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蟻附不成蟻皆潰 虎賁難押虎競威

星月都失了光輝,隻是那圍城的趙軍營盤裏,一堆堆的篝火燃起,伴著重傷者的呻吟、不治逝去者最後光陰裏的長嚎,這是棘城的今夜。或者趙國的將領應都慶幸這如重紗的夜幕,不讓那些縮在角落裏抱著刀兵的兵卒,把抽搐著亡去的同伴的慘況看得真切。否則他們心中的恐懼,將教其不去擔憂明天自己的命運——若已身陷地獄,何人在意煎熬?或許有人舉臂一呼,便立時生出營嘯來奉命領著一隊兄弟,藏匿在渝水岸邊、他人營盤邊上的麻皮,今晚再也等不到送馬出來的燕軍。麻皮借著那趙軍營裏透出的火光,看了一眼更漏,發覺已比約定時間足足遲了半個時辰,當下便對袍澤低聲道:“回去,跟著俺。”他們貓著腰沿著河堤,避過正在與同伴長呼低歎的崗哨,回到冉閔所部駐地的路程不過二裏多路,但其間要繞過五六處營盤,足足走了二刻。

回到駐地的麻皮,在去繳令的路上,極不快地抱怨著:“前兩夜連人帶馬,回來也不消一刻”燕軍夜半出城,偷襲趙軍前治,埋伏在旁的麻皮與那燕軍對上暗號,對方便分出一批馬來給麻皮操縱。待得燕軍踏平了幾個營盤,看趙軍反應過來殺回城去,麻皮便率領軍士提馬挺槊做援兵狀,回來時自然不需偷偷摸摸,當然就快上許多。說著他又罵起那燕軍:“八百匹馬,這收了兩趟才六七十匹”

“棘城不會再送馬出來。”隨他同行的劉玄,顯然腦子活絡一點。

嘩拉拉地甲葉撞擊聲從後邊傳來,不一刻,夜間巡營的甲士便將他們截了下來,那帶隊的什長看了麻皮呈上的腰牌印語,抬頭對他們道:“蔣隊率,便是繳令的公幹,夜間也不得高聲喧嘩。”

劉玄現時也是充任什長,與那甲士頭領本是平階。此時聽著對方那全然無視自己存在、冷冰冰的話言,隻覺心中極為不快,手就往腰間刀柄移去,卻一把被麻皮捉住,隻聽麻皮向來什長唱了諾,拖著劉玄快步向前。直至巡營的軍士轉彎走遠了,才對劉玄罵道:“你是個讀過書的人,跟巡營甲士發作?找死嗎?”劉玄方自心中一震,冉閔對於士卒極為寬仁,但前些日子查出一個屯長違了軍法,克扣了軍糧,當即便斬了頭。與巡營甲士起衝突,至少五十鞭是少不了的。

軍帳中冉閔聽得蔣幹稟報,隻是一笑置之,教他們自下去梳洗憩息不提,卻對張溫道:“六七十匹馬也是好的。”張溫也是點頭輕笑。這三日以來,趙軍蟻附攻城,卻沒有攻下哪怕是一截城牆。若說頭兩日,燕軍還因趙軍不計傷亡的攀附有所心寒;第三日看來,燕軍已然不再恐懼這無邊無際的數十萬敵軍,當一支軍隊習慣於勝利,而敵人無法對其造成什麽實質性創傷時,他們的士氣自然愈來愈盛——如同剛剛來到棘城下的趙軍。這種狀態下,棘城已是上下一心,燕國君主哪還會送馬來給冉閔?就算慕容皝願意,封弈也不會讓他這麽幹。

冉閔又問道:“軍中糧草尚齊備嗎?”張溫點了點頭,他自從駐紮下來,便教士兵捕魚獲獸,盡量不去動糧草儲備。“那些馬呢?”冉閔有點不放心地問,張溫笑道:“小沙彌帶著我們收養的那幾十個半大小孩,剪馬草倒是極勤快,若是這幾十匹馬,倒是無礙。”這亂世隻要有口飯吃,人倒是不缺。那幾十個小孩,都是這一路上遇著的晉人孤兒。

望著桌上鋪開的地圖,冉閔搖了搖頭,這仗打成這樣,趙軍已無所持。不過冉閔從一到棘城,看著那些以為勝券在握的趙國將領、士卒,早就覺得棘城戰爭絕不樂觀了。不過就算他說了,也沒人相信,而這胡人的國,原本誰輸誰贏也與他無甚相幹的,隻可憐那些被推出去蟻附攻城的士兵,裏麵倒有不少晉人。

