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敵無說意 膻腥惹心裂

襄國城外的老樹,終於還是枯死了,在建平三年的冬天裏。那些舊時棲於其上的寒鴉、鳥雀,紛紛另投他林。老樹的枯幹殘軀也早被農人伐去,削成釜下薪那趙朝的開國皇帝石勒死後,其所傳位的廢帝石弘、廢帝皇後程氏、南陽王,還有曾勸殺石虎的程遐等等,一般無二的,來到這建武二年,都已煙消雲散。

而那齊王因為在開國皇帝石勒駕崩時,提兵入主宿衛,隔絕宮內外信息傳遞,使得中山王石虎最後得以奪取帝位有功,被定為太子。在這趙朝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謂權傾一時。連他的保姆,也被封為宜城君。但恐怕這太子最為高興的事,是棘奴隨軍曆練去了。盡管現時冉閔不太可能再提刀殺入太子宮中,但無論如何,石邃總是覺那把斷刀如懸在頭上一般,隻有冉閔離開了都城,他方自覺得鬆了一口氣。

所以,太子便開心宴客,他吩咐那侍衛左右的蘇彥,遣人去請一眾權貴。不得不說,盡管這蘇彥平日裏總是不聽招呼,還勸說石邃不要胡亂殺人極惹他討厭,但石邃每次大怒要殺他時,總想起那提著斷刀的冉閔。或者他不是念著當年蘇彥盡力護衛他,而是想起棘奴說過要將蘇彥折磨一番方才解氣,所以石邃卻又不想殺蘇彥了。這位可以將美人斬首洗血、當成工藝品讓諸權貴傳賞的太子實在是不能以常理而論。

盡管留得命在,但畢竟不為石邃所喜的蘇彥,吩咐了下人去宴請賓客,方自回轉稟告太子,卻聽那宮內又有女子驚恐尖叫聲音!明明方才裏麵是幾個比丘尼在講佛經,難道石邃連尼姑都不放過?不禁提步便要闖衝入去,卻被太子幾個心腹攔下,冷笑道:“姓蘇的,你以為自己還是長史嗎?呸!殿下留你一條狗命,你卻總壞他老人家的事,養條狗都會搖尾,養你真不如養狗!”

蘇彥鬱結地回到自己的居所,溫了一壺酒,隻想喝到不省人事,自也便不用痛苦。誰知道酒入愁腸,卻總澆不息心頭怒火。他也想過離開東宮,以他一條銀槍,要逃離襄國也並非全無機會。隻是那年被冉閔所救的小女孩,那句結結巴巴的“有用”卻讓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能救得一個,是一個!畢竟這幾年,他還是在石邃手下救了不少人。喝得有幾分醉意,蘇彥奮力將那酒壺擲了出去,在牆上砸了個粉碎,長身而起在門後操起銀槍舞將起來,卻見槍花四起,銀芒縱橫,鬥室之中卻不曾傷及一件器件。一路槍使完,隻覺心頭稍鬆些,卻叫外麵有人喚他:“殿下吩咐開宴”

他便收了槍,歎了一口氣,略整衣袍出門去。誰知方自走到設宴。的宮殿門口,卻便見幾位大臣奪門而出,在那宮門外吐得不可開交,他連忙搶上前扶住一位相熟的官員,卻聽那吐得天昏地暗的官員,淚涕四下,壓著聲音哽咽道:“作孽啊!這肉粥,這肉粥”說著又嘔了一大通,連苦膽汗都吐了出來,方才道,“那幾個比丘尼,非但清白不保,還被斫成肉醬煮成粥”

聞言之下蘇彥愣在那裏,竟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時宮殿裏正傳來太子石邃瘋狂的大笑,那笑聲裏透著一股得意勁兒,隻聽得蘇彥抑按不住,手撫在腰間佩劍上,心中隻有一個聲音:“誅此獠!必誅此獠!”

