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而不僵深埋禍 禁止令行方生威

秋漸深了,烈風肅肅,但城郊外的營盤裏,赤著上身的軍漢,列隊持著長杆子,在那裏蹲著馬步。披著鎧甲行在隊伍周圍的小頭目的麻皮滿臉通紅。他心裏有些沒底氣,幾個月前被選入部曲之後,才由冉閔原先身邊那些夥伴操練他們。而現在秋冬之至,他卻要負責這五十幾名新撥過來的漢軍。

“兄弟,你這不對,不對。”麻皮實在拿不出上官的氣概,他隻是憨厚地糾正著手下的動作,“大兄弟,蹲下點,再蹲下一點,要不然不穩的,他娘的,一撞就偏了”但似乎他的手下,並不買賬。

幾聲冷哼,如針一般,狠狠刺在麻皮本就脆弱的自尊上,這讓他愈加手足無措了。更有人嘲諷道:“那憑一柄劍,能與河朔群雄爭鋒的大俠,說這處的漢軍營裏有高手,我看也不外如是!”這一句出來,立時惹起和應無數,“不錯!這位官爺,不如露上兩手讓我等瞧瞧!”、“老子們卻非平白無故來穿這身征衣,都是大江南北叫得起名號的人物,憑什麽來讓你瞎咋呼站這馬步!”

麻皮隻覺血一股股地往腦上湧,結結巴巴道:“來、來便來!俺是怕手重,傷了你們!”他原是鐵匠的出身,兩臂的力氣煞是驚人,隻是不善口舌,這打架卻真從未怕過。眼看就要解下甲胄,與那些新軍比較一番高低。

“蔣幹,你做什麽!”眾人望去,卻見一員將官從那邊行走來。看他戰袍之下那精美的魚鱗鎖子甲,便知應是軍中統領數百人的軍侯。若是尋常兵卒,在上官威嚴之下,自當約束言行,至少當麵要把樣子做了,待得這場麵了過去,老兵油子私下再罵娘倒是有的。這便是行伍,總有個方圓。

但現時這麻皮蔣幹手下五十來個新軍,全是大江南北的遊俠兒,哪裏理會這些?反而有人又出言諷道:“何處來個了癆病鬼?”“難不成真個見麵不如聞名?”“此處除了叫人傻乎乎地紮馬步的隊率,便是病秧秧的軍侯嗎?”

“蘇軍侯,本隊兄弟,這個、新來的,不識規矩”蔣幹抱拳向蘇彥行禮,口齒不清地回稟著,他雖然憨厚,卻也知道當頭目得護短,不想讓這位方來軍中幾日的蘇彥責罰這些新軍。奈何那些新軍全然不領情,愈加的喧鬧起來,有人已扔下手中的杆子,有人解開征衣吹風“你,還有你,過來。”蘇彥開口喚了邊上另外兩名隊率過來,在風裏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畢竟長時間的監禁,他的身體比以前要差上許多了。一些舊傷也在這秋冬之際發作起來,就算披甲,看上去也是弱不禁風,加上臉色確是蠟黃,沒規矩的士卒喚他癆病鬼,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那兩名隊率領命過來,蘇彥昏天地暗咳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教三名隊率取了長杆列了隊,轉身對那些新軍道:“大江南北叫得出名號的人物,出來六個,把他們三個打趴,每人一匹絹,恭送你們出營便是。”

他這話一出,倒使那些新軍稍為安靜了一點。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蘇彥此時看著寒磣,但那平淡說出的一句話,在這喧鬧裏,三個隊的新軍都聽得一清二楚。隻要不是傻瓜,這些俠少都知道麵前的癆病鬼不是易與之輩。

但蔣幹這個麻皮隊率,他們卻是不怕的,那站在蔣幹身邊的兩名隊率,看來也不比蔣幹強多少。別說以六人攻三人,便是以二攻三,或是個別自恃勇力過人的,以一攻三都感覺手到擒來。

