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去留終須斷 華夷不相存

駿馬奔馳在原野上,馬上的騎士已很疲累,但那憔悴的麵容裏,卻有著某種狂熱仍在支撐著他,隨著戰馬的起伏,不斷地向前、向前。北地的塢堡,往往幾十裏甚至上百裏方有一處,但他已經換了七匹馬、馳過六處塢堡了。而他還將奔馳下去,把消息帶給那些舊時的袍澤,也許直到他無法繼續,才會停憩。

在燕地棘城左近鮮卑族的部落裏,身高腿長的鮮卑女人大著肚子,死死攔著帳篷的門口,她氣喘兮兮地衝著自己的男人叫喝著:“你回去做什麽!回去送死嗎?漢軍營、漢軍營,不就一起待了幾年,有多深的情義!”

男人站在帳篷裏,披掛著那黑色的鎧甲,地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一套獸口吞肩鎖子甲,比他身上那套顯露著多處修複痕跡的黑色箭袖鎧,不知要精良多少倍。但他披著那身黑甲,卻有著一種山嶽崩於前而不驚的淡定,如宿命的抱擁。

“娃兒快出世了,你就這麽狠心地走了!你這死鬼,又不是叫你當官兒,還是有年輕的婆娘賜給你,是叫你去打仗,那是送死的活計你怎麽就不開竅啊!”女人罵著,漸漸地哭了起來,泣不成聲。

幾個鮮卑男子走近了帳篷,卻是那女人的兄長,都紛紛安慰著她。其中年長的,對著那帳篷裏的男人道:“是去打趙國以前的東宮高力,李農領了十萬人,都擋不住,死了好多,張賀度的重騎也被揍得屎一樣”

那安慰著妹子的鮮卑人年輕些,勸了女人幾句,怒目瞪著那帳篷裏的男人罵道:“你這潑廝!你家頭領無錢養兵,散了那勞什子的漢軍營;如今要打仗了,要人命去送死了,就來叫你去送死!這是哪門子的頭領?值得為他賣命嗎?”

這時那女人止住了哭泣,拉住他兄長道:“他的頭領沒來傳他去,是他自己聽著那商販提起,便要去的”說著卻又哭了起來。

“這不是俺的事,是晉人的事,是漢人的事。俺嘴笨,說不明白總之,你們不懂的。”那帳篷裏的男人抬起來頭,把那麵有著很多刀痕箭跡的大盾背了起來,望著鮮卑女子,臉上有著深深的不舍,還有無盡的愧疚,“俺對不起你。”說到後麵,已有些哽咽。

然後他抽出刀,猛然揮刀割開帳篷,閃身而出。那些鮮卑男子還沒回過神來,卻見帳篷後的馬欄中,一匹黑馬長嘶著,已馱著那晉人漢子躍過圍欄,向遠處奔去。年長的鮮卑男子回過神來,連忙喝道:“不要追!”這晉人漢子原本是弓馬嫻熟、手底極為硬朗,才得到這些鮮卑人的尊敬,並把部落裏的女人嫁給他。此時他決意要走,勸不住也便隻能由他去,強追上去,倒是得傷了往日情份。

“壞了!”突然一個鮮卑男子失聲叫了起來,卻是那大腹便便的鮮卑女子,一時也不知哪去了。自家的妹妹,做兄長的自然知道她的性情。果然便聽得蹄聲答答,一匹雪白母馬負著那女人,便衝著方才那晉人漢子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那晉人漢子奔了一箭路,便聽著後麵呼喝順風傳來,回頭一望嚇得亡魂,卻是他那鮮卑婆娘騎馬來趕。便是百十鮮卑騎士來追,他自也不會停步,但這懷著孩子的婆娘,卻叫他無論如何,也隻得將馬勒住腳步。

“死鬼!”那鮮卑女人追上來,掄著馬鞭輕輕地在他甲上打了幾下,卻指著那馱在白馬後麵的鎖子甲罵道,“搬它上來費了我好大力氣,你還想讓我給你搬過去嗎!”看那漢子搔著胡子傻笑起,氣得她又提起馬鞭作勢要打,“你把這鎖子甲漆成黑色的,不就成了?你身上那破爛甲胄,難不成還有什麽勞什子的漢軍營印記嗎!”

