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的唇吻過誰的唇(3)

7

香蘭重新做了份簡曆,各處參加招聘會。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滿意的工作,她隻得打些零工,但也不是辦法。她去了一家電話調查的公司工作了兩天,項目做完了,便沒了活幹,但是工資要等到下個月才結。

手裏的錢一天天地少下去,她簡直著了魔一般,經常整宿睡不著。把第一批簡曆投完,她突然冒出一個主意:到大街上去找工作。

電線杆上、車站牌上常貼著一些招聘信息。但都是一些夜總會之類,開的工資極高,按天結算,月工資差不多兩三萬,不要求學曆、戶口,但要身材和氣質俱佳。她想了想,不禁打了個寒戰,於是斷了在電線杆上找工作的念頭。

香蘭漫無目的地走著,在一家胡同的牆麵上,一則招聘啟事赫然映入她的眼簾。院裏的一家複印店要招打字員。她敲開了大門,一個帶老花鏡的大爺狐疑地瞅了瞅她。香蘭說:“我看到你們的招聘啟事就來了,我想來麵試打字員。”

大爺罵罵咧咧地說:“哪有這麽來應聘的?一看就有問題。”

香蘭看他蠻不講理,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紅著臉翻出簡曆說:“我真是來應聘的,你看,這是我的簡曆。”

大爺沒有接她的簡曆,搖了搖頭,嘟噥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就自己找上門來。”香蘭隻好從院子裏退了出來。

也有一些小餐館要招洗碗工的,但一聽她是大學生,老板便一口回絕了。

中午的陽光很疲倦地照著她,她覺得特別沮喪。她疲憊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一條有些髒的街道,兩邊是低矮的房子,街的左邊是一些服裝店和小餐館。她朝街的右邊瞥了一眼,不禁嚇了一跳。

一間間大小差不多的平房整整齊齊,石灰牆在陽光下白得刺眼。深秋的天空很藍,路邊的幾棵槐樹已黃了葉子,瑟瑟縮縮的。每一間小房子都有一個落地玻璃門,門後麵的高腳凳上坐著穿超短裙的女人。香蘭的心劇烈地跳著,仿佛無意中窺見了一個地獄的所在。

她有些不敢相信,於是穿過馬路,想看個仔細。那一排平房有二十幾間,裏麵的女人都不太年輕了,擦了厚厚的粉,妝化得很濃,神情有些呆滯,黑黑的眼圈裏有些翹首企盼的神色。

香蘭發現門裏有一個女人也正在看她。女人三十幾歲的模樣,齊耳短發,嘴巴誇張地紅著,上衣的領子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溝。當她的目光和香蘭相遇的時候,香蘭忙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她怕她的觀望會讓女人們憤怒或窘迫,隻好匆匆地往前走。

走過白房子盡頭,香蘭鬆了一口氣。還沒吃午飯,她有些餓了。街邊有一個小攤兒賣涼皮,她坐下來,要了一碗。

兩輛出租車靠邊停了下來,小攤隻有三張桌子,那兩個司機隻好擠到了一桌。涼皮還沒有拌好,他們便瞎聊起來。戴墨鏡的說:“晚上可不能來這個地方,女人們都站在街邊,有時還要追車。”

另外一個紅鼻子的搖頭說:“她們也不容易,做了這一行,還要把一半的錢交保護費,糟蹋了身體,但掙的錢也不多。”

他們的涼皮端上來了,兩個男人又開始聊起街對麵的發廊。戴墨鏡的說:“上次我在斜對麵那家剪完頭發,服務員問我,要不要按摩,免費的。我想,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我付了十塊錢理發費趕緊走了。”

“你真是不會享福。怕什麽?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個東西叫避孕套嗎?染不了病。”另外一個人打趣道。

香蘭越來越聽不下去了,隻好趕緊吃完。她在車站邊等車時,為了打發時間,無意識地四處看了看。附近零星的有幾家發廊,一律的落地窗,裏麵的女理發師大多穿著剛過臀部的皮短裙。車站正對麵的發廊裏,一個男人正在做幹洗。給他洗頭的女人疲倦而漂亮,兩條細細的長腿在超短皮裙下很醒目。她漫不經心地給男人洗著頭,滿麵笑容地說著什麽,有時好似聽見了什麽笑話,便有些誇張地笑得前俯後仰。車來了,香蘭擠上公交車,悶得喘不過氣來。