卻誰知腰間一緊,回頭卻見方才那官員死死抱住他,低聲道:“你想做什麽?若是殺了他就了結,無家口顧慮的漢子,有多少人願一命換一命?便是你做成了,這襄國裏的百姓還有活路嗎?唉,公子閔在時,尚不至此,如今”自石虎奪位當上皇帝,冉閔也得了個建節將軍的封號,但極少有人以此封號相稱,敬者稱之公子閔,親者多喚棘奴小字。

蘇彥點了點頭,鬆開劍柄道:“若公子閔知此獠惡行囂張至此,必能設法除之!苦於公子閔在姚冠軍軍中,沒有門路將此間事相告!”那官員聽了,麵上神色變幻,取了汗巾去拭抹淚涕,然後就急急拾階而上,畢竟蘇彥要想法子弄死太子,一旦事敗被牽連上,那是滅族的勾當,自是離他遠些為好。

但這時卻聽宮內那瘋狂笑聲停了下來,隻聽石邃卻在評述哪個官員家的女人,身材更好些;哪個權貴府內的妻妾,床笫之間如何如何言語之中,恰恰便有這官員家中的女眷!所謂常人之仇,不外殺父奪妻,而石邃卻偏偏以淫人妻妾為樂。這官員停步在台階上,那胸膛不住起伏,過了半晌,回頭對蘇彥招手,待得蘇彥走近,附耳道:“在下有辦法將信送到姚冠軍軍中,蘇兄”

“若事敗,蘇某願效荊軻舊事,殺入太武殿,死於萬箭之下!”殺入太武殿那便是要刺殺皇帝了。以蘇彥的身手,自然宿衛不敢待慢,絕不會生出想什麽留活口之類的念頭,定然萬箭齊發不可,這比承諾什麽不連累的話都要重上無數倍。

那官員聽著宮內此時又傳來女人的尖叫,不知又輪到哪個女侍倒黴了他便咬牙點了點頭。蘇彥也不等回去再研墨書帛,撕下衣襟咬破手指,當即便寫了一幅短箋。寫罷塞與那官員,卻又將那官員腰間玉佩扯了下,道:“公莫負我!”他卻是怕這官員回過神來,心中懼怕去告密,故之取此玉佩。若是這官員告密,便可以此攀咬。那官員也是聰明人,聽了他這句話,隻覺塞在懷裏的不是一封信,倒似一團火,正想與蘇彥再說什麽,抬頭卻見蘇彥早已揚長而去。無奈之下,這官員也隻好匆匆入內尋了個由頭告辭出宮,去找他那姚冠軍軍中的關係送信了。

趙朝進攻鮮卑段遼的大軍,光是支龍驤姚冠軍這一股,便已是號稱十萬步騎。所謂人一過千,人山人海;人一過萬,無邊無際,何況十萬步騎,在這安次左近駐紮下來,真個是漫山遍野。

膚色黝黑的小沙彌在軍營裏四處穿梭著,拉著那些軍士詢問著某個士兵住在哪裏。倚在軍帳前捉蚤子的老馬夫,不耐煩地和同伴說著:“這小禿驢煞是煩人,他奶奶的,若敢來老子麵前饒舌,定管他一頓好打!”邊上那些衣甲殘破的老兵,全哄鬧起來,笑話這養馬的老漢隻會欺負小和尚,有本事不隨他們一同陣前衝鋒去?

那老馬夫也不惱,笑道:“自然找個打得過的來欺負,老子腦袋又沒壞掉!”便又惹起一通哄笑。這時那小沙彌正巧走過這邊來,合什向那老馬夫行了一禮,問道:“請問這位大叔啊、啊、啊!”卻是被那老馬夫當胸揪起提在半空,那沙缽大的拳頭眼看砸下去,這小沙彌怕沒養上十天半個月是下不了床的。“我找公子閔!我找公子閔!”那小沙彌看著拳頭就要落下,一時福至心靈叫了起來。

