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避亂何處是桃源 憐子如何不丈夫

蘭陵郡裏幾個月前開了一間車馬鋪,三個殘疾的後生張羅著幾匹駑馬,做些瑣碎活計營生。幫東家運些貨物、替西家犁幾畝田;又有誰要推磨的、擔擔抬抬的,也可以喚他們來幫手。別看少個胳臂缺個腿,都有一把好氣力。

這日又得了個活計,卻是有戶人家要宴客,請這車馬鋪的後生去殺豬。雖說沒有錢,但這主家還是請他們幾個吃了兩杯酒,走時還能把豬腸之類的下水,兜在竹筍殼裏,尋了草繩綁好讓他們帶走。

幾個後生沾了酒,便有點放形了。行在街上,說笑著便唱起曲子,裝了一截木樁子代替左腿的劉五,也不見平日裏半死不活的吊死鬼臉,一蹦一蹦地嚷道:“小爺先去前方查探,片刻便當來報!”那樁木腿絆在石板路麵的縫隙裏,差點摔了個跟鬥,邊上的孩童都看著紛紛笑了起來。

這一絆,劉五就站立不穩了,踉蹌之間撞著路中緩行的馬車。

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頗為神駿,低嘶了一聲便停住了。倒是那趕車的羯胡被顛了一下,差點從車駕上摔下來。那羯胡車夫坐穩了身子,便揚起鞭子罵道:“找死!”一鞭子就甩了下來,隻待那鞭花兒響起,教這瘸子皮破肉裂。需知這趙國地界裏,隻有胡人平白無故欺淩晉人,哪有晉人得罪了胡人可以無事的?

隻聽一聲脆響,一鞭甩下去,劉五便被抽得滾倒在地,布衣被抽得破裂。那羯胡車夫得意地笑將起來,又掄起鞭子,誰知手上一緊,卻見一個獨臂的後生牢牢地抓著鞭子中段。隻聽後生對羯胡車夫道:“俺兄弟腿腳不利索,得罪了,小的在這裏給尊駕賠個罪,還請看在無心之過的分上,莫計較可好?”那羯胡用力抽了幾次,都沒能把鞭子抽過來,氣得扔了鞭子,抽出刀子指著那獨臂後生罵道,“入娘賊!你這賊廝鳥,爺爺成全你,教你做個人棍!”掄起刀便要去砍那獨臂的後生。

“住手。”馬車有人淡然地喝止道,“欺負這些殘缺人兒,很顯本事嗎?”那個羯胡車夫聽著主人發了話,雖心中不願,卻也冷哼了幾聲,收回刀子,叫罵道:“還不滾!”罵罷方自對馬車裏的人諂媚地道:“老爺您可真善心”

那幾個後生回到車馬鋪裏,獨臂的後生便問劉五道:“小五子,沒事吧?”這一鞭子要是尋常人挨上,怕得躺上三兩天。這年頭,車夫手上那鞭子都是有門道的。若真遇著好手,一鞭子掄開了甩下去,抽斷幾根骨頭不是什麽稀奇事。

劉五在地上打的那個滾,賣相雖難看,卻是卸掉了大部分的力道。此時聽夥伴問,借著酒勁吹噓了兩句道:“沒事!他娘的這酒沒喝足啊,半上不下的,吊著賊難受!李家哥哥,去賒些酒來吧,總須教人痛快”

老成些的後生缺了半個耳朵、一隻眼,斜在臉上那道刀疤,煞是恐怖。他笑罵著劉五道:“別放屁了,快去把豬下水整治幹淨,晚上還能吃頓飽的”劉五喝了酒真是和平日裏換了個人似的,沒皮沒臉地扯著這個獨眼後生,“黃家哥哥,俺的黃什長!去賒兩斤酒來解饞吧!今個兒,您就是俺的親哥!”