“永曾兄,小不忍,則亂大謀。吾等力薄,一露端倪”張溫看出冉閔心中的鬱結,出聲勸解道。其實他還有沒說出來的話:不等燕軍動手,石虎便不會容他們活著。冉閔平日裏私下如何以晉人、漢人自許都好,畢竟不是公開的;若是此時公然對石軍驅使軍中晉人攻城有所異議,這不是找死嗎?冉閔也點了點頭,這是他們不得不無奈接受的事實。

黑夜,於此間的趙軍而言是一種寬恕。盡管有小股燕軍精騎在夜間不時出城偷襲,但死在睡夢中,也不失為一種解脫。太陽總會升起,篝火不知何時熄滅了,便是有些餘燼,也在清晨的水氣裏化做了嫋嫋的輕煙。

就算是羯胡也不是人人有馬,許多步卒不論胡漢,被官長踢醒過來,披上征衣,匆匆地吞下一些幹糧。沒有人去理會食物的殘渣沾染在須發上,已不知多少日沒有修過的胡須與頭發虯結在一起,成了跳蚤的存身之所。

他們麻木地抓起自己的刀槍,係緊甲帶——假若有的話,有人在借問誰有砂石,臨陣打磨著手裏的兵器,盡管他們也知道,許多時間根本來不及使用手裏的刀槍,就已在雲梯上了結了性命。

從中軍帳裏出來的姚弋仲,雙眼盡是血絲,石虎命他今日負責攻城。三日前他就請命攻城了,但石虎以為殺雞何必牛刀?結果直到今天才想起這名老將。這是在昨夜姚弋仲便已料到的結果,也是他滿臉疲憊的根源。

若是三日前,一鼓作氣,趁那燕軍心中仍有三分驚恐之際,使姚弋仲手中精兵攻城,或事有可為;現時燕軍已然氣定神閑,想要破城,實在是無計可施。他實在不忍心把手下那批精銳填入這血肉磨盤之中,但這卻不是以他意願為轉移的事。

“大人,不如召修武侯”邊上有謀士向姚弋仲提議。姚弋仲眼前一亮,冉閔所部因為第一日燕軍死士突襲,報上來許多兵員負傷,幾乎三千人有二千多傷兵。但從無一件事可以永遠瞞過所有人,至少姚弋仲是清楚,冉閔的戰損其中必有不真不實之處。

“教修武侯領能戰之兵,陣前見我!”姚弋仲對身邊親衛下令,但在那親衛領了令要策馬而去時,卻又被他叫住,招手過來低聲道,“去了細心觀察其營盤,還有,切莫喚其名”冉閔最恨人稱他為石閔的,這個傳令兵也是跟了姚弋仲七八年,使得順手,他可不想讓冉閔一怒殺了。

“小的省得!”那傳令兵也是水晶心肝的人尖子,各個將領的避忌心中是有分數的。但姚弋仲專門向他提醒,卻是主將的恩義,感激地向姚弋仲一抱拳,便持令旗拍馬向冉閔所部的駐地而去。

蒼涼的牛角悠揚響起,戰鼓被擂動,許多鼓聲交匯,直如天地間平生出來的陣雷轟鳴。一麵麵的旌旗聚集於陣前,將領們騎在馬上盤旋於陣列之前向著士兵紛紛怒吼:“天王有令!克城者”“破城首功賞萬金!封侯!”“他娘的燕人死得差不多了!加把力氣”