但馬上小沙彌就迷糊了,因為下一刻他不單被放下來,腳踏實地,而且那老馬夫還擠出一個自以為和善的笑容——露出幾顆黑黃殘牙的嘴巴,散著一股不知多久沒漱過口的惡臭,又伸出那枯幹樹皮似的手,想撫平小沙彌方才被他揪住時,衣服皺起的折痕,方對小沙彌道:“小師傅要找公子閔嗎?公子閔的營房在那邊山腳,來來,讓這老雜碎帶你過去,這廝是夥頭軍,可以走動我等穿行營房,要被捉到,輕則吃鞭子的”

那做飯的夥頭老軍搓著手站了起來,指著老馬夫,和邊上老兵們笑罵著:“哥兒幾個看這老東西,不是說要管這小和尚一頓好打嗎?”大夥立時笑成一團。老馬夫漲紅著臉說,“上回喝酒被捉到,上頭要打老子二十鞭,可是公子閔說的情;半月前老牛頭這潑廝中了箭,他娘的鮮卑騎兵衝過來,要不是公子閔砍翻兩個騎兵拖開你,你都被踏成肉醬了!還有你、你、你媽的,就衝他要找公子閔,老子下得了手嗎?”那些老兵倒也都是直腸子,紛紛點頭稱是。夥頭老軍便招手讓小沙彌過來,自帶他去尋公子閔。

在山腳下的營房裏,戰爭難得的閑暇,軍士們各自尋著玩樂,有些圍成一堆,聽那嗓子好的唱上兩句戲文,也有喝酒的、把草葉子當成樂器吹奏的、賭錢的、吹牛的、想媳婦的也有一個小小的錐形陣正在操練。隻聽一聲“進”!立時刀光霍霍,宛如雪花飄舞;又聽喝道“禦”!三十麵盾牌便被頂起。雖然隻有區區三十人,但確是令行禁止,法度森然。

直到有軍士叫嚷道:“夥頭來了,吃了飯再接著耍啊!”那些軍士才紛紛起身,聚了過去。

那個錐形陣裏,隻聞道:“止!”方才停了下來。那長刀盾牌,各自負於身上,卻也不似周圍那些軍士一般,紮成一堆擺放。方才施令發號的頭領摘下纓盔,對身邊的袍澤道,“常煒,你方才舉盾時慢了。”

常煒費力地把頭盔摘下,那臉上汗水如小河般淌下,雙唇已是青灰顏色,看上去幾近是將要脫力。但他仍努力地站直答道:“棘奴,我會努力跟上的”他身邊冉閔的模樣已和兩年前提刀救人時,變化了許多,不單是身材高大,而且身上再也不見那種少年的青澀,盡管他仍隻是一個少年。亂世裏的兩年,可以死很多人,很多,仍不成熟的,便都死了。

此時冉閔望著常煒,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常煒並非不努力,他可以說已盡了最後一點氣力。但身體單薄的常煒,看上去更像晉朝的讀書種子,而不是沙場廝殺漢子。舉盾慢了一些,訓練時倒不打緊,但若上陣,也許就有三兩支箭從這間隙射進來,隻要有一支隨便射中某個人——哪怕不是致命的位置,但受痛之下,持盾的手難免就會不穩。於是這個盾陣便將生出愈多空隙,更多的箭有機會射進來,接著便是盾陣的崩潰。

“你去找柳茂吧,你腦子活絡如我們這次隨軍出來曆練一樣,不要求戰績,不要求官職,盡量把李農的本領學到手!”冉閔拍著常煒的肩膀,對他平靜地吩咐著。他並沒有拿出上官或是帶頭大哥的派頭,說什麽此乃軍令雲雲,甚至冉閔連瞪起眼都沒有,也沒有說這便為你我兄弟以後的謀劃,故之如何、如何。

但顯然對於離開戰場心有不甘的常煒,卻聽著就生不出抗拒的心來。本來已到嘴邊想勸冉閔讓自己留下的話,突然感覺太過多餘。冉閔那平靜的話裏,並沒什麽讓常煒迷惑的魔力,隻是讓他冷靜下來審視自己:的確,負盾稱幹決戰沙場,不是他先天羸弱的身軀能勝任的;他自然不能為一己的喜好,而去壞了生死兄弟的性命。

“公子閔,這小師父說是來找你的。”夥頭軍帶著那小和尚,挑著兩個盛裝窩頭的竹筐擠了過來,一邊叫著冉閔,一邊驅趕著身邊想趁機多摸兩個窩頭的軍士,“滾、滾!這是給公子閔的,你良心被狗吃了?賴頭三,上回你家小帥覺得你重傷沒治了,要扔你到路邊等死,誰負你走了六十多裏路?入娘賊!你也知道是公子閔,那你還來偷吃?”

