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英不容共湘竹 昆仲相煎病豆箕

陰冷的天際,鵝毛飄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下停停,卻也不算太大。或在盛世年間,此時便可在後園尋個亭子,圍著爐火穿著錦裘,品著香茗與三五好友賞雪;如是誰有感悟,還可賦得幾句詩來,博些喝彩——若是有名流仕女共聚的詩會,得了青眼相顧,也能成就一段可被傳誦些日子的才子佳人故事可憐,隻是亂世。

這場不大的雪,不知道多少缺衣少食的饑民又將餓斃。冉閔坐在簷下,看著身側幾上的地圖,聽著邊上負責處理民政的官吏稟告,緊皺著的眉頭從沒鬆開過。讓百姓活下去,這對於他來說,真的是個頭疼的問題。哪怕去麵對十倍於己的敵軍,也不曾讓他如此憂愁。再精良的戰法,終歸無法擊退饑餓與寒冷。

跟在一旁處理政事的劉玄,眼見冉閔歎了一口氣,連忙道:“公爺,軍中也隻有不足一月之糧”開倉濟民,官倉裏也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這年頭,說不準戰事突起,便是有心侍候莊稼,那得先保住性命。大軍殺來,管什麽鬆土施肥秋收之類?趕緊逃得性命方是。官倉本來便不富足,冉閔來並州這些日了,開了許多次倉了,哪裏還有餘糧。

“殺馬吧,總得撐過這個冬。”冉閔閉上眼睛,無奈但卻堅決地吩咐。他舉手止住將要開口的劉玄,“若看著百姓皆成餓,漢軍營再有戰力,又如何?”殺馬,意識著漢軍營將失去追擊敵軍的能力。如果無力追擊,就算擊潰敵人,也無什麽斬獲。何謂傷十指不如斷一指,就是這樣的道理。

劉玄憋紅了臉,但終於沒有再說什麽,領了令自帶那官吏去營中尋些老弱馬匹。

“殺馬,又能支持多久?”遠遠卻聽見一聲清朗的詢問。這原本有些嘲諷的語句,帶著深重的憂慮。任誰聽了,也能察覺到發問者心中,對那些饑民困境的焦慮。在這風雪裏,教人聽著,便由然生出暖意來。

冉閔抬頭望去,卻見遠處在前引路的部曲身後,有人撐著一頂油傘,褒衣博帶緩緩行來。雪是白的,那人一身寬袍廣袖也是雪白,隨意披散的黑發在風雪裏極生動,襯映著俊朗的麵目,看上去說不出的瀟灑、飄逸。

“非餘所為。”那人行近了,卻原來便是上回帶著一大群奴仆下人,去那襄國城郊的小院的那位安石公子。他擱下手中傘,抖去袍上雪屑,坐在幾案另一端,淡然對冉閔如此無頭無尾地說。

冉閔提起幾上的小酒壇,為他滿上一碗酒,然後點了點頭道:“意料之中。”

若是謝安要害他,必不會鼓動阿吉來動手。冉閔從沒輕視過自己這位朋友,他深知謝安便是不做則已,一旦出手,必定早就布局完整,步步相逼、環環緊扣,不可能教唆阿吉來斬自己一劍,就這麽不尷不尬地結束了。

謝安端起那碗酒,卻沒有喝,隻是左右端倪著那個邊沿有些破損的粗瓷大碗,半晌,笑道:“汝路艱難。”原還以為是出土的不知何年的古物,看了仔細,卻便時左近新燒的。一個公爺、一州剌史,又非宴客假裝清廉以博聲名,在內堂之中自飲,用的卻是不知哪個民間土窯燒的瓷碗,還有些破損,可見冉閔這個剌史,日子並不好過。

聽他這麽說,冉閔苦笑道:“意料之中。”

要求奢華享受,如石虎父子一般,容易。手中有兵有刀,轄下有地盤,有食邑,自家人過得舒坦,不是什麽難事。若是如石虎父子一般,不理生民死活,橫征暴斂,錦衣名馬、酒池肉林也不是什麽難事。但冉閔不是這樣的人,自立誌衛護北地晉人,這條路本就知道艱難。

謝安飲了一口酒,放下碗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交與冉閔,卻是寫著:劣徒棘奴啟。

拆開信,一筆蠶頭燕尾的八分漢隸透著篆味,極得《熹平石經》的根骨,教人未看信中所述,已不覺持書正容來讀。信中內容隻有寥寥幾行,大意說是:阿彩這兩年來很不對勁,練劍練得如同瘋魔了一般;劍法倒是大進,上次阿吉去問了幾句話,惹得她拔劍而起,第四劍阿吉就不得不遠遁而去。老人很擔心,所以謝安去看他,便托了這封信來,“汝乃吾徒,彼亦吾徒,安能為豆傷箕?”

