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木棉凋零血為蕾 刀叢凜冽節作旗

因著擠入了許多仆人、優伶的緣故,嚴夏裏的小院裏變得更為壓抑、燥熱。隻有少年與老者對弈的房間裏,尚有幾分從容。房間很小,橫豎不過四步,兩麵牆又堆了許多書簡,可稱鬥室,其中阿彩還擺開了一眾煮茶的器具。

但這少年坐在那裏,卻便自有從容的氛圍。便是聽著冉閔可能遇到的禍事而火燎火焦的阿彩,也很快地平息了自己的心頭澎湃。她收拾了地上破碎的茶盞,收好了匕首,冷眼望著那少年道:“原來你到此處,是來看大兄的笑話?當真不愧是好朋友,好兄弟,奴心中,真是感激莫名”

“嗬嗬,阿彩妹子,你心中隻有永曾兄,卻是小看天下人物。我若下作到這種程度,你又如何會隨為兄南渡?”那少年也不惱,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他如果真的不管冉閔死活,阿彩自然會恨他入骨,那他所期望的贏得佳人傾心,便是癡人說夢了,“謝安雖不才,卻也無坐視朋輩陷於死地而不顧的本事。隻是,這一番布置,看來卻是白費心機。老師,承讓了。”說罷將手中棋子投入盒中,隻因這棋盤勝負已定。

老者微皺的眉頭鬆開,點頭道:“不錯,不錯”說著也不再複盤,把棋盤推開,對那少年道:“這趙朝之地,能製住太子的便隻有石虎了。安石你雖心中素有章程,但要三言兩語說動石虎,卻是不能。”

謝安點頭微笑道:“然也。餘不過一少年,石季龍雖殘暴無道,畢竟也是人物。”

“那便隻能從鄭太後處入手”

謝安點了點頭,隻是微笑不語。

“你早上才到,便是馬上著手安排,能用得的手段總也有限。能自由出入宮禁的,不外乎”老者說到處,悄然一笑,不複再提此事。能自由出入宮中,也許佛圖澄就是一個不錯的人選吧?至於佛圖澄如何會聽謝安的分派,其中自然另有一番曲折,若是謝安能說,便不必問;若不能說,更不必問。

謝安卻接過話頭來:“本想等阿彩妹子失色,安便從容一一道出布置,多少她以後待我親近些。可惜這些胡人來了,這番好人,卻是做不成了。”他便把心中所謀這般平淡地述說著,然後苦惱地搖頭,似乎有著許多不甘。隻是教人聽了,卻不得不讚歎一聲:真性情!

而再往深裏想一層:便是這些胡人來了,他看破了,原也不需說破的,依舊可以居功。可見其人自許極高,不屑去蒙騙他人——哪怕是他千裏跋涉來看望的心儀少女麵前,也不例外——不願沽名釣譽,這一番坦蕩,乃是真丈夫。

“安石兄計盡於此?”阿彩突然發問,如同問著某件市井瑣事,全然不關己身的跳脫。

謝安朗聲長笑,半晌,方自好奇地反問:“阿彩妹子,你有心思聽我在這裏賣弄謀劃?須知若安所算不差,永曾兄此時正身陷殺局之中,萬分危急之時,你不急嗎?”方才,阿彩可是急得想自殺。

“衣服破了,總要奴來縫補,若是大兄想來幫手最後不過奴又要將他歪歪扭扭的針腳拆了,重新縫過。廝殺事,刀兵是針,血肉做線,性命這針腳若是差了,卻不能拆掉再縫。”阿彩又添了兩塊欖核小炭,重新煎起茶來,微笑道,“橫豎不過是,生不離,死不別,急也無用。”

謝安聞言,臉上笑意盡斂,長身而立肅整衣冠,恭謹地向阿彩彎腰長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先賢果不相欺!”這縫補衣服的道理,說來粗俗,其中卻已道盡《韓非子》“使雞司夜,令狸執鼠,皆用其能”的真諦。