當下三個率一百五十新軍裏,便推出六人來。領頭的也是世家門閥出來子弟,精明得緊,對蘇彥抱拳道:“大人請了,在下劉玄,不敢請問:我等可否挑選趁手兵刃?”他覺得蘇彥是個硬茬子,所以禮節上不敢怠慢。蘇彥微微一笑,向演武場邊兵器架上一伸手,那裏有木刀木劍木盾等等各式操練所用器械,示意自行挑選便是。

蘇彥看雙方陣列已成,把手一揮,便有軍中壯漢赤了上身,將牛皮大鼓擂將起來。

“三位,在下河東劉”鼓響便是軍令!還沒等六名新軍裏領頭那人說完場麵話。麻皮低喝一聲,手中杆子一往無前捅了出去,那領頭的劉玄倒也是好勇鬥狠之輩,曆經械鬥不勝其數,當下卻不驚忙,隻把那木劍往長杆頭上一擊,借力側退出一步。劉玄臉上浮出一絲冷笑,眼前這麻皮倒是有千斤之力,但再有力也總要打得到人才是本事!他便待欺近身去,隻要使出一招仙人指路直取蔣幹麵門,或是一氣化三清刺擊肩頸要穴,應當立時便能把麻皮放倒在地但他方一側退,又是一條長杆子捅了過來,他連忙把木劍一引,蕩開那長杆向前滑出兩步,卻見當麵一條長杆生生搠過來,一時嚇得忘魂,幸好他身手了得,一個鐵板橋向後拗了下去。

突然腦後生風,劉玄百忙中把木劍向後架去,卻覺一陣巨力傳來,硬生生將木劍撞得脫手,又擊中他背心,他心中暗叫一聲:“苦也!”這分明是架著那麻皮刺出長杆之後,回收長杆後端。也沒給他什麽時候去悲歎了,一個向前的膝蓋正撞在他胸口,一口血噴了出來,劉玄委在地上,喘息著,一時再爬不起來。

這時場上六人已倒下四人,劉玄躺在地上,方才明白,他是蕩開兩條、避開一條長杆不假,但被他蕩開、避開的長杆仍向前刺,仍然將他身後的同伴捅翻在地。這時其他兩個新軍,隻覺羞惱難耐,放棄了騰躍挪轉,嚎叫著舉劍向麻皮三人衝來,劉玄倒是心中分明:完了。一往無前,俠少們能一往無前得輸過這些軍中士卒?這不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麽?

果然那兩個新軍也全無懸念地分別被捅翻在地。

“你,選十二人,再來。”蘇彥對著從地上爬起來的劉玄如是道,然後他又開始咳嗽起來。

十二人,有一把木劍砍在蔣幹的左臂甲上,還有一個新軍形如癲瘋地在一名隊率沒有披甲的腿側,留下一個帶血牙印,其他人依然毫無懸念地被擊敗。

“三十人!”

這一次,根本就是混亂,三十人如無頭蒼蠅一般。麻皮與那兩名隊率打得極為從容,甚至有餘力將幾名新軍直接挑飛出去。

“大江南北叫得出名號?”蘇彥冷笑著環視那些低著頭的新軍,但卻又對麻皮三人發作,“你們身為隊率,怎麽帶的兵?各自罰餉半月!新軍除了下場對戰的,凡征衣不整者,三鞭!棄械於地者,五鞭!領完鞭子歸建,由隊率帶領,繞沿五圈。咳咳”

新軍全無人敢再出聲,事實勝於叫囂。個中或有不服的,也思量麻皮他們三名隊率,合擊之術真個不錯,便是要走,也得把這一個技藝學到手,才不枉了這一趟江北之行。卻不知沒有嚴明紀律,如何能將身側前後交與袍澤,如何能做到進退如一?當他們也能做到這樣時,令行禁止,已無聲地銘於他們身心。

當鄭太後派遣中侍責問太子的時候,李顏讓那中侍等了一陣。而在太子服食五石散之後,方才通傳進去。石邃連被他父親石虎杖責都憤怒無比,稱要行冒頓之事了,何況於鄭太後宮中的侍從?聽著那中侍奉旨責問他的話,氣得惡從膽邊生,抽劍便殺了。