漢子驅馬靠近了,抱著那鮮卑女人的臉頰,隻是喃喃道:“俺對不起你,俺對不起你”那女人本就滿臉淚痕,見他這麽含淚呢喃,一時又哭了起來,揮拳擂了他幾下,卻抱住他頸脖,哭成兩個淚人兒。

漢子把鎖子甲搬到自己馬上,策馬慢慢前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回頭道:“打完仗,要是活著俺就回來找你要是死毬了,你就找個人過日子吧,是俺對不起你,俺在地下不怨你。不過俺姓李,俺的娃也姓李,不許跟你們姓什麽叱李氏!”

烈風裏,淌著淚的女人點了點頭,目送著那一身黑甲的漢子慢慢地遠去。

塢堡的寨門口,那位報信的騎士又換了匹馬,準備繼續他的旅程,卻聽著身後有人叫住他。那是一位和他同樣身披黑甲的壯漢,背著同樣的大盾。看著那來者,報信的騎士皺起了眉。

“牛什長,回去吧,你不成的,該做的,兄弟們會代你去做”報信的騎士搖著頭對那來者無奈地這麽說。但他看到了來者眼中的倔強,於是沒有等對方開口,他便毫不留情地給對方做出了致命的一擊,“不要告訴我,當年是你教我拿起槍,是你教我撐起盾。牛什長,下馬,拿起你的槍,撐起你的盾。”

牛什長在馬上,落寂地垂下了頭。

他隻有一條腿了,盡管他持槍的手仍很穩,負肩的臂也如當年剛強。但一條腿的人,沒有法子在軍陣中用那麵大盾護住袍澤的左側跟隨著隊伍前進。敵人,不會因為他是最早跟隨冉閔的夥伴之一,就放過他這個缺口。

所以盡管報信的騎士,當年就是他訓練出來士兵,他也無言以對。

“小馬!入娘賊,給老子站住!”牛頭兒猛然抬起頭來,叫住了要離開的騎士,對他說,“小崽子,等老子片刻,半炷香,就半炷香!”說著他便策馬衝入塢堡內,留下那位報信的騎士獨自在寨門口。

小馬滾鞍下來,在寨門口插下一支計時的線香,打著火鐮點著它。

這是生死邊緣一同打過滾的袍澤,他必須等;但黑甲漢軍營裏沒有諸如“大約”、“約摸”、“差不離”之類的話語,半炷香,就是半炷香。

香還沒有燃到一半,塢堡內便有馬蹄聲響起。

牛什長脫了黑甲,帶著兩個精壯的少年,騎著馬奔了出來,對小馬說道:“小崽子,他們兩個,你帶去!”說著把馬後卷好的甲扔給其中一個少年,把大盾遞給另一個少年,對他們道,“這小崽子也是老子當初教出來的,跟他去!

少年點了點頭,少年向來不缺乏膽氣,向來不缺少對於生命的漠視、對偶像的崇拜。他們想去看看,那被師傅極為推崇的公子閔,是不是真的如師傅所說的,那麽值得人追隨。

“操他娘,都給老子活著回來!”牛什長望著遠去的三騎,突然在風裏吼了這麽一句。

趙國的大軍駐紮了下來,姚弋仲看著地圖,正在與那石斌商議如何進軍破敵。卻聽帳外親衛來報,負責軍需輜重的長史來見。大軍一發,糧草卻是重之中重,姚弋仲聽著,也隻好直起身來,使親衛傳他入內。

“大人,武興公所部的糧草”那長史吞吞吐吐的,不太敢抬頭去望姚弋仲。

石斌正在看地圖,聽著不禁抬起頭望向姚弋仲。姚弋仲當日在鄴城,石虎使中侍把自己的膳食賜給他,但姚弋仲不食。而等到去聯絡冉閔的心腹回來,告知冉閔答應隨軍出征,姚弋仲去見石虎時,直斥了石虎養子不教,以留今日之悲之後,對於梁犢所部的軍事,便放豪言道:“老羌為汝一舉了之!”