這些言語或是粗俗,或是充滿誘惑,底下的士兵漸漸地被鼓舞起來,也許他們心中並非不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但在群情洶湧之時,立於其中,總是被感染、被帶動。一把把兵器被高舉起來,原始的獸性從趙軍的血脈裏擴張開,他們嚎叫著,似乎棘城是隻包著明珠的蚌殼,一錘子下去,每人都能得償所願無數的“鉤援”——就是雲梯,由士兵合扛著陣列於最前方,向城牆迫進;在攻城趙軍的中段,是軍中的大力士,推著比城牆還高的“臨衝”——也就是攻城塔——緊隨於後;許多近日來伐木修建的投石機,也被趙軍裹在人潮裏緩慢地向前,四方八麵的趙軍向這座慕容氏經營百年的堅城漫淹過去。戰鼓的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迅猛,無數士兵的囂叫讓耳語都不可聞。守城弩被絞動,每一次砸下銷子,弩弦沉悶的震動,便有如矛的弩矢飛出,落在趙軍陣中,穿透了四五人,或是把那趙軍中的望樓射潰城牆上的燕軍望著城下一部部分列開來,如田間的阡陌一樣的趙軍行伍已沒有前幾日的慌張。他們彎弓搭箭,一的箭雨遮日而去,急旋飛墜將那某處原本方正的趙軍軍陣削去一塊;趙軍的弓箭手也不示弱,紛紛將手中長箭拋射上城牆,那些躲避不及的燕軍,也與城下中箭的趙軍毫無分別地癱倒趙軍陣中,四輪為底的車駕楔住了輪子,長長的木杆豎了起來,一座座巢車、望樓升起,各式令旗遍插於上,那上麵的士兵向前方傳達將領的命令,也將前方戰況向後方傳遞。一架架投石車被大鐵錘砸下了銷子,讓它得以固定在地麵上,許多馬匹和士兵拖挽著上麵的繩索眼看著趙軍的投石機停了下來,燕軍城牆上的將領便呼喝著:“炮、炮!”城牆上候在投石機邊上的軍士,大喝著舉起手中斧頭,奮力斬斷了繩索,無數投石機的長臂揮動,巨石從城上呼嘯而落,趙軍隊列間發出許多麵對死亡的驚恐的嚎叫,但這不能改變什麽,而且紛飛的巨石之間,他們也無處可躲。而趙軍的投石機也開始向棘城的城牆攻擊,城牆上的燕軍紛紛四散伏下棘城攻防的戰場,鮮血已成為最不值錢的染料,四處的飛濺,從沒有停息過,每塊巨石落下,許多殘斷的肢體四迸。慘號聲已聽不清,弓弦破空聲也無法分辨了,隻有“嗬嗬”的呼吼在這戰場的上空,一波接一波的聲潮起落。

方一交鋒,趙國因了從下向上攻的劣勢,立時已有七八支部隊崩潰了,幸好數十萬軍隊,馬上便有其他部隊替換上去。“殺!”姚弋仲不顧年事已高,提弓領著親衛在陣中縱橫,挽弓發箭,弓弦所響,便聽城上燕軍慘叫墜落。

一座座雲梯已被架起,無數的趙軍攀爬向上,燕軍的弓箭手紛紛向那些雲梯上的趙軍發箭。姚弋仲見久攻不下,那跟隨征戰多年的軍士不住慘死,氣得兩眼通紅,搶了一把長刀便衝上雲梯。盡管親衛在他身後持盾左右遮掩,城上箭雨覆來,姚弋仲舞刀擋開十數箭,卻隻覺腰肋甲縫間劇痛,慘叫一聲在雲梯上跌了下去。萬幸他尚沒有爬得太高,但也跌得鼻青目腫,在親衛盾牌掩護下,姚弋仲不顧齒折血流,吼道:“修武侯!修武侯!”

邊上親衛拖著姚弋仲向外狂奔,支雄在望樓上看見了,連忙教手下調派小股精騎衝上去援救。城上弓箭手見著,便知此是趙國中的大人物,射向這邊的箭雨更驟更密,還沒撤出弓箭射程,已有六七名親衛被射死當場。這時又聽得破空聲起,姚弋仲隻覺被猛然一扯,許多滾燙**噴濺得一頭一臉都是,他抹開臉一看,半截屍體倒了下來,腸肚淌得他一身都是,卻是方才扯著他的親衛,被那守城弩活活鏟去半截身子。

這時支雄派出那隊精騎被兩枚巨石砸中,十停裏去了三停,哪裏還敢向前?不敢回本陣,隻能在投石機射程外周旋著。幸免的親衛死死舉盾護著姚弋仲,無數羽箭不斷地射在盾牌上,終於有人抵擋不住,手上顫了一下,立時一箭正中背心!他口中溢著血,趴在姚戈仲身前,奮起最後的力氣,揮刀將姚弋仲甲外的箭杆斬斷了,嘔著血道:“大人,保保”已無了聲息。

“棘奴!速來援某!”

