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蜀漢能持唯謹慎 細柳可倚因禁明

無數的蚊蠅盤旋在棘城之外的軍營之中,驅之不散、殺之不盡。趙國數十萬大軍漫山遍野的將棘城密密圍住,人吃馬拉多了許多的穢物,趨腐的蚊蚋自然便如蛾撲火而來了。那些軍士不論胡人晉人,也無分騎軍步軍,大都不堪長途行軍之苦,立了帳篷紛紛癱在左近休息,望過去著實便如爛泥一般。

這連綿數十裏的營盤,靠近棘城的前沿處,至少一些羯胡的將領還帶著親衛部曲在巡視著,軍容倒是稍微好一些。孫伏都也算勤勉,趕到以後立了營帳沒有去休息,而是加入那些視查的將領之中。看了幾處軍營,諸將的部曲掄馬鞭,看見在閑坐、侃談的士卒,便抽將下去,叱罵:“入娘賊!鹿角、拒馬築好了嗎?馬喂了嗎?”那些偷懶的兵卒,眼看火辣的日頭烤著盔甲,焗得身上快要熟了。早就把甲胄卸下,這時被鞭子一抽,疼得跳了起來,立馬扮勤快狀各自去忙乎了。

有些胡人的士兵,跑開了回過神來,邊走邊低聲罵著:“他娘做什麽怪?無端消遣老子們,這幾十城都一氣弄下來了,還差最後這一哆嗦嗎?”同行士卒也紛紛附和著,發泄著他們的不滿。

馬上的那些胡人將騎聽著也笑了起來,各自喝令自己的親衛:“算了、算了,下手輕些!”“這回且饒了這班賤骨頭!”“驅散了就是了”縱馬提鞭的部曲見自家將領發了號,便也訕笑著勒馬回轉。

各家部曲也多是相熟,見將領閑下交談,便也聚在一起分吃些幹糧、酒水,說上幾句閑話。孫伏都的親衛便被人問及:“怎的少了許多人?那些孬貨到哪兒快活去了?”被問到的人都閃爍其言,這便愈引起眾人奇怪了。

要知道沙場廝殺的勾當,沒哪麽多忌諱,指不準方才一塊喝酒的袍澤,下一刻就成隔世,所以就是死了,也是一句話的交代,何曾見這般模樣的?這時卻叫孫伏都陰著臉向那些將領告罪,說是營中有事先走一步,急急領了部曲拍馬去了。

他愈走愈怒,氣得咬牙切齒,隻恨當時麵對冉閔,為何自己這征戰多年的老將,沒有當場給那小子一個教訓?反而讓他落了麵子!這時回頭剛好望見身側一騎,正是被冉閔擒獲之後,用馬贖回的,氣得他揚手一鞭抽得那親衛頭盔都歪了,臉上浮出一條血紅鞭痕,“你這潑廝!害得老子落了麵子!”

“孫兄!孫兄!”這時後麵有人策馬來追。孫伏都勒馬回頭望去,卻是與他交好的劉銖,想來是見他匆匆告辭神色不對,所以帶了手底人趕上來,問孫伏都到底遇了何事?他與劉銖是多年相交的好友,此時見他問起,便也不再遮掩,一古腦說了出來。

終不是什麽麵上有光的事體,孫伏都說了末了,恨恨地咬牙低聲罵道:“終有一日,必殺此子!方泄我心頭之恨!”那些親衛部曲,也無不額角青筋勃動,他們在趙國,何曾受過這等氣?哪有去想原是自己無端縱馬欺淩他人?

