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蘇武難免牧胡羊 關羽亦有捉放曹

那個清靜的小院,已被膻腥的氣味包圍。盡管遷居到此的萬落,那些胡人都受了叮囑不得打擾小院內的晉人。但胡人牧馬的吆喝、閑來向天的高歌、胡婦粗蠻的叫嚷,都使得這個小院落變成了島嶼。或者這不單單是石虎要把無名老者作為控製冉閔的人質,更是他作為趙國的統治者,對於這不肯歸從自己的老者的一種嘲弄:小院門外,便是胡土。

某日老者在院外讀書,見著有匹驚馬狂奔,衝向兩名胡人的孩童,老者一掌拍死了驚馬,使得那些胡人對他極為恭敬,認為他是少有的勇士。但事實上老者年事已高,阿彩知道老師的身體,已一天不如一天。

幾年前,也便是阿彩方才被冉閔救下那年月,她見過老師單手掣奔牛,而牛不傷。

他那天拍死驚馬,用的是左手。他那隻可以讓奔牛停下且恰好控製住力道的右手,近來常常不經意地顫抖。有一次阿彩見老師的右手,連一碗湯都持不住了,灑得襟上、桌上、地上四處都是。

“老夫恐怕時日無多了。”老者安詳地跪坐在案前,對正在煎茶的阿彩道,“不須安慰於我,老夫心中有數,趁此時尚清醒,一些事體與你交代清楚。”阿彩聽著,淚水便止不住的滲了出來。自她拜老者為師,學了許多本事不說,日常之中,這老者也待她與親生女兒無異。此時聽老者自己說出不久於世的話,人非鐵石,焉能不悲從中來?

老者說著說著,漸漸地垂下頭去,阿彩嚇得便要痛哭起來。幸好仔細聽去,有微微鼾聲傳來,才知是老人精力不濟打了個盹。過了半晌,老者醒了過來,睜眼看見阿彩雙眼通紅,笑道:“倒不至於現時便死,不必如此慌張。”

“老夫擔心永曾、擔心安石、擔心你這小丫頭。”老者想了良久,卻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搖頭道,“罷了,老夫傳與你許多雜學,不求你立時融會貫通,隻使你先行記下來,隻因不論永曾、安石,怕是無閑去為老夫尋個傳人了他日若有什麽不如意處,切切記得,若未將所學傳與良才,不得輕生。”

“這、這從何說起?”阿彩極為愕然。

老者拈須不語,似乎在推敲什麽,過了良久,才對阿彩道:“若你答應,幫老夫完此心願,便許老夫一諾吧。”阿彩雖然不知所措,但她稟性善良,聽得這老師如同交代後事的語調,哪裏能夠拒絕?

當下便對天咒誓:“蒼天在上,奴陳彩,不論曆經何事,若未尋得良才,將老師一生所學傳授下去,絕不輕生。若有違背”

“好了。”老者打斷她的話,不讓其說出什麽生生世世不得輪回之類的,對她慈祥地說道,“一諾便是,何必與無知之人一般,教鬼神作證?一諾足哉!”說罷便遣阿彩自去練習劍擊之技,畢竟要在這亂世生存下去,總得有點自保的本領。

趙軍的鐵蹄踏上朔方的草原時,草已漸黃。眾將擁簇之中的太子石宣很有些誌得意滿,秋風將他鮮紅的披風鼓得獵獵作響,看上去也頗有幾分雄姿。他望著那綿延不絕的隊伍,隻覺朔方之征,便是揚名之程。

“棘奴,在想什麽?”石宣叫住了邊上沉默不言的冉閔,問他道,“聽你許諾並肩作戰的部下,說要去娶他那仰慕你的姐姐?”冉閔抬起頭,淡淡地應了一聲,若是似非。可以說是對太子石宣頗為不敬,這便讓石宣身邊的許多部將不快了。

