隻好轉移陣地。往前幾步是一個網吧,他走了進去。

玩了會兒網絡遊戲,他又覺得無聊,於是從網上搜了一首詩發給香蘭。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見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聽見你,

沒有腳,我能夠走到你身旁。

沒有嘴,我還是能祈求你,

折斷我的雙臂,我仍將擁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樣。

箝住我的心,我的腦子不會停息,

你放火燒我的腦子,

我仍將托付你——用我的血液。”

從學校出來,李誠去麥當勞要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原來他都是和女兒一起來的。現在是吃午飯的時間,沒人打電話來叫他吃飯,他自由得無所適從。現在去哪也沒人管了,但這突如其來的自由讓他空虛得很。自由了,反倒不知道怎麽使用這個權利了。

從麥當勞出來,李誠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地上的陽光像水銀一樣,亮晃晃地淌了一地,晃得他眼睛都很難睜開。該去哪呢?從家裏出來,已經無數次麵臨這個問題了。他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進小店看看東西打發時間。

幸好悅悅的電話給他解了圍,她放學後要他陪著買書。李誠終於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回家,長舒了一口氣。

吃晚飯時,沒人讓他解釋為何一整天不在家,這本來就是稀疏平常的事,雖然對於他意義重大。在這一天裏,他終於透徹明白了婚姻的種種好處。

熄燈了,悅悅似乎已經睡著了。“悅悅,悅悅。”他輕輕叫了她兩聲。悅悅平靜而甜美地呼吸著。他偷偷溜進袁英的被窩,把內褲褪到膝蓋上,爬了上去。袁英平躺著,沒有拒絕。雖然幾個月沒有**了,但他**了幾下就癱軟下來,她剛有一點反應,他就草草結束了。他在她身邊躺下來,她輕輕地把自己的褲子拉了上去。兩人都有點提心吊膽,生怕把女兒吵醒了。

房子是李誠剛進校時分的宿舍,五十多平方米的兩居,進門是狹窄的過道兼客廳。悅悅的鋼琴靠牆擺著,一張四方小桌子低眉順眼地放在角落裏,吃飯時才搬出來,否則就會擋道。小房間是悅悅的姥爺和姥姥住,放了兩鋪床。本來是想讓兩個老人睡一張床,悅悅睡一張床,但悅悅不樂意和老人住,所以一直和父母擠一鋪大床。

悅悅已經睡得很死了。李誠握著袁英的手輕聲道:“我是不會和你離婚的,雖然婚姻是枷鎖,但一個好男人要對家庭負責。”

袁英淡淡地回道:“你隨便,我無所謂,隻是離婚要趁早。”李誠歎了口氣,從袁英的被窩裏鑽了出來,然後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裏。這世界上,什麽都靠不住,除了自己的骨肉。他突然有種和女兒相依為命的感覺。

人被委棄到這個世界上來,注定要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不快樂的地球上。每個人都是孤兒。想著想著,他不禁更加傷感起來。

第二天,李誠打電話和香蘭解釋說:“我不離婚並不代表不愛你,好男人需要對婚姻負責,你知道嗎?”

“你愛離不離。”香蘭冷淡地說。關於離婚的事,她沒有再勸他,她知道這是根本用不著擔心的。

對於李誠,香蘭對他沒什麽好感,雖然他常約她打球吃飯,但她一般一兩個月才賞回臉。李誠不再提感情的事,兩人的關係變得有些不鹹不淡。

4

冬去春來,苑卿終於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到九月,苑卿就要搬到學校宿舍住了。香蘭也打算不再住學校家屬區,一來可以離李誠遠些,二來可以在公司附近租間房子,上班近一些。但香梅的高考分數讓她犯了愁。香梅連專科線都差十幾分,隻好參加成人高考。香蘭讓她就在省城找所學校念念,但香梅一心一意要來北京,香蘭想幹脆就讓她考以前她念的大學。

因為香梅念的是成人教育,學校不提供宿舍,香蘭隻得繼續在學校家屬區住下去。她把一居室都租了下來,不得不盤算自己的開支。以前供香梅上高中的時候,除了學費和補課費之外,每個月再給四百元的生活費就夠香梅日常的基本開銷了。但現在香梅要來北京念大學了,除了每年幾千元的學費外,吃穿用度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香梅十月份參加完成人高考就嚷著要來北京,香蘭不免勸她等過了年,開學再來。但香梅說要來“新東方”補習英語,香蘭也不好再勸,隻得給她寄了錢過去讓她買火車票。