劉銖聽了也是火冒三丈,“有什麽可想?你我現時點齊麾下兒郎,踏平那雜種營盤,將他拎出來慢慢整治便是!”卻是全然不理會誰人理虧的,胡人欺負晉人,已成了常識,哪裏去管什麽是非曲直?但孫伏都也是多年宿將,如果冉閔所部真的能輕易縱馬踏平,他在那路上便絕對不會退卻。

“那便調他上來,教慕容氏去殺他!”劉銖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孫伏都一聽之下也心中一凜,他原來倒是沒有想過公報私仇這一茬,但轉念一想,卻又搖頭道:“萬萬不可!劉兄切莫忘記傳聞中此子斬那樓奇嗎?襄國城裏還說廢太子三番兩次想殺他,皆不成若是調得他上來,又來個陣前斬將,自又有封賞,你我此後如何還能對他下手?”

“如此便調那廝上來做蟻附,立教其粉身碎骨!”劉銖聽了便給孫伏都出了這樣的主意,“若是受不了傷亡,敢退下來,嘿嘿,臨陣退縮,你我手上弓刀,也不是個擺設!如何?”

這回沒等孫伏都開口,劉銖身邊親衛直稟道:“將軍,武修侯當日在支龍驤手下,陣斬那樓奇,深得支龍驤與姚冠軍青睞,若是調他上來,恐怕這兩位會將其歸於麾下,要想使其蟻附攻城,怕是有所不能”

劉銖聽了,神色為之一黯。支雄倒也罷了,老羌姚可不是個容易說話的人,連石虎都敢當麵訓斥的。要是招惹上姚弋仲,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下場。這時卻聽孫伏都有了計較,“無妨,想來這慕容氏也無心守棘城的,便由得其居大軍之後,到時論功行賞,你我便因其無寸功,奏請削其部曲”

若是無了部曲,冉閔這回不得封地的空頭侯爺,就算他一身是鐵、三頭六臂,麵對兩人數千部曲,還不是俎上魚肉,任得他們擺布嗎?又是一番計較,兩人便如毒蜘蛛一般,極盡陰毒合力織出一張網來,隻等時機一到,便要將冉閔活活勒死其中。

在渝水的右岸邊,喝著號子的軍士把一根根伐下來、修削去小枝的樹幹合力扛起,擂在營盤四周劃定的角落;又有士卒將那樹幹上削下的小枝削尖,倒插在營壘之外;那渝水旁有軍侯、隊率領著正挖掘水渠,隻等挖成了,便將那渝水引入渠中,環於營外,如此雖不能環城河以拒敵以外,但至少取水方便。

這營盤外邊的許多士卒,都圍聚著笑著這光景,有人笑道:“這一營兵看來腦子不好使!城一破,大夥都殺將進去,費這氣力做什麽?”“莫小看人家,你看那軍兵全是一身黑甲,刀槍雪亮的”“你這老兒眼神差了吧?黑甲?那甲倒是全都上了黑漆!你仔細端倪,有兩當鎧、有箭袖鎧,還有半副兩當鎧拚的明光鎧都不知道哪撿來的破盔爛甲拚湊起來的”便有人靠近了去看,回來大笑道:“哈哈哈哈!你這廝眼神倒是要得!”

這時卻又有黑甲軍士收拾了伐木時削落的枯枝殘葉,一堆堆地擺放營盤外。那圍觀的軍士裏,有與帶領黑甲軍士的隊率相熟的,便嚷嚷古渝水,即遼西大淩河。道:“麻皮!麻皮!是俺,大虎子。你在折騰啥啊?”

麻皮笑著衝那相識抱了抱拳,自顧著拈起一杆小旗測了風向,吩咐士卒將那些枯枝點燃起來,又分派人手加了一些草藥進去,生起煙來有股辛辣味兒,嗆得那在下風處的圍觀人眾不住咳嗽咒罵,但他們卻沒注意,那數十萬大軍頭上盤旋的蚊蚋,於這營盤上,雖不至於全無,卻也稀少無數倍。

“將軍,您先憩著吧!俺們挖了半天下去休息了許久,上來您還在,快去憩一陣!”那派著士兵來輪替挖渠的隊率,仗著自己原是冉閔的部曲,後來才和麻皮一起分下去帶兵的,勸說著把冉閔手頭的工具搶了下來,又作勢踢打邊上帶著也在挖渠的部曲,“你這廝就這麽當親衛的?也不知道讓將軍休息一陣,滾、滾!不如你們下來帶兵,俺回去當親衛好了”