最為火爆的便是曾在冉閔手上吃過虧的孫伏都,揚鞭怒喝道:“上下有別,太子動問,安能如何傲踞!你是欺”他沒有說完,便被石宣伸手止住了。石宣使左右離開三十步,隻留下冉閔在旁。

盡管冉閔那蒼白的臉色,憑誰都看得出虛弱的他離痊愈還早。但他筆直的腰身,總仍如一柄劍。使人想起那在被他陣斬的敵將、棘城城頭的勇武身姿、斬了趙軍三萬餘首級的慕容恪率數千精騎不敢相犯的黑甲軍“殿下!”身為東宮心腹牟皮也在邊上想進言勸阻太子這麽做,他們覺得讓冉閔和太子在一起,絕對是個極為危險的狀態,哪怕石宣也是能征善戰的將領出身。但石宣臉色一冷,部下知道再勸下去,就是不識顏色了,於是連忙領命撤開。

石宣沒有開口隻是望著冉閔,往往這種場景之中,身為臣下,必定會受寵若驚。但從這騎在朱龍馬上平靜的男人身上,石宣找不出對方哪怕一縷眼神的變化。於是他笑了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冉閔,示意他拆開看看。

這是泥封印鑒完好的信,也就是說,石宣自己也沒有看過。東漢以前的書信,用兩片鯉魚狀木板夾文書簡牘,然後再加緘——也就是繩子,並用泥糊於打結處,再加印泥上。自漢末以來,因紙張普及,已不是跟從前這樣麻煩了。

但這封信,雖是用上麵繪著鯉魚的兩片厚實藍紙封裝,但仍是加了緘,並封泥加印。

冉閔接過手來,翻覆著看了,信封上落款是姚弋仲。他有點奇怪,為什麽石宣要把這封信交給自己?但反正石宣要他看,他倒也不矯情,便捏碎封泥,解開繩子取出來看。饒他素來平靜,一看之下,也是臉色一變。

他望向石宣,後者笑道:“看完了?”看得冉閔點了點頭,石宣取過信來,將有字一麵對折再對折,然後將它撕碎了,招手示意一名親衛過來,對他道,“把它吞了。”那名親衛也不含糊,將那把破紙塞入嘴一陣好嚼,取水喝了,直接吞了下去,張開嘴巴向石宣示意。石宣笑著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熊腰虎背一身彪悍之氣的親衛,連忙答道:“稟殿下,小的梁犢。”

石宣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先退去。

“遷北中郎將,又徙蘭陵公。手下呢?還是那三四千漢軍;封地呢?仍是回不去。”石宣似是極為冉閔不平,冷笑道:“這朔方之行,明明有傷在身,卻還要你隨行出征。這二萬步騎可不比圍棘城的數十萬大軍,可謂人人精銳。多你那三千漢軍營不多,少三千漢軍營,卻也不少”

冉閔仍是沒有開口,但他的神色,還是稍為溫和一些。

“老羌頭私下與親舊相聚,說起棘城相救,無半分感激之情,反而抱怨有人藏匿軍力,使他五百部曲皆亡他說什麽,你知道便好,孤不想知道。”石宣說著拍了拍冉閔的肩膀,笑道,“棘奴,你須知,畢竟趙國還是天王做主,孤也做不了許多事此次入朔方,或為你部配齊良馬,如何?”

冉閔點了點頭,石宣也不惱,仍是滿臉笑意,“如此,便勞煩棘奴領漢軍營,監後軍,以防鮮卑突襲輜重。如何?”這便是再次析出善意了,輜重部隊有許多油水倒也罷了,趙國精銳步騎,輜重所部自然不會缺少備用盔甲,對於連統一甲胄都配不齊的冉閔所部,無疑是個人情。

“閔領命。”這回總算有點反應。

待得石宣喚了諸將過來,宣布由冉閔任輜重部監軍,眾將無不驚愕,這可不是叫冉閔去充做輜重頭兒,而是領著漢軍營監督——都是打老了仗的,豈不知是明明白白的肥缺?冉閔卻也不見悲喜,當下便自領了漢軍營往後軍去了不提。