“酒?嗬嗬,這個倒是容易。”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三個後生一激靈,那點酒勁立馬不見,各自翻滾在車馬鋪裏不同的角落裏,都把手伸到陰暗角落處,眼看不對便要暴起。隻因為這個聲音他們認得,在路上叫停那個要仗刀砍人的車夫,就是這嗓門。

那人邁進車馬鋪裏,卻便停下來,對他的隨從道:“把車上的酒搬上兩壇過來,都出去,有事老夫會叫你們進來侍候的。”那三個殘缺的後生,看著那幾個下人放下酒壇便自出去,也就慢慢鬆開黑暗中握著刀柄、槍杆的手。

“是行伍間的弟兄嗎?”那人朗聲開口,尋了車馬鋪內的一塊樹墩,撩起袍裾便自坐了下去。三個後生從角落裏行了起來,隻見此人好生威武,那對濃眉虯盤蒼勁直如兩棵老鬆一般。那人撫著烏黑發亮的長須,笑道:“如何?沙場餘生之後,膽也嚇得小了嗎?”

這行伍中人,最是受不得激。那麵帶刀疤的黃姓後生聽了臉皮一緊,邊上劉五已嚷嚷道:“爺爺怕的是沒酒可喝!沒頭可砍!膽子現時倒是小了些,隻比山間大蟲大一點!”兩個同伴雖然覺得劉五有些不穩重,但也把胸一挺,與劉五並肩而立。

那人聽著卻也不惱,一拍大腿笑罵道:“他娘的!果然是砍不死、錘不扁、煮不爛的廝殺漢,三個短命鬼都成這般模樣了,還膽子就比大蟲大一點?有酒,敢不敢喝?”說著對門口的下人吩咐道,“過來,去街口切上五斤牛肉”

“哪有喝你的酒,還要你去切肉的道理?”黃姓後生看這來客的做派,知道應也是軍中老卒的出身,便鬆弛下來走上前,“這位大人若不嫌棄,這裏還有一副豬下水,料理了正好拿來下酒!”

那人聽了,拈著長須使自家下人出去,笑著對黃姓後生說:“如是甚好,什麽大人?也是提過刀、跨過馬的,這是年紀大了,便出來做點生意罷了。兄弟叫我一聲老張頭便是了,何來那麽多講究?”

那三個後生也笑了起來,拱手稱了他一聲“張老兄”。

這位張老兄也對三人唱了個諾,方才道:“在路上,看著幾位唱那曲兒、舉止行動,都是吃刀頭飯的做派這北地,晉人的行伍漢子,能活著解甲的,實在不多”北地晉人一旦被胡人編入軍中,多是做攻城第一波的替死鬼。都是塞把槍就算是卒子,若是運程好,幾場戰事下來千百人應有三五個還完完整整活著,大致都能混個小頭目。

但若還沒混到身邊有親衛部曲的地步,一旦負傷,周圍士卒大多是新拖入行伍的新丁,皆是不諳戰事的,自己都嚇得膽寒,哪裏有人去救治同伴?便是有心也無力——便隻能看命有多硬了——而在這亂世中,除了那些可以出將入相、割據立國的梟雄,或是英雄,或是奸雄通常小卒子的命,總是硬不過春來的冰霜、秋盡的花紅。

酒一下肚,話自然便多,何況雖非同鄉,卻都同出自行伍。喝了半壇酒,張老兄與三位後生已經十分熟絡,說到興起,互相搭肩拍手,宛如多年老友。這位張老兄也是有真本事的,說起沙場廝殺事,手腳比將起來,無不教這些後生紛紛點頭。

“對了,小五子兄弟,方才你說在朔方太子被圍,孫伏都將軍遣使求援。蘭陵公說是雖無衝陣之力,卻有運籌之謀。到底這方略是如何個章程?”張老兄邊說邊夾起一塊豬大腸起勁地嚼著,嘴裏便含糊不清地這麽問道。

劉五摸了摸腦袋,得意地笑道:“這事老兄你是問著俺,若是問別個軍司馬、軍侯,怕還真不知道!俺那時在漢軍營裏充任斥候”說起漢軍營,便是劉五這等粗豪漢子,卻也不再罵罵咧咧,神情裏透著一股不舍,又夾雜著十分的自豪與驕傲,“公爺使我等前出時,專門一一吩咐分明!”

“打住打住!”張老兄笑了起來,給劉五滿上酒,搖頭道,“五子兄弟,他娘的吹牛也總有個度!斥候是軍中豪勇之士才能充任,這個不假!但公爺還能跟你這小兵親自吩咐分明?你啊,就可勁吹吧!”

