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於喋血局看黑白 從坐隱處說縱橫

部曲,如刀槍。於每個亂世裏的男人,都是一種原始的誘惑。

三國時,便有白馬義從,有大戟士,有虎豹騎無不強霸一時。

自然也有握不好手中刀而自傷的,但身於虎狼橫行之地,手中有一把刀,哪怕是柴刀,總也能壯上三分膽氣;行之於亂世,則部曲也然。

是以不論如何,冉閔和他的夥伴都很在意這批部曲。

而篩選部曲需要時間,前二日就考校了那些青壯諸如身體有無殘疾、膂力等等;今日選出這些人,便由冉閔親自考校馬術、刀槍、箭枝、稟性。

“故之,永曾兄必定不會從城南繞一個圈子到城北,而會穿城而過。”少年在棋盤上放下了一枚白子,帶著淡然的笑意對老者說道,“這石邃是個聰明人,他必定能想到這一點。”瘋子隻是腦子有病,不見得智力有礙,“若他是個蠢人,總會聽人勸的,這趙國東宮的文武,難道沒有一個人能找出哄傻瓜的法子——至少不要胡亂殺人,待在他身邊的人首級也安穩些吧?”

老者點了頭,隨手應了一招,垂著眼皮道:“手談,勿多言。”

疾馳的駿馬卷起尖尖煙塵,當頭一騎在城門外緩了下來。守城門的兵卒或者戰力不濟,但不論胡漢,能撈到這個缺,自然皆是有些眼力。看著這緩下馬蹄的騎士,城門守自然不會去問他要什麽牙牌信物之類。他們卻是分得清楚,這些跟著公子閔廝混的好漢,可不是那些被搶了以後,隻會入宮去找石虎哀訴的高官。這些跟著冉閔的少年,大多五服內都是舉目無親的,性子一發,哪管什麽國人、高官?惹惱這等角色,反正了無牽掛,拔刀而起、血濺五步,不過等閑事。

那馬上少年勒著馬打量著城門處幾個守卒,眼看無甚異狀,便回身打了個呼哨,領著那跟來的後麵三騎,從城門直入而去。許多塵土濺得那城門處的胡人衛兵滿頭臉都是,有年輕的兵卒,平日欺負晉人習慣了,哪裏受得了這等氣?忍不住便要去摘背上雕弓,卻被老卒兜頭兜臉扇了一巴掌,低聲罵道:“太子都奈何不了公子閔,你這入娘賊,想死就他娘的騎馬跟上去,別連累大夥!”

過了城門,便是晉人百姓聚居的區域,算是比城郊的窩棚好一些,多少街上來往的人們還能有件遮體的衣服。冉閔教同伴且緩些,路旁有晉人擺著一些野菜,若是馬跑起來,那些野菜上難免蒙上一層浮土,那讓他還把野菜賣與誰人要?豈非讓那本就艱難的日子愈加困苦。

四人便都下來牽了馬行,周圍有認得冉閔的,遠遠地衝他露出笑臉作揖。百姓總是這麽容易滿足,盡管冉閔自問沒有為他們做什麽,但這世道有一個可以為他們出頭的英雄,對於北地朝不保夕的晉人來講,已足夠讓他們感動甚至於崇拜。

“永曾兄,那是三狗子!”當頭的夥伴指著前方對冉閔說道。冉閔牽著馬走近了,那個坐在街邊哭泣的小孩,可不正是前兩日在窩棚區見到的小孩嗎?他正坐在街邊哭泣,用已分不出顏色的衣袖,塗抹著同樣分不清本色的臉龐。

“鐵牛快死了、快死了,嗚嗚嗚”冉閔方一問起,這三狗子冒出這麽一句,愈加地放聲大哭起來,兩行鼻涕再也吸不住,一下淌到嘴邊了,又被他自己胡亂用手蹭到眉梢。冉閔歎了口氣,掏出汗巾給他拭了臉,再細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三狗子斷斷續續地泣道:“那不就發燒了嗎,額頭都可以烙窩頭了又不停地拉肚子拉出血來那天叫他下河摸魚,誰知那吃貨平日水性賊好,他娘的下水就抽筋了,喝了幾口水,就這樣了送去百草堂,坐館的死老頭要半串錢才能給藥鐵牛家連米湯都沒得喝,哪有半串錢?嗚嗚嗚”