待得其他將領自回各部,東宮長上楊柸急急問道:“殿下,何必對”

“你們不懂。”石宣止住了楊柸等一幹親信將要問出口來的疑惑,他知道冉閔也是活於動蕩之中,無論是盔甲還是戰馬,冉閔都不可能拒絕。而依冉閔的性格,不會否認這個人情。現時他的弟弟石韜也很得石虎的喜愛,若是他日石虎傳位有什麽變故,他相信冉閔必定要還他這個人情,所以他一點也沒有心疼,反而笑道:“孤把要害他的人,賣了給他。又許了他,征平朔方,予其良馬三千,又再使漢軍營督後軍。甚至,還暗示他,若是孤能做主,便允許他擴張軍力,並使其得以回封地蘭陵,你們可知道,他回複什麽?”

楊柸、牟皮、牟成等人聽著太子給冉閔開的條件,不由都張大了嘴巴,半晌合不上來,回過神來方才道:“殿下,雖說蘭陵公勇武,但這等條件換得效忠,卻也太過了吧?”“橫豎不過三千人,殿下,雖是如此重恩之下,必得其效死相報,又能起什麽用?”

石宣笑了起來,對手下道:“故之說,爾等不懂。棘奴回複了孤三字。”

“‘願效死’嗎?卻也是應有之義啊!”

“嗬嗬,他說:‘閔領命’”石宣說罷,一斂笑意,石宣清楚自己的品行,雖不似廢太子石邃那麽瘋癲。但在晉人心目之中,也絕對和好人兩字沾不上邊。石邃之死盡管表麵上看,是其取死有道,又是石虎乾綱獨斷;但石宣雖無實據,卻隱約覺得,其中冉閔或者有所插手。故之,他絕不想和冉閔起衝突,對那些手下道,“於孤而言,有此三字足哉。爾等此行,切莫去尋棘奴的不是。孤自有打算!可都聽明白了?”心腹親信連忙應下。

護衛輜重原來就已安排有部隊去做這事,所謂監後軍,本就是個閑差。但冉閔所部並不因為不在棘城下,就有所倦怠;也不因監督後軍,便稍覺鬆懈。那些軍士仍是那身參差不齊的黑甲,閑來便用一小塊鹿皮、牛皮打磨抹拭得光潔。一停下來,哪怕傍晚紮營,天明起行,也要外布鹿角拒馬、內將輜重大車再圍成圓陣他們倒是做得理所當然,可憐輜重部本就是征發來的民夫——便是護衛輜重的軍士,也不過是上過沙場活下來的老卒,若論廝殺倒是敢拚命,但要如這黑甲軍一般,卻真是極為折磨。

開始兩日,那護衛輜重的部隊,眼紅冉閔所部白得的肥缺,起了比較的心:黑甲軍無論做什麽舉止,那些老卒便也紛紛仿效。結果第三日便不再折騰了,按他們閑聊時說起:“那些黑人兒,便是放個屁,大約都要一什人整齊劃一”“入他娘的,這是沙場的廝殺漢,還是宮裏的執金吾?”“俺卻聽說,那公子閔,幼時跟異人學得法術,把手下的魂魄收到一個紫金葫蘆之中,念了咒,教前便前,教後便後那些黑甲兵都是沒神智的傀儡,自然不知道疲累”

卻又有人說:“莫胡說,公子閔是個好人,不要無故汙人名聲!那些黑甲兵也要吃喝拉撒,怎能是傀儡?按俺說,怕是和雜耍班子那些把戲一般,隻是個花架子!”眾人聽了紛紛稱是,隻覺便是此理。

但那些搬運輜重的民夫,卻就怨聲載道了。

某日深夜,鮮卑人來偷營,毫無準備的護衛軍士已被突破,眼看便要殺入輜重部來,那些民夫嚇得抱頭鼠竄。幸得冉閔所部崗哨齊備,從容迎擊,幾輪箭射住了鮮卑人的攻勢。對方原是輕騎偷襲,見無機可乘,便也隻好退去。