阿彩倒是被驚嚇,連忙起身還禮。老者拂須頗是自得笑道:“如何?老夫所傳之人,或不能倚馬草檄,然讀書者,在明理也!”倚著馬便能起草檄文,說的是三國時期的陳琳。但沒有這樣的文采,也不要緊,重要的是能想明白道理。所謂老師,就是傳道解惑,老者的自得,也是情理之中。

“餘有一遠房從弟,一無是處,若於劍術尚算略有涉獵。與老師手談之時,安已使他去尋永曾兄,若事態危急,料也應能代永曾兄遮掩一二”謝安說得輕描淡寫,但他口中可以遮掩一二的人物,那手中劍應自有過人之處。

此時謝安的遠房從弟,便隱於石邃伏擊冉閔的長街側邊角落裏。

晉人百姓在小巷中圍攻胡人甲士,他沒有動,他不是來殺人的;現時晉人百姓衝上長街,被那甲士陣列殺得傷亡慘重,他仍沒有動,他是來救人,卻不是救這些人。他隻希望,那個他要救的人不要出現,因為不論李顏的大鐵錐還是石邃的斬馬長刀,都不是易與的,猶其在對方甲士環繞的情況下,他的劍隻能保自己脫去,卻並沒十足的把握護著冉閔逸出。

但他卻也不太擔憂,因他從兄常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才是將帥之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想必那位公子閔,不會出現在這險地。隻可惜他來得慢了一拍,不知道冉閔是怎麽離開的,還以為是那三名夥伴舍身斷後,為冉閔贏得脫身之機。

小巷子裏,老鐵匠用力一拍徒弟的肩膀,對他道:“聽師父的話,逃!逃去深山無人處,等這亂世過了,再出來不遲”他望著這個自己帶大的徒弟,那每個麻坑都如張嘴般述說著委屈,卻又不忍,苦澀地擠出一絲笑意,“也或去投公子閔吧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管不了許多!”

麻皮徒弟尚未反應過來,卻見老鐵匠對那幾個躲在巷裏的晉人道:“衣食無憂,老死病榻啊,這願望,我等這些老家夥,這一輩人是了不成這心願的了刀還利否?我去也!”他掄起巨斧猛然衝入臨街的房子裏,直如奔馬。

那房子也就七八步的深淺,瞬間便到頭了。老鐵匠卻不停留,隻一斧劈出,和身撞了上去,磚石皆散,立時被撞出一個牆洞,隻見他一步跨過牆外小巷,又將對麵那牆撞破衝將入去。那幾個躲在巷子裏的晉人,都是經曆過沙場的老行伍,厭了廝殺方才埋名覆姓的,自然知道陣列已成的甲士利害。但此時長街之上晉人慘叫不絕,又眼見老鐵匠為逼近那弓箭手所在位置而竭盡全力破牆而過,心中那絲熱血,頓時被點著燃起,紛紛吼道:“某刀猶利!”“刀雖殘,尚能殺胡!”紛紛從老鐵匠撞開那通道中飛奔跟隨而去。

陰暗的後巷裏,老婦人拖著冉閔,她的低泣隨著那遠處長街上傳來的慘叫,愈來愈教人斷腸。原先不過是別離之苦、生死之憂,如今卻不知道那老鐵匠還和自己拉扯大的小麻皮,是不是也夾雜在那些慘叫聲裏她知道,公子閔是好人;她知道,救下公子閔,是當家的心願,她是他的婆娘,總要教他了了這樁心願。她便艱難地邁著小腳,拖著冉閔向前,直到再也拖不動。

因他已醒轉。

也許是這小巷裏的陰森,讓他清醒過來;或是那晉人的血,流得太多,讓他血管裏的血也燒燃,生生地將他炙醒?

“婆婆,您家是打鐵的?”他沒有道謝,迷糊中他大約知道是鐵匠給自己裹的傷,再讓老婦人送他出來。這種恩情,一個謝字,如何說得出口?老婦人抹著淚,點了點頭,然後她像是醒起什麽,急急道,“公子你快走,老婆子還得回去叫那死老頭快點跑,這跑慢了”

冉閔拉住了她,問道:“鋪子裏可有兵刃?”