冉閔聽了,兩道劍眉糾結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這世道,人命真是賤得可憐,這也是為何石虎與胡人如此欺淩晉人,這襄國左近仍有許多晉人留駐的緣故。至少在這裏,還有點窩頭米湯活命,倘去荒郊野外,真個不出數日,便是隔世為人了。故之這長河之中,死畜腐屍是少不了的,猶是窩棚區那處於下流處的,極不潔淨。冉閔多次讓那些百姓煮開了水再喝,顧著他的麵子,大家都應和著,但實際上卻極少有人耐煩真的這麽去做:凡是太平盛世、有田有牛時,自然注重養生之道;現今這人命賤如狗、朝不保夕的亂世,大家都把一些東西看得很淡,包括性命。說來也無他,此法隻是他那老師遊曆各地多年,知道有這麽個講究,至於其所以然,別說冉閔,便是那無名老者自己也講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也很難從根本上說服那些百姓。至於這溺水之人,直接喝到混濁的河水,打擺子,實在也是應有之義了。

百草堂離此也不過一條街,冉閔雖心急去檢閱部曲,但教他扔下此事不管,卻終究於心不忍,但對那三狗子道:“勿再哭了,某去幫鐵牛付這湯藥之資便是。”說罷他便蹲下去,托著三狗子的腋下將他撐起來道:“好了、好了,讓你騎回馬,莫哭!”

這時麵前咫尺之處,寒光急閃而起。

冉閔心頭大駭,勉力側開身體,“鏘”的一聲,那刀狠狠刺在明光鎧上,沒能刺透甲胄向邊上滑開,刀刃削斷了一條牛皮甲帶,終於捅入冉閔腰肋甲縫。那從馬上撲下的三狗子眼神裏透著狂熱的喜色,但手上一疼,那刀隻入肉半分,便再也不能前進分毫。

冉閔拿住了他持刀的手。

三狗子隻覺那燒紅的鐵箍在腕上,疼得淚水四濺,還沒等他求饒,隻聽冉閔對同伴吼道:“陣!”然後三狗子便覺一陣巨疼,隻見自己胸口生出一個錐體,不由慘叫一聲,那錐頭瞬間從三狗子身體透出,卻是一枚大鐵錐,衝冉閔當麵迅擊而來!這時三狗子方自七孔溢血,斷氣死去。

冉閔根本就沒有距離去抵擋,也沒有時間取刀兵防禦,百忙中沉腰下坐,頭上纓盔已被大鐵錐掃飛,餘勁使得冉閔隻覺頭疼欲裂。可憐三狗子死後竟無全屍,被那大鐵錐後麵臂粗的鐵鏈一扯,屍身被絞成兩截,血肉橫飛。

此時被擊飛頭盔、亂發披散的冉閔坐倒地上,禁不住噴出一口血來。那三名夥伴畢竟跟冉閔廝混了這麽久,那“陣”字一聞,立即翻身上馬,此時經過冉閔身側,馬術最佳的夥伴彎腰一探,扯著冉閔背後甲帶,借著馬力將他扯了起來。

但那大鐵錐夾著鐵鏈絞動的圈蕩之力,以更甚第一擊的速度,追擊砸下。

此時馬方起步,馬速全然無法在鐵錐砸下之前脫離,這夥伴自己半身探出馬外,還提著冉閔,哪裏有手去抵擋這大鐵錐?不禁心中驚歎:“我命休哉!”

“禦”隨著這有氣無力的命令,掠起的是一把無力的刀。

隻是刀,沒有光。

被同伴提在手裏的冉閔,是靠著咬破嘴唇的痛楚,才讓自己把腰間的長刀抽出來。

然後刀砸在那枚大鐵錐後端連接鐵鏈的部分,冉閔便再也無力把握那曾給他帶來聲名、讓當年的齊王如今的太子也為之不安的長刀了。

刀,在空中打著旋兒,把金烏的光芒舞成一團雪白,遠遠地飛了去,如同一些魂魄從冉閔的身上被扯去。

但那一刀,終於還是讓大鐵錐略緩了一緩,或者隻一彈指的工夫,但卻使得那本來將要連人帶馬砸成肉泥的大鐵錐,隻掃斷了駿馬的大半尾毛,而那夥伴終於也把冉閔甩上了馬背。

另外的兩個夥伴,看著那匹負著兩人、受痛狂奔的戰馬,眼裏有著深深的恐懼。

所謂吹毛即斷,已是百煉寶刀;而用沉重無鋒的大鐵錐,可掃斷馬尾,其中勁道、速度的可怕,對於經曆了沙場浴血的人來講,一眼了然。而麵對這種敵人,就必須有足夠多的己方兵力來填補,才能讓自己心理上的壓力得到平衡。

己方的兵力?那些賣菜的晉人,被沿街小巷湧出的甲士砍翻在地,街道兩側屋頂立起許多彎弓搭箭的人影很顯然,都是敵人,奪命的敵人!