冉閔在那無名老者的小院中,聽得手下如此回報,便叫人召來小沙彌,對他道:“你明日起,三日後再去李府化緣,又隔四日方去,依此類推,半月後便不用再去化緣了。此後跟隨某左右,有閑便傳爾刀法。”沙摩陀羅聽著喜出望外,畢竟小孩心性,不禁歡呼起來。冉閔又教他蓄起頭發,換了平常孩童衣裳,畢竟佛圖澄已使沙摩陀羅還俗。

阿彩好奇地待得那沙摩陀羅離去,方才問道:“大兄,太子到底做了什麽事?”因為鄭太後向來不太管束石邃,否則他也不至於變成毫無人性的畜生。老者正在院中活動筋骨、鍛練體魄,聽得冉閔安排,倒是點頭道:“如此甚好。”若是時常在李府周圍化緣的小和尚,突然便不見了,這卻是瞞不過有心人的。

這時冉閔方才對阿彩慢慢道出,這太子石邃做出了什麽事。

原來數日前,也便是蘇彥被李顏送過來那幾天前後,太子石邃便以有病為理由,不再處理政務。但他不是假裝臥病於床,而是率領東宮文武五百騎,去郊外遊玩,最後還在李顏的別舍開辦了大型的酒席。

這倒也罷了,更為癲狂的是在宴會中石邃喝足了酒,公然對李顏等東宮文武官員吼道:“我現在便要去冀州把石宣這家夥殺了!罷免我?要把這國傳給石宣?殺了,殺了石宣,看他立誰!有誰不跟我一起去?不去的,就是石宣的耳目!全殺了!”此時他激怒之下,也不稱孤了。

石邃向來隻有不開口便胡亂殺人的,沒有開了口之後不殺的。誰敢去在這火頭上觸犯他?那些文武官員,自然也隻好跟隨著他向冀州而去。但出得門,眾人又不是如石邃一樣的瘋子,當然看著太子不注意,便溜走了。

凡事有一人領頭,必定就有人跟從,何況都知道去冀州殺石宣,橫豎不過是個會讓自己送命的笑話!走了不過數裏,除了李顏之外,其他人都跑光了。李顏家小便在城中,心知若是陪他發瘋下去,石虎聽得消息,自己還沒回來,怕家眷就都成鬼了吧!

於是拉住石邃的座駕,叩頭勸說他此時無兵無勇,如何去殺石宣?車中石邃已醉得不醒人事,胡亂應了幾句,終於被李顏領人送了他回宮去。這事參與者絕對是無人敢說的,說出去當時參與酒席的人,必定比太子先死。

但李顏不同,家眷托依給冉閔,他隻求速死了,自然把這事說與小沙彌知曉。

而小沙彌報與柳茂,後者自與冉閔稟告,再決定由王鬱用計,將此事漏露與太後。

每一步,都不出計算之外。

自從冉閔要為這北地晉人除此害,自從這布局完成,太子石邃的授首,便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難得清醒的太子石邃,也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他殺了太後宮中的中侍之後,困坐在東宮良久,方才對著身後布帷處道:“梁犢,出來吧。如果有人要殺孤,也不是你可以抵擋得了的。”

“殿下,屬下無能!”從黑暗角落裏閃出神色彪悍的壯漢,眉如掃帚目如銅鈴,一身衣裳被那盤虯筋肉撐得如同隨時將會暴裂。他對石邃拜下道,“那日長街之上,於角落裏有一位極為可怕的劍客,屬下一直在提防他對殿下不利,誰知那人自始至終沒有出手,倒是教殿下受了武修侯的要脅”

“罷了。”石邃少見的平靜,他長歎一聲道,“孤還是齊王時,使你去探望家人,偏偏棘奴那天便來了。不,孤尋思著,想必棘奴知道你不在府中,他才專門於那日持刃而來這雜種,唉,你不要招惹他。孤也縱橫沙場多年,自信還有幾分眼力:如是比試較量,你足以穩勝棘奴,若是沙場決勝,孤甚為爾擔憂”

“屬下遵命!”那梁犢眼中有不服之色,但終於還是應了下來。

“不必提棘奴了,憑他要殺孤,孤何懼之有?”石邃如同這些年的所有的清醒時光,都積蓄在此時來用,格外條理分明,“此國不傳與孤,哼!孤便教他人也得不到這國!梁犢!”