老婦人自然知道他要做什麽,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有!家裏那老頭子以為我不知道,他偷偷打了一些刀槍,埋在生鐵下麵那些柴火下也藏了不少棍子他就是不安生”她越說越小聲。她又不是什麽大英雄,也不是什麽鐵骨鏘鏗的誌士,公子閔雖是好人,但若與老鐵匠的命比起來,自是選那相伴半生的良人何況公子閔向來身手過人,說不定,說不定他去了也沒事呢?

老鐵匠此時已衝到那些弓箭手在長街上的位置,開聲吐氣便向臨街那牆撞出去了,誰知悶哼一聲,卻退了兩步。那牆被他撞著凹出,卻不曾破裂。他終究不是二十年前,決勝沙場斬將奪旗的鐵漢了,畢竟已經年老,一路上連接撞破四五堵牆,已然力竭。

隨在身後趕來的幾名晉人,有位也是膀大腰圓看來年輕時也是一條好漢,倒提著一把鐵棍,此時見狀喝道:“待某來!”鐵棍掄起便向那牆砸去,誰知那堵牆轟然而崩之際,塵霧中四五條長矛捅了進來,哪裏避得開?那使鐵棍的發力想將鐵棍擲出去,砸死一個半個甲士也好,但被幾條長矛捅透了,哪裏還提得起鐵棍?立時鮮血狂噴,全身不住抽搐,眼看便要斷氣,隻是仍死死揪著身前兩條長矛,不教對方收回去。

此時老行伍與未經操練的百姓,舉止便截然不同了。

老鐵匠與另外那幾個晉人,全沒一人去扶住那使棍的,問他“怎麽樣?要撐住”之類的話語。隻因老鐵匠第一下沒砸開牆,已使得對方警覺,趕來了這四五個甲士防範著;此時再擱誤下去,那使棍的漢子便白死了。

有使兩把短刀的老漢,便從那四五條長矛下麵矮身滾了出去,刀光起處便有慘叫聲傳來;老鐵匠躍起用身體砸在那幾條矛杆上滑了過去,大斧平平向外削出,牆壁崩塌的煙塵中就見幾抹血色閃動那四五個甲士方自倒下,老鐵匠已撲向那些弓箭手。

可憐數十個弓箭手,被己方近百甲士護衛於前,這時突然被近身侵襲,哪裏反應得過來?便是有抽出隨身短刀的,又如何抗得住這車輪巨斧環斬?何況底下還有兩把專門砍腿的短刀侍候著,邊上又有幾條長槊縱橫,猶其亂世中,可以活到從容退隱的老卒,哪個不是沙場老手?一時之間被殺得鬼哭狼嚎。待得那前邊披著重甲的甲士回轉過來,牆潰引起的塵埃也堪堪落定,哪裏還有一個弓箭手站著的?全都躺了一地,非死則傷。

老鐵匠隻覺一時豪氣幹雲,這二十年宛如一夢,這浴血的人生,似乎方才是他宿命的所在,他揮斧一圈,將身邊那排甲士逼開了,對那使雙把短刀的老卒喝道:“上!”幾位使長槊的老卒,全然不用招呼,自是舞動手中兵刃撥打著那些甲士捅來的長矛,為老鐵匠他們護住後路不提。

“殺!”

“哐!”李顏的大鐵錐與老鐵匠的車輪巨斧重重撞在一起,那巨大的聲響,震得狼狽逃竄的百姓、陣列著的甲士都為之一愣。那隱藏在長街角落裏的劍客,目睹此等聲勢也不禁心中一冽,他一時之間發現似乎有點高估自己了。

毫無疑問,捉對廝殺,不論是老鐵匠還是李顏,他的劍,絕對可以在十招左右放倒對手。便是同時以一對兩,他也有把握在三十招內擊敗其中之一。這是他敢於應下遠房從兄,來這裏待機救人的緣故。

但在這軍陣之間,這種一往無前,不容折轉回旋的對陣,沒有三十招,沒有十招,交手便見勝負。李顏一招已見敗勢,大鐵錐被老鐵匠劈得卷了回去,使得他不得不退了兩步以卸去力道,但這時那使雙短刀的老卒猱身殺上,也沒舞什麽雪花蓋頂、夜戰八方之類的,那兩把刀一取左膝、一取下體,隻兩字:快、狠!