幸好因著跟隨冉閔沙場曆練的關係,夥伴都下意識地執行他的命令,馬上扯下了負於背後的大盾頂在前方。盡管隻有數十弓箭手,但太子屬下的弓箭手,在伏擊中的第一擊施展連珠箭之類的射技,不是什麽太令人驚愕的事。一時間天際的太陽被遮得失色,近百支箭覆蓋了那一段窄窄的長街。

大盾遮擋了大部分的羽箭,但卻無法消亡那長箭的力道。第二輪箭雨飛過,便有一名夥伴經受不起大盾上傳來幾乎不間斷的衝擊,整個人被射得從馬上摔了下來;而另一名夥伴的駿馬被射中四五處,終於向前疾奔了十餘步,嘶鳴著無力倒下。

帶著冉閔的那夥伴在三人裏手底下最為硬朗、馬術最為高明,他左手持盾扣在背後冉閔的身前,單手持著馬槊在已瘋狂奔走的戰馬上快速刺擊,三輪箭雨過後,一馬兩人,竟然無一被創之處。

弓箭手開弓達到一定的次數,手臂腰背的肌肉便不可再支撐下去。軍陣對壘,也通常不太可能在一次戰鬥中消耗完一壺箭。但這東宮太子屬下數十弓箭手,要射出遮日箭雨,毫無疑問,他們必定使用了諸如連環箭、多箭並射之類的技術,而這便讓他們手臂的負荷愈大。

是以三輪箭雨過後,不論是包圍著冉閔的人,還是冉閔這邊四人,都知曉:弓箭手暫時已經失去遠程殺傷的攻擊手段,接下來便是短兵相接。伏擊者很清楚,他們要做的就是不惜代價拖住冉閔等人;而冉閔他們若能在弓手恢複體力之前突破重圍,便有一線生機。否則的話,誰也不敢保證,再次麵對這樣的三輪箭雨仍能活著。

那名帶著冉閔的夥伴赤紅了眼,伏著馬槊如殺神一般衝鋒向前,隻要透城而出,與張溫他們會合,哪怕隻有三十人,麵對這百多人,也足以自保!挑飛了從街邊破牆衝出的兩名甲士,遠處兩匹馬對衝而來,這夥伴大吼一聲:“破!”借著馬力將手中長槊擲出,顫抖著的槊杆如矯健遊龍,瞬間貫穿對麵騎士的胸腹;另一騎急衝間,聽得這聲暴吼,沙場廝殺之間救了他數次的警覺從心頭閃過,立時將馬槊橫在胸前,卻覺手上一輕那馬槊已從中拗斷,一股巨力硬生生將他從馬上砸了下去,墜落的短暫滯空,讓他看清了那是一麵飛旋著的巨大步兵盾。

盡管馬槊已擲出,大盾也離手,但這夥伴卻用力一踢戰馬,前方已沒有敵人,隻要衝過去,也許就能脫困了。這時前麵突然幾條絆馬索被扯起,猛然受力的牛筋索,抖動著之前為了掩遮它們存在的泥土。

在大鐵錐下扯起冉閔的這位夥伴,他敢於這樣做,隻是因為他知道以自己的馬術可以做得到。那匹本來受痛發狂的戰馬,在他操控之下,竟用一種類似雜耍的步伐,小跳而起,躍過第一道絆馬索,然後發力騰空,直接將另兩道絆馬索拋於身後。

這曾是一匹有靈性的馬。

邊上的圍牆被撞破,雪亮的銀色旋弧從下至上刮起。

一匹被斬去頭顱的馬,是不會再有靈性的。

那名勇猛的夥伴被半截馬屍壓著地上,而在他身後沒有踏著馬鐙的冉閔,如投石機的石丸,飛了出去,撞裂了臨街某家人的牆壁,然後癱在地上。這時冉閔被大鐵錐砸飛的那把長刀,方才落地。

破牆而出的石邃披盔頂甲,手持著那把斬斷了冉閔最後逃生之路的碩長斬馬刀,傲立長街。此時看見他模樣的人,絕不會再用肥胖來形容這位沒有人性的趙國太子,隻因甲胄在身,殺氣冽烈,古之猛將,熊腰虎背,便當如是!