香蘭在車站見到香梅的時候,一時沒有認出來。香梅膚色黧黑,身材圓潤豐滿,波浪形的卷發染成了酒紅色。雖已是初冬天氣,但她隻穿了一條黑色百折短裙,赤著腿蹬一雙棕色的靴子。紅色閃亮的皮革上衣把豐滿的上身緊緊裹著,胸前的拉鏈微開,鼓脹的胸脯在白色低領毛衣裏噴薄欲出。香蘭嗔怪道:“你冷不冷?別把膝蓋凍壞了,可不能光臭美。”

香蘭幫她提著東西往外走,香梅卻還在人群裏張望。她拉住香蘭:“等會兒,金龍說好了來接我的。借你手機,我給他打個電話。”

香蘭驚詫地問:“什麽金龍?”

香梅正待解釋,卻興高采烈地招起手來。一個瘦小的男孩向她們走了過來。他接過香梅手裏的東西說:“從地下車庫出來我真是繞暈了,所以不能進站接你。”

黃金龍二十出頭,戴一副黑框眼鏡,頭發染成了金黃色,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和香梅熱烈地說著話。香蘭被撂在後座,倒像個局外人。三個人簡便吃了頓飯,黃金龍搶著付了錢,又把兩姊妹送回了家。當著他的麵,香蘭也不便多問。

進了家門,把東西收拾妥當,香梅免不了要和姐姐細細解釋。黃金龍是香梅在深圳認識的。香梅讀初中時,曾經在暑假去他父親的鞋廠打過短工。她回縣城讀高中後,他還偷偷去看過她幾次。

香蘭有點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明年才開學,你現在就火急火燎地要趕過來。你想來北京念書也是為了他?他比你低半個頭呢。”

香梅撇撇嘴道:“他們家有的是錢,他是個獨生子,他爸的鞋廠一兩千人呢,聽說最近還買了二十套房子和幾個店麵。他來北京讀個專科也是為了玩幾年,就是不工作,他們家的錢也夠花好幾輩子了。”

香蘭不免教育她道:“妹,你年紀輕輕的,別想貪圖安逸的事,女人還是要自立的好。”香梅不再答言,隻是嚷著累了,要早些睡覺。

香蘭忙著上班,拿出些錢讓香梅自己去新東方報名,對她和黃金龍的事也不再過問。

香梅帶過來的衣服都很單薄,香蘭挑了兩件毛衣和一件羽絨服給她,她睃了兩眼又放進了櫃子。第二天香梅仍舊光著腿穿著短裙就出去了。香蘭要她多穿點,她吞吞吐吐地說:“姐,你的衣服太土了……”香蘭無法,隻好周末陪她去買衣服。

在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轉了一下午,香梅買了一個仿得較好的LV的包,一件衣服也沒有挑到。香蘭打算第二天帶她去官園,但一聽說官園也和“動批”差不多,香梅憋了一天的牢騷終於忍不住發了出來。她喃喃訥訥地說:“你不是還在外企工作嗎?又不是去不起商場,可你的衣服沒有幾件品牌的。你都二十四了,不能老穿這種地攤貨,你不覺得你的青春很不值得嗎?”

香蘭笑道:“我覺得我買的衣服挺好看的,回頭率還挺高。”

香梅冷冷地說:“回頭率肯定不是因為你的衣服。”

香蘭不禁歎口氣,“現在的錢很不經花。這兩年,我一邊供你上高中,一邊還得還助學貸款。現在終於把貸款還完了,但你又要上大學了。北京的消費很高,我正想著,除了上班,我還得做點什麽兼職,否則我倆生活都成問題。”

香梅不吭聲了。香蘭繼續說:“你別太挑剔了。以前你上高中的時候,我給你寄回去的衣服,都是在這些地方買的,你穿著不也挺好的?”

香梅咕嘟著嘴說:“那也叫好?很多衣服我都已經淘汰了,金龍決定全部重新給我買。昨天我還清理了一袋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