姚弋仲終於不顧一切放聲喝了起來,邊上親衛咬牙持盾頂著箭雨道:“大人,修武侯所部負傷眾,隻來得二百人”這樣的攻防之中,二百步卒,真個是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們這跟著姚弋仲征戰經年的老卒,所謂百戰餘生、甲胄精良,不過如此。便是這樣的五百部曲上得陣來,此時也不過隻有二三十人幸免。

在箭雨裏支撐著,無論如何忠心,如何剛毅,人力終有窮。又有一名親衛稍失了位置,連慘叫都無,一箭正中麵門,直直地倒了下去。他倒下露出的缺口,又有七八支箭射了進來,立時又帶起數聲慘叫,眼看這樣下去必死無疑。

姚弋仲眼中盡是不甘,狂吼道:“冉閔!老羌在此,乞君援我!”這對於姚弋仲來說,已經是極重的話了。連麵對石虎,他都是直稱“汝”的。

卻在這紛亂戰場中,隻聽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諾!”

姚弋仲聽了,隻覺便是冉閔,不知為何立時心頭一鬆。不一陣,親衛便覺射來的箭雨少了許多,連忙攙起姚弋仲,向外撤出。支雄派出那路精騎見狀,自然拍馬上前接應。姚戈仲撤到弓箭射程以外,回身向那城牆望去,卻見那段城牆上的投石機已經四散,支雄派來的精騎指著城牆上廝殺的人影道:“老大人,那便是修武侯了侯爺真英雄哉!隻領著兩百步卒,硬生生破了投石機、又殺散那麵城上的弓箭手,我等方才得空接應”

他卻沒有注意,姚弋仲的臉色已極難看。雖然離得遠,但大約也看出,冉閔那股人絕對還有百多人。二百步卒衝上城牆,殺到此時還有百多人,若是冉閔率領二千部下,他姚弋仲那些已視若子侄的親衛,何至於五百人死餘這十數人!

在城頭上蔣幹掄著巨斧開聲吐氣:“殺!”一斧橫掃過去,直將麵前挺盾逼進的四五名燕軍劈得退了七八步。劉玄從蔣幹身後閃出,那長刀鬼詭削出,四五名被蔣幹巨力劈歪了盾牌的燕軍,頓時喉間多了一首血線。又有三名黑甲軍士躋身劉玄身前,樹起大盾,“答答答、答答”許多羽箭堪堪射在盾上。那邊箭方射停,蔣幹身後,便立起五名黑甲軍士,彎弓搭箭回射了去。

“誰來與俺一戰!”蔣幹隻覺極為暢快,領著那隊人馬,一路衝殺過去。蔣幹衝了六十來步,又是一斧將城上一架投石機劈散了,眼看甕城已然在望。但卻在此時,一條身影從那燕軍之中躍出,竟衝到凸出於牆體外側的馬麵墩台上,那人快到極點,衝著蔣幹身側,手起之間寒光突然迸現。左近持盾的黑身軍士舍身回護,那強弓不能洞穿的大盾卻被劈得散裂,那軍士身上袍甲從中而裂,被擊得飛撞在城碟上,胸腹間從中一裂,鮮血噴灑,腸子往處淌出。

劉玄搶上去連環殺出二十餘刀,那刀直如電閃一般,兩相交擊,長刀寸裂!蔣幹一時須發立指,大吼一聲:“入你娘!”大斧竭盡平生之力,當頭直劈下去,隻聽“鏘”的一聲巨響,那斧頭不知飛到何處去,蔣幹被震得撞在劉玄身上,兩人在城牆上身不由已打了幾滾才爬將起來,卻見五位持弓、一位持盾的袍澤皆已癱在身前,全然無了聲息。

這時方才看清,那人八尺有多餘姿貌魁偉,身披一副亮銀梅花鎖子甲,手持一把鉤戟刃若秋水、杆纏蟠龍,鏤金銀兜鑾下雙目如劍。自古臨陣不自標異,將軍不敢騎白馬。因若是這般標新立異,極為醒目,便是向敵軍宣明自己身份,豈不是方便對方擒賊先擒王嗎?但此人敢披如此精美甲胄出戰,尚非對自己身手極為自信,便是瘋子了。

此刻餘下那名持盾黑甲軍士,死死攔在蔣幹和劉玄身前。他們三人都清楚,下一戟大家便同往黃泉路去了,隻盼來生重為袍澤。卻聽身後有人道:“爾也用鉤戟?”卻是冉閔來援。不改的平靜語氣裏透著從容,教蔣幹等人聽著,隻覺膽氣徒壯,掙紮爬將起來聚在冉閔身側。

“撤。”此時也不過占據外城一段城牆,趙軍其他部隊從冉閔所部占領的城牆殺上來,倒也不少,卻添不了多少戰力,全不是燕軍對手,稍一接觸便非死則潰。想要牢牢把持這段城牆,除非把冉閔漢軍營都拉上來。現時練兵的目的已達,冉閔自不願用手下的性命來叩這棘城城門。