“在!”

“孤待你如何?”

“殿下待我,恩同再造!”梁犢望著這個肥胖的太子,誠摯地回話。盡管石邃殘暴無道、天怒人怨,但對宮中一眾心腹親衛,卻真是舍得錢物。他這可以將美人斬頭洗血的瘋子,對於女人也看得如貓狗一般,心腹親衛哪個要了,便賜了去。

石邃那酒色過度的胖臉上,透著一股入骨的狠毒,隻聽他獰笑著道:“好!梁犢,孤身死之期怕已不遠,你選拔精銳親信,趁現時宮禁猶在我手,便出城去。在這城裏,你們翻不了什麽浪,老姚看著,棘奴在城外還駐著兵。爾等速速去冀州投石宣那混蛋孤在各地,藏有刀兵盔甲、絹布錢銀等等,現將此地圖記牢燒去,世間便隻有你曉得此事。”

“屬下已記得分毫不差。”梁犢說著,便在太子注視下,將那地圖燒成灰燼。

石邃點點頭道:“待石宣登極稱帝,爾等應也手中有兵有權,一入封地,自各裂土轉投他方!教他這趙國崩裂!

“依孤看,石宣那廝,也無什麽好結局!若是他也不得善終,哈哈哈!孤看他也脫不出這下場!爾等便起事!莫以為舊主複仇為名,否則憑你們力量成不了事。把晉朝也想法子拖進來,將這本該傳於孤的國,弄個四分五裂,你便是報孤的恩情!”

“諾!”

“去吧,孤也乏了來人,侍候服散。”自有宮人來服侍他吞食五石散,緊接著又是照例傳來宮女驚叫聲、慘叫聲依命去聯係下屬的梁犢,不禁長歎,方才那個清醒的太子,亦或是自己的幻覺?他不知道,但如果真到那天,有人有刀有錢,大丈夫安能久居人下?他緊緊地握了握拳,領著身後十數精銳親信,自行出宮投冀州去了。

金碧輝煌的太武殿,石虎看著許多沒有處理的奏章,不由問內侍太子為何不理政務。內侍戰戰兢兢地回稟:“殿下近日染了風寒。”石虎聽了有些驚詫,病到這麽多天都無法料理政務,恐怕不是普通的風寒吧?

當下教宮女扶起他那肥胖的軀體,吩咐左右擺駕東宮,想去看看太子到底病得怎麽樣了。畢竟石邃還是為石虎沙場征戰立過不少功勞,石虎得位,也是石邃領兵入宿衛,隔絕宮內外的溝通。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將石邃立為太子。

這時看著石虎要去看望兒子,邊上一直沒有出聲的大和尚佛圖澄,想起了那被石邃奸殺之後,又再斫成肉醬煮粥的比丘尼。饒得他是出家人、得道高僧,也不禁心中生出恨意來;若由得石虎去看太子,恐怕畢竟是父子,就算知曉石邃所為,怕也是一番責罵——以前石邃沒有少做天怒人怨的勾當,石虎也沒怎麽懲罰。

此時又想起那小酒鋪老板傳遞過來大江南岸的意思,的確,南邊的佛教的普及,越來越有起色,佛塔也愈眾多佛圖澄誦了一句佛號,平息自己心中的驛動,方才對石虎道:“貧僧以為,陛下最好還是莫去東宮為上。”說罷也不等石虎再問,自往宮中精舍修持。

石虎為之一愣,他知道這大和尚絕非空言,隻是一時也不知所指。

車駕行到半路時便見太尉夔安急急趕來,於石虎車駕邊上耳語相告:“據耳目回報,東宮太子心腹諸文武,神色之間皆深慮;又有耳目報,近日東宮官員如有默契,似乎在背後謀劃著莫大事件,各人回府之後,皆不告於妻兒,故伏於各府中的細作,也無從得知”

