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的唇吻過誰的唇(5)

香蘭看她有些納悶,便和緩地說:“這些高樓,這些人群不就是海麽?我們就是海裏的魚呀。我總想逃出去,但逃出去就隻能死。娜娜,在人海之外是找不到生存的地方的吧?”

娜娜搖搖頭說:“有思想的女人都有點神經病。”

香蘭起得很早,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戶打開,托著下巴望著窗外,這種默想讓她很平靜。以前,她沉在大海中,總希冀找到岸,然而,現在沒有了期盼,也就沒有了恐懼。

每天,娜娜一醒過來便對著站在窗前的香蘭說:“香蘭,你又看海呀?要上班了,你總是這樣慢條斯理的。”同事陸續起來,香蘭才急急地洗臉、化妝。

這種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一天下午,香蘭正在給客人辦理退房手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要個單人間。”

娜娜問男人要住幾天,香蘭走過去幫他回答道:“一天。哦,對了,湯總,你有我們的貴賓卡嗎?”

湯乾坤抬起頭來,表情有些僵住了,愣道:“你怎麽在這上班?”

香蘭笑盈盈地說:“湯總,真沒想到能在這裏看見你。”

在大廳休息處,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時朝這邊張望。她穿著一套米色西裝,個子不高,稍稍有些胖,臉上脂粉厚重,配上一頭短發,顯得有些蒼老。湯乾坤有些尷尬地說:“一個表妹來北京,我幫她找個住處。你們這客滿了吧?”他急急地和“米色女人”走了。

香蘭快換班的時候,湯乾坤又來了,說要請她喝茶。她不搭理他,他便坐在大廳沙發上等。交接完工作之後,湯乾坤跟著香蘭輕輕地解釋:“你誤會我了。哎,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香蘭沒有答話。他拉拉她的手有些撒嬌地說:“你不原諒我,我就一直在你們大廳坐著,等你原諒我為止。”

香蘭冷冷地說:“那你就坐著吧。”她扭頭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湯乾坤仍在大廳裏揀了一個顯眼的位置等她。看看報紙,喝喝茶,頗是逍遙。

娜娜問香蘭:“他是你什麽人呀?他不是昨天來開房,和你說了幾句話,又奇怪地突然走了嗎?”

“一個熟人。”香蘭簡短地答道。

到了第三天,湯乾坤有些熬不住了,他叫來值班經理,要香蘭手機號。經理把香蘭叫到一旁,問她原委,但她緘默無語。經理也不再多問,隻是讓她盡快處理好這件事。

下班後,香蘭走到湯乾坤跟前,冷冷地說:“湯總,我請你去喝茶吧。”

湯乾坤嘻嘻笑起來,“你終於想通了?”

湯乾坤要了一個單獨的茶室,點了一壺普洱,又問香蘭要什麽茶點,香蘭不耐煩地說:“隨便。”

服務員沏好茶走了出去,湯乾坤挨近香蘭,握著她的手不住地吻著,“終於讓我找到你了。你失蹤後我算了一卦,說是我不久就能找到你,算得還真是準。”

香蘭把他推得遠遠的,怒道:“你太欺負人了!你為什麽要去我單位?”

“我是去消費的呀,這兩天,我點的飲料有好幾百塊錢呢。”他看見香蘭眼圈有些紅,於是和緩了些語氣說,“我怎麽會欺負你呢?這一兩個月,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你也想別的女人吧?我看你的眼光越來越差了,饑不擇食!”香蘭諷刺道。

“沒有,她們都和你一樣,是高級知識分子。你前天看到的那個女人,她老公還是當官的,但她很喜歡我,硬纏著我,你說說,我怎麽辦?你不知道,我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所以才成人之美。”湯乾坤又補充道,“你要是肯回來,我就不會再和她們來往了,她哭著求我也不管用了,你應該明白,我是最喜歡你的。”

“可是我已經不愛你了。我懷疑我以前也並不愛你,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隻是我一時發了昏,以為那就是愛情。我們不要再糾纏了好嗎?我並不是一個適合你的女人。”

“不管你的感情發生了什麽變化,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他喝了一口茶,想吻她,香蘭躲開了。他又試著抱她,但香蘭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坐得遠遠的。湯乾坤有些失望,“我們真的不能破鏡重圓了嗎?”

“我是不會再和你在一起了。今天我來隻是想求你,不要再去我單位了,行嗎?”她抬頭望著他,有些冷嘲地說,“不過也沒什麽奇怪的,你湯乾坤向來就是這樣的人。剛開始認識的時候,好像對我挺好的,我以為是因為愛我,其實那隻是你的習慣。追求女人是你改不掉的習慣!後來我們糊裏糊塗地在一起了,但你同時有很多別的女人。我流產沒幾天,到處找工作,你請我吃了一次飯,然後拉著我的手問我,醫生說要過多長時間才能呢?我哽著的話沒有說出來。我很想哭,但我隻是笑著說,至少得一年呢!你從錢包裏數了一遝錢給我,我還給了你。我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靠自己生活。記得吧,那天我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裙子,天很冷,我剛從招聘會出來。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你以前怎麽不和我說這些?”湯乾坤眉心的痣有些嚴肅起來,他定定地望著香蘭,“在你麵前,我第一次有很失敗的感覺,十幾年了,沒有一個人和我這麽交心地談過話,看著你,我的靈魂受到特別強烈的震撼。”

“你是個沒有靈魂隻有的人,別把靈魂這兩個字老掛嘴上,讓人惡心!”