冉閔看著信,那位自小教育他兵法武功的老者,盡管他說自己是連姓名都羞於提起的人,但在冉閔的心裏,素來是大能耐的智者。讀著信,卻能看見這年邁的老師,在小院子裏那棵半截的老樹下無奈的愁容。

“餘非為私北上。”邊上謝安端著那粗瓷碗,疏懶地倚在幾邊賞著雪,淡然地這般說。同樣的碗,同樣的酒,同樣的雪,他往那裏一坐,便是看天地銀妝素裹,賞殘枝帶飛白,觀坡石染雪漬。

冉閔點了點頭,收起信道:“意料之中。”謝安自然不可能為了送這封信而專門北上,他不是這樣的人。謝安也點點頭,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擱了碗站起來,持了那傘,也不向冉閔告辭,放歌而去。那腔調極具古意,細聽起來,似乎是《九歌》的風韻。

“夫君。”溫柔的聲音在冉閔身後傳來,一件厚袍加在肩上。冉閔回過頭去,卻是數月前為他生下智兒的董氏。他回身握住她的手,溫聲勸道:“雪大,快回轉入內,莫要著了涼。”

董氏被他握著手,臉上有了幾分暈紅,左右瞄了一眼,還好這天氣沒有下人丫鬟在園子裏,否則卻也是難為情。這時節,閨房之外,有教養的男女,便是夫妻,多少還是講究些分寸的。當然,若遇兵荒馬亂之中,莫說夫妻,便是叔嫂,自是當引《孟子·離婁上》之中的: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為妻去一趟襄國吧,把智兒抱去讓老師看看,也隨便去勸勸阿彩”董氏鼓起勇氣,向冉閔說起此事。其實上個月,石虎就派了宮中女官來,說是那無名老者年邁孤單,讓冉閔擇日把出生幾個月的冉智送去襄國讓老人看看,以慰老懷之類。

或者石虎也老了,老人才懂老人的心思?但於漢軍營的兄弟來說,卻都暗地紛紛咒罵著,這是要才幾個月大的小公爺,去做質子啊!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答案?沒有人知道。能夠看得見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果冉智沒有送去襄國,那麽冉閔必定會多出個不孝的印記。

“不行!”冉閔想也不想,便拒絕了董氏的提議。他放心不下董氏,她可不像阿彩一般,習得劍術在身可以自保的。這亂世裏,穿州過府,雖說有護衛,但畢竟還帶著才出生幾個月的嬰孩,教他如何能安心,“阿彩妹子沒事的,過些日子,某閑了下來,自去看她。”

他原本便是伊在閨中仰慕的英雄,嫁與他之後,向來都是言聽計從的,但這一回,她卻猶豫了一陣,積蓄了許久的勇氣,才將手從他雙手裏抽出來,前所未有地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殺馬總歸撐不了多久的”她有點畏懼地停頓了一下,但究竟還是把話說下去,“若是妾身帶著智兒去了襄國,鄴城那位或便安心一些,也許能調些糧食來”她終是不忍看他日日為那些饑民的溫飽而心憂如火。

她與阿彩不同,這也是那無名老者讚同冉閔娶她的原因。她不單願為他分憂,也知道如何為他分憂。或者她不太敢開口,但她心裏明白。畢竟是祖上幾代,在衣冠南渡以前都是耕讀傳家的。雖說五胡入侵北地,留於北地的晉人,都在不斷的逃亂之中,但這家教還在,與那樸素而隨性的阿彩卻不是一路人。

這也是謝安來了不願提出去看看冉智的原由。不但是她能將事體看得分明,且有些話冉閔難以啟齒的,她身為婦道人家,必要時卻可以胡亂說出。便是說錯了,也認真不得,這年代女人的話,原就大多做不了數。

冉閔扶著她瘦弱的肩,虎目不覺泛紅。要靠妻兒去襄國變相地作為質子,才能讓並州的百姓過這一個冬,他的心自然有撕裂一般的痛。但他實在是無計可施了,殺完馬以後,難道放任饑民餓死嗎?