那些身為太子心腹的官員,聽著石邃一會兒要“行冒頓之事”,一會兒又要“殺石宣”,哪個不憂慮重重?這件事敢告訴家人嗎?泄漏出去可是性命交關的。至於安插在東宮之中的耳目,石邃也不可能傻到在他們麵前說這種事,更不可能帶他們去李顏的別舍。他是瘋子,又不是智障。

石虎聽了,臉上陰晴不定,他本來得國便是來路不正,自然也以此提防他人。

此時又想起佛圖澄和他說過的話,終於臉色一沉,對左右道:“回宮。”太尉夔安也是極為無奈,若是讚石虎決策英明,便等同坐實了太子謀逆;若是勸說石虎,或者太子還不至於如此不善?要是石虎去了東宮,發生什麽事,他又要擔起這責任。這石邃本就是瘋的,誰敢保他不會弄出什麽匪夷所思的事?

正當他不知道如何開口,默然隨駕回太武殿時,卻聽石虎歎息道:“我為天下主,父子不相信乎!”太尉夔安一時心中思慮盡消,隻低頭死死咬著舌尖:這也實在太可笑了吧?石家父子,何曾互相信任過?若是真的信任,何必回轉!果然片刻便聽石虎惡狠狠地吩咐身邊女官,去查看石邃是不是真的病了,還是在搞什麽名堂!

月色在這夜極可人,照在城郊的營盤內,卻為崗哨加了許多眼力。輪值勤務的蔣幹,遠遠看見穿行在營盤之間的冉閔。他嚇得一個激靈,立馬學了兩聲貓叫,將邊上草叢裏的暗哨喚近了,叮囑道:“老黃,將軍來了,你記得俺們那時操練嗎?將軍一來,就要吹牛角的,你快去讓小的們”

“胡說些什麽?稍安莫躁!咳咳!”卻是蘇彥不知何時走到麻皮的身後了。

這說話間冉閔一行人已然走近,麻皮連忙喊問口令。冉閔點了點頭,這便看出實心人的好處——若是換個心機靈活的,見了將軍,上來見禮隻恐慢了,哪問什麽口令?當下自有部曲回了口令。冉閔走上前去,笑著問麻皮道:“莫欺某離得遠,方才聽見什麽吹牛角?”

麻皮頗是尷尬,卻不料冉閔擂了他一拳讚道:“善!”隻因冉閔已聽聞了他在演兵場以三對三十的事。操練時嚴明律令以身作則,使得手下敬畏不敢輕侵威嚴;休息時知道護著自己手下的兵,這便是一個好軍頭。這樣的軍頭上了沙場,一聲令下,手底下的兒郎便當舍生忘死,奮勇向前!

冉閔行入營房內,卻是去看那些新來軍士是否睡得好。新卒的營房通常都極為惡臭,單是白天操練的汗水滲在鞋襪裏,已足以教人不適,何況秋冬為了保溫生起的火盆,猶使這些惡臭升騰起來。但冉閔並沒有在意這些,他生於行伍之中,對此種種早就了然。並且他也想得很清楚,要如霍驃姚一般,輕騎絕域催戰雲怕不是他能實現的事,這需要巨大的兵源、武備、糧草來支持。

他現在連封地都回不了,哪來這些東西?所以,他隻能寄望於操練出如漢時李陵手下五千精兵一樣的軍隊。盡管對於李陵投胡,冉閔是極為不恥的,便如心中深埋著對於其父冉瞻的糾結。但李陵那五千步卒的戰力,卻便是任誰也不能否認的強軍。

冉閔環視著那些熟睡的士卒,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是他願意去做的。隻要這些人,願如他一般,去護衛北地的晉人。

待得冉閔走後,蘇彥才對麻皮道:“你們是部曲,操練自然嚴厲;這新投軍的士卒,哪有此時吹牛角點兵的?你先莫高興!咳咳”他指著臉上露出喜色的蔣幹,“再過些日子,待得他們舉止得當了,夜點兵,總是跑不過的!”未了他又叮囑道,“你不要和這些新投軍的士卒私下比試,拗腕子可以,切莫動手。”鐵匠出身的麻皮,比臂力卻是不怯別人的。