李顏也不是什麽俠士,左腿一卷,長長的鐵鏈便盤在腿上,如著了厚重的腿鎧一般,橫掃踢出,全不避那兩雙刀。刀斬在鐵鏈上擊出兩溜火花,那老卒連人帶刀被踢得飛起,往那長街邊上小巷直飛入去,口中狂噴的鮮血在空中拉出一道淒涼的腥紅。

一招見勝負。

甚至,一招見生死。

老鐵匠全然不去望那使雙刀的老卒,虎吼一聲直逼上去,大鐵錐與巨斧便又再次交鋒,直如打鐵一樣,“哐、哐、哐!”聲響不絕,眨眼間閃電般交鋒七八次,頭幾次李顏都被擊得搖晃不已,到了後麵,每一次巨斧與大鐵錐撞上,李顏便噴出半口血來。劈到第九斧,老鐵匠也眼角崩裂滲出血來,大吼一聲:“死!”

“鏘!”

這聲異樣的聲響,卻是石邃搶過來,掄起斬馬刀斫向巨斧。

隻一刀,老鐵匠退了好幾步,拄著巨斧彎著腰不住喘息,一時老態盡顯,他望著石邃,眼中卻無恨意。這石邃教人痛恨的,是他滅絕人性的瘋狂;軍陣廝殺,哪有隻準你殺人,不許人殺你的?老鐵匠這等老行伍,絕無什麽方才若不是石邃攔上一刀,那一斧便殺了李顏之類的怨恨。

“這老頭兒還真是一條好漢!據說腰腿之力遠勝臂力,若將其兩腿齊膝斬了,這老頭還能有這等氣力嗎?”石邃饒有興趣的對李顏吩咐道,“去,把這老兒雙腿砍了,然後給他包紮裹傷,等他養好腿傷,你再和他試試。”

生擒老鐵匠倒不是什麽難題。李顏和石邃,都十分清楚,老鐵匠已耗盡了氣力,怕是那斧都提不起來了,隨便兩個壯實軍士,就能將他縛下。但李顏眼中流露出不忍來,大家各有立場,對陣之間也無所謂公平,但對方是個好漢,一刀殺了便是,何苦這般折辱於他?

那攔著甲士的四五條長槊,隻有一名老卒混身浴血還在苦苦支撐,其他幾位早已倒在地上了無聲息。

長街陰暗角落裏的劍客,用力地握著手中劍鞘,劍名吉,這是謝安的佩劍。

隻有風流絕代、籌略傲人的謝安,才有資格讓家族耗費巨資,請鑄劍大師為他鍛造出這一柄劍,絕世好劍。而謝安隻把這劍當做平常的佩飾,如佩玉,如錦衣。但偏偏他又襯得起這劍,絕不教人生起明珠蒙塵之感。故之這劍客盡管垂涎此劍,卻無法開口向謝安索要。

這次謝安解劍相贈,是讓他來這裏,必要時,教他救一個人。要救的人還沒出現,但劍客已想出手。三國時便有詩曰:“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誰的鋒刃?古人早已作答:“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胡人,沒錯,就是那些不事生產隻知掠奪的胡人。

胡人往往對狼有著莫大的好感,或是以之自許。卻不知,狼,沒什麽值得誇耀,隻不過是還沒套上鏈子的狗。它們總歸將被漸漸圍獵,賴於培育野性的山林被人們步步征服。最後馴服的主動由人將鏈子套上,老實做狗;頑冥不靈的便如籠中鳥,被圈養於某處。這終將是狼逃不脫的下場,任得月圓時如何狂吠、顯露獠牙,也不過為人類出演劇目,添一些飯後茶餘的奇談劍客握著這把絕世的好劍,突然間他便想屠狗。他一時間脫出了勝負之算,他看那大鐵錐已不是大鐵錐,披甲持矛的甲士也已不是甲士,皆盡是豺狼的爪牙。他懷的也不是劍,是古來華夏的脊梁,是俠者的傲骨。