“現時石虎對太子動輒杖責,石邃必定不滿。”那喚作安石的少年不去理棋盤上中腹四戰之地,隻是不緊不慢在邊角著子,淡然道,“若他是華夏子弟,便是後主劉禪之輩,也當知是石虎要在自己還有精力的時候,磨礪他的性子,考校他的格局,以後方可放心傳國。但他不是,他隻是一個腦子不正常、隻懂廝殺的胡人,偏偏又是個自恃聰明的人。”

老者不知是因為少年的話,還是眼前的棋盤,使得那灰白的長眉微皺著。阿彩不知何時放下了那些待洗的衣裳,走進來煎茶,聽著那少年的話,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道:“聰明?石邃那頭豬,被大兄略施小計,擒在手中毫無還手之力奴當時,卻是跟在大兄身側,親眼目睹的!先生,您說對不對?”

她似乎是覺得膽氣不足,最後仍向老者這麽問道。

“不一樣的。”老者搖了搖頭,仍在著眼棋局。

少年看著阿彩將那茶餅在泥爐上烤黃,再將其搗碎,放入蔥薑、橘梗開始煎煮。不知道為何,他隻覺得阿彩每個平平無常動作都如此的純真,與那些隻知粗豪不下男子的胡女不同,與高冠博帶的南方晉人閨秀不同。而是透著一種樸素的韻味,又另帶著生機,這也是他一遇阿彩而不能忘懷的緣故。

這時卻聽阿彩邊煎茶邊嘟嚕道:“有什麽不同嘛?那頭死豬”

少年輕笑著接了話頭:“永曾兄當日義行,石邃全無料有人會於襄國中向他動手,此其一也;當日石邃為魚,永曾兄漁之,此番則是主客易位,此其二也;石邃絕非軟弱之輩,須知胡人立國,其知禮義廉恥乎?多以勇力見長,石邃若非勇猛,也不會得這太子之位,當時石虎於石勒臨終奪宮,便指定由石邃帶甲士入宿衛,可見其武勇也不可小覷,此其三也”

“張飛喝斷長阪坡,萬夫陣中取上陣首級如反掌,終還不是被小卒割了首級?”老者終於落了一子,方自開口道,“刺殺劍擊之道,與沙場廝殺,絕非同理可論”

阿彩聽著,臉麵便有些不好看了,急道:“那大兄豈不是凶險?不過那死肥豬近年來向是懼怕大兄,不一定會對大兄下手吧?”她眼裏流露著驚恐,望著老者和那少年,隻盼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安心的答案。

“不!”老者和少年都同時說道。

“若石邃欲行冒頓之事,必先使心腹令行禁止,向永曾兄落手,如冒頓使下屬射馬,又報昔日私仇,可謂一舉兩得。”少年說著又往邊角補了一目。

阿彩急得搖著老者的手臂道:“先生,總得想個法子”

“老夫是行將就木,終須看他造化。忍得**辱,方有淮陰侯;過不了烏江,再無楚霸王。世間事,道法自然,自有天數”

殘破的長街上,四散插著許多羽箭,冉閔那三個夥伴倒是快速翻滾爬起,聚在一塊。兩人執刀盾,那方才擲出馬槊大盾的,便從同伴背上快速取弓掛弦。石邃看著他們三人立起的小小戰陣,冷笑著一擺手,兩側小巷湧出的甲士便包圈了上去。

“棘奴,孤這一刀,比你斬那樓奇如何?”石邃執刀在手,霸氣張揚,襯著他原本那種瘋癲的腔調,極為駭人。他身後提著大鐵錐的李顏陰沉著臉稟道:“殿下,何必與其多言?宜速決之!”