“金銀珠寶,盡量帶去,能換一點糧食都是好的。”這些東西充不了饑,取不了暖,在並州地界,全然是沒半分用處。冉閔說罷,長歎一聲,仰頭望著屋頂。不知可是怕滴下淚來,還是想透過屋頂、透過這灰蒙蒙的天際,找尋那能帶給人溫暖的太陽到底藏匿在哪裏。

她眼中卻便滲出淚來了,如散落的珍珠,晶瑩剔透,沒有悲傷,盡是欣慰。他沒有對她說諸如“有勞”、“感激不勝”、“卻是苦了你”等等之類的話來。這於她來說,便是極好的安慰。夫妻之間,原是不分彼此,他不來謝她,才是真的把她當作妻。

“董氏來了襄國?”劉妃有點不敢相信地隔著屏風問張豺。但她轉眼卻又悉然了,冷笑道,“原以為這蘭陵公是市井所傳誦的英雄,想來應有些不同。如此看,卻真和那些‘英雄’一般無二,妻兒豈應累大計!”

張豺皺了皺眉,有些失望。按說這劉妃經曆了國破家亡之離難,應早便拋去許多閨中少女的不合實際的憧憬才對。此時聽她說起,顯然對於冉閔,她多少也是有些好感的。不過轉感一想,冉閔這等樣人,在這亂世之中,能讓婦孺覺得可依靠,卻也本是應有之事。

猶是劉妃這原本是後漢的公主,轉眼便崩散陸離,更是時時希望有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他張豺把她送給石虎,在她心中,終不是可靠之人。這時卻聽屏風後劉妃又道:“還好、還好”卻是她仔細看了線報,發現冉閔命自己所有的部曲隨董氏到襄國,充任護衛之職。她話語裏便帶了一縷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慶幸,“看來,他終歸不是那些個尋常英雄啊!”

這年頭,妻可以再娶,子可以再生,但忠心、曆經沙場用刀和血淘汰了弱者,而幸存出來的部曲,卻是立身的根本。冉閔把身邊所有的部曲都充做董氏護衛,他終是有情義的,與那些為了權柄不顧一切的“英雄”還是不同。

在屏風前的張豺搖著頭,從鼻子裏歎出一口氣來,打斷了話頭問道:“某人的劣跡,傳播到並州了嗎?”若是能使得冉閔對他們要對付的敵人,有了惡感,至少將來動手時,冉閔不要插手,便也是好事。

“若是能將董氏害了,栽到那位頭上,或者更是省了幾分氣力。”屏風後的劉妃回語聲裏全不帶半分情緒,隻是計劃道,“隻不過蘭陵公的部曲,戰力煞是可觀,重重護衛之下,要動董氏,怕是不易”

張豺隻覺額上有汗珠滲出,很難相信,這劉妃方才對冉閔頗有些仰慕,甚至看到冉閔把部曲全充作董氏護衛,隱隱還有點偶像沒有倒塌的慶幸;轉眼間,便要計算如何去害董氏,再撩拔冉閔去與那位對壘女人一旦發起狠來,比男人更為刻骨,更為可怕。至少,張豺知道,屏風後這位,絕對是不能招惹的。

自從董氏住入了那小院子裏,阿彩的劍練得愈加的勤了。天未亮便聽得院子間長劍舞動的破空聲,阿彩一劍在手已能破冉閔部曲的三人小陣,能與十人合擊小陣相持仍占上風。夜深了,連遠處那些胡人都不再吵鬧,仍能聽得到木樁上,劍尖刺擊啄木聲。

這夜無雪,月如霜。董氏抱著嬰孩,看著那在院子裏的木樁間,不停刺擊的倩影,由然有些心酸。她並沒有想到冉閔會來提親,盡管她因為仰慕他而耍小性子推了好幾樁婚事。但她是個明白人,夢終是夢。她知道終有一天,是要嫁人的;而嫁的人,她也很清楚,不可能是她夢裏的他。

卻沒有想到,那個她看著長大的遠房堂弟,用他的命來為她圓夢。

小她好幾歲的堂弟,母親去得早。女孩總是早些懂事,她節省著本就不多的食物,偷偷地給那堂弟,終於使得他長大成人。堂弟對她有種類如對母親的依賴和關心,而自然也知道她的夢。

圓了夢的她,每每沉浸在溫暖裏,總會想起小時候,瘦得跟柴火杆一樣的堂弟。

她又何嚐沒有一種視那堂弟如子的感覺?聽著他戰死,她痛哭了幾場,但她不是那種會用傷痛來刺傷自己的女人。逝去的不應成為將來的重負,她是個明白人,這愈使她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