蔣幹一臉的苦惱,不解地問:“俺就不明白,為何搞這什麽夜點兵!折騰人啊這是!那些小子還不能動啊?”他壓根沒明白,單對單和那些曾經的俠客動手,他的下場絕對會很慘。

“你可曾上過沙場?”蘇彥用拳壓著嘴,忍著咳問麻皮。

後者搖了搖頭。蘇彥又問:“你可曾殺人?”麻皮還是搖了搖頭。

蘇彥見了,搖了搖頭,隻是道:“聽上令而行之吧,至於為什麽,等有一天上了沙場,你就明白了。想來,也不會是太久的事。”

麻皮是個憨厚人,聽著蘇彥這麽說,也就點頭應了。

蘇彥這才放心地點點走,輕咳著離去了。沒有上過沙場的,不知道夜間旗令失效時,營嘯的可怕,自然也不知道夜點兵的用處;沒有殺過人的,自然也就不明白,蔣幹手下這些新投軍的士卒,一個個身上都帶著殺氣,沒殺過人的,不明白什麽叫殺氣。

也許,對於這些都不明白,何嚐不是一種福氣?

蘇彥想到這裏,又搖了搖頭,若是太平年月,的確如此。可惜,彼此生於這亂世。

月很圓,如笑著那毫無人性的太子的下場。

對於軍中的士卒來說,太子是一個很遙遠的名詞。太子殺了石虎派去的女官,而後石虎又囚禁太子,接著又把太子一家男女二十六人全殺光了,又再殺了幾百人等等事,他們並不太關心。如非張溫、蘇彥等人,深知冉閔大誌,故意在軍中散布出這些胡人無道的消息,甚至都沒有人理會太子是不是換了個人來當。

日以繼夜的操練足以讓人麻木,連心思都懶得動,隻盼著能躺下來,喘上一口氣。

“起來!入你娘,要躺下還不容易嗎?上了沙場,一矛捅死了,你這廝鳥便不用再操練了,躺在那裏等野狗來撕咬好了!”那些隨著冉閔去沙場上曆練過的夥伴,當時就是這麽操練麻皮的,而麻皮如今也便這麽操練著這些手下的軍士。

大約因著平日間拗手腕無人能敵,蔣幹現時倒也漸漸地有了些底氣。那些軍士日子久了也知他這人憨厚,自也少有人抗命。不過劉玄這位出身世家的俠客,這會兒實在累得受不了,坐在地上喘息著道:“隊率,這、這怎麽地不叫人消停啊?跑不動了,著實不行了,你一刀給我個痛快!”

他的話引起身邊許多人的哄笑,劉玄的身手是很不錯的,槍械弓箭比較,他是個中翹楚;但負重與長途跋涉,便是他弱項了。蔣幹好說歹說,拖著他又跑了二裏路,劉玄幹脆直接癱地上了。

這可把蔣幹氣得不行,掄起矛杆就要抽他,劉玄雙手抱頭,擺出一副任打不動的模樣。這種長途行軍各人資質不同,真個到了力竭,別說打罵,便是放狗來咬也跑不動了。但這時蔣幹隻覺手上一緊,抬頭一看,竟是冉閔握住了他的矛杆。

“將軍,這廝”麻皮覺得實在丟臉,手下這醜樣恰好被將軍看到。冉閔擺手止住他,滾鞍下來將馬韁交與親衛,彎腰便把劉玄背了起來,再操起劉玄的長矛,對蔣幹點了點頭,便跟著隊伍向前奔跑。累得半死的劉玄呻吟著道:“哪位兄弟如此情深義重?謝了、謝了”

“莫開口,把氣喘勻。”背著他的人平靜地回答。跑了兩三裏,劉玄自己恢複了些氣力,才發覺背著他的人,所戴兜鑾卻是將官樣式,便掙紮要下來。冉閔笑道:“你再休息一陣,莫急,沙場上刀槍無眼,若是哪個弟兄受了傷,你記得也背上他便好了。”