他隻覺眼前天地為之一清,隻覺對劍的體悟又進了一層,他便要按動崩簧拔劍而出此時卻聽有鋼鐵劃在青石板上的摩擦聲,伴腳步聲傳來。那人一步一步地行來,那腳步並不慢,但很穩,每步都分明,聽者絕不會生出“快步而來”、“急奔向前”之類的感覺,便是穩穩當當的一步,一步。

“何不砍了你自己的腿,待得養好了,看還能不能攔下這老人家一斧?”低沉的聲音從小巷裏傳來出來,石邃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而李顏本要向前的一步隻好突兀地停了下來,那些正在追殺百姓的甲士緩下來,這個聲音,他們記得很清楚。

“殺!”石邃突然神經質的將斬馬長刀指向那已連站都站不穩的老鐵匠,便有一排甲士持矛向那老鐵匠捅了過去。這時老鐵匠撞破的那麵牆,衝出三條身影,兩麵大盾拍開十數根長矛,冉閔那名持弓的夥伴在盾後長身而起,弓弦崩響,三羽長箭連珠射出,如此近的距離,毫無失手地射中三名甲士沒有披甲的麵臉。麻皮徒弟從持弓夥伴身後閃出,帶著淚痕吼道,“入娘賊!”把手中打鐵用的大錘揮舞著脫手擲了出去,那排甲士被旋飛的大錘砸得紛紛倒地。

眼看麻皮徒弟背起老鐵匠、提起巨斧,在那兩名持盾夥伴掩護下,便要從那塌了一麵牆的臨街房屋逃走,那持弓的夥伴,此時與蛟才甲士相距極近,也不將弓拉滿隻求準頭與射速,弓弦不住地響起,甲士也是血肉之軀,一時誰願太過相逼?

李顏見狀氣得大吼一聲:“豎子安敢!”大鐵錐揮舞起來,幾乎連四周空氣都被扯裂了,那兩名持著大盾的夥伴見了,不禁心頭大寒,這一錐擊出,哪裏抵擋得住?持弓的夥伴不敢怠慢,連忙換了破甲長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已拉至滿月,那一箭奔出,方聞弓弦作響!

那一箭直如閃電,便是頑石於前,怕也能射入三分!隻是極沉重的大鐵錐舞將起來,那箭射到了,卻被其旋轉的力道帶歪,射入邊上牆壁,直將那牆射出拳大破洞,呼嘯而去,不知何處。大鐵錐已帶起烈烈風聲,李顏斷喝一聲:“護駕!”那錐夾雜著風雷隱隱,竟如倒掛天河,快極迅猛地便向那兩名持盾夥伴擊去。

冉閔的兩名夥伴臉色青白,雖說敢出來搶回老鐵匠,生死已置之度外,但這奔雷一錐呼嘯而來,又有幾人當其鋒能不心神皆衰?幸好那風雷聲狂烈,卻無論如何也掩不去從小巷裏傳來,愈來愈近的鐵器與石板路麵摩擦的聲響,使得那兩名夥伴仍能守著一縷心神,卻聽熟悉的聲音響起:“進!”那持弓者劈手搶過麻皮徒弟手中的巨斧,將弓一扔,大吼道:“鋒!”便是以他為鋒銳,展開三人小陣,竟全不理會那瞬息便至的大鐵錐。

“鏘!”一聲脆響,那枚大鐵錐在接近那三名結陣向甲士衝鋒的夥伴身前,突然向天上飛旋而去,直衝雲霄。李顏手上鐵鏈前端失重,失了大鐵錐的鏈頭暴然回卷,盡管沒有了錐,但那鐵鏈也是兒臂粗細,若被回卷打在身上,不死也是重傷。

李顏連忙進了三步,又退了兩步,以肘、拳、膝、腿拍擊鐵鏈“殺!”這是石邃的咆哮,宛如惡虎出柙一般,聞者無不心寒。空中又傳來呼嘯聲響,卻是那個大鐵錐力盡,在空中極快速地墜將下來,砸在一間民舍上,硬生生便將整間房屋砸得崩塌。

