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的唇吻過誰的唇(4)

老板對此有些抱歉,所以香蘭隻工作了一個多星期,但老板答應發給她兩個星期的工資——五百元錢,以表現他已仁至義盡,但工資得到第二個月初去財務處領。

香蘭和老板求了求情,希望早一點結工資,但老板認為規章不可以破壞。最後,香蘭隻有拉下麵子和他說,她已經快身無分文了。老板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覺得那是香蘭的小心計,但看她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於是仁慈地從錢包裏數了五張錢給她。

香蘭拿著那些錢,在大街上晃蕩著。她的手毫無意識地伸進包裏,又把五張錢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錢很新。

香蘭在大街上彷徨到黃昏。緊鎖在心裏的恐慌的影子又無聲地蔓延開來,鋪天蓋地,像一群黑壓壓的螞蟻。

影子吞沒了她出生的土地,吞沒了她的親人,吞沒了寬闊的街道,吞沒了閃爍的霓虹燈。她很希望有人喚住她,對她說:“別怕,我們回家。”隻要這個聲音響起,她就決定痛哭一場。然而沒有。她隻能繼續彷徨,把恐慌和悲傷緊鎖於心,用臉上的微笑做閘門,不讓它們流溢出來。

還有什麽比跛行的歲月更長?悲傷還會流淌多久?香蘭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然而,她已經決定不再被悲傷擊倒。遊蕩在城市的孤魂野鬼,除了徒勞的悲傷,還必須徒勞地堅強。

生活還需要繼續下去,她想起找苑卿借點錢。苑卿第一年考研沒考上,在北京租了房子準備繼續考試。

香蘭一路想著怎麽開口提借錢的事,殆至進了屋,又把想好的話咽了回去。這是一個小一居,苑卿的床安放在小客廳裏,用一個布簾子圍了起來。床前是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台電腦,書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在桌子邊上有一個盛著半碗湯的塑料飯盒。靠牆的是兩個堆著衣服的大箱子,整個屋子顯得擁擠不堪。

苑卿把塑料盒拿起來說:“這是中午做的骨頭湯,廚房有蟑螂,隻能放進屋裏來。”她想把碗拿走,但眼睛掃視了一遍屋子,仍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於是又擱回了原處。她有些解嘲地說:“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碗都沒個地方放。”

香蘭說:“我的屋子也沒比你的大多少,剛畢業湊合著過唄。”

苑卿歎了口氣,“畢業後才知道生活的難處。原來總抱怨媽媽做的菜沒有姥姥做得好吃,但現在自己住了這麽久,還隻會燉骨頭湯。腔骨比排骨便宜些,所以就天天吃白菜燉腔骨湯,現在一看到湯就沒有胃口。”

苑卿把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撩起床簾,招呼她在床沿坐下來。因為屋裏隻有一把軟椅,布已經破了好幾處,裏麵的棉花咧著嘴笑得很歡快。苑卿拍了拍床墊說:“這個床還是我在二手家具市場買的,考研複習的人太多,學校附近的房子都貴得很,搬進來的時候房裏就隻有一張桌子。房租每個月一千二,一個工作了兩年的女孩租了,我租的這小廳每個月得六百。但我還算好的了,燕子的屋子和這個差不多大,不過是格子間,一個小三居的房子用三合板隔成了六間,每個格子間隻能放下一鋪床和一個櫃子,一進屋就得上床,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而且三合板很不隔音。”

看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香蘭本來想問一下苑卿和男朋友怎麽樣了,但小小的屋子壓抑得她不敢問。苑卿滿腦子都是考研,她感歎:“其實重新考研的壓力挺大的,還得家裏付生活費,在外麵租了房子,再買些書,每個月都得花一千多塊錢。萬一考不上,還得去找工作,那就更難了。”

苑卿的歎息讓香蘭更加鬱悶了,但她安慰道:“不要有太多壓力,考研又不是唯一的出路。”

“雖然學曆已經不值錢了,但現在工作這麽難找,不讀研我們去做些什麽?”一句話把香蘭問得啞口無言。

苑卿又說:“也有同學工作的,但一個月兩千塊錢的工資,付了房租,還要吃飯、穿衣,基本就沒有什麽剩餘。即使很節儉,就算每個月存一千塊錢,一年也買不了一平方米的房子。省吃儉用的,幾年下來也隻能買到一個廁所。”

“別這麽消極,生活會慢慢好起來的。”香蘭安慰她。

“也許吧。”苑卿拿著一本厚厚的政治書,三心二意地翻著。

“你挺忙的,我就不打攪你看書了。”香蘭拍了拍她的肩,“好好複習吧,別有太多壓力,放鬆一些。”

從苑卿的住處出來,香蘭坐在街邊的石凳上,漫天想著,夜涼如水。

街上的車已經漸漸少了,紅紅綠綠的燈光在無聲地喧嘩著。她目光呆滯地睜著眼睛,看著寬闊的馬路,望著望著,馬路好像變成了暗夜裏一條波濤洶湧的江,而來來往往的車輛就像江裏吃人的大魚。夜風吹來,她打了一個寒噤。一想到苑卿桌上那個盛著腔骨白菜湯的塑料盒,她就沮喪不已。

她站起來,望著燈火輝煌的高樓,伸出一隻手來。她有些希望,隻要她的手一推,大樓就轟然坍塌,眼前的一切繁華都化為灰燼,大家都平等地在廢墟上建立家園。

10

去醫院複查的時候,醫生看香蘭穿得很單薄,狠狠地批評她:“流產也是坐小月子,得好好休息。吹不得風,碰不得冷水,你看看你穿這麽少,以後可有你好受的了。”

香蘭哀哀地說:“沒有人告訴我這些。”

醫生摸了摸香蘭的手,涼冰冰的,有些責備地說:“全地球人都知道,怎麽就你不知道呢?”