縱身躍到她麵前的阿彩,那淳樸的阿彩,凶狠得如一頭受傷的母虎,在自己的地盤見到仇敵。阿彩冷冷地望著她,有幾分失落;更多的,是恨意,如冰一樣,從眼中透出,刺向董氏,怕比劍還利。

“你帶著孩子來這裏,炫耀?”這是董氏這些天住下以來,阿彩頭一回開口。有些東西滿了,一旦打開閘門,便控製不住了,“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能幫大兄什麽?生孩子嗎?生孩子誰不會!”

樸實的人,憤怒發作起來,也是樸實的,沒有什麽冷嘲熱諷,“憑什麽?憑什麽?老師說我凡事順著大兄,這有什麽不對?你天天和大兄吵架嗎?”她的言辭並不惡毒,甚至有些呆板。她本就不是一個惡毒的人,這本性總歸脫不了。

董氏麵對著憤怒的阿彩,還有她手中那把劍尖亂顫的長劍,她退了一步,輕聲道:“妹子,你嚇著我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她不會頂著劍尖去證明,自己對於冉閔是如何的深情。她也從沒將阿彩視作對手,要爭個高下。勸她,隻是不願讓本已政務繁重的冉閔,再添憂苦。

董氏輕拍著孩子,月光灑下,如她那七竅玲瓏心肝泛出光芒來,透體而出瑩光生輝也似的。“我自是不願你有事,隻是也不知如何勸你。若是由得我做主,不如妹子便來與我做姐妹,如何?”那便是勸阿彩做峨皇女英共侍一夫了。她又道:“夫君說,他知道你的。所以沒事,教我不必擔憂。”

“啷當”,阿彩聽著,那長劍失手跌落,她突然間發覺自己對董氏恨不起來。董氏從來就沒有和她爭奪過冉閔,是冉閔三媒六聘將她娶過門的。何況董氏也不妒忌,反而大度地說可以同意她進門,她真不知從何恨起。她喃喃道:“不,若兩情相悅,何必妻妾成群”

說著失魂落魄地自顧向閨房走去,那臉上褪了恨意,卻顯得麵容枯槁,哀絕莫過心死。

“哇啊!哇啊!”董氏懷裏的小嬰孩突然哭了起來,這啼哭聲使得方才進退有據的董氏,立時失了分寸。老者年邁睡得早,董氏也不敢大聲召喚奶媽和下人出來幫忙,隻在那裏手忙腳亂地安撫著懷裏的嬰孩,誰知那哭聲卻愈來愈響亮。

正在焦急之際,卻覺手中一輕,便聽阿彩冰冷的語氣裏,有掩遮不去的溫暖,“幾時吃的奶?”

“大約半個時辰前,奶媽睡下之前喂的,妹子,你說他這是”董氏頗有些如釋重負,而又寄望著阿彩可以把這嬰孩哄睡,不禁帶了幾分熱切。

“尿濕了。”阿彩麻利地抱起小孩進了屋,三兩下便把包裹著小孩的布包打開,換了幹淨的尿布,家裏那幾個被廢太子害死的弟弟,從小都是她帶大的。侍弄這個小人兒,對她來說,真是手到擒來。換了尿布又哄了一陣,小人兒便又睡著了。

“你怎麽當媽的?”臨出門把小孩交給董氏,阿彩低聲地埋怨了一句。

抱著孩子,董氏對剛被吵醒趕過來的奶媽下人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去睡,臉上卻沒有剛才阿彩在時的尷尬。被阿彩埋怨,她並沒有放在心中。隻求阿彩不要生出許多事來,讓她那夫君又添白發,便不枉這小人兒及時的一泡尿了。

老者這些天倒是身體好了一些,說話間也少了許多清咳。董氏來了之後,便做主給老人房間裏鋪了地火炕——襄國不比並州,這裏錢銀卻是好使的。阿彩以前也曾提過,但老者卻死活不肯,總說當年雪山絕頂高手對決,寒氣也侵不了體,何況這小小冬雪;但董氏是徒媳,老人不好說得太過。加上董氏的說辭高明許多,以那小人兒來做話:這老太爺不肯鋪地炕,冉智這小輩的,哪敢享受?老人心疼那幾個月大的小人兒,便就隻好許了。