那另外兩個後生,此時酒喝足了,也放開許多,對那張老兄道:“張兄,你有所不知,公爺待我等就如親兄弟”“親兄弟?這人剛出生,搶奶喝時還拱開同胞血肉呢!漢軍營中,俺們未吃,公爺便不吃;俺們睡下,公爺還要巡營”

張老兄聽著,大呼若是年輕二十歲,也要去漢軍營裏投軍報效——得遇這樣的將帥,當真是足以效死的。劉五便得意起來,把在朔方的經曆一一說將出:“公爺說,孫伏都那鳥蛋”

“慎言!”“莫為公爺惹是非!”另外兩個後生盡管酒意甚深,卻馬上喝止了劉五。

“對對,不是孫鳥蛋,是孫將軍,他這人,怎麽說呢?也就那麽回事了!哈哈,兩位哥哥,兄弟這麽說總沒錯吧?不過也有那敢於為他效死的信使!何況鮮卑人的斛摩頭?鮮卑人裏有幾個褲襠裏帶把的,也不出奇吧?”原來冉閔是從那幾個信使的行徑之中,查覺出一絲破綻來:那個被石宣折磨得自殺的鮮卑人,說的便是真話嗎?

往往假象打開一個決口,迷霧便漸漸驅開了。於是更大的疑問自然而然地出現:石宣和孫伏都合兵之後,遭遇的那股鮮卑騎兵,真的有二千人嗎?要知道二千人,就至少得四千匹馬了吧?

而據信使所述,被射死的全是駱駝,駱駝的體型要更大一些。

數千支箭,僅僅就留下了幾個人?這實在也太違常理了吧?

“好!果然多算者勝!”張老兄聽著擊節喝彩道,“孫某人也是宿將,但身在局中卻不如公爺看得清楚。”至於太子,自然沒人願惹麻煩去批評,“這便是名將的稟賦,從點滴處見全局”三位後生聽得有人說冉閔的好話,自然高興起來,又勝飲了三兩碗酒。卻全然不覺,這位張老兄失態之下,卻不再滿口俚語的老卒行徑,而是很自然的上位者言行。

劉五自顧得意地道:“那是!公爺說了,這其中有詐!若是真是鮮卑人有那麽多兵力,何不在突擊中軍時緊隨不舍?要知道那駱駝耐力遠勝馬匹”問起石宣斬首四萬的戰績,那黃姓後生搖頭道,“朔方總還有許多鮮卑老弱的,雖說也能上馬持弓,但說來與當年趙國圍棘城那幾十萬大軍也沒分別。再說這等事,與我漢軍營無關了,我等殺到臨戎,擊潰包圍著臨戎的二三萬鮮卑人,加之路上所遇,前後約也就四五萬”

張老兄不住點頭,堂堂之兵,正正之陣,是最為保險的。若是偷襲便能調動那麽多兵力,鮮卑人何不仗著地利,一路綴在石宣大軍身後,光是累就能把趙軍累得垮下了,那可是沙漠左近啊,連水都成了珍重的事體。

但畢竟鮮卑人有熟知地勢之利,便是石宣的萬餘精銳前鋒和中軍,都在突襲中吃了些小虧。冉閔所能用的,也就那三四千漢軍,還要分兵護衛輜重。張老兄不解地問道:“公爺卻又是如何破敵?小五子你得有個譜,莫與老夫說,公爺虎軀一震,鮮卑人便紛紛翻身下馬,納頭就拜”

這回劉五長歎一聲,卻不開口了。

他這條腿,便是冉閔發兵之前,去查探鮮卑人兵力時,中了七八支箭,回到營盤已生蛆了才截掉的。當時為了靠近些,探知對方實際軍力真相,結果被鮮卑人發現,逃逸不及,什長命他回營報信,其他一什兄弟,全都魂歸大漠了。但這一什人的性命,卻真真切切探明了鮮卑人用皮毛、樹枝之類係在駱駝後麵,造成兵力龐大的假象。

沙場之上,如臂使手的說法,或者傳說裏的細柳營才可能做到。這亂世中的軍旅,一旦戰陣列開,雖說有鼓角、旗令,但除非伏擊之類,否則下屬便是見了令號,也總要反應時間。更別說若是有一部戰敗,那些潰兵哪時管號令?隻管拚命回逃,後麵軍陣被這麽一擠自己大亂,哪還有戰力?誰還有心聽號令?