石邃看那癱在地上的冉閔,點了點頭。李顏長嘯一聲,那長街彼端又湧出近百甲士,將冉閔圍了水泄不通。

撐著那被撞得殘破的斷牆,披頭散發的冉閔勉力站了起來,他的雙腿彎曲顫抖著,幾乎隨時都可能倒下。三狗子那刀上是淬了毒的,隻不過入肉不深,加之從中刀到此時,敵我雙方交手可謂是電光火石一般,著實也不過彈指的工夫,那毒尚沒有蔓延開。相較之下他此時的狀態,絕大部分是那大鐵錐所致。盡管被擊飛的隻是兜鑾,但腦袋也被那一擊之力震傷,提不起半點勁力。

冉閔隻覺腦袋昏暈天旋地轉,胸腹間一股濁氣奪口而出,許多食物殘渣從口鼻直噴出來。在石邃身後的李顏眼見包圍已成,再不給冉閔時間去說幾句狠話,或是容得他站直,甚至連等他吐完再動手的仁慈都沒有,直接將手揮下。那近百甲士舉盾抬矛,前兩排三四十條長矛便向冉閔搠去。

眼見避無可避,冉閔手上一鬆,拚命向後仰倒,整個人倒從斷牆摔進那房間裏。幾十條長矛正正捅了出去,立時將那麵殘牆開了幾十個洞,第二排甲士湧將上去,大喝:“開!”手上大盾發力一拍,那牆在沙石飛揚之後,便不複存在了。

“哈哈哈哈!”石邃雖然沒有見冉閔死於亂槍之下,但他卻極為開懷。這幾年冉閔帶給他的恐懼,讓他寢食不安,如今看見他這狼狽模樣,終於出了一口惡氣!至於冉閔的死,他知道這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臨街都沒有什麽大院,小門小戶的能躲到哪去?

此時冉閔那三名同伴,持弓者低喝道:“坤位!”說罷一箭射向手持大鐵錐的李顏;另兩名同伴平時都是操練嫻熟的,猛然向坤位持盾急衝,兩條長槊橫掃出去,蕩開幾杆長矛,那持弓的夥伴便向坤位的牆洞衝過去,誰知那方才被埋伏甲士撞開的牆洞裏,又殺出幾杆長矛,若非兩名夥伴舍身持盾將那長矛撞開,隻怕難免身上開幾個透明窟窿。

那將係著大鐵錐的鐵鏈盤在肩臂上的李顏,隻把肩膀一抖,一節鐵鏈便如毒蛇躍起,將射向他的那一箭撞飛。他不屑地冷哼道:“米粒之光!”轉身提著那大鐵錐,便欲去結果冉閔那三名同伴。此時東宮調派的甲士,蜂擁衝入那破房。卻聽一聲慘叫,當頭的甲士倒栽出來,臉上斜斜嵌著一把菜刀。惜冉閔仍無什麽氣力,菜刀入肉不深,那甲士一時未曾斷氣,隻在地上慘號著。

石邃回頭將李顏叫住,把刀指著冉閔倒摔進去的房子,笑道:“何必與那無名之輩糾纏?了結了棘奴這廝方是正事!”軍陣廝殺之間,石邃的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從收買三狗、布置伏擊,到現時對李顏指派,皆有序分明。

眼看李顏領命隨那些甲士逼進破房裏,石邃揚聲道:“且將那三個困住,留著狗命!孤便要讓他們看著棘奴死在麵前,方絕了彼等身死之前,還寄望有人為其報仇的念頭,哈哈哈!”這腦子有問題的太子一說到殺人,總有許多的講究與花樣。

一進破屋李顏便知不好,他立時就明白方才那甲士為何會中刀了,連忙將大鐵錐舞了起來。隻因外麵陽光普照,破屋雖被砸掉一堵牆,但仍是比街上光線暗淡許多,人一入內難免眼前一黑。

果然一陣瓦器破碎聲響,卻是冉閔在屋裏胡亂將雜物丟了出來,李顏知道自己退不得。畢竟冉閔驍勇是人所皆知的,方才士兵們看著他癱在地上不振之態,方自有風湧上前的勇氣。若是此時退出,必定士氣大跌。

他發力挽著鐵鏈舞了兩圈,向左右牆壁砸了下去,沒幾下那兩堵牆便也倒下,屋頂橫梁失了支撐,“吱吱”地搖晃著,終於轟然陷墜下來。李顏沒等那房子倒塌的煙霧散去,立時下令:“上!”