8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香蘭又有些想吐。她吃了幾個李子想壓一壓,但過了一會兒,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她估摸著可能得了腸炎。去醫院掛了內科的號,做完檢查,醫生給她開了些藥就打發她走了。那是她畢業後第一次去醫院,沒有料到藥會那麽貴,三盒藥花了兩百多,她心疼不已。

服了三天藥,她嘔吐的感覺並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強烈。是不是懷孕了?香蘭一念及此就打了個冷戰。她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又去了醫院,做了尿檢,取化驗單的時候瞟了一眼,HCG顯出陽性,香蘭在三樓找個凳子坐了下來,不敢進去看醫生。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為什麽偏偏是湯乾坤的孩子?她覺得命運常和她開玩笑,但這一次她幾乎不能承受。她拿著化驗單出了醫院,漫無目的地沿著馬路走著,累了,就在一個花壇邊坐了下來。

她又看了看單子,無意識地撥通了湯乾坤的電話。他問她在哪兒,香蘭隻是哭,湯乾坤有些生氣地掛了她電話。

“我懷孕了。”她又打過去。

“懷孕了嗎?”湯乾坤很漠然地回答,“這幾天我忙得很。你手裏還有錢吧?”

香蘭木木地說:“還有。”

香蘭望著街上穿梭的行人,腦子裏閃過很多念頭,但都是一刹那,很難抓住。她想著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撫養他長大,或者給他找一個新父親。但旋即,她又否決了,她不能讓孩子來這世界上受苦,這種苦已經讓她刻骨銘心。母親當年是否也猶豫過呢?她仿佛孕育著的是自己的生命,如果當年可以選擇,她寧願不要孤零零地來到這個世界。

她坐在街邊的椅子上,自言自語地和孩子說了很多話。她說:“寶貝,媽媽愛你。”自稱為媽媽讓她的心顫抖了一下。

媽媽,這是多美好的字眼,她已經是一個母親了。她落下淚來,哽咽道:“寶貝,對不起,媽媽不能要你。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會痛苦的。如果可以選擇,你肯定不願意活在這個世界上。寶貝,媽媽錯了,媽媽的罪孽深重,我不能讓你背負著我的罪出生。我愛你,所以不能看見你痛苦……”香蘭說著說著就號啕大哭起來。

過路的行人來來往往,她哭得很寂寞。已經是深秋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像一朵烏漆墨黑的絕望的花朵。一粒痛苦的種子在她體內發芽,一個鮮活的生命正在沉睡,作為母親,她即將為孩子去準備屠刀和毒藥。

下午,香蘭很平靜地和醫生說:“這個孩子,我不想要。”

醫生問她最後一次來例假的時間,又讓她做了B超,孩子才0.9厘米。

在婦科候診室的過道裏,很多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大多都是因為意外懷孕而來看醫生的,很少有人選擇把孩子留下來。排在香蘭前麵的女孩一聽說懷孕了就哭了起來。她長得很甜,嘴角有個小小的酒窩,皮膚白得透亮,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

醫生安慰她:“別哭啊,我還沒開始嚇唬你呢!”

女孩隻好又勉強擠出笑臉來,擦了擦淚說:“我好害怕。”

醫生問她是否要孩子,女孩有些扭捏,不敢張口。小母親在一刹那還轉換不了角色,在剛知道自己成為母親的那一個刹那就要決定孩子的生死,對她來說太過殘忍,她又哭起來。

醫生有些不耐煩,“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當初你怎麽不小心點啊?究竟要不要?後麵還有很多人排隊呢!”

女孩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想要。”又磨蹭了很久,醫生終於給她開完了單子。

好不容易輪到香蘭,醫生看了看她拍的片子說:“你如果現在做,還可以藥流。”

香蘭低頭說:“那就藥流吧。”她交了錢,簽了字,醫生給她包了幾片藥。

正好趕上是周五,醫生囑咐她在家服藥兩天,服藥前後兩小時不能喝水,也不能進食,星期一早上八點來醫院服用米索。

香蘭什麽也不想吃,隻是躺在床上,任腦子不停地轉著。星期天的黃昏,她終於有些餓了,打算去附近的超市買點吃的。

她提著一大袋東西,失魂落魄地走到馬路中間,紅燈倏忽亮了。她停了下來,突然感覺肚子疼,一陣潮熱,下麵有大股的血流出來了,她站在寬闊的馬路上,蹲了下去。車輛在她身邊穿梭,她蹲在車流中,仿佛一粒小小的塵埃,湮沒在冷漠無邊的宇宙裏。