單靠籌算排兵布陣,便是趙括成名之原由了。

故之,冉閔要下決心實施應對的戰法,不可能全靠推斷籌算,若無確切的敵情,萬萬不敢輕動。

此時那不太說話的李姓後生開了口:“俺們也不知曉,總之公爺吩咐發兵,俺們便一路殺過去。”他這也是實話,除非斥候之類,主將需要他們查探偵察,才會仔細吩咐。例如劉五,冉閔疑心那鮮卑人有詐,所以細細吩咐他們,要留心這茬等等。其他的軍士,自然是聽從直屬上司的分派,否則三四千人,冉閔哪裏說得過來?

一路殺過去?張老兄一臉的不解,這也太過那邊廂萬餘精騎,還給鮮卑人搞得如此狼狽;後軍這麽些人,便是黑甲軍訓練有素,一個頂兩三人使,也就和石宣的兵力相若,還要照顧輜重呢!再說,石宣那邊的精騎已是極為精銳;黑甲軍的騎馬步卒,單馬術一項就遠遠不如。別說以一當三,若是兩個步卒能頂上一員精騎,已是冉閔極為練兵有方了。

看了張老兄的疑惑,三個後生對視一笑。黃姓後生當過什長,倒是還能知道一點來去,當下笑著對張老兄道:“好教張兄知曉,我等操練“霍將軍渡河操”已久,戰陣合擊之法,倒也略有所得。”

張老兄卻也博識,隻一聽聞,便用指節叩擊擺放酒食的小幾哼了起來:“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未央兮”見三個後生點著頭,張老兄卻搖頭道,“此曲此詩,據說是霍冠軍被封了萬五千戶,誌得意歡而作的歌啊!與戰陣有何相幹?”

幾個後生隻是相笑不語,便是喝了酒最好賣弄的劉五,也不做聲。

當某事真偽不明時,或需爭辯;他們隨冉閔征戰,這渡河操合擊之術破敵無數,豈需與人爭辯?手中刀,敵頭頸,便是明證。

一時間氣氛便有些冷場了。

“三位兄弟,不若將你等口中這渡河操”

劉五聽了,立時搖頭道:“張老兄要學,現時公爺在並州,隻需去投軍,便能習得了。”其他兩人也稱是,說此非什麽秘技,但卻也不願從他們這裏流傳出去。

張老兄聽了大笑道:“如此,便是如那佛圖澄說法,什麽往生來世,他說有就有,他說無便無!好了,三位兄弟,老夫也略有一把力氣,當年一把大刀也有些許浮名外麵還有幾個當年並肩搏殺的老兄弟,不若便來切磋一番?若是幾位能將我等逼退,這什麽勞什子‘渡河操’便是真個利害!否則的話,嘿嘿,也不過是酒話罷了”

“諾!”軍中出來的漢子,卻是從不服軟的。

天色漸昏,張老兄由二三十個從人、仆役攙扶,搖晃著從那車馬鋪裏出來,一眾人等身上都彌散著血腥氣味。待得這位姓張的上了車,自有下女侍候更衣,車外的羯胡奴仆便問這車馬鋪如何料理?

“燒了吧,也是軍中的勇士,莫留在此處給仵作糟蹋。”姓張的車裏隨口答了一聲,卻有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外麵的羯胡應了自去辦理不提,卻有幾個從人騎上馬馳到車邊,對著車裏張姓漢子道,“大人,此三人雖有殘缺,卻也了得,何不收為我用?”