又跑了二裏地,劉玄實在感覺不好意思,一個勁地說自己有力氣了。冉閔才放他下來,招呼著他向前,對他道:“我等漢軍,無馬,皆是步卒。你若跟不上同什兄弟,沙場上,進退之間,便是拖累了袍澤。”

待得冉閔上馬遠去,劉玄才喘息著問邊上黑著臉的麻皮:“蔣隊率,你看這將官,便比你好講話許多”還沒等麻皮發作他,邊上就有袍澤給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廝也太不要臉了,方才背你可知是誰?”

“誰?難不成是修武侯嗎?”

蔣幹往他頭盔上拍了一巴掌罵道:“正是!”

劉玄這種俠客出身,最愛的便是臉麵,當下一張俊臉漲得豬肝一般顏色。過了半晌方自道:“當為將軍效死!”此時他又有些喘不上氣了,但這次他咬牙死死地跟上,邊上兄弟也拖扶著他,他便不敢落下了。

風裏漸漸的多了一些悶熱之氣,不覺建武三年已過去了好幾個月。無數隻腳踏在泥濘的道路上,這一路軍隊還沒過完,方才被夏雨濕潤的路麵,那些泥濘已被踏得幹實。沉悶的行軍,累得已沒力氣閑聊的軍漢,一隊又一隊經過。

都是打著“趙”字旗的軍隊,胡人倒是輕鬆很多。他們騎著戰馬,邊上還牽著備用的馬匹,不時吆喝著,策馬從步卒身旁呼嘯而過。那些被強征入伍,胡亂套上征衣、塞把長矛在手裏就算士卒的軍漢,哪裏躲避得及?不時總有被馬踏傷、踩殘發出慘號的,胡人便如聽見世上最為美好的曲章,開懷地大笑起來。

“操吳戈兮被犀甲!”遠處行來的一隊漢軍,齊聲放歌。鐵血男兒豪壯的歌聲,鏘鏗有聲平添了幾分威武,又如鼓點一般,使得千百人的腳步絲毫不亂向前邁進,那腳步聲直有踏平山陵為坦途之勢,教聽者無不動容。

這卻教眾多胡人生出了不滿,隻覺這隊漢軍煞是可恨。晉人,便是任胡人魚肉欺淩的東西,偏偏要在這裏做雄壯威武之狀,怎地不使這些騎於馬上的趙朝“國人”生厭?當下有胡人將領教手下小帥:“教訓一下就好,畢竟攻棘城還要指望他們蟻附”

蟻附,就是如螞蟻一樣,攀在城牆向上攻擊,直接承受守軍的長箭、沸油、石木、刀兵。一塊擂石下,往往就碾死一大片,如螞蟻一般。死了一批人,自然又輪著另一批人如蟻附於城牆,繼續向上攻擊。蟻附的軍隊,傷亡是攻城戰中極為慘重的。

三五十騎胡人衝那將領應了一聲,便嘻笑著,調轉馬頭衝向那隊漢軍。

“車錯轂兮短兵接!”那隊漢軍並沒有因此驚亂,他們踏歌而行,從容不迫。便是前方是懸崖,也不能讓他們停下來。胡騎所經之地,那些狼狽的步卒紛紛退讓,很快他們就離這隊漢軍不過二百步了。

“停!”那隊漢軍歌聲一停,步伐也停了下。

胡人們呼呼一聲,奔跑中錯開隊列,鐵蹄“踏踏”聲響,便這麽直壓著衝了過去。前邊經過的步卒,都紛紛歎息著步卒的無奈。他們都是方才受了那些騎兵的汙辱,卻又無計可施。看來這隊漢軍,若隻是被胡人撞個死傷三五十人,大約還算好的了。