柏油街道上散發一陣陣潮乎乎的氣味讓她有些發暈,墮落的氣息彌漫開來。她感覺背脊有些涼,打了個寒戰,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著身體的蛾子又張開了醜陋的翅膀,帶花紋的肚子天衣無縫地貼在冰冷的馬路上,奄奄一息。

汽車的輪子,橡膠冰冷的臭味,尾氣灼熱的煙,高樓大廈裏水泥牆嗆人的氣味,玻璃窗戶的酸味,一隻將死的褐色飛蛾和一條寬闊的街。

綠燈亮了,她站起來,從黑色的眩暈中漸漸清醒過來。能辨清街道了,她忍著痛,朝家走去。

她又認真閱讀了醫院發給她的注意事項,上麵說明,前兩天服用的不是墮胎藥,但是有一些敏感者會在服藥第二天流產,或者大出血,這種時候,必須進醫院就診。

血塊不停地往外湧,她感到殘存的力氣一點點地往外跑,隻好撥了湯乾坤的電話。

在車上,湯乾坤一路嘮叨:“今天是我丈母娘的生日,去晚了我老婆會猜疑的。”

香蘭的嘴唇蒼白,望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真是很對不起您。”

到了醫院,門診部已經關門了,他們隻好去了住院部。一個老醫生把香蘭帶去的東西做了鑒定,隻有血塊,沒有絨毛狀的胚胎。

香蘭又在樓道裏嘔吐起來,兩天沒有吃什麽東西了,吐出的都是黃水。醫生對湯乾坤說:“你愛人出血量很大,我們建議她今晚住院觀察,或者提前藥流,否則她身體撐不住。”

湯乾坤辦完住院手續,把香蘭安置到病房,急急地從錢包裏數了兩千塊錢塞給她說:“沒事的,現在藥流是很小的手術。”香蘭沒有接,湯乾坤看了看表說,“我要去接我老婆了,剛才我讓他們先吃飯,吃完飯我去接她。明天要是我來不了,你就打車走吧。”

香蘭吃完第一片米索,肚子有些隱隱作痛。她把錢扔給他,有氣無力地說:“你滾吧,帶上你的錢。”湯乾坤把散在地上的錢一張張地撿起來,裝進錢包。這是香蘭第一次對他發脾氣,他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一個小小的流產就這麽小題大做。

“我們正在毒死自己的孩子。他剛吃完毒藥,馬上就要死了,你一點都不傷心嗎?”一滴清亮的眼淚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她的眼睛像兩片灰蒙蒙的大海,大霧迷離,憂傷的海水輕輕地吻著海灘。

“別擔心,現在技術成熟得很,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隻是問你,你一點都不為你快死的孩子難過嗎?我們是有罪的,本來沒有能力讓他出生,卻給了他生命,又馬上讓他死去。”

“你說什麽呢?他才多大點兒。0.9厘米而已,他知道什麽?別大聲嚷嚷,讓護士聽到了不好。”

“但他是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這女人真瘋了!”

“你走吧。我自作自受。”香蘭背過身去。

香蘭出血太多,不敢在床上躺下來,護士拿了一個紙墊幫她鋪上,讓她去收費處交錢,兩個小時後要服用第二片米索,但還沒有付賬。

香蘭肚子痛得直不起腰。護士問道:“剛才送你來的男士呢?”