人老終不能以筋骨為能,這些天房間裏暖和,老人的右手也漸漸不怎麽顫抖了。難得雪晴,便出來院外活動筋骨,方停憩在樹墩上坐下,便見董氏端著一盅熱湯過來。老者點了點頭,這徒弟媳婦,便是最刻薄的長輩,也難挑出毛病。接過那熱湯,揭起蓋便覺清香熱鼻,卻是文火慢慢熬出來雞湯。

“阿彩走了”老人喝罷了湯,抹著額上細碎的汗珠,對董氏說道,“說是要仗劍訪遍天下好手,待得劍法有成,再來相助棘奴。她心裏,對老夫沒幫她說話,反而覺得她幫不上棘奴什麽忙,還是有怨氣的這女娃子倔強,當年石邃那畜生,都沒能逼得她就範。你也算是本事,三言兩語把她安撫了”

“妾身聽說,當年祖豫州,立誌北伐。”

老人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董氏行了禮,收了湯碗便轉進院子裏去了。

都是聰明人,話不用點透。何不把北地便讓給胡人好了?為何祖豫州要北伐?這本便是晉人的疆土!隻要晉人略有一二位英雄、稍有些薄力,能不以收複舊土為任嗎?冉閔,便是她的疆土。

“蔣幹小兒,刀不是這麽使的!”老人對著不遠處正在操練部曲的蔣幹笑罵著,走了過去指點一番。這些年輕的部曲,和那小人兒一起來到這裏,似乎使得老者那年邁的軀體沾染了些許活力。

行入院內的董氏,把手中湯碗交與下女,又叫奶媽抱了冉智出來,坐在小院子裏老樹下,輕輕地哼著歌謠,手中卻翻看著劉玄搜集上來的許多襄國、鄴城線報。並州所求的糧草,已運了一小部分過去了;帶來的金銀等物,變賣了也換了些糧運去,盡管兩者加起來也不多,但也比一點都沒有好。至於其他值得董氏注意的,大約就隻有劉妃的謀算了。顯然劉妃做得並不太周密,至少劉玄撒出的人手,在這大半月裏的活動,線報上對於此事已有了些眉目。

董氏懷裏的冉智伸出那白胖的小手來撩拔,把那記錄線報的冊子拉來扯去,幸虧氣力還小,否則怕在他手裏,這本許多細作無數心血的小冊子,便要變成碎紙。董氏笑著把那冊子收好,專心哄起冉智。畢竟在孩子麵前,母親總能做許多讓步的。

“小姐,劉軍侯還等著吩咐”陪她嫁過來的丫鬟看不過去,就要過來幫手抱小孩。

卻被董氏拒絕了,她細聲細語地道:“男人的事,女人吩咐什麽?去和他說,臨事決斷當去問老師;大事謀略,使人回並州問公爺才是道理。”丫鬟連忙應了,便急急出去說與劉玄知。

董氏笑了起來,她看得出這丫鬟對那劉玄頗有好感。其實若是必須決斷,她也不至於這麽回答。但不論石宣還是石韜,都絕不想去激怒冉閔。不用冉閔與他們作對,隻要棄了並州不守,任鮮卑人**,趙國就該頭疼了。若是並州好守,也輪不到冉閔去做這剌史。

連劉玄這才來襄國一月左右、情報細作才分派出去大半個月的外來者,都能知道的消息,石宣和石韜這對在互別苗頭的兄弟,如果都不知道,那他們大約也不用爭什麽君位了,他們不會讓劉妃的謀劃有什麽結果的。

便連石虎都不會讓劉妃這麽做,否則冉閔不是正好有理由,把董氏母子和老者,一並接到身邊嗎?董氏很有把握,在襄國不會有什麽腥風血雨,除非,並州失守,她失去質子的價值。

她很清楚,現在去讓冉閔派兵來護衛,完全沒必要;再者此時讓冉閔派兵過來,也無形中暴露了襄國左近,冉閔所部的細作;至於是否讓部曲回並州?這時也沒必要,如果襄國要亂,這三百部曲雖然人數不多,也個個精銳,也是不容小視的力量。也許,衡量各方拋出的籌碼,看看能不能為冉閔爭取點什麽。

並州地界的風雪愈發的暴烈了,各個塢堡都緊閉著寨門,四野皆是絕了人煙。出來巡視的冉閔一行被困在沿途的小村莊裏。在這浩蕩的天威麵前,無論如何勇武的人類,都隻能生起深切的無奈來。