甲士列隊前進之間,鐵葉沙沙作響。一排排士兵,便在甲葉聲裏,將鐵靴踐踏在那殘磚敗瓦上,原來房子裏一些在潰倒時逃過一劫的器具,紛紛地被碾碎。每一步踏過,長矛的尾錐便重重地頓下,幾隻被房子倒塌聲響驚動的老鼠,還沒從地洞裏鑽出來,就已被刺落的尾錐插中,“吱、吱”慘叫斃命。

“棘奴!”石邃狂笑喝道,“你原來是有這麽一項本事,比老鼠會挖洞嗎?”說著他突然向方才破牆而出那殘洞行入去,半晌拖出一個晉人老頭來,獰笑道,“你們的公子閔呢?那為你們打抱不平的公子閔呢?哈哈,你們的公子閔,就是跟你一樣賤的晉人!”他用刀背拍打著那老人的幹枯的麵頰,“孤想殺就殺、想怎麽殺就怎麽殺的晉人!”

老人被嚇得語無倫次地求饒,石邃全不理會他,將他踢倒在地,吼叫著:“棘奴你這雜種,孤便在這裏殺晉人,爾待如何!”說著手起刀落,血光飛濺,那老者在地上抱著斷臂慘呼,一隻手已被齊肘砍飛。隻聽那石邃癲狂地怪叫:“孤便慢慢殺,免得讓你太痛快了!痛吧?來,罵一下你們公子閔給孤聽聽,便給你一個痛快!”

三個被圍困著的夥伴氣得幾乎目眶崩裂,直把牙咬出血來,紛紛怒吼道:“畜生,有本事便來與爺放對!”“欺負老漢算什麽本事!”三人結陣全奮起餘力,欲破陣衝向石邃。但屋頂的弓箭手,能被石邃看上,都是沙場餘生的精銳,這時緩了這一陣已回過氣來。這回三個夥伴都失了馬,也不用箭雨覆蓋了,羽箭一支支便衝三人射去。

兩張大盾左遮右攔,艱難護得身周,但三人已被那不絕的羽箭射著隻能半跪在地上,依靠整個身體的力量來撐住盾牌了,哪裏還能動彈半分?若非石邃要留住他們性命,那邊上虎視的甲士把長矛一齊捅過來,兩麵盾牌早就被捅散了。

在那被砸塌的房子北向相鄰數戶的鐵匠鋪裏,老鐵匠毫不手軟,用利刃削去冉閔肋間中毒的刀口,鮮色的血淌出來,疼得本已昏迷的冉閔瞪起眼,瞬間又昏死過去。若不是那鐵匠的徒弟死死按住他的嘴,那慘叫聲必能傳出幾條街。

鐵匠給冉閔塗上金創藥,包紮好了,對相伴幾十年的老妻罵道:“快帶公子閔走!老虔婆,你嫁入我齊家數十年,老子的性子你不知曉嗎?他娘的再哭,老子教你好看!走!”鐵匠的老妻老淚縱橫,但見當家的發了性子,隻好攙扶著冉閔從後門出去。窄小的後巷,壓抑的悲泣聲,半昏迷的冉閔壓在婦人老邁而窄薄的肩上,鐵靴無力地拖在地上,慢慢地前進。

“麻子,入你娘,怕死不?”鐵匠取出珍藏著的半壺劣酒,喝了一口遞給徒弟,如是問道。那徒弟見了酒,眼都紅了,這年頭飯都沒得吃,平民百姓要點酒著實不易。接過那酒壺小心抿了一口,一臉麻子的徒弟隻覺膽氣頓生,拍著胸膛道,“師傅,俺麻子就怕沒飯吃,這死還真沒怕過!”

鐵匠拔開鐵坯,抱出一個長盒子來,那是這些年給趙朝軍隊打造盔甲兵刃,偷偷省下的精鋼鍛打的利器。這時打開了,對那麻子道:“自己選把稱手的,便宜了你這廝鳥,這種貨色的兵器,老子一把就能換個小嬌娘!”