“撤不了。”那持鉤戟的燕軍將領冷笑著如是道,“慕容儁在此,爾等便留下吧。”

冉閔手上長刀揮舞,拍落幾枝對麵射來的羽箭,對蔣幹道:“軍令如山。”蔣幹、劉玄方才合力接了慕容儁一戟,雙臂此時皆都沒幾分力氣,心知留在這裏也是拖累冉閔,便隨手在地上撿了兩把兵刃,在那名持盾袍澤護衛下緩緩後退。

刹那間如在冉閔麵前炸起一道驚雷,慕容儁一戟如電殺來,冉閔原本側身一讓,便可從容應對。但他卻知道慕容儁此戟便是逼他退讓,以使得殺蔣幹等人。冉閔不得已仗刀硬接。兩相交擊,慕容儁長戟掠起的如電寒芒立止,於鉤戟小枝與刀刃處暴出一溜火光,兩個各自退了三五步。

戟長刀短,冉閔本來就在城牆上廝殺了半日,氣力卻是比不上慕容儁充沛,接了這一戟,已吃了暗虧。退了好幾步,仍卸不了力,硬生生向前發力一拗腰穩住身形,已然喉間一甜。慕容儁身後燕軍卻也不是閑來看戲的,此時已殺到城牆上來了,又不是陣前鬥將,立時四五張弩,七八張弓,都齊齊射了過來。

方才護在蔣幹身前的持盾軍士,猛然撲出!一麵大盾橫在冉閔身前,將那箭矢盡數接了下去。卻見慕容儁長戟一翻,拍飛城下趙軍射來的兩羽長箭,縱身躍在女牆上,那戟如風滲衣,無聲無息刺向那持盾軍士。那軍士哪裏接得下來?立時盾碎,還好冉閔回過氣,暴喝一聲:“斬!”一連七刀斬在那長戟纓下三分。

他也是善使鉤戟的,自然知道那處便如蛇七寸。

那刀快得帶出幻影來,長戟立時被冉閔斬得脫手落在地上。慕容儁臉色一變,急欲退入燕軍陣中,冉閔占了先手,對方又有弓箭手在旁,哪裏先容他退去?蹂身提刀旋削而上。燕軍中也有勇武之士,立時搶出幾麵盾牌將那慕容儁護住。冉閔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哪有力氣破盾?

卻見慕容儁退入燕軍之中,對於敗於冉閔之手毫不在意,猶笑道:“好個暴虎馮河之輩,隻不過今日你卻是走不脫了!”說罷竟自遠遠退去,指揮兵卒不絕湧上,這時城牆上其他黑甲軍士已由蔣幹分配撤了下去。身後也有燕軍湧將上來,眼看是要活活把冉閔累死。

“你叫什麽?”冉閔抱住那個方才為他擋了箭矢的士兵。他手中大盾被慕容儁一戟刺碎,已然受了內傷,不住地嘔血。聽冉閔問起,他斷斷續續地道,“小人董”沒等他說完,對麵燕軍又是一蓬箭雨射來,冉閔咬牙將刀舞起,終於左格右擋將那箭雨拍打開了。

眼看身後燕軍擠滿了城頭,身後又敵至。冉閔長嘯一聲,仗刀削開甲帶,將刀塞與那董姓軍士,腳下一挑,踢起慕容儁遺落的鉤戟,扯下身上甲胄,隻覺全身為之一輕,對身邊董姓軍士問道:“你可有心願未了?”

“小的亦無牽掛,隻是家姐仰慕侯爺,至今未嫁”那董姓軍士倒也硬氣,拄著刀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冉閔單手把戟,用束甲帶將自己與那董姓軍士背對綁在一起,對他道:“殺出去,某便去你家求親!”

燕軍之中又有人傳令指揮,當下前後各有一排大盾交迭推了過來,那盾間縫隙長矛如蛇探出,冉閔散了發,勢如瘋虎,仗戟橫斬出去,直將當前幾麵盾牌劈得散裂,全然不顧身後,隻把那戟舞成一團光球,所到之處兵刀亂飛,當者非死則殘。那燕軍陣中慕容儁看著冉閔披頭散發、赤著上身浴血向自己殺來,嚇得慌魂喪膽,急向後退去。卻聽冉閔喝道:“且寄爾命!”縱身一躍,從那高高的棘城城頭,躍入渝水之中。