冉閔對那夥頭老軍道了謝,又塞了兩尺絹布給他,老軍剛分了窩頭,見了搓著手說:“那怎麽好意思?怎麽好意思呢!”冉閔笑著塞到他懷裏,夥頭老軍便高興起來,不迭聲地說回去可以給娃換點吃食,歡天喜地回轉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冉閔遞了一個窩頭給小沙彌,向他問道。

小沙彌顯然餓壞了,咬著窩頭含糊不清地嘟嚕了幾聲,誰知一下被嗆到,好在常煒打了些水給他灌了一通,才把那窩頭咽下去,“我叫沙摩陀羅,我師父叫我來送信給你,然後叫我還俗,不要回去了。”說話的語調頗為古怪,又有點結結巴巴不太流利。

冉閔有點摸不著頭腦,便問他師父是誰。

“光頭!”沙摩陀羅這回倒是答得爽快,邊上張溫、常煒不禁都笑了起來,小沙彌的師父自然就是大和尚,他答光頭,倒也沒錯。隻聽那小沙彌又說:“停!胡塗!停!”

怎麽的這般霸道?還不許別人笑的?

常煒搶過他手中的窩頭,逗他道:“你也就比我小個幾歲吧,連自己師父名字都不知道?”

“胡塗!停!”小沙彌大聲地喊了一聲,劈手搶過窩頭。

冉閔對常煒、張溫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帶著其他二十多人去吃飯,他自己扶著小沙彌的肩膀問道:“你師父是佛圖澄?”小沙彌點了點頭,原來他不是罵人胡塗,也不是叫停,隻因他不是華夏人,那腔調實在怪異。

那封用一角袍襟寫成的信,便被割成數塊,分別縫在僧衣的肘部、膝部,看上去十足的衣服磨損打了補丁。冉閔把幾塊布湊到一起看了,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一口牙咬得咯咯作響,嚇得邊上的小沙彌連窩頭也不敢吃了,說:“你、你餓,你吃?”那半塊窩頭猶豫了半天,終於遞到冉閔麵前。

“你們過來看。”冉閔才醒覺過來,連忙安撫小和尚讓他安心吃飯便是,招手叫張溫、常煒等人過來,把這封蘇彥送來的血書讓大家看了,觀者無不額角青筋迸現,拳頭骨節發白的!冉閔見大夥都看過了,示意常煒生起火盆,把這血書扔進火盆裏。

“阿煒,你吃完就動身,把這件事透露給鄭太後的女官”

安排了自己所能做的事,冉閔禁不住仰天長嘯:“啊!”他恨不得跨馬提戟,衝入趙國都城往太子那畜生身上砍上千百戟!但他不能,若殺太子,勢必石虎將會屠殺晉人以報複。何況如今那太子也不是齊王,再也不是提把刀就能殺將進去的了。

此時前鋒大營裏,支雄與姚弋仲正在議事,方才段部鮮卑遣使來見,說什麽兩虎相爭,獵人得利,趙朝與段部鮮卑殺得不可開交,隻是便宜了慕容部,提議雙方各出勇士陣前搏殺,勝者進,敗者退。

“以為還是漢末三國的時節嗎?誰耐煩與他玩武將單挑的戲碼?”支雄不屑地說道,他是最早跟隨著石勒征戰廝殺的沙場宿將,卻不是那些紙上談兵的儒生,故之對於段部的提議,感覺極為可笑,隻不過他屈指叩著案幾,半晌卻又笑道:“不過,若先陣前斬將,再借勢掩殺,倒也省了一番手腳!”