此時李顏終於在鐵鏈回卷之前將其中力道卸去成,但他方才舞動大鐵錐揮出之時,實在是蓄力太足,盡管他拚命施為,那鏈頭砸在身上,仍讓他噴出一口血來。

長街上靜了下來。

以至他噴出那口血的聲音,如此的清晰。

他彎著腰沒有直起身,喘息著道:“餘知不可為,已喝令護駕了。”

冉閔手中的矛尖,就頂在李顏的背心;而另一頭同樣鋒利的矛尖,就在石邃的咽喉。

這是一把雙刃矛,冉閔在老鐵匠遺下的兵器匣子裏,翻找出來的兩截精鋼矛頭,又從柴火堆裏尋到的一條槊杆,臨時拚湊起來的。

那隱於長街之中的劍客,在與從兄謝安述說時,嚐言道:“刀山矛林,閔氣雄壯,一矛在手,百數甲士無一招之敵!破重圍,閔引矛於邃頸,歎曰:‘某愛木棉,如是英雄血。’邃答曰,‘已謝哉!’

閔斥道:‘屠爾狄夷為花肥,育我晉人血為花蕾,看來年,開不盡,漢家兒郎氣衝霄’”

其時謝安笑而逐之,評道:“此乃俠者話本,永曾兄絕不耐煩作此等無聊語。”

劍客出堂外,默然良久,方才道:“或他不曾說,但我心中卻自聽聞。那時、那人,當作如是語!”

那矛是老鐵匠為自己保命而準備的,端的鋒利無比,石邃下巴的胡須因著他自己的顫抖,已被那矛頭另一麵的鋒刃削斷了不少。幾年前冉閔在齊王府脅持他,還可以說攻其不備;而今在甲士圍繞之際,他終於再無法找到借口來寬釋自己、抑製恐懼了。

他的殘暴,他的凶狠,在冉閔的矛鋒前,全都褪盡了。就連他那錯亂的腦袋,也感受到這種死亡的威脅。矛尖壓在他肩膀上,矛鋒在他的咽喉已壓出一道血線,他看著冉閔平靜而剛毅的臉,他知道對方真的會殺死他,甚至不會給他任何爭辨的理由。

那三名持斧稱盾的夥伴,仍在不停地衝殺。那些甲士死死地抵擋,卻不敢盡力還擊。隻因石邃就在冉閔手中,要是這三名夥伴哪個一聲慘叫,這場麵誰都看得出,冉閔那矛是絕對會抹下去的。到時害得太子身死,冉閔什麽下場不得而知,但他們這些甲士,全家被石虎殺盡大約算是祖宗有靈,想來怕多是滅族之禍猶不能償。

“敢稱兵杖者,斬。”冉閔平靜地這麽說。

便傳來許多長矛、大盾扔落的聲音,那些甲士早就盼著這麽一句。

“太後有旨!”卻是鄭太後宮中的女官。本來她們要去太子宮中傳旨,怎料等了許久卻不見太子回轉,便派了一人,由著太子宮中的內侍,出來喚石邃回去接旨。出來尋人的女官來到此間見著這般狀況,心知若是不管,由得冉閔殺了石邃,石虎追究起來,誰也落不了好的,連忙喝了這麽一下。

“侯爺、侯爺!”那女官嚇得俏臉無色,來到冉閔跟前勸道,“侯爺,太子若有不測,這間不論軍士、百姓,斷無生理的!您雖與太子有隙,卻萬萬不可在此處做這等事!”這石邃真個是殺人殺得神憎鬼厭,連鄭太後的女官,情急之下,也不禁失言:不可在此處殺,另外找個地方殺便是好了。

那些放下刀兵的軍士聽著,一時福至心靈,紛紛跪下道:“侯爺慈悲啊,太子有個長短,小人全家都沒活路了啊!”又有軍士悲嚎道:“侯爺!我也是晉人啊,隻是官長有令,若是不行,便要問斬,卻不是小的要謀害你”