“了得?”車裏人長歎一聲,“何止了得兩字?我張豺許多年不曾曆此凶險了!噤聲,出了蘭陵再說。”蘭陵郡不單是冉閔的封地,而且他的家族也聚居在這裏。所以軍中傷殘的士卒,才教他們來蘭陵,以期有個照應。誰知這三人卻是身殘誌堅,自信能養活自己,不願去冉閔的家族裏吃白食。

出了蘭陵地界,那馬車停了下來,眾人便就地飲食憩息。下女揭開車簾,端了銅盆下車去倒,卻是張豺吐出的半盆黑褐淤血。張豺原本是想以掂量一下那幾名傷殘士卒本事的借口,仗刀斬之,以勿使人知其刺探冉閔營中事。戰了幾合,那三個後生便知不對,也開始下了殺手,立時張豺便受了一記重擊。張豺門外眾多從人聽聞湧入,十數把刀槍圍攻、七八把弓弩在門口窗台抽空子暗算,終於將這三人殺倒。

“煞是勇猛!若非身體殘缺,怕今天還留不下他們三個”眾人圍坐便閑聊起來,其中悍勇的,裹著傷口讚歎著那三個後生。眾人無不紛紛稱是,有人也叫嚷著:“還不是支撐不到一刻,倒於我等刀下!”卻是討了個沒趣,被其他人極為不屑的無視其言了——若是幾十個手頭都有人命的高手,暴起圍攻三個未披甲的傷殘,刀槍箭矢齊下,曆時一刻還沒拿下的話,那三個還是人嗎?不如叫神仙算了!

張豺嘔了淤血,覺得好了許多,便提起筆來,細細地將冉閔朔方之行的征程記錄下來。他放下身段與那幾個後生攀談,軍中的耿直漢子,有什麽話沒被他掏出來?盡管那三個後生所知的僅是隻鱗片爪,其中還夾雜很多他們自己的推測,但對於張豺來說已足夠了。

身為將領,又不是如孫伏都一般,身處戰陣之中,不能縱觀全局。且張豺親自試過那三人的本事,又有這些消息,還不能複原出大概的真相,那他憑什麽能從當年活到現在?

張豺甩開要攙扶他的下女,自行下了車,邊上親隨有眼色的,連忙過來侍候著。卻聽張豺歎道:“你等眼饞那合擊之技,料來對老夫之令,頗有不解吧?”親隨也是跟從多年的,自然不用一句話便變做磕頭蟲,隻是“嘿嘿”地憨笑起來。

便是那三個後生,在酷刑、利誘之下,供出那合擊之術又如何?不曾聽得他們說“隻需去投軍,便能習得了”嗎?難道千軍萬馬之中,就依靠這種三人小陣?勢必是不可能的。一伍有一伍的合擊,一什有一什的戰法,一隊有一隊的陣勢,到了屯、曲的級別,各有不同的指揮。如若不知怎麽把這種小陣列成大陣,要來何用?橫豎也不過街頭械鬥爭勝。

隻是那冉閔,著實有幾分本領的,張豺看著天邊火燒也似的雲彩,不覺暗暗憂心。

如今來看,卻是分明。冉閔看破了鮮卑人虛兵之計,以堂堂之陣,一路不急不緩殺將過去,鮮卑人來攻便以弓弩射住;一旦能將對方纏住廝殺,這種三人小陣組成大陣,奔襲的鮮卑人是虛兵,實際上能有多少人馬?隻要糾纏住了一股,卻就殺了一股。

故之去了臨戎,虛兵騷擾的鮮卑遊騎全殺盡了,也無什麽後顧之憂。本來石宣所部就極精銳,隻是找不到鮮卑人主力所在決戰,又被虛張豺也是曆經戰陣的兵所擾,以為對方有數十萬軍隊,被圍臨戎失了鬥誌。冉閔隻要把那實情設法報與石宣知曉,再下去與石宣裏外應合,將圍困的鮮卑主力一舉殺破,倒也不是什麽懸念了。

張豺想到此處,招手叫來心腹,“持此玉符至宮,見劉妃,使將某人惡行,傳之並州。”某人是誰,他沒有說,心腹自也沒有問。張豺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他探聽冉閔軍中事,可憐那三個傷殘後生都被他滅了口。自也不可能將這等誅家滅族的大事說與下人知,隻要宮中的劉妃知道便好,自會一一去安排。

此時並州剌史府裏,卻煞是熱鬧。剌史夫人臨盆生產,一身玄色長袍的冉閔,站在院子裏的鬆樹下候著,臉上卻沒了平時的果敢決斷。那大腳婆子此時可不管什麽公爺、剌史,死活不讓他進產房。