相比之於支雄的粗豪,姚弋仲倒是顯得灑脫隨性,不過他卻並沒有附和支雄的話,“我軍若如之前,以破竹之勢**,自不理會什麽陣前鬥將。然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安次若花費太大代價,對於這次戰役,不是什麽好事。故之,鬥將可以準之,但鬥戰需必勝!”

支雄聽了,倒也點頭認同,於是分配親衛擂起戰鼓,召集諸將議事。這年頭,正是殺人者為雄的時節,為將者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能衝鋒陷陣的。故之眾將聽了,紛紛踴躍請戰,自信可以克敵立功。

三通鼓響之後,兩軍陣前軍士咆哮,紛紛為自家戰將叫囂張目。支雄點了麾下一名小帥出戰,那小帥素來自負武勇過人,見有出風頭的時機不禁大喜,領了令提起馬槊,拍馬便向陣前衝去。

那段部鮮卑將領提馬傲立於前,朗聲喝道:“來將通名!”趙朝這邊的小帥哪裏理會他?這又不是唱戲,鑼鼓一響雙方通名,你來我往大戰三百回合。這小帥度量著**那駿馬跑得熱身了,便將馬槊對準敵將,那戰馬陪主人廝殺日久,也頗通性,長嘶一聲,猛然發力,風馳電掣迅奔而去!

這便是沙場,人借戰馬勁馳之勢,一槍便是千鈞之力,生死一槍間!

段部將領沒想到對方居然話也不搭,眼前相距的距離,若馬力去到極致,這幾百步,也不過幾個彈指間便到,他也隻好催馬向前,隻不過他起步比那趙朝小帥略慢了些,兩馬再過數十步便是相交之際,而些時那小帥馬力已然達到極速,這段部將領卻仍在加速。

趙軍將領無不歎息,如此一個出風頭的機會,竟被小帥掠去。

刹那間兩馬交接,卻聽塵土飛揚之間一聲慘叫,一條身影被挑飛出來,段部軍士與趙軍皆覺己方必勝無疑,雙方齊齊吼叫喝彩。

待得塵埃稍淡,卻見那一身赤袍赤色兩檔鎧的戰將提著馬槊,從煙塵裏慢慢策馬踱出,段部軍士立時歡呼如雷,趙軍自是黯然無聲。隻聽那段軍將領長嘯一聲,把手上馬槊一舉,段軍立時噤聲,卻聽他喝道:“鮮卑人那樓奇在此!誰敢與我一戰!”

那呼喝聲在兩軍陣前不住回蕩。這陣前鬥將,若是視為兒戲不鬥也罷,一旦雙方出戰,敗者真是士氣大挫。故之三國之後,極少有人這麽做。姚弋仲招手喚來親衛,使他去喚冉閔出戰。

支雄眼見軍心不振,不禁大怒,罵道:“待老子去收拾他!”

姚弋仲連忙一把按住支雄,勸道:“此人敢於叫陣,自有一番本領,方才他那馬速還沒提上去,便把我軍小帥挑死”

“某省得!”支雄看那敵將在陣前盤旋耀武,極為憤怒,惡狠狠地道,“看他左手小盾略有凹陷,想來不過就是兩馬相交之際,側身持盾撞在馬槊中段,同時右手出槊挑落我方將領罷了!某隨高祖起事,八騎縱橫北地,什麽陣仗沒見過?什麽高手沒遇過?”

看他摩拳擦掌,姚弋仲心中極為無奈。什麽叫“罷了”?這兩馬相交、兩方速度疊加直如電光飛閃,正是千鈞一發之際。從容不迫側身、再準確地以盾擊中敵手馬槊中段、出槊挑落敵將,這還叫罷了?

他向來耿直,便是石虎他也是敢當臉發難的,當下也不給支雄麵子,隻是斬釘截鐵道:“支龍驤!你今卻不是那隨高祖起事時的八騎,你現今乃是統領這十萬步騎的龍驤大將軍!親身涉險,置這十萬軍士於何地?”