冉閔又巡了一次駐在村莊各處的黑甲軍。盡管跟隨著他,那些年輕的士卒都流露出莫名的狂熱;但不論如何壯懷激烈,在這酷寒之下,都不能添加半點溫暖。冉閔也隻是個凡人,他除了把自己還算厚暖的大袍披在哨衛的肩上,實在也沒有其他的辦法。

幸好,食物還算充裕。

畢竟掠奪了幾個鮮卑的小部落,帶回來的牛羊總能支撐一些日子。

是的,他隻能以出巡之名,帶兵去搶鮮卑人了。把本就比晉人更貧乏的鮮卑部落中過冬的儲備搶走,這些鮮卑人的下場不問也知。冉閔本不願做這樣的事,若還有一點辦法,胡人也是人。連曹操這種殺戮梟雄,注孫子兵法都說:“順天行誅,因陰陽四時之製。故《司馬法》曰:‘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也。’”

可是冉閔麵臨的,卻不是順天而行、四時之製,隻是生存。沒有糧食,並州的晉人就活不下去。他想到這裏,也就悉然了,拍著蘇彥的肩膀笑道:“罷了,汗青之上,衛霍不如飛將。料來某身後,少不了許多罵名,汝便莫再苦苦設法掩遮了。”

以出巡為名北上奪糧是蘇彥想出的主意。此時見冉閔說起,蘇彥卻把眼一翻說道:“餘之不快,乃是永曾兄將厚袍賜與哨衛;餘隨行於後,便也隻好效法為之。可憐入了漢軍營至今,那皮裘便是唯一家當,竟也保存不住,怎叫人不悲從中來!”

本來帳內眾人都有些沉悶,被他這麽一撩撥,卻都哄笑起來,便連那火盆,似乎也多了幾分熱力。周成轉了一下架在火盆上的羔羊,撒了些鹽上去,問道:“石遵的意思,公爺覺得如何?”

冉閔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那火盆,幾滴膏油從羔羊身上淌下去,火盆裏爆起幾點火花來。

人與人之間,總是多少有些情分。除去石邃那實在不配稱做人的東西以外,石宣、石韜向來倒和冉閔無什麽衝突,甚至還很有點拉攏示好之意。這不是一句“不如諸夏之亡”的華夷之辯,便能立然斬斷的。石遵更是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希望能與冉閔暗中互為助力雲雲。

更難拒絕的是糧食。石遵說是雪略晴些,便運些糧食過來並州相贈。這還是沒有答應與他互為聯盟的前提,若是應允了,想必石遵不會少了這一類的幫補,畢竟並州官倉被冉閔開來濟民的實情,也不是什麽太過機密的事。

石宣與石韜現時已經相煎頗切了,石遵明顯是樂見這種情況發生的,他期望等著雙方兩敗皆傷之後坐收漁利。而不論石家誰來當權,趙國晉人的生存,絕對不會更輕鬆一些。如果要衛護北地晉人,就必須推翻暴胡。

不論是石宣、石韜、石遵還是石虎,隻要積蓄足夠起事的力量,冉閔都要把他們掀倒在地,以還晉人一片天空。這是不可以妥協的必然,也是漢軍營裏絕大多人聚在一起,苦苦操練的根源。眾人都知這就是冉閔要走的路,若不走此路,他便不是冉閔。

來日翻臉,冉閔喝一聲:“胡漢不相立!”然後便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仗戟斬下對方首級?

他不是這樣的人,做不來這樣的事。

過了良久,蘇彥站了起來,叫周成一起出去再巡一下哨衛。這大雪裏有什麽好巡的?便連飛鳥都絕跡了,鮮卑即使肋下生翼也飛不過來。隻是拖著周成避開,以免場麵尷尬罷了。卻聽冉閔抬起頭來,平靜地道:“不必如此。”說罷從懷裏掏出那封信來,投入火盆之中。

那封信能添增的焰火,實在比幾滴膏油多不到哪裏去;但它燃燒起來,卻使篝火旁的諸軍將,有一種發自於內心的舒坦。

他終沒有被眼前的困境蒙住了眼。

可以讓妻子為質,換回一些糧食;可以借名出巡,掠奪胡人;但他終歸知道,終有一天,必要讓欺淩晉人的羯胡血債血償,所以他不會去做這種注定要違背的諾言。就算沒有力量反抗胡人的暴政,至少,還可以不示好。

還可以保持緘默。

緘默也是一種抗爭。

火山迸發之前,通常,都沉寂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