“哈哈,老黃頭,你別溜須拍馬了!沒用!你啊,老實待著吧!”那部曲躲過一腳,拍打著身上泥士,持了刀槍護衛在冉閔身側,仍偷偷向那隊率擠眉弄眼。邊上許多挖著渠的士卒,都感歎道:“侯爺真是仁義啊!”雖然他們不明白,為啥別的部隊能休息閑侃了,他們還要挖渠、伐木、布置鹿角拒馬等等,但冉閔都身先士卒了,他們也沒什麽怨言。

但也有讀過書的士卒歎息著,與私交好的同僚低聲道:“現時侯爺待我等未飲則不飲、未食則不食早年讀書,書中雲:有士卒生毒瘡,吳起為之吸膿,其母聞之泣”

他的同袍苦笑點頭道:“然也,吳起也曾為他父親吸膿,他父親感吳起之恩,在不久發生的涇水之戰中,奮不顧身戰死了。所以這士兵的母親哭道:‘知何戰而死?’她知道吳起這麽對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必定感恩,作戰時我等亦然,為侯爺效死,非你我高義!實不得不效死!”物以類聚,他們身邊的袍澤,多是讀過書的,聽聞之下,無不稱是,紛紛道:“唯效死以報!”

酷夏並不因著將官的身份,而格外的優待,反而如張溫這樣披著全身鎧甲的,那汗水直如無數條小溪一般流淌著,從脖上淌向胸背,一路滲下去,全身上下無一處是幹爽的,甲縫處都泛著白色的汗痕、鹽印。倒是那些隻著胸鎧、皮甲的,還稍好些。

冉閔行入軍帳,便對張溫道:“把軍士分成三撥:勞作者為第一撥,可卸盡甲胄衣袍於旁;第二撥於營中休息者,弓不掛弦、人不披甲,但必征衣肅整,十息之內可陣列作戰;第三撥披甲頂盔、弓上弦、刀出鞘,鼓響即能戰。哨衛皆同第三撥。”張溫點頭應了,劃分各撥士卒安排,片刻便教傳令兵來接了令箭,自去各營通傳不提。

“永曾兄,有必要”張溫抹著額麵上的汗水,禁不住向冉閔問道。

冉閔也是一頭臉的汗水,隻是他卻不去抹拭,任它流淌。此時聽了張溫問話,便招手張溫隨他出了帳外,指著那棘城的方向,平靜地說道:“魏明帝景初二年,慕容氏便立城於此百年之間高砌加固不曾間絕,又引渝水環繞護城。一鼓而下?某不敢苟同!”

“今趙軍勢如破竹,慕容不過狄夷,安有膽拒城固守”

“石勒也不過一奴隸!”冉閔打斷了張溫的話,轉身望著他,鄭重地說,“兩軍對陣,切莫以此相慢,否則你我死期不遠哉!狄夷如獸,恨其無良無德,卻不能輕其勇力。”

張溫聽聞之下,隻覺為之一醒,隻是抹著那抹不盡的汗水,卻很懷疑慕容氏是否真的如冉閔所講的,真有勇氣在數十萬大軍圍攻之下固城而守。

而此時在棘城之內,那燕國君主慕容皝聽得將士飛報數十萬趙軍包圍,心頭煩躁難耐。之前失了許多城池,有的是被攻陷,有的是自家將領投降,已使得他極為煎熬了。現在連棘城也被圍,他真的已沒有什麽膽氣。

但畢竟這棘城花費了他慕容氏幾代人的心血,就這樣拋棄,實在心有不甘。又疑心著是不是底下兵卒怯戰,虛報敵軍兵力?便領了幾員大將,收拾停當,親自上了城牆觀望。誰知不看也罷,一下之下,數十裏的邊營,真個旗幟如雲,刀槍如林!那敵陣之中,仿佛又聽著有戰馬嘶鳴、磨刀霍霍!