支雄被他這麽一嗆,倒也冷靜下來,揮手點了另一員將領上去應戰。轉眼間那出戰將領又被刺死,那樓奇臂力驚人,刺死趙軍戰領馬便挑在馬槊上,就這麽策馬於兩軍陣前奔馳,一時間趙軍人人心驚,段部軍士卻是士氣如虹,一掃之前不振軍勢。

這時去喚冉閔的親衛回來複命,說冉閔不應,而與冉閔隨軍的三十名少年結成盾陣,根本不讓他進入帳內。“什麽?”姚弋仲大怒,拍案而起,怒道:“他要造反嗎!”說罷便起身要去尋冉閔。支雄倒是勸道:“罷了,棘奴隻是隨軍曆練,並非征募軍士”其實他是知道石虎待冉閔頗優,不想因此為自己樹敵。

姚弋仲哪裏聽得進?隻管帶了三五親衛,自去尋冉閔分說。

姚弋仲衝向冉閔的帳蓬,那三十少年想要攔他,他就硬生生往明晃晃的刀口撞去,冉閔隻好放他進來。一進來見到冉閔,他便開始咆哮。冉閔一點也不為所動,隻是拿著一塊細砂石,仔細地打磨著戟上月牙小刃,待得姚弋仲消停下來,才開口將蘇彥來信說了一遍,問道:“老大人知曉此等事嗎?”

身為領軍大將的姚弋仲,消息自然比冉閔不知道靈通多少,都城中太子惡行,早就有所知聞。此時聽了,盡管也極震驚世間如何會有太子這種滅絕人性的畜生,但這等事,於姚弋仲來說,卻不是當務之急。段軍將領那樓奇才是如今頭痛的事宜,“現正是國家用人之際,你為何懦戰?石閔!今日你不與老夫說出個子卯,便怪不得老夫行軍法斬你於此!”

“我叫冉閔。”他平靜地回答。

“戶籍軍冊上你就叫石閔!”

“他人如何給我起名,與我何幹?我心中自知,我是冉閔。”

姚弋仲聽著愈加怒火滔天,戟指著冉閔罵道:“豎子!若此,何不歸晉!”便是說冉閔如果真的不認石虎養孫的身份,為什麽不去投南邊的晉朝。

“有晉人處,便是晉土。”冉閔說著猛地站了起來,“歸晉易,護襄國晉人難!護趙朝晉人難!護北地晉人難!”要逃到晉國,自然是可行的。但北地還有許多晉人,而自己身處這個位置,或者可以護衛更多的晉人,使得他們免於受到如石邃這種胡人貴族慘無人道的折磨。

姚弋仲被他這麽回應,立時語塞,沉晌片刻道:“老夫不理你趙人晉人、石閔冉閔,隻是今日,你需上陣!”

“老大人有直言之名,太子無道,或能上達天聽?”冉閔知道,自己去石虎麵前揭石邃的短,以石虎的性格,怕是反被猜忌。

“諾!”姚弋仲緊接著道,“若爾落敗身死,老夫必也踐諾!”

“此戰,吾勿揚名。”這可不是冉閔如何淡泊名利,在沒有自己親信部曲之前,出名不是什麽好事,石虎向來對於謀略武勇勝過自己的人,通常都是殺掉。也許鬥將贏上一次沒什麽,但冉閔覺得能晚一些讓石虎感覺到威脅,勢必更好一點。

“諾!”姚弋仲隻是耿直,也不是傻瓜,他自然明白冉閔心思。這要冒領戰功才難,要按下不報何難之有?隻是他心中卻生出憂慮來:這還沒上陣,還沒見到敵手,就先在想揚不揚名?兵家大忌,便是輕敵啊。他望著冉閔的眼光裏,卻是立時多了幾分寬容,對於死人,人們總會給予足夠多的寬容。

那樓奇連斬數名趙將,隻覺憑**駿馬,手中長槊,敢問天下誰敵手!此時見趙軍之中,一員小將身披明光鎧,手提鉤戟,越陣策馬而來。看那甲、看那馬,皆不如之前槊下亡魂的裝備精良,怕是趙軍將領被殺得膽寒,隻有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出來送死吧?當下換了馬,持槊喝道:“鮮卑人那樓奇在此!來將通名!”