若說冉閔不出,姚弋仲不敢發兵,那是無稽之談,但至少可見冉閔是為姚弋仲所看重的。

怎麽會連他的糧草供給也有問題?

卻姚弋仲無奈地問:“今日又是多少人馬了?自管說來便是。”

長史聽得姚弋仲叫他說,自然竹筒倒豆一般,將實情稟了,也好把自己分摘出來:“稟大人,昨日漢軍營方自九百,今日已千五,下官親自去點校過,個個精銳,都是見過血的殺星;人人有馬,全是能衝鋒迅馳的良駒。隻是有些軍士的甲胄劣了些,卻也都上了黑漆,列陣一站,端的使人膽寒!”

“撥予他便是了。”姚弋仲苦笑著吩咐了下去,那長史領命自去不提。

石斌頗有些不解,湊近來問起緣故。姚戈仲自嘲地笑道:“老夫總歸還是小看了他!”原來當日冉閔答應隨軍出征,卻有要求,便是姚弋仲必須供給漢軍營糧草,有一馬便供一馬草料,有一人便給一人糧食。

當時就算冉閔隨身五百部曲,也隻餘下寥寥幾匹馬,還要分上三百部曲守衛那襄國城郊的院子裏的妻小、老師。橫豎不過二百人,一匹朱龍馬。姚弋仲自無不允,誠然也有想到,冉閔有舊部來投。但冉閔當時都窮成那樣,加之東宮高力之前勢如破竹,李農領十萬步騎都被殺得一敗再敗,能是好相與的嗎?此時來投冉閔這舊主,豈不是嫌命長?

誰知這漢軍營一立旗,竟真的一路之上,日日有人來投,並且來投之輩,皆是勇武之士,有的還一人數馬,絕非為了混口飯吃的無賴潑皮之流。於是供給的糧草,從之前的二百人,一匹朱龍馬,過了五日,便成了今時的千五人馬了。

石斌聽了,不禁讚道:“壯哉!”

漢軍營裏,不論多少人馬,一旦紮營駐下,那營盤總是教人無可挑剔的;那哨衛總是如槍筆挺,從不鬆懈。邊上其他營盤的兵卒,總是不缺少看新鮮景兒的。往往便有士兵靠近著,用言語搭訕那當值黑甲軍士,見對方不理會,便加之嘲笑等等。

隻是鄰近別部之中,若有老卒,經曆過戰事,就會斥訓自家的軍士。行伍中大多不識字,也沒什麽華麗的詞藻,幾句咒罵的俚語過後,老卒便道:“你這殺頭種,老實聽著,對麵那黑甲人兒,不要招惹他們,棘城下屍橫遍野,便是他們這支軍沒死人從小卒混到現在的隊率,老子們當年那屯裏的袍澤,一百人到現今還有多少人活著?教你個乖,連老子在內攏總三人!當年老子也和那些黑甲人兒相識,那時棘城下守營門的那個什,十個黑甲軍,我昨日就看見七個!”

新入行伍的小卒,被訓得縮著腦袋,卻聽那老卒又道:“若想活得長久些,耐心等他們下了哨,好好與人家說話,保不準一高興,教你個什麽法門笑你娘啊!”說著把那笑起的士卒踢了個跟鬥,罵道,“武修侯就是公子閔,知道不?聽說是有法力!你用你的豬頭想想,一什人,從棘城到現在,活著七個!這是什麽事?自己琢磨去!”