下得城牆來,慕容皝也不矯情了,直接便教左右收拾軟細,準備棄城而逃。趙兵雖勢大,但這臨渝水一麵的水關,還是無法圍困的,如果此時棄城而去,應可以安然抽身遠離。

此時慕容皝帳下有一員虎將叫慕輿根,其人不單武勇可持,謀略也是過人。這趙軍勢大,說是全不驚怕,那是妄言了。但他思想之下,卻覺得這時隨慕容皝撤走,雖能保得身家性命,卻不是什麽好事。

因為本來就是趙國兵力強盛,燕國相對要弱些。如果現在連棘城都不要了,那麽趙國得到的不止是一座堅城,而且還有燕國百姓!這般任由石虎侵略掠奪之後,趙國不就愈加增加了兵源和糧草嗎?那麽要殺回來,便變成了不可期的事了。

於是便硬著頭皮去勸慕容皝,向他鋪陳出心中章程。不過慕輿根自己也是見了趙軍兵勢的,心中也有些打鼓,見慕容皝仍是很憂慮,便對他說:“那石虎就是想將我們嚇走啊!此時棘城存糧眾多,隻要守住堅城,趙兵要攻上來,也不太容易,若是真的事不可為”

慕容皝急道:“不可為時就晚了!”還是教宮人速速收拾。許多妃子宮女泣哭起來,又有些內侍趁亂偷了些小件的珍寶,從側門溜出宮外一時宮中真個是雞飛狗走,一派大廈將傾的景象。

“且慢!”慕輿根眼看這亂象,心道若是這般逃命,心氣全都散盡,怕要重聚軍力,就是做夢了,於是重新勸道:“大王!隻要時時關注戰局,若是對方露出破綻,我軍便出擊;若確實不能力敵,自然選派精銳護衛大王脫身,我等死戰斷後,絕對不會連走也走不了!如此時望風便逃,這大燕便亡了!”

慕容皝原也不是膽怯無能之輩,隻是趙國那幾十萬大軍,任誰看了都膽寒。此時被這虎將一勸再勸,卻也覺得的確有道理,但是心頭想起方才登城所見,密密麻麻的趙軍,足以遮雲的旗幟,仍是覺得恐懼莫名。

當下又有河間人玄菟太守劉佩站了出來,他覺得眾人現時誰都心中不安,這燕國安危乃是係之於君主身上。若是君主自強,將士必定也受激勵,便以此勸慕容皝不要太過示弱。

慕容皝哪聽得進去?隻是心中又想若不是之前與段部鮮卑攻戰,也就不會招惹趙國了卻憶起段部有數的鮮卑悍勇之士那樓奇,據說被趙國的小將一招便斬於陣前,若是逃亡路上,被那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如反掌的小將看上,如何是好?愈加惶惶不安。

便問邊上虎將慕輿根:“卿能一招斬那樓奇?”慕輿根一時語塞,那樓奇素有勇名,其生前也曾與慕輿根有過交手,都是不相上下。雖現在那樓奇已身死,但此時要大言吹噓,實在也難以出口,於是隻是低頭默然不語。

邊上國相封弈看了,安慰慕容皝道:“無妨,風聞那冉閔每每私下以晉人、漢人自許,兩軍對壘,未必便會主動出擊。大王四月方領晉朝征北大將軍,可派遣人以晉征北大將軍身份與其接洽,明以大義料想君子可欺之以方!”

慕容皝聽了,稍為心安,便問臣下,誰人敢去與冉閔商談?這出入數十萬敵軍之中,還不是正式的信使,真是死於亂兵之中還不敢聲張的,誰願接口?倒是國相封弈見眾人都不開口,便自告奮勇出城去尋冉閔。慕容皝連忙勸阻,此等高官大臣,又是被他倚為幹城的封弈,如何舍得他去冒險?