聽著房內董氏生產時的悲鳴,冉閔隻覺十分焦急,隻恨不得直闖入內以身代之。此時有管家急急來報,說張溫求見,有大事相稟。冉閔皺著眉頭道:“哪裏來的規矩?張兄來了便自入內就是。”那老管家聽了,一臉的不以為然。雖說冉閔的父親也是戰死沙場,但冉閔傳家卻不是將種。

“一門五子從聖,十哲三賢列科。”冉氏家族中有冉耕、冉雍、冉求、冉猛、冉烈等五人都是師從孔子,冉耕、冉雍、冉求更是列入十哲之中,這個才是冉家的門風。這老管家在冉家多年,上下之分是極分明的,聽著少爺讓軍中下屬隨便出入,翻眼便欲反駁,卻看冉閔瞪著那產房門口一副魂不守舍模樣,卻便冷哼了一聲,暫不理論。

張溫入得來,卻拖著冉閔到鬆樹邊,耳語道:“永曾兄,鄴城有變!石宣似乎有置石韜於死地的打算”出任並州刺史,石宣是出了力的。他是認了死理,定要冉閔欠他一份人情,所以朔方平定,就向石虎奏請讓冉閔回封地。

但還沒等石虎動作,冉閔馬上就婉辭了。其中雖有不欠石宣人情的原由,但更為重要的,卻是冉閔要一展胸中大誌,就必須先保證活下去。蜀漢的劉禪有樂不思蜀的笑話,但他當時也唯有如此,才能夠活下去。幾千漢軍營,糧草還由趙國統籌分配,如果石虎翻臉,手上的力量不足以自保,更別說什麽護衛晉人之類了。石虎對此極為滿意,覺得冉閔不接受石宣的示好,卻是對他忠心的體現。於是便論功行賞,方才有冉閔出任並州剌史的旨令。

“石宣?”冉閔如在夢中驚醒,抬頭道,“某於朔方,已還了他的情分。”

張溫極為愕然,這哪裏是冉閔?這朝堂變幻無小事,不論哪方事敗,怕都要砍上許多的人頭,怎麽叫做還了情分?但冉閔明顯無心去理會,隻是傻傻地盯著產房,一臉的焦急煩躁,那個總能帶給夥伴、部屬以平靜的冉閔,此時已然不知何處去了。

“冉閔!你給我出來!”卻聽此時傳來一聲暴喝,遠外屋簷之上一條身影風馳電閃奔馳而來。周圍警戒著的部曲也高聲喝道:“來者止步!”然後便是部曲的弓弩上弦聲、刀劍出鞘聲紛紛響起。

“不要放箭!”冉閔連忙高聲叫道,“謝小兄,你來了嗎?某要當爹了,哈哈哈,來得好,今天無醉不歸”但他的話沒有說完,阿吉已施展提縱之術,空中一折,隻聽得崩簧聲響,阿吉手往腰間一抹,一道如雪光芒閃起,落在地上,已一劍斬在冉閔胸口,血花迸現!

“為什麽?”冉閔伸手止住已咬牙切齒拔刀而出的張溫,也搖頭示意親衛退下。

阿吉一臉寒霜地道:“安石讓我問你!為何對阿彩妹子始亂終棄?阿彩妹子為你不願南渡,你為何娶董氏為妻?”

冉閔笑了起來,點點頭道:“你說得很對,且再來一劍,這回要斬準此處。某也累了”說著他指著自己的頸脖之間,示意阿吉要下手準一些。張溫在邊上怒罵道:“姓謝的,你放什麽屁!永曾兄待阿彩如妹,軍中兄弟誰人不知?你去漢軍營隨便找一個軍士問問!”說著連忙撕下衣袍,為冉閔包裹傷口。

卻又聽一個大腳婆子從產房裏探出頭來,笑吟吟地嚷嚷著:“恭喜公爺,賀喜公爺!生了個小公爺!”