慕容儁看著渝水之中已有黑甲軍士撐了竹筏在河中接應,竹筏四周皆有大盾護衛,隻要冉閔上了竹筏,卻也無可下手。慕容儁陰狠地自語:“下次,不會再這麽幸運了。”

渝水之遁是冉閔定下來那兩百軍士幸存者,最後走投無路的脫身之計。但數十萬趙軍這麽輪番攻了三四天,燕軍的戰力也下跌到許多,冉閔所部上得城牆去的士兵,倒還能從容撤下,想不到這一後手倒是他自己用到。

此日攻城,冉閔驍勇趙隊都有所見,猶是救姚弋仲,衝殺上城那一幕,許多兵卒都在軍中相傳。姚弋仲本來想再將冉閔調上來,再教他去攻城。於是在石虎麵前述說修武侯如何彪勇,誰知道那肥胖如球的石虎聽罷,卻把水泡眼一翻,“好了,且讓他憩著吧。蒲洪把後繼生力軍都調開,隻教之前三日潰散的兵卒去援棘奴,寡人便不知曉嗎?棘奴水遁,也是擔著萬分風險,若偏差一點,落在堤上,便成肉泥”

姚弋仲老臉一熱,但是想著自己那五百親衛,可憐隻餘得十數人,把腰一挺,便要辯駁,卻聽得石虎又悠悠道:“若這般做,誰敢去攻城?”是啊,攻上城去不派生力軍增援,戰到跳入渝水,結果第二天還要再去攻城,這讓人看了,哪支部隊還願賣命?當下也不敢再勸說。

石虎看著姚弋仲離去,胖臉上浮出一抹冷笑來。無論太平還是亂世,這君主最怕臣下鐵板一塊。現時冉閔勢弱位微,或者,再給他加一把力,也限製一下姚弋仲?石虎想著,似乎覺得極為有趣,笑得樂不可支。

“隨時準備撤退。”冉閔也不是鐵打的,被從渝水裏救起來以後,終於倒下。而他縛在身後的袍澤,就沒能挺過去了。冉閔對戰事越來越不樂觀,此時對張溫、周成道,“除我部糧草足以支撐,怕不過兩日,其他部隊便麵臨斷糧,於是紛紛問食渝水當早做安排啊”

張溫撫須笑道:“永曾兄,你好好養傷便是,自昨日起,便教軍士多多捕魚,食之不盡者,或風幹,或醃幹,留待日後所用。便是戰場上的死馬,也都盡力拖了回來兄安心便是。”

“稟將軍,末將已演練數次,若此間事不可為,一刻之內,我部便能拔營而起。”周成麵對冉閔,持禮極恭,不若張溫從容。不過冉閔交代下的事,他倒也辦得妥當穩帖。

“善”冉閔聽完他們稟報,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在城頭苦戰半日,又硬接了那一戟,本就內傷了。加之又投入渝水,實在傷情也不容輕視,此時一放鬆下去,立時便昏昏沉沉睡將過去。

隨後戰況果如冉閔所料:趙軍久克不下,士氣每況日下;反而燕軍城堅糧足,家眷又多在城中,倒是越戰越勇。到了後來,甚至每一入夜,燕軍便不時派出輕騎出擊,或是閃擊警戒鬆懈的營盤,或是射上幾個火箭點著些軍帳,或聲東擊西趙軍開始還有些應對,後來竟一遇襲,便各自固守營盤。於應對來說,不被敵軍所惑,倒也無錯。但於普通士卒而言,則惶惶不可終日,隻恐自家營盤被夜間出來偷營的燕軍看上整整一旬過去,前後攻打了十數日,始終沒有什麽戰果,石虎也覺得越拖下去,似乎陷得越深,是以便決心退兵。但那些趙軍,許多都是整支隊伍上去攻城,然後被燕軍打得潰散下來的,各有大小軍頭都不齊全,加上夜間又是人心不穩,精神極為脆弱。此時聽得撤軍,那些負傷的、患病的,竟無人去理,各自亂成一團。

又有胡人自以為權貴,要搶道爭先;有原本戰力不佳的部隊,仗著不曾上去接戰、建製齊全,要與平時壓著自己一頭、現在卻因上去攻城而實力大跌的部隊,別一別苗頭,以期出上一口惡氣;也有上司陣亡無人管轄的散兵潰勇,隨路見縫插針奪路就逃總之不一而眾,端的混亂無比。石虎頭大如鬥,便將那些建製殘缺、散亂的部隊留作斷後,隻求速速逃離個這泥潭。