封弈卻不以為意道:“無妨,若起了效仿班定遠平五十國之念,乃是不自量力也。然今不過定一密約,應無大礙。臣風聞閔知兵,其營盤應不離渝水沿岸。”而又對帳中諸人道,“誰可為甘英?”甘英就是班超班定遠的得力部下了。他總不能孤身出城,必定要有人出兵攻擊趙軍,引開注意才行。一時也是無人應和,還是那太守劉佩出列向慕容皝稟道:“事急矣,臣請出擊之!待得準了,立時與封弈齊去招攬城中敢死軍士不提。

圍城大軍借著之前一鼓而下取了數十城的意氣,大約除了冉閔,並沒有誰認為這座棘城能擋得住趙軍的兵鋒。石虎那肥胖的身軀橫在中軍帳中,教人取了冰塊置於四角,一行入內,清涼無比。此時有人來報與他知:趙軍士卒疲怠,不修武備,許多營盤都不樹鹿角拒馬,有的部隊盔甲都扔在地上,馬草也不鍘,亂轟轟地圍在夥頭軍那裏等著吃食。石虎聽了也不以意,隻是笑道:“爾信佛圖澄嗎?”

佛圖澄對於石虎興兵伐燕是不讚同的,但石虎卻認為慕容皝根本不是對手。現在聽得稟報,他覺得這將領未必太過小心,就問他是不是信佛圖澄說的話?那將領嚇得連忙磕頭,他可不是那大和尚,惹石虎不快的話,性命可就不保了。

突然便聽棘城城牆上一通鼓響,不知何時東南麵城門吊橋已然放下,此時一股精銳鐵騎呼嘯而出,沿著渝水邊岸衝鋒而來。可憐那趙兵從上到下都以為這棘城不過反掌可得,哪裏想到這等情況下,燕軍敢出來野戰的?

那數百騎皆是久經戰陣的精兵,出得城來奔了百十步,已列出一個雁行陣,紛紛取弓搭箭,借著風勢馬力向那趙軍射去。弓弦崩響,數百箭借著最能發揮弓箭威力的雁行陣,堪堪鋪出一重箭雲來。

前沿營盤中慌亂取甲尋盔的趙兵,隻覺那毒辣日頭突然稍微消停了一些,但轉眼間,許多長箭便從空中急墜而下,可憐那無披甲的軀體,如何擋得住著鋼鐵箭簇?若是一箭射中麵門結果了性命倒也痛快些;許多人被釘中身軀,一時還在慘叫呻吟,卻聽聞那奔馳而來的馬蹄聲中,又傳來一陣弓弦崩響。

他們被釘在地上,抬頭看著箭雨遮過太陽,終於明白了方才那一眨眼的涼快從何而來;接著,便眼睜睜地看著羽箭急墜而下許多人的悲號慘叫聲,突然間如被扼住咽喉從中而斷,落下的箭雨帶走了他們的性命。

兩輪箭射完,慕容部數百敢死之士立時收起弓箭,從得勝鉤上摘下。季龍作色曰:‘以此攻城,何城不克?以此眾戰,誰能禦之?區區小豎,何所逃也?’”馬槊,此時憑著嫻熟的戰技,雁行陣變為錐行陣。如刀切泥一般,踏入方才那被兩輪箭雨侵襲的營盤,許多以為逃過了一劫的趙軍,被馬蹄生生踏成肉泥“大人保重!”劉佩對封弈叮囑一聲,親衛令旗飛舞,數百騎立時分出百餘騎的一股人馬,沿著渝水直切而下,其餘精騎斜斜劃了一道弧線,背向渝水衝向毫無準備的趙士,鐵蹄踐踏、利刃屠殺,這前沿營盤一時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那股沿著渝水殺入的燕軍精騎,領頭的將領率著眾人直殺透了三個營盤,方才迎麵遇見一個策馬衝來的趙軍騎兵,那身上甲胄顯然是匆匆披上,連甲帶都飛舞著沒係上。燕軍頭領長笑一聲,馬槊直刺而出,把趙軍挑得飛起。