自此,那些民夫為了自家性命,倒也便咬牙由黑甲軍士折騰。

“永曾兄,那夜鮮卑人在十裏外,營中哨衛已來回報,為何不通傳給護衛輜重那些兵卒?”張溫過了幾日,終於忍耐不住,開口來問冉閔。

冉閔過了良久,才開口道:“北地晉人還有許多嗎?”胡人入北地,便以屠殺晉人為樂,此時哪裏還有許多晉人?張溫搖了搖頭,卻不知道冉閔所指何事。隻聽他又問道:“這輜重民夫,多是強健壯士,有幾成是晉人?”羯胡大多是不事生產勞作的,這輜重民夫,自然都是晉人居多。

此言一出,張溫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兵源嗎?若征胡人為軍,他日舉事,如何能保得上下一心?隻有晉人,受盡了欺淩、看盡了同胞的慘死,殺胡之心方自堅毅。當下張溫也不問了,匆匆自去吩咐部屬:教那些什長、伍長,暗中挑選輜重部的民夫,若是可用便閑來開導幾番,教他自來投軍。至於輜重部名錄裏,尋機報個猝死之類便是。反正在胡人的心裏,尋常晉人百姓和螻蟻也無甚區別。

這太子石宣所率二萬精銳,糧草充足,甲堅刀利,一路殺過去,不數日已過了東部都尉,前軍便有捷報傳來;又去到西部都尉地界,傳報殺潰鮮卑軍隊數萬人,虜得牛羊無數;一路高歌進發到漢時朔方郡治舊址朔方縣左近,臨近沙漠失卻鮮卑人蹤影,方才駐紮下來。

石宣倒是謹慎,開始軍中探子回報往青鹽澤、金連鹽澤方向遁去,他不敢輕斷,尋了當地百姓詢問鮮卑軍馬去向,又再派哨探偵尋。過了數日,哨探回報,果然南麵是疑兵,應是向中部都尉方向遁走。

於是趙軍整頓之後,便又趕殺過去。但入得中部都尉地界,前鋒便被鮮卑人突襲。石宣得報,便著楊柸領了二千精銳騎軍前去支援。誰知道殺退鮮卑人之後,領軍的楊柸貪功,將前鋒餘部整並了,約莫四千人馬,一路追擊下去。

結果石宣等了半晌,方見楊柸使人來報,說是四千人馬追殺鮮卑人去了,誓要斬草除根雲雲。邊上孫伏都方一聽聞,已失聲道:“那鮮卑人可是騎著駱駝?”報信軍士說道不知是否什麽駱駝,那鮮卑人騎的是駝背馬。孫伏都聽得,一時連在太子跟前的顧忌都忘記了,一拍大腿歎道:“休哉!”

卻便聽四麵牛角聲響,中軍前後左右皆已發現敵蹤。

石宣連忙將兜鑾戴上,分派諸將,速速各領所部迎敵。

一出帥帳,便見遠處煙塵滾滾,無數鮮卑軍馬從四麵八方殺將過來,本來此地便近沙漠,萬馬奔騰之下立時黃沙滾滾,全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敵人!石宣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也是沙場上勝過、敗過的人物,心中也不慌亂,立馬教親兵去各營軍伍傳令,隻管合作一股,展開陣形向前鋒所在方向殺去。他是料定鮮卑人虛張聲勢,這中軍有萬餘馬步精銳,與前鋒四五千精騎合作一處,絕不是鮮卑人能敵得過的。