便在趙軍拔營之時,棘城城門轟然大開。當頭一員大將便是慕容皝的兒子,那名當時對封弈以良馬交好冉閔之舉,極為不滿的慕容恪。此時披掛齊整,帶著十數日裏未曾上過城頭的二千精銳鐵騎,狂奔而出卷起尖尖煙塵向趙軍殺來。

趙國那些斷後的軍隊,哪裏有什麽戰力?若有戰力大約也不至於被扔來斷後。慕容恪所統這二千鐵騎,與冉閔所練的漢軍營有極其相似之處:訓練有素。絕非那些塞把刀槍在手、套身征衣算作卒的部隊。

此時兩千騎出得城來,旗令招展,立時分作二三十個小隊,全把馬槊掛在得勝鉤上不用,隻抽出長刀橫在鞍邊,展開隊形如虎驅羊,策馬直踏過去。所過之處趙軍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哪有抵抗之心?

燕騎一過,鞍邊長刀也掠過,便不時有一個個頭顱飛起,卻是屠豬殺狗,都沒這般便利。斷後的趙軍不一刻被殺散,那些潰之又潰的敗兵,便向石虎方麵逃去,卻無形成了燕騎開路卒。護衛在石虎身邊的部隊尚頗有些戰力,但被敗兵一湧,全部無法陣列“棘奴!棘奴呢!”石虎被支雄與姚弋仲領了心腹護衛著,卻全感覺不到一點安全。在他身邊的姚弋仲聽了隻是長歎,這便如他那日,箭雨之下不顧一切的呼叫——人在恐慌之際,全失了方寸——直接便將心中覺得最為可靠的嚷了出來。

“渝水岸邊!”支雄這當年跟著石勒起家的老八騎,眼光極為毒辣。隻一眼就看出渝水治岸有一角營盤不動如山,紋絲不亂。當下領著親衛一路狂奔過去,途中遇著一些慌亂的隊伍,也一一納入左右,離冉閔所部駐地還有三五裏時,竟也擺脫了敗兵潰卒,收納了三五萬人。

“如何?”冉閔有些有氣無力地問道。

蘇彥輕咳著,搖頭道:“不可為,已聚數萬人馬,盡皆羯胡。”

“拔營吧。”冉閔在病中的虛弱裏,還夾雜著一股濃濃的無奈與失意。他一直沒有命令撤退,就是在等一個機會:不論是慕容氏殺了石虎,還是石虎在混亂中隻帶少數親信來在左近。如果石虎身邊那數萬人馬,有大部分是晉人的步卒,冉閔也許還可以舍命暴起,但都是羯胡,那便很難離間,無法一擊必殺石虎。若是讓石虎逃出去,必將引來更為瘋狂的對晉人的屠殺。

“奉將軍令,拔營!”傳令兵大聲地下達了命令。在這個啼哭聲、慘叫聲、喝殺聲、馬蹄聲、咒罵聲、兵刃入肉聲交錯混雜的戰場上,冉閔所部卻有難得的安靜,足以讓所有人聽到這條命令。向這邊潰散的敗兵都被毫不留情的砍殺了,漸漸地這個營盤附近成了一塊禁地。黑甲軍士有條不紊的動作起來,該裝車的、該捆紮的早就演練過無數次,來到這實地上,周成又演練過幾次,哪裏亂得起來?

石虎遠遠便在冉閔所部的營盤前停了下來,他主動下的軍令。多年的刀口舔血,平生曆練的許多戰事,所曆練出來的警覺,並沒有因著變成一個肉球而消亡。他感覺到一種肅然的鐵馬金戈之氣。這讓他感到異常的荒謬!在戰場上,現時處處可見熱血噴濺,何處不是鐵馬金戈?

但他感覺到不同,這種肅殺的味道,與現時的沙城慘況相較,便如一把精鋼的百煉長刀與一砣生鐵的不同。他下意識地不靠近冉閔的營盤,遠遠地觀望,馬上他就發現不同之處了:平靜,幹淨。

那些身披黑甲的軍士,忙而不亂,有一種莫名的底氣,如同他們不知道現時沙場燕騎的凶狠、潰兵的衝擊,他們隻是快速有序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每個動作似乎都已演練得嫻熟;這些黑甲軍士的披甲,隻是漆成黑色,其實石虎遠遠望去,就知道是五花八門的鎧甲了。但都抹得油亮光潔,他看見的軍士,沒有須發糾結,更無臉有汙垢之類的。