漢軍營裏冉閔自然不知道自家已然變成有佛圖澄一般的人物,他正在與一位稀客坐而論道。坐在客位的,便是白衣如雪的謝安石,他溫和地對冉閔道:“永曾兄,還是再隱忍些時吧”

聽著他相勸的冉閔,卻搖了搖頭,決然道:“已是忍無可忍,此戰若能生還,必要起事殺胡!”近日陸續回營的漢軍營舊部,不單給他注入了極大的信心,同時也鞭策著他,應該負起自己的使命,前進;應該去兌現給兄弟們的諾言,真正衛護起北地晉人,以對得起他們不顧一切,四方來投的情義。

謝安見他心意已決,亦隻好點點頭,端起茶碗喝了,起身道:“如此,餘恐是兄之不幸,而北地晉人之幸。兄且為之,還師之時,安當獻拙謀於兄前。就此別過,還請珍重為盼。”說罷,也不等冉閔再說什麽,便自灑脫而去。

趙軍為防梁犢所部作亂日久、愈更勢大,倒是行軍神速,不數日便接近滎陽地界,立下營盤,姚弋仲與石斌各領了自家的兵馬,分從東西兩麵把梁犢所部圍住。姚弋仲方自點將升帳,卻聽身邊冉閔開口道:“某隨軍至此,豈能日日飽食而無所為?願拔頭籌。”

此時漢軍營所部已達五千之眾,已讓姚弋仲覺得極難忍耐了,聽得冉閔請戰,不論如何,讓那梁犢所部的高力之士,消耗去漢軍營兵力,總是好事,也好看看梁犢所部的戰力如何;而冉閔也不是庸將,若是漢軍營死上二千人,梁犢不付出一千八百的代價,怕也不可能。若是漢軍營敗散了,正好合了姚弋仲的意,把冉閔攬入帳中為自己做軍略謀劃之事,當下便點頭允了。

卻見冉閔抱拳行出去,入了黑甲軍陣之中,那漢軍營便馳出一騎,馬上騎士執著漢軍營大旗,繞著趙軍大陣奔馳呼喝:“漢軍營!陣列於前!漢軍營!陣列於前!”姚弋仲卻便見自己身邊部曲,有七八人扯去披風,露出一身黑甲,上馬聚於漢軍營側翼;而趙軍大陣之中,也不絕有黑甲軍士越陣而出那執旗騎士在趙軍左翼奔了半圍,又折馬奔回漢軍營陣前,卻聽冉閔喝道:“止!”那馬上騎士便將旗往陣前一立,不再向右翼奔去。此時那漢軍營軍陣已然足有萬餘之眾,看得姚弋仲更是心驚膽戰,若這騎士再往右側奔去,這漢軍營豈不是得有三萬餘人馬?

梁犢在陣中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對手下傳令道:“舊部袍澤,陣列於前!”

“諾!”那些原本充入軍中分領大小頭目的東宮高力,紛紛出列。也組成一萬餘人的軍陣,左手持圓盾,右手施長柯斧。這支軍陣,便是梁犢破李農十萬步騎、殺潰張賀度手下重騎的製勝根本。

一時間,萬餘彪悍壯士陣列於前,肅然殺氣如洪荒巨獸一般,使人不敢輕慢;那個個九尺左右,雄裝威猛的高力之士,又如巨人組成的軍隊一般,橫視著前方的黑軍漢軍,每步向前,無不使人看著心中凜然。

梁犢持斧立於陣前,吼道:“黑甲漢軍營,即趙軍最後之憑仗!高力之士,安有不克乎!”他嘶啞的聲音,有著莫名的煽動力,讓那些高力揮舞著長斧呼喝起來,“嗬嗬”之聲連綿不止。

在趙軍陣中的姚弋仲也不禁心中一寒,隻覺對麵那密密麻麻萬餘人,便皆如獅虎一樣,一旦出柙,所過之處便是血肉橫飛!他突然生出盼望,那便是漢軍營能堅守下去,不要被太快消耗盡了,以讓他和石斌能借著這時間,左右揮師直擊梁犢側後。

自古至今,能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絕對都有過人之處。梁犢沒有王侯將相出身,也無文章綿繡,更非潘安宋玉之美男子。他所擅長的,就是個人的武勇,還有這套軍陣。梁犢把左手盾一舉,遮著頭臉吼道:“殺!”