“餘非公治長。”冉閔平靜地答了一句。公治長,孔子的女婿,傳說能通曉動物語言。

那樓奇聽罷大怒,這豈不是罵他是禽獸?當即拍馬衝鋒向冉閔殺來,那戰馬乃是部屬新牽上來換乘的,並非方才殺了四五場耗盡馬力那一匹。當下被那樓奇發力一催,四蹄紛飛,踢起塵土如龍卷風一般斜斜向上卷起,所謂迅杳若流星,不外如是。

冉閔拍下護麵甲,持戟策馬迎著那樓奇奔去。支雄在陣中看了,隻吩咐部將道:“速速準備精騎!”部將連忙領命下去,都是老軍伍,不必問為什麽,此時準備精騎,就是為了冉閔鬥將失敗,好去搶人回來。

姚弋仲也拍額長歎,他也看出來了,冉閔和這馬配合得不好。因為這劣勢此時便顯露無遺。那樓奇在戰馬起伏之間,隱約有著一種默契,正是人馬合一如行雲流水;而冉閔,卻是看得出,是人在驅馬衝鋒。相較之下,高低已分,所以支雄才吩咐準備精騎。

陣前鬥將瞬息之間便已接觸,雙方戰馬揚起許多塵土,隻聽著那樓奇開聲吐氣:“殺!”然後便傳來一聲慘叫,一個人頭高高飛起,塵土裏一股鮮血不住噴出那趙軍陣中,有些認得冉閔的軍士已在悲歎,“公子閔多好的人啊!”“這真是好人沒好報啊!”段軍陣中立時喝彩聲如雷滾動,不能自已。

支雄舉起手,那準備精騎的將領在陣前盯著,隻待支雄手一揮下,立時衝去搶人。

這時一騎從那戰團迷塵中策馬出來,馬上騎士舉起手中鉤戟,段部軍陣的喝彩聲,如被人掐住嗓子一般,立時消融。卻是方才在兩馬交接之時,冉閔借著煙塵使了個鐵板橋,待得那樓奇馬槊刺空,鉤戟由下至上斜掠而起,斬下一顆大好頭顱。

趙軍一愣之後,立馬歡呼起來。

支雄見狀,大喝:“全軍突擊!”

段部軍隊靈魂出竅,哪裏還有什麽鬥誌?眼看趙軍殺到,不知是誰先喝了一聲:“跑啊!”此時那樓奇已死,段軍部的其他將領也沒什麽鬥誌,斬了幾個潰兵,眼看無望,也各自帶著親衛潰逃而去。竟便全軍崩離潰散,盔甲刀兵胡亂扔向四處,隻恐多點負重跑得慢些誤了自家性命。

“果不負盛名。”姚弋仲在戰場上遇見策馬緩進的冉閔,禁不住讚了一句。說罷便被親衛裹著,指揮大軍向前突擊而去了。此時那三十少年也隨軍陣前進,終於尋到了冉閔,紛紛為他沙場首功而慶賀。

隻是身為主角的冉閔,抹去麵甲上不知從哪濺來的鮮血,歎一聲,無奈地道:“殺胡,尋常事。”

在這喝殺聲四起的疆場,冉閔看著那一張張或是驚恐或是激昂或是緊張而扭曲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心頭總抹不去蘇彥提到的東宮的那碗肉粥,這使得他連首戰告捷而理應有的興奮都消亡了。這種惡心的感覺,讓他覺得心頭的鬱結如山深重,他漸漸地有些迷糊,身子從馬上斜了下去。

在被那些少年接住時,冉閔望著天際,戰塵如霧,他伸出手,卻便連要觸碰到一縷陽光,也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