漫天沙塵之中,張口便是滿嘴黃沙。一時間連喝殺聲都不聞,隻聽著轟隆馬蹄不絕,不時有慘叫傳出,亦不知是鮮卑人還是羯胡,廝殺軍士連旗幟也看不分明,隻知道策馬向前狂奔,提刀胡亂斫砍,不知有多少鮮卑人、趙軍自傷於袍澤手中石宣也是驍勇,領著數千部曲親衛左衝右突,殺到日西斜時,終於衝出重圍。去到一塊小綠洲處,清點人馬,還有七千餘騎。這時又見身後煙塵卷起,石宣下令全軍箭上弦,又教傳令兵吹起牛角號令來者緩速——若對方不明鼓角便不是趙軍了。那麽至少一陣箭雨,也要先將對方射殘了再拚殺。但見對麵沙塵稍滯,當前一騎碎步脫出沙塵,卻是趙軍盔甲樣式。接著那軍旗也顯了出來,卻是孫伏都所部,約有二千餘騎,至於步卒,皆已在廝殺中失散。

兩軍合在一處,孫伏都聽得石宣要去尋前鋒精騎,不禁苦笑道:“殿下,前鋒此時尚無消息,想來已是凶多吉少了!”隻因那鮮卑人是駱駝騎兵,沙漠中生存能力要比普通馬軍強許多倍。那楊柸領著前鋒追去,到現在都沒回報,想來已被那鮮卑人誘入南方沙漠迷失了方向,別提殺敵,恐連尋得路出來都難。

“如此?該當如何?”石宣一時也是束手無計了,後有追兵,前無去路。這近萬人馬便困在這小小綠洲上,進退不得了。一時半刻倒還能支撐,若是去到明日,人吃馬嚼,糧食草料從何而來?

這時有斥候便見遠處數百步外煙塵又起,持起牛角吹出約定長短號令,對方卻不曾緩下馬速,片刻已離這綠洲不到二百步。趙軍早已搭起箭來,隻等入了射程,便是一陣箭雨澆過去,卻聽黃沙裏有尖銳笛聲響起,那來犯騎兵裹在黃沙裏便折向西南去。

畢竟快速奔馳之中,絕不可以即時轉向,必定是要兜著一條弧線來改變方向。終於沙塵之中,隱約看見有人馬轉向時,奔馳著的騎兵越入趙軍射程,於是數陣箭雨射了過去,堪堪在那對麵沙塵離此百餘步時落下,盡管已是騎弓射程極限,但幾波箭雨合共數千羽箭,夾雜在馬蹄聲裏仍是傳來了幾聲慘叫。

邊上有將領見敵人遁走,便欲領軍去追,卻被孫伏都和石宣異口同聲止住:“且慢!”

片刻那塵埃落定,便見西南方一團黃沙滾滾而去,看來似有二千餘騎規模,繞過西南麵一處巨大的沙丘,便失了蹤影。而離這綠洲百步左右,有四五名用氈布蒙著頭臉、隻露出眼睛的鮮卑騎兵倒在那裏,幾隻駱駝也身中十數箭橫在黃沙上抽搐。

石宣教軍士去把那敵軍拖來,卻隻有一個幾箭都沒射中要害的倒還活著,其他都已死絕了。石宣臉色極不好看冷著臉下了馬,行到那個鮮卑人麵前,握著對方身上的箭杆,用鮮卑語問道:“你們有多少人?紮營在什麽地方?”那鮮卑人惡狠狠呸了一聲,一口血痰噴在石宣臉上。

“惹怒孤王,以求速死嗎?”石宣冷笑著道,“你若老實說出來,倒是可以給你個痛快,否則的話”他說著捏著箭杆往外慢慢地扯出來幾分,那箭簇上是有倒鉤的,這麽一扯就是鉤扯著骨肉,疼得那個鮮卑人如脫水的魚,死命咬著牙,臉上肌肉不住顫動。

石宣怪笑著,全無與冉閔對答的從容風範,隻把那箭慢慢地扭轉了半圈。那個鮮卑人痛得全身弓曲著,咬崩了兩顆牙齒。若不兩個趙軍兵卒死死架著他,早就癱軟在地了。孫伏都在邊上看得暗暗心驚,這太子與廢太子果然是兄弟,折磨人真是極有天賦,隨手施為便使人心寒膽戰。