旁邊一個複查的女孩插嘴說,流產後的半個月,她一直關著門窗躺著,連漱口水都是溫熱的,現在手術快兩個月了,她仍不敢隨便出門。

香蘭沒有搭話。她以前也聽人說過是碰不得冷水的,但沒有洗衣機,衣服都得手洗,出院當天她就把沾著血的牛仔褲洗了。為了找工作,她每天東奔西跑,又不知道保暖,現在常覺得關節涼冰冰的發痛。

已是深秋,下著雨,空氣有些侵骨的冷。夜幕一點點地落下來。拉開窗簾,遠處,灰色的雨霧罩著森林似的高樓。青黑色冉冉地侵入她的門和窗戶,香蘭在窗前坐下來,給王梓撥了電話說想借些錢。

王梓這回很爽快,吃完晚飯就開著新車過來了,帶了一萬塊錢。她見到香蘭憔悴的模樣,不免有些吃驚。香蘭的皮膚有些泛黃,圓圓的下巴變得尖尖的,清亮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她透明得像一隻正吐絲的蠶。

“你沒事吧?怎麽沒找好退路就辭掉工作了?湯乾坤欺負你了?”

“沒有。隻是我不想在那做了。你怎麽樣?”

“還好。我正到處找地方呢,累死人。我想開個理發店。老張把錢給我了,讓我開店,我先買了個車。他氣得說了我一頓,我得趕緊找地方,你知道我是拿錢不當數的人。”

香蘭顧不得談自己,轉而問她和老張的事。香蘭見過老張一麵,王梓搬家那天,他來了,矮矮的有點胖。他是從外地來北京做生意的,打拚了十幾年,手裏有了點錢,看自己的老婆太土,對王梓頗有點死心塌地。兩人雖然才交往了不到半年,但老張花在王梓身上的錢不少。後來王梓索性辭了職,琢磨著開個店,落得自由自在。

王梓用久經沙場的滄桑語氣勸香蘭:“說你傻吧,你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但在談戀愛上,還真得學一學。當時我也想要純粹的愛情,但現在想想,精神戀愛加上物質戀愛不更好嗎?國家還說要兩個文明一起抓呢。”

香蘭也沒有辯駁,隻是淡淡說了句:“每個人想要的東西不一樣吧。”

王梓還在嘮叨不休,香蘭對她說:“我有正事和你說呢,我打算回老家了,不過擔心回去找不到工作。我們那地方小,要想回去工作就隻能當公務員,但公務員也不知道怎麽考的。我上回考縣政府,他們比省裏要求的成績公示期晚了半個月,我大姨幫我打聽了一下,我是考第二的,但成績出來就第六了。不過據說即使進麵試了,沒有關係也挺難的。”

王梓瞟了瞟她說:“你考不上一點也不奇怪。你如果在老家有點關係,你就回去吧,可以生活得很安逸,在小城市生活真的挺舒服的。如果沒有關係,你就斷了這念頭吧。我以前的男朋友兩年前回老家了,考了一年公務員沒考上,他親戚幫他找了份工作,在一個總共隻有三個人的律師事務所當助理,一個月八百塊錢,帶他的老師是當地畢業的中專生。他做了一個月辭了,打算再考一年公務員,但到現在也還沒有考上。一兩年了,他一直在家閑著,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另一個同學大專畢業就回去了,她爸把她弄進了銀行,現在工資三四千,福利也好,生活挺滋潤的。香蘭,小城市不是我們這種人待的地方。要不你就不要有任何想法,拿個千把塊錢過日子,要不你就要有關係。或者回去開個小店也行,我真有同學大學畢業後回去開店的。但仔細想想,在外麵轉了一圈再回去開個小店挺沒勁的,還不如初中畢業就開店呢。再說了,你現在拿得出本錢嗎?你總不至於去街頭賣麻辣燙吧?”

香蘭黯然地說:“照你這麽說,即使死也得死在大城市裏了,否則回老家更是無路可走。”

王梓看香蘭麵色白得發青,把她接過去住了幾天,找店鋪的事也暫時放了放,每天就忙著給她做好吃的滋補。過了個把星期,香蘭頭暈的症狀才稍稍有了好轉。

11

有好幾個單位讓香蘭等消息,但她急需工作,沒耐心等待,因此匆匆去了一個賓館當前台接待。租的房子也快到期了,她退了房子,住進了單位的集體宿舍。

香蘭把手機號換了,以前的寂寞便被推到了很遠的地方。而且工作很忙,她極少有時間來回憶那段黑色而無望的日子。她工資很低,每個月給香梅寄了生活費,還了助學貸款,手裏就沒有什麽錢了,但她能夠接到些英語翻譯的活兒了,總算可以貼補零用。隻要不回憶,不想到未來的生計,她偶爾也會覺得快樂,心裏泛起片片漣漪,這種快樂是澄澈的。

在宿舍,她常穿著睡衣站在窗前傻笑,和她關係很好的娜娜便忍不住問:“想什麽呢?”

香蘭陶醉地說:“我在看海呀!真美。”

娜娜從窗戶看出去,隻是望不到盡頭的一幢幢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