“師傅,你、你就吹吧!”沒怎麽喝過酒的麻子,喝了幾口滿臉通紅,說話也放肆起來,“你敢領個小嬌娘回來?師娘不撕得你滿臉血痕才怪!”說著他提起平時打鐵的錘頭道,“俺還是用這夥伴好,順手!”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是不耐煩跟老娘們計較,當怕她嗎?”老鐵匠訕笑著從盒子裏提起一把斧刃,從邊上柴火堆裏拔弄出一根早就修磨光潔的柄,用力地裝上斧刃。許是說起老妻,那粗豪的臉上泛起溫柔的神色。撫著裝好的斧頭,他看了一眼這個雖然樸素,卻曾留存著許多溫馨的家,咬咬牙吐了口唾沫,劈手搶過酒壺,誰知早已點滴不存,氣得他拍了一下麻子腦袋罵道:“敗家子!走走,咱爺兒倆也去充回人物!”

沒有什麽悲壯的語言,也沒有肅殺的秋風易水送行。

甚至,他們走時,還鎖了門,“破家值萬貫,丟了一把柴火沒燒的!”

被踏在石邃腳下的老漢,此時連右腳也被砍斷疼得昏死過去,又被石邃用水潑醒過來,對他道:“隻需開口罵上兩句,孤聽著開懷,便給你個痛快!”老漢痛得死去活來,一時隻求速死,喃喃罵了冉閔兩句,一顆蒼老頭顱便被斬得飛起。

石邃一腳踢開那老頭屍身,環顧四周道:“可曾看見?孤可不是棘奴那孬貨!說了給他個痛快,便給他個痛快!”李顏已再砸塌了一間屋子,但卻仍沒有找到冉閔的蹤影,石邃怒道:“棘奴!你這鼠輩,便躲在洞裏,看孤如何虐殺你的手下!”說罷便待下令,對冉閔那三名夥伴施以毒手。

突然四周屋頂的弓箭手中,有人慘叫一聲癱倒,從瓦片上一路滑落,摔在地上捂著下體,疼得蜷在那裏不住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聽方才那弓箭手跌下的屋子裏,有人喝道:“公子閔平日待我等如何?今朝便舍了家身性命,總要啊!”卻是場麵話沒說完,便被甲士衝入去,亂刃砍死方才拖了出來。

看著甲士從那屋裏搜出的帶血竹竿,石邃不禁後背發寒。這甲胄如何齊全,檔部總不可能著甲的,否則不論步行還是騎馬,都極不方便。雖說正麵交鋒有厚重的甲裙保護,但若如方才這被砍死的晉人,躲在屋子裏,用削尖的竹竿從下至上捅去,饒是什麽沙場常客、百戰餘生,也是避無可避。

石邃下令讓甲士分出人手,衝入兩側房屋裏殺盡可能反抗的晉人。須知此時臨街都不對路開門的,方才破牆而出的是先將牆挖薄了。現時甲士要入屋內,除非如石邃、李顏一般驍勇巨力,持斬馬刀、大鐵錐破牆而入,否則便隻能從小巷侵略。

方自一隊甲士持矛入得小巷,還未破門,卻聽破鑼一般聲響:“入你娘!乞活老卒在此!”那門從裏打開,一把巨斧殺將出來,舞得車輪一般,當頭幾員甲士被劈得盾破甲裂,哪裏阻攔得住?

這小巷裏長矛之類的長兵刃,根本施展不開,老鐵匠借著幾分醉意,宛如當年仍在乞活軍中衝鋒陷陣一般,硬生生將這隊甲士切成兩段,隻管向東一路砍殺而去。門裏跟著又閃出一臉麻皮的鐵匠徒弟,搶著那把打鐵大錘,往當頭甲士的兜鑾砸落,真個連慘叫都沒有,那鐵盔都扁了,哪還有頭在?平日裏打鐵怕是搶著大錘砸上千百下,也不見疲累的,此時衝向西邊隻管起勁砸落屋頂上弓箭手聽著袍澤慘呼,連忙湊過起,方搭起箭,卻叫那屋裏有人呼喝道:“乞活!乞活!今猶在!”削尖的竹竿便從下麵捅穿瓦片、草蓋,刺了出來。弓箭手又不是重步兵,雖說精銳弓手也有披甲,終歸不是重鎧,便是沒刺中下體,插入腿上無甲處,也教人痛得慘叫,哪還顧得放箭?其他弓箭手不敢再在屋頂待著,紛紛地躍落長街。