隻聽那隊漢軍有人下令道:“第一率,陣列!”五十漢軍立時展開成五列,每列十人已將不過六步寬的路麵橫截。

隻有麵對過戰馬衝鋒的人,才能明白,那幾百斤的龐然大物,以如此飛快的速度並排向自己壓過來的可怕。那是一種足以摧毀抵抗心理,讓人隻想扔下手中所有的東西——不論刀槍還是盾牌,當麵對騎兵衝鋒時,身為步卒便會發現,手中所有的東西都不足以挽救自己的性命。

這便是騎兵與步兵的差別。

所以就算五列漢軍陣列於前,胡人騎兵也毫無驚色,隻要再迫近些,或者三十步,或者五十步,馬上就讓他們崩潰,就可以欣賞到這些無用的晉人狼狽逃竄的身影,方才教他們明白“國人”的強悍。

這時那陣列的漢軍,隻聽戰鼓突兀響起來,第一列軍士沉下腰馬,長矛尾錐頓入地麵,後排軍士有條不紊將手中長矛於同伴肩上架出。瞬間那些胡騎便發覺前方多了一堵矛牆!已經隻有五十步了,為何這些晉人還不跑?

開始有胡人擔心起來,一會兒衝得近了,漢軍才潰逃,戰馬刹不住踩將上去,怕是踏死這五十人都停不下來。若是弄得多了,惹得周圍其他部的步卒喪膽也一並潰逃,卻也不太好交代。但這時調轉馬頭已然來不及了,與其使戰馬受傷,不如讓這些晉人為他們的呆笨付出點代價好了。

戰馬迅奔,二十步,彈指已逝。

隻有三十步了,那些漢軍居然還沒逃!胡人們突然發覺不對漢軍陣後,鼓如雷!

“轟隆”的撞擊聲響隨著雙方接觸而不住地響起。

長矛入肉聲,夾雜在胡人的悲淒號叫和戰馬痛苦的長嘶之中,格外的清楚。

在那胡人慘叫聲裏,卻又聽著漢軍陣後令聲響起:“後隊第一什,欘!放!”

弓弦聲撕裂了空氣,十支羽箭整齊地射在五十步開外。

那看見手下非傷則死的慘況,正領大隊奔來的胡人將領,連忙揚手示意放緩些速度。

“後隊第二什,放!”

又一排白羽射在方才那第一排箭前麵十步處。

“後隊第三什,放!”

弓弦聲響得那些胡人騎兵心寒。那三排從五十步處起、間距十步的白羽,使得他們隻能停步於七十步開外,看著自己的同伴在那裏慘號碾轉。

“後隊,俘敵;前隊,清點傷亡。”漢軍陣後令旗招展,又有傳令兵大聲傳遞著命令。便有幾十名漢軍手持長刀從第一率行列中閃身出來,那些串在長矛上的胡人,不論是否還有聲息,全被一刀抹了喉;後麵那些撞上自己同伴、勒馬轉向不及摔下來斷了腿在呻吟的,紛紛被反剪四肢綁了起來。

“前隊重傷五人、輕傷二十七人!”

“後隊俘敵二十一人!”

胡騎的將領冷冷看著對麵軍陣,對方軍陣的確不容小覷,步卒對騎兵,居然能有這樣的戰績!但這時卻聽漢軍陣後傳令兵扯著嗓子喝道:“殺五人為重傷兄弟報仇,其他十六人,易駿馬十六匹!”那胡將氣得怒發衝冠,狂吼道:“豎子敢爾!主將是誰?孫伏都在此,滾出來見我!”

“不換,就殺了。”漢軍陣列一變,一騎緩緩行將出來,身著獸口吞肩明光鎧,手綽鉤戟,臉上平靜如水卻正是遊擊將軍冉閔,“再開口,連你也殺了。”他雙眼一瞪,遠在七十步外的孫伏都隻覺心中一寒。傳聞中,冉閔斬那樓奇如反掌,他不知道傳言有幾成是真,也不知道冉閔是否真能殺他,但他真的怕了。因為那邊五個手下,已被砍下頭顱。

“換”孫伏都無奈地擠出這個字。

日正初升,有胡人血溢於野,有戰歌壯烈高放:“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那金烏便在歌聲向中天騰升,終將照得光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