又殺透了兩個營盤,連馬槊都折斷了,燕軍精騎紛紛擎出刀,卻見頭領舉手示意緩下馬速,對封弈道:“大人,聽聞閔尚黑,前方兩百步外,便是其營盤了!”這是他們衝殺一路以來,第一次遇到甲胄整齊陣列於前的部隊了。

“留十人護衛老夫左右,整隊殺將過去,能踏平者,不必留一活命。”封弈陰森森地下令。密約嗎?若說原先在城中望著這數十萬大軍尚有怯意,殺到這裏,怎不豪氣頓生?若能取冉閔頭顱,安君主之心,誰耐煩談什麽密約?眼看對方陣列於前,封弈以為冉閔所部也和那些趙軍一樣,自以為是、不修營盤,否則拒營而守,豈不勝過以步對騎的野戰?

那燕軍頭領獰笑著對手下喝道:“換馬!一個不留!”眾人便在奔馳之間踢鐙、騰身而起,穩穩躍落備用戰馬,盡數鬆開手中那騎出城來、衝殺至今已顯疲態的戰馬韁繩。一時換了馬,又不需控著另一匹馬,速度極快就提了上來,五十步,電光飛閃之間已越。

“咳、咳咳,弓箭。”蘇彥盡管咳喇仍沒好利索,但他的命令卻很堅決。

傳令兵將命令傳了下去,“右屯後隊箭上弦!”這可不比路上那些胡騎故意衝陣汙辱,事出突然,由屯長報個舉弓角度,眾軍士立即彎弓放箭。自發現燕軍出城,這一曲軍士屬於隨時備戰的那一撥,早就依命陣列出來,由弓箭隊中尚射的校射了三箭調試好了,什麽角度早早就傳令下去。

“立槍,咳咳咳”

這時右屯屯長已見燕軍進入弓箭射程,猛然喝道:“放!前隊箭上弦”後隊五十箭破空而去,卻又聽,前隊已彎弓上弦,便聽,“前隊放!後隊箭上弦”卻又是五十箭射去。麵對近百精騎錐形陣,一次百箭的覆蓋麵太廣了,而臨陣不過三箭,騎兵便會衝到跟前,所以屯長臨陣用這種輪番發射的方式。

“左屯聽令!前隊立槍!”

燕軍百騎麵對陣列的黑甲軍士自然不可能雜耍一樣,變雁行陣再變回鋒錐陣。通常騎弓便不如步弓射程遠,與嚴陣以待的步弓對射,那是取死有道了。所謂精騎,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麵對對方的箭雨,不用命令紛紛伏低身體,用騎盾遮了頭背直衝過去,隻要衝近身了,騎兵借著馬速,便當屠殺步卒!

不時有燕軍被射中跌倒馬下,立時被後麵的袍澤馬蹄踏上去,踩中兜鑾的登時便斃命,踏中腹背的,腸子從甲縫中滲了出來,疼得在地上不住翻滾。一匹馬被三四支箭射中,悲嘶著倒下,但方才飛馳的慣性,仍帶著它向前拖動,那馬上騎士被遠遠拋了出去此時燕軍離冉閔所部黑甲槍陣,大約還有五十步左右的距離,但已然不足七十騎!墜在這百騎燕軍後麵的封弈,失聲喝道:“回轉!回轉!”隻是在戰馬快速奔馳之間,哪裏能說回轉便回轉?

黑甲軍陣中的箭,仍是穩穩當當的一波接一波,五十步,還足以讓前、後兩隊各發兩輪箭。封弈使身邊護衛那些騎兵一起放聲:“吾等棄械!棄械!”已然殘缺的錐形陣裏,那些燕軍騎兵都是性烈如火、混身是膽的,否則麵對數十萬趙兵,哪敢殺出城來?眼看同伴身邊慘死,即使聽到封弈的喊叫,誰又願棄械?