“若由他們殺了公子閔,便將來殺死我等,安能縛手待斃乎!”不知誰喝出謠言,石邃原不曾有殺盡這坊間晉人的打算,但他那瘋魔行徑早就令人發指,此時聽這言語,這左近裏坊晉人紛紛覺得有理,竟都鼓舞起來,連那老婦都悄悄開門,將夜香桶裏一桶漚物潑了出去,澆得那些甲士混身屎尿臭不可聞;也有孩童躲在門裏用彈弓把石頭射出去,雖然打在那披甲軍士身上,除了起個聲響,全無半點用處,但卻真個一時人人喊打,直有將石邃滅殺於此的勢頭。

石邃立於街上不由愕然,氣得他不禁怒道:“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這是子張篇裏子貢說的話,意思是紂王雖然壞,卻也不如傳說中那麽壞,但誰人會相信這位太子?

並且他剛剛虐殺了一位無怨無仇的老頭!也許他原沒想殺掉所有百姓,但誰敢保證他不會反覆?所謂不可理喻的瘋子,哪能以常理推之?

幾隊入了小巷的甲士,一隊被鐵匠師徒殺得傷亡過半,另外幾隊慌亂之間,不少人被自己同伴踩踏而死。幾隊甲士不得不退回長街,而冉閔那三名夥伴,也趁亂突圍殺出,與鐵匠這一股晉人會合。

“勿追!”鐵匠見一些晉人衝出小巷,仍持著鍘刀鐵鏟砍殺甲士,連忙喝止。方才在屋裏捅死七八個弓箭手的晉人也高喝著:“且住!且住!”但平日裏晉胡積怨本就極為強烈,加之殺紅了眼,若還能令行禁止,那便是精兵了。此間大都是百姓,一腔血沸熱起來罷了,與精兵絕沒什麽幹係。

甲士一退回長街,當即結陣。那些晉人百姓差參不齊地追趕著,衝得快的十數人,被那一排甲士把長矛搠將出來,立時仆地氣絕;後麵人被擠得看不見前麵光景,隻欲一泄往日之氣,直把身前的人向前擠推去。那半空中許多羽箭射了下來,卻是方才從屋頂躍落的弓箭手招數,可憐無披甲的百姓,哪裏抵得住?紛紛慘叫倒地。甲士第二排又掩殺出來,長矛一來一回,又多十數具新鮮屍體“石邃若是向永曾兄落手,必有萬全計較。”那喚作安石的少年品著茶,對阿彩說道,“永曾兄素來憐憫北地晉人,然人無完人,這些晉人裏,不見得便個個感恩。或為眼前利,而出賣永曾兄,卻也不是什麽怪事。”

老者看著少年從邊角蔓延過來的攻勢,已扯下中腹大龍一角,卻也不擔心,隻是補了目,淡然道:“民心向背,有人賣友,自也有人歸心,安能一一辨識?”

少年“撲哧”笑起來,對那老者道:“老師欺我年幼嗎?設若那城中晉人個個歸心,便能翻得了天?烏合之眾如何抗拒趙朝那些殺人如麻的軍士?阿彩妹子,若永曾兄在此,倒也罷了,今日一過,物是人非,你隨為兄南渡,方是道理”

阿彩聽著,手中茶盞失手跌了個粉碎,良久,隻抬頭道:“天地崩、山陵絕,乃敢與大兄”

老者聞言,猛然睜目道:“休說不祥之語!”

這時門外喧嗶聲起,那少年喚下人過來詢問是因何事吵鬧?

下人說有不少胡人,陸續過來這左近安搭帳篷,還驅了些牛馬過來雲雲。

阿彩的手在顫抖,但語調卻極平靜,“看來石虎要把這座小院抹去了,大兄怕是先走,奴此便去,應隔不遠”說罷翻手擎出一把匕首,眼看便要往心口刺落!老者把手中雲子彈了出去,正中阿彩腕間經脈,那刀跌落地上,竟直插而下沒至刀柄。

“看來這趟是白來了。”少年搖頭笑道,“永曾兄想來,應能平安。”

“你如何得知?”阿彩原欲再去拔起匕首的,聽得少年如是說,立時站住。

少年拍手教底下人去準備菜肴,端起茶對老者道:“老師請。”喝了一口茶方道:“我不知道,隻是石虎知道。他知永曾兄必不會死,故之方會派胡人移遷於此,將老師作為控製永曾兄的把柄。我隻要知道石虎知道,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