“這話可不能這麽說。我真的想補償你。我要幫你找一個合適的工作。你雖然有才,但憑你自己的本事真是懸。我一朋友在一個報社主管人事,上個月想招兩個記者,網上有兩千多人報名,還有七十多個博士,但他領導有一個侄子也想進去,他真是頭都大了。你認為你可以一輪輪地麵試進去嗎?看你說話這麽秀秀氣氣的,麵試這關就肯定過不了。”

“我不稀罕你幫我找工作,我靠自己也沒被餓死。”

“你這女人,真是腦子有問題。”湯乾坤看她態度堅決,也不再抱和好的希望,便建議說,“我一個哥們和他老婆感情不好,要不你住他那去?看看你倆能不能談到一起去?”

“湯乾坤!”香蘭厲聲喝道。

“我是為你好呀,他做實業的,比我有錢多了。他現在正打算離婚,想重新找個有文化的年輕漂亮的老婆。他們夫妻倆已經分居很久了,法院可以隨時判離。”

“湯勺!你無恥!”

“我錯了,口無遮攔。該死。”湯乾坤看她氣得直哆嗦,嘴唇發紫,被嚇住了,趕緊輕輕扇了自己兩耳光。

香蘭冷笑道:“你真是文明得過了分!自己玩膩的女人就讓給別人去!我又不是你的奴隸。”

“我不是關心你嗎?看你像流浪貓一樣,我心疼呀。四十不惑,說得真不錯。現在,我終於看明白了,女人背後沒有男人真是很難成功。你呀,要想事業有所成,就得忍辱負重,做別人的情人。看開了就好了,勾踐還臥薪嚐膽呢!”

“那我寧願一事無成。”

湯乾坤抓住了香蘭的手,有些懇求地說:“我們和好吧?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喜歡高尚的、高貴的女人。我保證不再有別的女人了,有你一個就夠了。”

“隻可惜,我既不高尚,也不高貴。”香蘭溫婉地說。

看著他眉頭的痣,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以前的幼稚。她終於明白,其實,以前纏綿悱惻的愛情隻是一種表演。她要表演給自己看,有了愛的包裹,一切都純潔而幹淨了。但她入戲太深了,以至於把自己都騙了。

一晌貪歡。

為了不再見到湯乾坤,香蘭辭了職。從集體宿舍搬出來,她無處可去,隻好和苑卿同住。她倆住小客廳,本來就擁擠不堪的屋子更顯得無處下腳。到了月底,住臥室的女孩嫌擠,不願意繼續和苑卿合租下去,香蘭無法,隻好把臥室租了下來。房租的壓力讓她更迫不及待地四處找尋工作。

湯乾坤隔三差五的給香蘭打過幾次電話,都被掛斷了,他明白他已經徹底失去了這個女人,心裏空蕩蕩的。想起她失魂落魄的眼神,他心裏充滿了憐愛,不知道失去了他的庇護,這個倔強而柔弱的女人該如何生活。

湯乾坤躺在自己的婚床上,床頭的燈柔和地照著他。他的幸福生活從來都是讓家鄉人豔羨的——娶了個大城市裏有錢人家的女兒,太太還開辦了一所英語培訓學校,財源滾滾。

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太太還沒有回家。湯乾坤撥通了太太的電話,但沒有人接。他點燃一支煙,目光落在牆上的婚紗照上。他穿著白色禮服,僵硬的笑容讓幸福顯得很虛偽,太太在一旁淡淡地笑著,像一彎大山中的殘月,冷冷地懸掛在寶藍色的天空中,遠遠地浮在山巔上。

他一直奔跑在追逐那輪冷月的路途中。太太長得不盡如人意,她父親送她去英國學習了幾年,回來後她便開辦了自己的學校。太太當初選擇和他結婚,他相信是她一時發了昏,但她對他公主般的恩寵是他打算用一生去感激的。為了跟上太太的步伐,他停辦了公司,把好幾年的時間都耗費在考研上。太太是留學生,他覺得自己最不濟也應該成為一個研究生,但他始終沒有實現這一宏願。在失望中,他轉而研究易經,練習書法。月亮般的太太總是離他很遠,遙遙的有些孤冷。湯乾坤一邊遙望懸在“天上的太太”,一邊追逐著一個個觸手可及的女人。

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城市的夜終於有些靜了下來,太太的電話一直沒有通。他憤憤地咬了咬牙,猜測著她為什麽不接電話。但他知道,她會有無數個不接他電話的正當理由,就像他很容易搪塞她一樣。

看著煙灰缸裏的煙頭,他撥通了香蘭的電話,依然沒有人接。他一遍遍地打過去,她終於接了,但沒有聲音,隻是沉默。

“香蘭,在這個晚上,我隻想你,我想見你。”

“你喝醉了。”遙遠的聲音有些冷。

“我很清醒。香蘭,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想你,今晚我一定要見你。”

“永遠不了。”她掛斷了電話。

他悵然若失地拿著手機,搖頭笑了笑。城市的夜晚很空茫,一如他的心。他渴望紙醉金迷的夜晚把他填滿,就像用一個個散發著酸味的硬幣把儲蓄罐填滿。

聽見鑰匙在門裏轉動的聲音,他知道太太終於回來了。他趕緊熄了燈,裝作熟睡的樣子。

高跟鞋落地的聲音。一個女人穿著拖鞋從客廳逶迤而來的聲音。淋浴的聲音。

妻子輕輕地掀開了被子,一個閉緊雙眼的丈夫清醒而沉默地躺著。

城市的夜晚憂鬱得像一尾黑色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