萬餘高力勢若瘋虎,向黑甲漢軍營衝殺而來。

冉閔跨在朱龍馬上,用左手雙刃矛指著對麵那嚎叫著衝來的高力,對著張溫道:“開始吧。”他並不平靜,這不是他個人的決殺,他要帶著這上萬袍澤,與對陣那輕易將李農、張賀度殺得一敗再敗的東宮高力。但他還是隻能壓抑自己的情緒,兩軍對壘,這種平靜極為重要。練兵到了最高境界,不是氣勢如虹,不是勢若瘋狂,是呆若木雞。

不論敵人如何,我自令行禁止。

“槍!”

張溫大聲地下達了命令,每一曲的傳令兵重複著他的命令,一把把丈八長的長槍向前伸出,後列的士兵把槍從前方袍澤肩頭伸出,一排一排重複著這樣的動作,瞬間前方便立起如山槍林。

“進!”

千百人的腳步,平穩地一步、一步向前邁出,在對麵那些瘋狂的高士嚎叫聲裏,如此的清晰,然後蒼涼悲壯的歌聲在漢軍營裏響起:“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每一步,都踏在這古樸的節拍上,黑甲的漢軍,便如此平靜地在歌聲裏,迎向敵人。

“棘奴傻了嗎?兩側,放箭!”姚弋仲的兒子禁不住下令,卻被姚弋仲製止了。他和冉閔一樣都很清楚,麵對梁犢這樣的軍陣,箭,沒有太大的用處,正麵的箭會被那碩大圓盾攔下;而那些高力奔馳的速度,足以讓曲射的箭落下時,已被他們拋在身後。

“定!刺!”

歌聲立時一止,長槍陣便牢牢地紮在那裏,敵人相距不過二十步,瞬間而至!

無數的長斧瘋狂的砍劈著,高力都是好手,他們在高速的衝鋒之中,仍有餘力掌控巨斧,采用了斜劈這種最為有效斬斷槍杆的方式。許多長槍被劈斷,但同時也許多長槍刺出去。衝到陣前的高力,立時刹住腳步,蹲下撐起圓盾遮住了全身;他們身後的同袍,便站立著將盾疊在前排的盾上;第三排的圓盾遮在頭頂以防箭矢。

“這是玄武陣啊!”姚弋仲喃喃的道。

無數的長槍便一下下的戳在那圓盾上,這便是戰陣,沒有什麽個人武勇的施展,隻有血與鐵的爭端。有的高士在連續刺擊之下拿不穩盾牌,便有長槍從縫隙裏刺了入去,抽出來便是帶著血肉。

刺擊、收槍;刺擊、收槍機械的動作,終有一些高力支撐不住,畢竟一麵盾要抵擋十數把長槍,那盾便把持不住歪開了,立時七八條長槍就洞穿了他的身軀;又有高力被戳得向後坐倒,盾陣缺了口,也使許多長槍刺入去,帶出噴濺的血花但是很快的,那些高力便被拖下,有同伴搶上前來補了這缺。

又刺了數十槍,卻聽那高力陣中吼叫道:“起!”那些盾牌猛然揭起,架起了那力竭的長槍,那些高力大吼向前推進,便要硬生生一力破十會,被這槍陣擠破,隻要前排黑甲軍士向後倒去,後排的吃不住力,這槍陣便將瞬間潰散。

姚弋仲與石斌在東西兩側,不約而同歎道:“休哉!”

這拚的就是力量與耐力,或者高力扛不住長槍的刺擊,盾陣被破;或者就是槍陣刺到力竭,如此時一般,被高力硬生用力擠破。一旦長槍力竭,可以說,陣破隻是遲早之事。

卻聽雙軍交錯之間,不住有人慘叫,原來是黑甲漢軍營另有一些軍士,持著短刃從袍澤腳下滾上前去,專向那些用盾撐開長槍、向前逼進的高力下刀。那刀專向下三路砍起,許多高力不由自主地慘叫著癱倒,畢竟再強悍的人,也無法在被斫斷了小腿之後仍站立的。但很快那高力便也使一隊兵,棄了盾,插上前來,手持大斧專向那持短刃的漢軍下手,可憐那短刃如何敵得住長斧?許多漢軍也慘叫倒地。