終於奔到二十來步,連那陣列的槍陣中,持矛的黑甲士兵漆成一色卻雜亂的鎧甲都清楚可見,那身上插了十數箭的燕軍頭領怒吼道:“殺!”手中馬槊脫手擲出,反手抽出長刀,伏下身去便待踏破這槍陣,斬下對方頭顱。

那擲出的馬槊槊杆在空中顫動,麻皮眼睜睜地看著它向自己飛來,他覺得如果向側邊翻滾,應該可以避開;或者伏下身子也許能躲過,又或舉起手中長矛拔打,依那打鐵出身的兩條臂膀,未必被不能撥開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動,這是槍陣,由他所統領的這一隊士兵組成的槍陣。

其中一人亂,則槍陣亂;隊率亂,毫無疑問,槍陣潰。

麻皮睜大著眼睛,握實手中長矛“鏘!”一聲脆響。一條白線撞飛了那把馬槊,不知是誰射出這救命的一箭!

但還沒等他慶幸,一股巨大的力量便衝擊而來,撞得他腳步虛浮。

然後是另一股巨力,麻皮按壓不住噴出一口血來,但他沒有鬆開矛杆,拗腕子,誰也不能讓他認輸,接著又一股巨力直到他感覺手上一輕,他知道癆病鬼軍候說過,這是長矛斷了。麻皮抽出長刀想呼喝同伴殺敵,但他一挺腰立起身來,又一口血噴出,眼前一黑,終於脫力軟倒人力總歸不如馬力,何況他硬生生地扛住了三四波。

站在冉閔軍帳裏的封弈,態度極為恭順。無論是誰,隻要不是傻子,都會選擇恭順一些。己方百騎精銳死士被全殲,對方最多大約三五人身死、十餘步卒重傷、二三十步卒輕傷,這戰果是他被帶進時,一路上自己親眼目睹的。

“晉征北大將軍、幽州牧,領平州刺史”封弈對冉閔剛一開口,便被後者伸手止住。

冉閔好奇地望著對方,問道:“先生覺得某是傻子?”

要知道慕容皝受了晉朝的官職,但他又向趙國稱臣,這是石虎同意與他一起出兵攻擊段部的代價。而且最後他又不願出兵,方才惹得石虎大怒,起兵來攻擊他。這樣的人,來提晉征北大將軍、幽州牧、領平州刺史的身份,豈不是當別人是傻子?

“侯爺是君子。”

冉閔搖搖頭道:“先生的意思,還是說某是傻子。”君子?所謂春秋無義戰。若是晉朝北伐倒也罷了,這個亂世的北方,可謂比春秋時還更甚了,都是胡人之間的攻戰。在這北地沙場,兩軍對壘,提什麽君子?

“三千良馬。”冉閔雖然帳中皆是心腹,卻也不欲聽封弈亂嚼舌頭。封弈此來,無非就是希望在這場戰事中,冉閔出工不出力罷了。

封弈聽了,卻是道:“雖是老夫應下,卻又如何將三千匹馬神不知鬼不覺運出城來?最多隻能五百。”

“八百。”

“諾!”

冉閔也不想再與他多話,教人將他送出營外。

此時那劉佩所領數百騎已如砍瓜殺菜一般,衝殺了一通,城牆上眾多燕軍歡呼如雷。封弈也不慌張,帶著十騎隱於那些被踏平的營盤之間。過了片刻,趙軍終於反應過來,陸續有小股騎兵披掛妥當來截殺劉佩的死士精騎。

劉佩此次出擊原是抱著死誌,但此時見對士氣鼓舞的目的已達,自然不會去與趙軍久戰,領著精騎便向棘城東南麵衝去。封弈等人拍馬而出與其合成一股。趙軍許多小股騎兵紛紛追趕,卻被棘城守軍用箭射住,到此封弈、劉佩自入城去不提。

被燕軍突擊之下,雖然於趙軍數十萬軍馬來說,傷亡不值一提,但對於雙方的士氣而言,卻就真是不同凡響。猶是那數百燕軍,除了在冉閔所部營盤損失了那一股,劉佩帶著那大股騎兵,基本還未什麽損失。原先誌得意滿的趙軍,現時便有些惶惶了,而之前了無鬥誌的燕軍,卻是立時士氣如虹!如何不教石虎氣得暴跳如雷?