卻見石宣屈指往那箭杆上一彈,箭杆一顫,插在骨肉裏箭頭鋒簇便在內裏割肉磨骨,這回那個鮮卑人直接兩眼一翻,昏死過去。石宣若無其事地吩咐道:“沙漠食水金貴,用尿澆醒他。”

那鮮卑人被弄醒過來,卻見自己身上三處箭創,箭杆上套著弓弦。石宣用力一彈弓弦,那鮮卑人立時又再次昏死過去,再被弄醒,卻聽石宣居然道:“宮商角羽不合調,這弦還要再調,你且忍忍”說著把一處箭杆慢慢往裏壓去,那鮮卑人痛得眼眶崩裂,隻恨不得立時死去,石宣又一彈弓弦,這回那鮮卑人再也忍耐不住,高聲慘號,如殘狼嚎月。

“這調倒是對了。”石宣點點頭對那鮮卑人說,“孤於音律雖不擅長,卻也能奏得幾個小曲,你且想聽幾曲?”說罷手倒按在弓弦上。那鮮卑人眼中大露恐懼神色,連連搖頭,口齒不清地道,“停、停下,我說、說便是乞賜口水喝”

石宣教人喂了他兩口水,那鮮卑人終於有點活氣,喘息著道:“先前攻擊前鋒的,有八千騎攻擊中軍的有萬五騎方才折往西南的,有二千騎便紮在臨戎左近”石宣與孫伏都沉呤片刻,都暗暗點了點頭,他們都是宿將,望著煙塵便能大約估計出對方是騎是步,兵力規模。此時訊問出來的消息,大致也是吻合。

“臨戎左近嗎,倒也不遠。”石宣與孫伏都叫親兵拿出行軍地圖,鋪開看了。突然聽得一聲慘叫,回頭望去,卻是那鮮卑人趁著身邊趙軍不備,掙脫開來,拔出身上長箭,狠狠紮入自己心窩,立時死得通透。

石宣也不去理會他,隻是對親衛吩咐道:“扔遠些。”大約是怕在附近腐臭了,氣味難聞。而對於這個給了他情報的鮮卑人,他全沒半分關心。似乎這鮮卑人的母親懷胎十月,將他生出來,活了這幾十年,便是專門為了來給他折磨一番,然後就應該死掉一般。

眼看太子石宣便欲上馬,孫伏都顧不著君臣有別了,一把拉住他道:“殿下,還是等蘭陵公率領後軍前來會合,再一路碾殺過去”中軍方一遇襲,孫伏都便派了一隊精騎護著兩個心腹去聯絡後軍了。他有十數親衛是左近的朔方廣牧縣人,能說各族言語,便是亂軍之中,用厚氈裹了頭臉,喊著鮮卑話,隻要不太倒黴,應能見到冉閔。

石宣笑了起來,對孫伏都道:“若是老將軍擔心蘭陵公失了大軍行蹤,便再派人去報信便是。”孫伏都鬆了一口氣,雖然他與冉閔有隙,但在沙場之上,卻顧不了私怨。當下連忙又安排了幾名祖籍廣牧的親信,使他們直接剝了那幾個死去鮮卑人的服裝套在外麵,急急辨了方向,自去聯絡冉閔不提。

卻便聽石宣認鐙上馬,對親衛道:“兵發臨戎!”