姚弋仲與石斌都已使部下整軍,便要衝殺過去。卻見漢軍營軍陣間旗幟舞動,傳令兵來報,是漢軍營使友軍勿動,以免擾亂陣腳!姚弋仲一時愣住,冉閔所部雖還有兩千騎兵、一千弓箭手沒動,但箭手於此無用自不必提;騎兵對於梁犢這個盾陣,也是絕難有所建樹的,這個李農和張賀度已用許多騎兵的性命印證了。這個時候,還逞什麽強?難道他看錯了冉閔,此子真是大趙忠臣?石斌聽得傳令兵相傳,一時間不禁也眼眶一熱,以為冉閔是寧可耗盡自己,為趙國其他軍隊多保留幾分原氣說話間,漢軍營軍陣兩側的騎兵便奔騰殺出,石斌歎了一聲:“其勇可敬,其忠可鑒,然,此法不可取哉!”如是騎兵對著梁犢的軍陣有效,張賀度的重騎、李農十萬步騎,也不會被得一敗再敗了。所以在石斌看來,卻是冉閔要以死相報大趙。

但見那騎兵衝出,卻是繞了半圈,分別對著那盾陣兩邊側翼,然後兩騎一組衝向盾陣而去,離那盾陣還有二十餘步,那馬上騎士齊齊揮刀斬斷係在鞍上的繩子,兩騎中間那粗大的尖頭木樁,便呼嘯借著慣性向那盾陣楔入!那兩騎一左一右分馳而去。木樁狠狠撞在盾陣上,立時撞塌了小小一個缺口,還沒等高力補上,又是兩騎一組奔到,揮力斬斷繩索,便又是一條尖頭木樁破空而去其中也有同伴之間不協調的,隻一騎斬斷了繩索,另一騎卻還沒斬斷,於是連人帶馬便被木樁扯著飛了過去,撞在那盾陣上,立時人馬溢血,全無生機;更有貪功奔得近的,斬斷繩索來不及轉向,或是轉向時離盾陣隻有七八步了,被那盾陣中的高力衝將出來,大斧揮舞,立時人馬皆碎!

兩側都馳過三百餘騎,百來條合抱粗的尖頭木樁,連綿不絕楔入去,終於將那兩翼都撞出缺口。卻聽盾陣右側一聲暴喝:“擋我者死!”那缺口左右的高力還沒回過神來,一道赤影飛馳而過,兩道寒芒如閻羅殿裏勾魂筆!所過之處,無不披靡,直衝了三十餘步,方才緩了下,有高力定睛看去,卻見**朱龍馬,左手雙刃矛,右手勾戟,不是冉閔還是哪個!

這時那缺口已成通道,數百精銳一湧而入,殺得那方圓百步之內,一眾高力鬼哭狼嚎。冉閔也不貪功,並沒準備擊穿盾陣,立時帶馬向邊上卷殺,那些高力望著前麵袍澤倒下的屍身,並不驚愕,他們本就是強悍之眾,匆忙間便有什長高喝同伴,又要結陣。冉閔哪裏容得他們動作?那鉤戟斜劈,立時斬開小半個銅盾,連那盾後高力什長的頭顱也削了半個,白生生的腦漿混著紅得發烏的鮮血,噴濺得四處都是。

有高力怒吼一聲,奮力躍起,那巨斧自上至下怒斬而來,人在半空,忽覺腹中一痛,卻是雙刃矛已然刺中,那腸肚之間,最是敏感,哪裏還使得起力?被冉閔一挑,長大身軀飛跌出去,砸得前麵兩個同伴也站立不穩。

這時前方又有高力俯身,揮斧來砍馬腿,冉閔卻不停留,這騎士若是失了速度,便還不如下馬好些,一夾雙腿,朱龍馬長嘶躍起,掠過之際,雙尖矛向下一插,那高力頭頂立時開出一股血色噴泉。這便是雙尖矛的妙用,挑飛敵人,再下刺殺敵,全不須倒轉的。

不一陣,那數百騎隨著冉閔殺出陣去。

陣外又是兩騎一組,吊著木樁呼嘯而來。方才那左側卻是疑兵,似乎梁犢不知這撞木之後,將從哪邊攻擊,不敢調兵去援另一麵。這回卻不設疑兵,隻一味向右側將木樁擲入。

若是每次使千百騎去撞擊盾陣,未必就能撞開。隻因高力本極嗜血悍勇,眼看敵人撞在盾陣上,人馬皆死,便是體力有所枯竭,那鬥誌自信卻是愈來愈盛——總能耗得馬死盡、人死完!