但冉閔報與石虎,卻是屬下傷者累累。石虎與其他趙國將領也不疑有他,畢竟冉閔還殺了燕軍百騎,其他部隊都是給燕軍白添戰績。相較之下,冉閔善戰的名頭,總歸遮掩不住,終是愈傳愈盛了。

麻皮醒轉時,看見熟悉的軍帳篷頂,不禁呼出一口氣,“天老爺保佑,俺還活著!”

左右的傷兵紛紛道:“蔣頭兒好樣的,侯爺來看過你,說是等你好了,便要提拔!”“蔣屯長,升了官可要請兄弟們喝上兩杯”“麻麻皮傻傻地笑著,他本就是憨厚人兒,這會真是除了傻笑,不知道怎麽應答了。

冉閔帶著張溫和一眾親衛巡視完營盤,回到軍帳中,張溫終於忍不住開口:“永曾兄,為何明明修好營盤,卻要去野戰?”

“時時能紮好營盤,方才待敵來攻。難得小股騎兵,此時不曆練,他日與大批騎軍戰於野,如何應對?教對方先候著,待某等紮好營盤再來攻嗎?”冉閔打趣說著,張溫方覺自己想差了。

這時便見親衛端了湯飯上來,冉閔便問道:“弟兄們都用了?”看那親衛點頭稱是,冉閔方才招呼張溫用飯。這碎餅摻肉湯,少鹽寡油的,口味實在不太好,但冉閔卻是吃得有滋有味。說來也無他,他與士卒同操練勞作,此時也餓了,但凡餓了,食物總是可口的。

“或你尚要問:何不報與季龍,此戰遇燕騎,我部死傷累累,如此便可遮掩某等軍力了?”

張溫停筷笑道:“兄卻是說笑,這糧草之事,如兄所囑,餘乃時時顧看,深知其中艱難。若報死傷,便無了軍餉,本來這糧草餘等雖無克扣,也已極緊張,若是再少發軍餉下來,如何得了!餘等沒有本錢啊!”

棘城之內,宮中慕容皝聽了封弈回稟,心中大定。邊上有大臣說起投降的,被他怒斥:“孤方取天下,何謂降也!”又與封弈說起冉閔所部,慕容皝聽了,不禁讚歎:“真強兵也!此人不單有斬將之勇,更有練兵之能,真曠世之才哉!”當下教封弈安排馬匹,於夜間悄悄出城與冉閔交換,盡管現時看來,冉閔破城而入,仗戟殺他的可能性不大,但能換得冉閔不出戰,慕容皝覺得八百匹良馬也是可以接受的。

聽著君主的讚歎,又看著封弈去安排良馬交易,卻有人覺得這是莫大恥辱,暗暗恨得把一口銀牙都咬出血來,此人正是慕容皝的兒子慕容恪。待得議事停當,眾人散了。慕容恪回到自己宮中,號召親衛心腹,問道:“能戰者凡幾?”

“近八千。”心腹連忙答道。

慕容恪雙眉糾結著,冷聲道:“遠能控弦,近能衝陣;上馬可踏連營,下馬能當要道。如此者凡幾?”

這批精銳原是慕容恪花了極大代價訓練,自然有什麽本事都一一記錄在冊,自有親衛取了冊來堪查,半晌,稟道:“有二千士。”

慕容恪咧嘴一笑,此時那咬破的牙根滲出血來,淌在嘴角,宛如食人惡魔。

“二千士操練五載,矛利甲堅!必踏平黑甲所部,泄我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