孫伏都大驚,連忙扯著石宣的馬頭勸他等冉閔來了再說。石宣心中卻不願等,隻因好不容易使得冉閔欠他一個人情,如是冉閔來出力,豈不便還了他這個情?他身為太子,看的是石虎的位子,這個才是關鍵。而身邊合了孫伏都的軍馬,還有萬餘精銳騎軍,料想踏平臨戎,應是手到擒來。鮮卑人便是再來偷襲,這左右都是一人兩馬、三馬的精騎,就是不能戰,也走得脫身的。

主意已定,哪裏理會孫伏都的勸阻?萬餘騎軍便一路向臨戎進發而去。

後軍除了輜重,還有一些輕傷兵員。那孫伏都第一拔信使來報,冉閔便喚了張溫、周成、蘇彥一眾人等來議事。對於是否去救援石宣,眾人卻是起了爭執。石宣絕不是什麽好人,可以說石勒以後,這個趙國的君主或儲君,就沒有出過什麽好人。

“兩害相權,取其輕。”周成認為,石宣沒有石邃那麽癲狂,加之對於冉閔所部又頗有照拂。也許支持他,比之選擇石韜更好一些。因為石韜勞民傷財更為嚴重些,喜歡高樓華廈[1]之類。再說鮮卑人滅了石宣前鋒和中軍,這後軍也是獨木難支的但蘇彥、張溫卻不以為然,他們都認為狄夷之有君,不若諸夏之無。最好石宣、石韜都死掉,把石家一個個排著砍頭,絕對沒有一個是殺錯的。這等樣人,豈能因著私恩而去救援於他?並且前鋒失了音信,鮮卑人還有餘力包圍攻擊中軍,後軍除了輜重、傷員,其餘也都不是什麽精銳——或者對於其他部隊也算不錯的軍士,但相較於石宣所領中軍與前鋒,卻便是老弱了。後軍添上去,便能救得了中軍?何必為這胡人,拿自家性命去冒險!黑甲軍中的軍侯、軍司馬多是由冉閔之前那些生死夥伴擔當,大數都是立誌恢複強漢的,自然是支持張溫、蘇彥者居多。

冉閔一時也難取舍,說將起來,朔言之行,石宣一路以來對冉閔而言,實無什麽可指責之處。但要說石家不善,數將起來,那可就是真的罄竹難書了。到底援與不援?真是難以決斷。卻見還了俗的小沙彌沙摩陀羅,允當親兵候有帳內,此時在邊上聽眾將爭論,聽得極為入神。冉閔不禁笑道:“如何?你以為該不該去救援?”

沙摩陀羅一介小童,哪有什麽主張?隻是覺得眾人爭辯頗為有趣,此時見冉閔問他,搜腸刮肚不知如何做答。他被佛圖澄收養這些年間,學來背去盡是滿腦子的佛家經文,過了半晌,隻擠出一句:“今日因,明日果。”

說者無心,隻為應景。冉閔一聽之下,卻覺心中有所明悟,沉思良久,起身對眾人道:“石宣不善,但畢竟於某等無虧。今日尋得借口不報此恩,易也;他日若到必須不能瓦全之時,或再尋個借口,想來也不難!要絕來日心誌魔障,今日便還了他這個人情!此去凶險,不願共行者,便好生護衛輜重便是。”

帳中眾人豈有使冉閔獨往之理?這便是平日操練的結果了,一旦做了決斷,便上下一心。正欲使人去喚那信使來仔細詢問,外間卻又有士兵來報,說孫伏都又派了一撥人來報信。

冉閔教軍士領那信使進來,聽了稟報,卻是眉頭緊皺不展。那兩名信使本是孫伏都親衛,之前趙軍征棘城時,路上與冉閔所部的衝突他們都很清楚。當下便有一名信使脫盔卸甲,冉閔正在推敲戰局之中,無心關顧他的動作;邊上黑甲軍的軍侯、軍司馬,那信使入得帳來,早就解了刀的,也不擔心他暴起傷人。見著的,大都以為他是狂奔傳信,一路至此極為燥熱難耐,都是沙場漢子,便也不去說他。

隻見那信使赤了上身,推開一臉愕然的同伴站了出來,高聲道:“公爺!列位將軍!小的去棘城路上,曾犯了貴部軍威”他吞了一口唾沫,似乎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定,半晌,開口道,“還請哪位借把刀來,小的便在這裏活剮了自個給諸位賠個不是!或是哪位不怕髒了手的,盡管上來施為便是!但請公爺發兵,去救我家將軍!”