那邊廂被堵住的百姓互相交頭接語,又有些年長德重的老人指派著,也是道:“侯爺,且饒他這回吧”“這廝該殺,隻是一時間四門皆閉,我等逃往何處去?”“便是逃出城去,終也跑不贏四條腿的騎兵啊”“今天才死了二三十人,算了吧”在這個胡人小兵可以搶晉人高官無處罰的城裏,遇上這臭名昭著的太子石邃,死上二三十人,對於晉人百姓來說,真的已不算什麽意外了。

冉閔冷冷望著石邃,後者開始還竭力與他對望,但漸漸地,終於低下了頭。隻聽冉閔道:“有何招數,盡管對某使來便是。”說著手中雙刃矛揮動,一刀砍在石邃的大腿上,直砍得甲裂血迸,石邃慘叫聲未絕,另一條腿又是一痛,立時無法支撐他那披了重甲的龐大身軀,整個人癱了下去。“敢再傷一人,斬爾一刀;敢再殺一人,斷爾一肢。好自為之。”冉閔知道這等瘋子,說要殺死他,是不會讓他恐懼的,大約他還會愈加的瘋狂。帶那女官來尋人的太子內侍,見冉閔有離去之意,連忙把馬牽了過來。

冉閔教百姓先散了,方自喚了同伴,準備離去。這時北邊城門卻又喧吵起來,不一陣,便有十數騎奔近,卻是張溫帶著夥伴披甲頂盔馳來,冉閔見狀,心中大安,認鐙上馬,便在眾夥伴護衛之下,出了城門自去。

石季龍在宮中聽著密探回報,撫手大笑道:“棘奴真虎將也!”有內侍進言,說冉閔居然敢與太子動手,應當問罪。石季龍原是胡人,尊卑之分不怎麽看緊,何況在他看來,冉閔也沒有殺了太子。但此時被內待撩拔之下,隱隱也有些不滿,畢竟這趙朝開國皇帝,原也是從別人親信部將起家。

但在此時,卻聽太尉夔安笑道:“冒頓若是使軍士射愛馬,駿馬遠逸,射之不成,大約,他也便不敢讓軍士射愛妻;若是使軍士射單於的愛馬,射之不得,於老臣想來,冒頓卻也就不敢以響箭射單於了。”

石虎對這故事,也是知曉。隻是在想怎麽處罰冉閔,太尉卻來這麽一段,聽了有點莫名其妙。但他能於石弘手中奪過趙國,自是一方豪雄,當下也知太尉夔安是有話要說的,卻又不方便直說出來,便點了點頭,示意說將下去。

“若冒頓射單於愛馬,不成功;單於見到,便使人把那馬殺掉”太尉夔安不慌不忙地繼續講著故事。石虎聽著,不禁笑了起來,“那有這麽傻的單於?如此的話,便是事敗,單於也不會把冒頓怎麽樣,那不用冒頓使手下射單於,單於的手下都自動擁立冒頓”

話說至此,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知道太尉夔安要說什麽了。

太尉夔安也停了下來,不再開口,故事講到這裏便足夠了。他便是影射著:冉閔就是單於愛馬,太子殺他不成,若是石虎還對冉閔加以責罰,那便是冒頓射不死單於愛馬,而單於不單不怪冒頓,反而自己去幫手把愛馬殺掉了。

石虎臉色變換不定,那肥胖的身軀在胡床上搖晃著,饒是上好良木,也不禁發出“吱吱”聲響。過了許久,石虎突然大笑道:“司馬氏父子兄弟,把原本好好的一個晉朝,弄成現時這番模樣,便是因為自相殘殺的原因!也是朕能坐在這位置的根源!朕怎麽能學他們,去對付自己的兒子呢?”但原本要處罰冉閔的提頭卻再不說起。那些內侍伴在石虎此等殘暴君主身邊,能活下來的那個不是人精?自然不經意之間也便轉了口風,絕沒人敢去再提冉閔的壞話。

受謝安之命去救冉閔的劍客,回到那老者的小院子裏複命時,老者年老體衰,午間自去休息了。阿彩終於無法保持自己的鎮定,緊張地遞了一盞茶過去,詢問冉閔的景況。那劍客飲了茶,沉思了許久,才抬頭對阿彩道:“他是救人的人,不是需要別人去救的人;若是他要別人救他,天下高手齊集,也回天無力。”

阿彩聽著皺起眉來,但見這劍客渾身上下不曾沾血,心中也是大定,但終究沒個確切的消息,不禁火起,“來的便是客,但若這惡客偏不好好說話,故意顛三倒四奴卻要掃地了,且讓讓!”