這讓石虎突然想起石勒當年的“君子營”。不,君子營的衣冠,隻能出謀,卻不能於沙場而不慌亂。他突然不想去見冉閔了,於是讓侍衛去傳令:著遊擊將軍、修武侯閔為大軍斷後。

侍衛回來複令,說冉閔病得氣若遊絲。石虎揉搓著胖臉,半晌,燕騎的追殺聲又逼近了,姚弋仲大怒,支雄勸之不聽,向石虎請了令,從現時聚集數萬騎中,點了五千殺上前去。不二刻,姚弋仲袍甲染血敗歸。這些羯胡此時都亡了膽,哪裏能與氣勢如虹的燕騎交鋒?石虎無奈下令道:“快走,快走!”

“這便是冉閔所部?”慕容恪望著眼前一堵槍牆,黑甲軍士臉上全無半點退意。

“射!”隨著那黑甲軍陣之中一聲令下,數十羽長箭如一條線,射在他馬十步處。他現時身邊匯合了三二股騎兵小隊,約有三四百人。當看到這堵槍牆,他突然明白封弈為什麽會同意送些良馬給冉閔;他也想通了那護送封弈的百騎死士,為何全軍覆沒。

慕容恪使手下打出了旗號,一股股的燕騎向他這邊匯集過來,轉眼已有七八百騎。

衝,還是不衝?對於慕容恪,這是一個問題,如果花上五百騎,踏破槍陣與冉閔所部混戰,能有幾成勝算?大約就算勝,也是慘勝吧?對於棘城來說,目前最後這支精銳鐵騎,如果無法將趙隊殺退,那麽一旦鋒芒被挫,數十萬趙軍回過身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衝手下搖了搖頭,新的旗令招展,遠處的燕騎繼續驅趕他們所能見到的趙軍,不再向這邊會合。

慕容恪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算了,先放過這些晉人。

但就在這時,卻聽那黑甲軍陣中,有人虛弱地問道:“不戰嗎?”

軍陣列開,慕容恪抬頭一看,笑了起來,他執鞭指著對麵黑甲軍陣中,騎在馬上搖搖晃晃、臉色蒼白如紙的冉閔,笑道:“爾三魂已去其二,七魄不見其六,竟敢大言邀戰?風大些,看怕便將爾那一縷殘魂吹熄!”

“汝言頗善。”冉閔雖很虛弱,但卻平靜地微笑作答,“然,不辭戰。”

“戰!戰!戰!”那些黑甲軍士,整齊地擂打著盾牌,沙場男兒嘶啞的嗓門,吼出鏘鏗的一字:戰!

慕容恪皺了皺眉頭,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這不是好啃的骨頭。他衝手下揚揚手,準備撤離。卻不料那堵黑甲槍牆移動起來,竟堵在他準備轉向的方向——畢竟他隻能向著趙軍逃亡的方向——而另一邊是渝水。

然後便聽著對麵陣中那個似乎隨時會死掉的病夫平靜地說:“病人遠足,不宜太過顛簸,某觀汝馬強健,可以代步,還望割愛。”

“你想要某的朱龍馬?”慕容恪指著冉閔,不敢置信地吼叫起來,“不給你呢?是不是就要和我一戰?你瘋了嗎?”

冉閔笑了起來,他盡管虛弱,但仍在馬上坐得很直,如一把劍,他點頭說:“封弈欠馬七百,某便殺上城頭,斬首八百餘級;慕容儁言辭不敬,某便奪其鉤戟;汝於某陣前縱馬,不得馬,便斷頭。或斷我頭,或斷汝頭,皆無不可。”

慕容恪望著遠處石虎身邊那漸漸愈聚愈多的羯胡,心知越是拖下去,對於達成驅趕趙軍的目的越不利。終於一咬牙,翻腿躍上旁邊備用的戰馬,恨恨掃了冉閔一眼,將那朱龍馬留於陣前,率著手下燕騎狂奔而去。

冉閔待得慕容恪遠去,由蘇彥、周成將他扶入馬車中,再也忍耐不住,一口暗紅鮮血奪口而出,連接嘔了好幾口血,才消停下來。方自對蘇彥等人笑道:“從容撤退無礙,燕軍不敢孚我鋒芒哉!”說罷已然昏厥過去。

黑甲軍在戰場上有秩撤出,燕騎縱橫趙國各部,殺人如草,前後斬首數萬級,唯見黑甲槍林不敢犯,而遠避之。

自此,冉閔開始踏入了這亂世的舞台,也踏上了他宿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