另外那位信使聽了,也跟著去盔卸甲,褪去征衣上前一步,與那同伴道:“一起殺人一起喝酒,爺便比你這廝孬種嗎?”坦胸露懷對那帳中諸人道,“都他娘吃的是行伍飯,兄弟也不怕丟人,俺怕疼,若哪位能給個痛快,下輩子請哥哥喝酒!”

本在苦思的冉閔,被這兩個大嗓門一攪和,早就抬頭來了。看著他們抬頭挺胸戳在那裏,冉閔卻覺心中如打開一扇門也似,那糾結的眉頭立時展開,對那兩名信使道:“胡鬧!馬三、趙五,你們兩個我知道的。雖和羯胡混在一起,卻不作惡的。不可在某營盤裏作踐自己,趕快穿起衣服來。”那兩人是懷了死誌的,真個上去捅他兩刀,絕不會服軟。但被冉閔溫聲這麽說了幾句,卻訕訕地退了下去撿起征衣來。

以前廢太子石邃仍主東宮時,冉閔向來不假顏色;現時對著石宣,任他如何和善,冉閔也是冷眼相待;便是那敢對石虎直稱“汝”的姚弋仲,也不能讓冉閔退讓半分,更別提孫伏都、劉銖之流了。

但對這兩名軍中小卒,他卻不嫌其煩地與他們解說:“這裏輜重糧草,總要有人看顧。對嗎?”那兩名信使聽了也是點頭,現時鮮卑人向趙軍下手,若又失了輜重,那便隻能求速勝了,而這個大漠附近,鮮卑人卻是地頭蛇,要尋出他們的主力決戰,談何容易!至於原先安派給輜重部做護衛的部隊都是吃行伍飯的,這個自不用廢話。

卻聽冉閔又說道:“若說能抽得出身,爾等且看,也就某與蘇軍侯了”說著他指著蘇彥和自己,笑道,“兩個癆病鬼,難不成指望某等提戟跨馬,衝鋒陷陣?”蘇彥是被廢太子石邃囚禁日久,傷了元氣,沉屙難愈說的便是這一類,直至現時仍是臉色蒼白、咳嗽不絕;冉閔的模樣,比蘇彥似乎還更差些,明顯是新傷未痊,盡管他的腰仍如劍筆直。

那兩名信使臉上愁苦之色大盛,對望了一眼,衝著冉閔一揖,決絕地道:“公爺有公爺的難處,小的現在也明白!難得公爺看得起小人,將事體講得通透,我等若是糾纏不去,卻是下作的孬漢了。列位就此別過,小的們便回去與將軍共死!”

“且慢。”冉閔叫住他們,笑道,“雖無陷陣之力,尚有帷幄之算,某說過不去援救嗎?爾等稍安莫燥,此去還指望你們老馬識途”

聞言之下,不單那兩名信使摸不著頭腦,便是蘇彥與張溫也感大奇:那鮮卑人用計把前鋒引入大漠,又以十麵包圍之勢,突擊趙兵中軍。漢軍營就算現時配了馬,攏共也就這三四千人,何況又不是有馬就能算做是騎兵!帷幄之間再如何多算,又憑什麽決勝大漠?憑什麽去救援孫伏都等人?

冉閔信步行出帳外,平靜環視著忙碌但不慌亂的部下。這不是他爭霸的本錢,這是他的責任。他們信任他,服從於他,而冉閔,毫無疑問,就有責任去實現他承諾過的事:攢積了足夠的力量,晉人,或者說漢人的咆哮,必要在北地發起!

若是關雲長早早還了曹操的情義,也許就不用上演捉放曹的戲碼或者蜀漢的天空便能寬廣上幾分誰知道呢?汗青之上,從不允許假設,所以冉閔也不準備留等以後,類如華容道的處景時,為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