眼看那掃帚拂將過來,這劍客自然不至於閃避不開,但也隻好無奈道:“永曾兄無事、無事!隻是看他出城之時,似有血氣不暢之態”他的修為,自然看得出冉閔若非強忍著,怕方自上馬,就要嘔吐出來。

如此阿彩總算心從嗓子眼落了回去,自去理落家務不提。

“我不隨兄南下了。”劍客回報了方才長街上的事,卻對從兄謝安說道。他身為劍客,對於劍的領悟有所長進,是很難得的事。所以便打算留在北地吧,看看冉閔會走出一條什麽樣的路,說不定機緣巧合,或對於用劍又有觸動頓悟謝安教他坐下,問他道:“這把劍,你覺如何?”

“好劍!”劍客這麽答道。

“你了解這把劍嗎?”

“劍便是我,我便是劍!”

“劍名為吉,是為何解?”

“這”劍客無語以對了,這劍的名字是鑄劍大師起的,又不是他起的,他怎麽可能知道。

謝安搖頭道:“勞謙君子有終吉,你連這都不明白?”

“兄知我不好讀書。”劍客搖頭道:“劍凶,我凶;劍吉,我吉。”

“噢,如此說來,餘喚爾阿吉?”

劍客笑了起來,說道:“亦無不可”

卻便聽謝安微笑道:“有終吉,就是有好的結局吧。此劍名吉,是因劍成時,據說鑄劍大師除了讚歎:‘好劍!’之外,竟再也無法為其取他名;俠者以武亂禁,如何當得一個吉字?”

劍客冷然逼視,所謂俠者,敢於漆麵吞炭,敢於入宮刺秦,敢於博浪沙以大鐵錐擊始皇帝車駕可見這類人的傲氣。

謝安卻笑了起來,唇紅齒白,映得他的笑容極燦爛,“整天抱著把破劍,脖椎如同患疾不能彎垂,每每以下巴對人,沉迷於劍擊小技之中你若要留下,便須知:君子之光,其輝吉也。”

劍客也是世家子弟,再不讀書也不會連“有終吉”、“其輝吉也”都不明白,隻是他向來知道說不過這位從兄,所以便耍賴皮。但此時被謝安這麽一說,雖心中不服,卻也生不起辯駁的心來,不覺心中有所頓悟,也許這就是君子之光其輝吉也?盡管他在批評自己,仍能感受到他的善意。

“吉焉凶焉?貴焉賤焉?隨便吧。”劍客突然把劍解下,遞與謝安,笑道,“汗青昭昭“兄不見!飛將軍,百戰餘生身猶在,不敢對壘刀筆吏!

“兄不見!陳子公,揚威域外寒夷膽,難酬壯誌鬱駿驥!

“大丈夫,但求無愧於心。”言罷自長笑出門而去,數日後,左近的小酒店裏,多了一名夥計,喚作阿吉。

謝安撫著那古樸的劍鞘,笑而不語。冉閔似乎有種某名的感染力,無論是阿彩,還是謝安這位從弟,在接近他以後,總會被他所感染。例如方才阿吉所說的“但求無愧”,豈不是冉閔的心聲?

“永曾兄,你的路要怎麽走啊!”謝安長歎自語。

這時門外便有人大呼小叫著,卻是宮裏來傳旨的內侍。那邊張羅著著人去找冉閔過來,這邊謝安衝仆從使了個眼色,自有人取金銀之類,饋於內侍,片刻便得了消息:遷遊擊將軍,領軍三千。

謝安笑了起來,不論對於冉閔,還是對於他此行北上的真實目的,這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