冉閔臉上露出笑意來,情不自禁地道:“好,好”卻又對正在怒斥阿吉的張溫道:“讓他走,不要為難他。他是個俠客,不是食肉者,若是某也做一個快意恩仇的俠客,豈不快意哉”說罷,已然無力支撐昏迷過去。畢竟,他是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受傷,而出手的是仗著手中一柄劍爭雄河朔、隻求一敗的大俠。

“為什麽?”這回輪到手裏還提著軟劍的阿吉,失魂落魄地發問了。能在劍上有這等修為的人,絕對不是什麽愚蠢之輩。文章做錯了,還可以改;這遊俠四處邀鬥爭雄,一劍沒擋住,說不準便歸了佛家所說的西天去了。

冉閔被他斬了一劍,全無防備,似乎並無料阿吉會來斬他一劍;當他說出原因,冉閔卻又問非所答;昏過去之前,還說不要為難他這當口他要還不明白這事體有蹊蹺,那也實在木訥得過分了。

張溫卻不答他,隻是斜著眼冷笑。阿吉不由漸漸躁將起來,一把拖住張溫喝道:“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開心?到底為什麽?你若不說,我便一劍給自己來個透心涼!算是給你家公爺賠罪就是!”

他這種大俠,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是真的做得出來。張溫見了,終於開口道:“誰告訴你,永曾兄對阿彩始亂終棄的?便是聽說永曾兄娶妻,你為阿彩不平,也不至於見麵就動刀動劍吧?”

阿吉紅著臉,這大河兩岸俠名遠揚、隻求一敗的大俠,此時卻抬不起他的頭,隻是喃喃道:“聽說是阿彩妹子要去尋死我想著這也太無情義了”

話說了半截,被張溫一把揪住胸口,唾沫星子都噴到他臉上,“入你娘!便算你說的是真,有人對你芳心暗許,你卻向來待她如妹,你自去娶妻,她要尋死,便可來殺你了嗎?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這、這”

“石邃勢大,便有人過江來,使陰招殺了石邃;石宣勢大,又有人鼓動石韜與他爭鋒;如今永曾兄當上剌史,你便來喊打喊殺!那人到底衛護著的,是他的晉朝?還是這天下受苦受難的晉人?”

張溫沒有說是誰,阿吉卻把頭垂得更低了。

“永曾兄如今略有點勢力,他幹了什麽事?可曾欺男霸女?這並州裏,胡人可敢如襄國、鄴城一般,任意欺淩晉人?饑民無食,永曾兄偷偷開倉放糧,擔的是殺頭的風險!我勸過他,他說若他能做這趙國的主,便要開趙國的倉!”

阿吉長歎一聲,掙脫開張溫揪著他衣襟的手,便要轉身離去。

張溫卻不放過他,“孟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趕上去攔住他罵道,“誰是好人?到底是維護龜縮在南邊晉朝的人好?還是盡自己力量,讓生民活下去的人好?”

阿吉立於懸崖之上,神情無比沮喪,他輕撫著那把刃賽霜雪的軟劍,卻在劍上映出他的愁苦來。他離開並州,便去了那襄國郊外的小院不管如何,當冉閔掌權之後,的確就是開倉濟民。至於私恩一說,史家筆墨,出典便當照引出來,無謂斷章取義。但是非曲直,看客心中自然有數。一趟,甚至還去漢軍營真的隨便找了兩個軍士打聽,果然事實便如張溫所說。或者阿彩對冉閔心有所屬,但冉閔卻待她如妹。

“劍兄,你名紫薇,我待你如友,原是不忍相棄。奈何誤傷義士,實在不祥,我今悔恨無已,便送你於此深穀,就此永別吧!”說罷解下腰間劍鞘,將那軟劍拋向懸崖下去了。然後阿吉便挺起胸,走下懸崖。一死以示悔恨易,但做些實實在在的事,幫助那以生民為重的人,卻比死更難。會有很多誤解,很多波折,或者看看被他無故斬了一劍的冉閔,便是榜樣。

俠者,向來是不畏艱難的。

他昂著頭走下山去,陽光將他孤獨的身影在山道間拉得長長,顯得如斯的落寂。但阿吉知道他並不孤單,在並州,還有一位被他誤傷的知己,如他一般,不辭艱難,不圖清名,不畏世人疑難,在努力的邁進著。

山路很崎嶇,但阿吉知道,他那位知己,卻是一直走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