香蘭回答道:“走了。”

護士望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心裏有點同情她,於是幫她去收費處交了款。護士拿著找的零錢進來的時候,香蘭痛得坐立不安,蒼白的臉上滲出很多虛汗來。護士安慰她:“這是子宮在收縮,沒事的。”香蘭道了謝,重又在床上躺下來。

病房裏還有另外一張床,空著。雪白的牆壁讓她恐慌,她往白色的窗簾望去,看到有一個全身紅色的女人站在那裏,淒涼地望著她。香蘭揉了揉眼睛,紅色的身影是那麽清晰。

“媽媽!”她叫出聲來。黑瀑似的頭發、蒼白的臉,憂戚的目光哀傷地望著她。

古茶人認為,難產死的女人會變成全身紅色的野鬼,魂魄四處飄蕩。老人說,人死入土後,魂魄還會經常回家打望,看看自己的親人。

外婆就經常說自己又看見了死去的小女兒,有的時候,半夜還聽見她哭。當外婆講起媽媽的影子和她半夜的哭聲時,香蘭出於本能地緊緊地抓住外婆的手,好像在漆黑的夜裏抱住一棵幹枯的樹。

外婆摸摸小香蘭的頭發,笑著說:“這個憨家夥,媽媽有什麽害怕的?她在陰間,你在陽世,雖然陰陽相隔,但是她會經常來看你、保佑你。要是有人欺負你,她就會哭,但又沒有辦法。昨天你舅舅打你了,我就半夜聽見她哭哩!”

“媽媽……”香蘭喃喃地叫著,但那個影子並沒有走近,隻是那麽傷神地望著她。

香蘭的心更加荒涼起來,保護她的隻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一雙眼睛,還隻能那麽遠遠地望著。

吃完第三片米索,肚子開始陣陣痛起來,她蹲在洗手間的地板上,感覺有東西從腹裏往下墜。她把小東西放到紙上,醫生給她做了鑒定,孩子已經下來了。

她看著托盤裏那個乳白色的像塊腐肉似的小東西,心竟然出奇的平靜。她輕輕地對著它喃喃地說:“你不應該來做我的孩子,你知道嗎?我用什麽來保護你呢?與其讓你痛苦,還不如早上天堂。”小東西冷冰冰地躺在紙上,洇出了一圈血印。

過了一會兒,醫生把托盤拿走了,香蘭心裏空蕩蕩的。

天剛蒙蒙亮,她就出院了。她牛仔褲腿上黏著的斑斑血跡,像繡在上麵的暗紅色桃花。

9

月初就要交下個季度的房租了。香蘭早早就準備好了,但這回進醫院花了一些,房租就不夠了。每個月還要還五六百元的助學貸款,如果不能按時還,是要交罰金的。即便這些都可以拖一拖,但香梅的生活費是需要按時付的。

香蘭以前上高中的時候,每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五十元錢,這些錢包括了所有的開銷。她省吃儉用,一年到頭也不添件新衣服,都是穿大姨和表姐的舊衣服。但香梅現在每個月四百元錢還不夠,香蘭讓她節省一些,香梅就說:“你以為還是你上學那會兒呢?現在什麽都貴,很多同學都是每個月五百塊的生活費。”香蘭讓她不要攀比,好好讀書。

香蘭兩個月前才給香梅寄了學費和住宿費,每個月還要寄生活費,她上班的時候,極力儉省,勉強能應付過去,但現在工作沒了,卻到處都要花錢。

出院後,香蘭在床上靜靜地躺了兩天,什麽也不想吃。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香梅打電話給她,要六百元的補課費。

第二天一早,香蘭給香梅寄了補課費和一個月的生活費,共一千元錢。現在,她手裏隻剩下吃飯的錢了,還要還助學貸款,還要交房租。她從銀行匯完款出來,就坐上了公交車去參加農業展覽館的招聘會了。

香蘭流產半個月後湯乾坤才給她打了一次電話,問她是否還有錢。香蘭平靜地說:“有錢,一切都還好,以後不用你關心了。”

香蘭經常感到眼前發黑,有時,突然頭嗡嗡地響,接著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她隻得在街邊蹲下來,等眼睛漸漸能看見東西才站起來,然後繼續出入一家家公司麵試。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麵試了好幾回,香蘭去了一家網絡公司。她的工作就是用QQ、MSN和網友聊天,通過網絡賣衣架。那是這家公司新想出的點子,老板覺得現在上網的人多了,應該利用一下網絡。

香蘭每天很認真地聊天,有時中午也不去吃飯,既可以省錢,又多一些工作的時間。她期望著等到一隻想買衣架的兔子撞死在那個木樁上,她便可以提成。

然而,香蘭才工作了一個多星期,老板便對這個試驗產生懷疑了。因為一個多星期來,沒有人從網上買衣架。他似乎意識到試驗有些莽撞,香蘭也理所當然地變成了試驗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