但這一輪百餘尖頭木樁卻是死物,當下隻見自己弟兄不斷被撞得嘔血死地,敵人卻多是絲毫無傷遠馳而去,高力又不是泥雕木塑,人總歸是有七情六欲,就算全無膽寒,也教肝火暴升,躁狂不安。

梁犢在陣中見了,方知不妙,連忙大呼:“變陣!”便畢竟沙場之中,又是廝殺四起,等那命令一層層傳出去,右側已有數百高力忍耐不住扔開大盾,持斧狂衝出去。這時弓弦響聲四起,那為了速度扔去盾牌的高力,憑著手中斧如何擋著得弓箭手的密集直射?一層層地被射倒,奔得最遠的,也不過離那盾陣二十來步。

這時方才被木樁撞擊,死的倒不多,但也傷數百人;又被冉閔領著精騎殺入去,馬踏戟砍、矛挑刀劈,又是數百人橫屍當場,傷者逾千;軍陣正麵與那長矛相峙,也失了兩三千人的戰力。

萬餘人立時十停裏去了三停。

原本此時槍兵疲軟之際,正是高力斧士衝殺入內締造戰果之機;但被冉閔在右側一衝,高力氣勢便為之一滯;槍陣正麵,蘇彥、周成、蔣幹三人,各帶著漢軍營裏五十來個好手,哪裏吃緊,便往哪裏殺去,實際上所殺高力並不多,幾乎每倒下一名高力,三員將領身後那些好手,便也有一兩人倒下,簡直就是以二換一。

但對於槍陣軍士來說,卻是大大不同,那邊廂冉閔破陣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這邊廂陣前三支生力軍,四處盤旋支援,立時心便穩了下來。又聽張溫在陣中呼喝:“永曾兄言道:欲展我誌,三步而達;斬梁犢首,是為一步!一步!”

欲展我誌,黑甲漢軍之所舍生忘死來投,正是為此。他們都是晉人,入漢軍營便是立誌,要使這北地晉人婦女,不再被胡人無故欺辱;要使這北地的晉人嬰孩,不再夭折於斯;要使這北地晉人,能挺起腰身做人!

“一步!”不知道是誰跟著呼喝了這麽一嗓子,立時槍陣之中,“一步”“一步”之聲不絕。其實許多人都沒有聽見張溫的話,隻是“三步而達”這句話在並州操練之時眾人便有聽聞,就是不通文墨,也有屯長軍侯使知之:三步之後,便是大同。

當“一步”之聲齊整響起,那些前排刺了百十槍的槍兵,早已乏力的臂膀,便硬生生把牙根咬得出血壓了下去。後麵那手都覺得快要抽筋的槍兵,也紛紛暴吼著:“一步”、“一步”死命把那長槍往前捅了出去。

“一步”聲中,那高力盾陣漸漸被壓得後倒。此時梁犢的將令也層層傳下,高力紛紛變陣,結成十人一陣,各自為戰,便使得那奔馬投擲巨木的戰法,失了目標。梁犢立身而觀,雖然變陣之後,少了損失,但卻破不了眼前槍陣,長此下去,終不是個辦法:左右還有姚弋仲、石斌兩部趙軍相機而動。被梁犢抽出高力的那些軍隊雖也有十數萬,但基本都是烏合之眾,若是高力勝了,他們還能有些士氣;若是相持不下,趙軍幾輪衝鋒,便將潰散。

當下梁犢將手中巨斧挽個圈,放聲道:“冉閔!可敢與我一戰!”

立時見一個無頭身軀極為雄壯,左手持盾、右手持斧,耳邊高力之士附應之聲此起彼落:“可敢一戰!”“可敢一戰!”然後梁犢便覺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經此一戰,黑甲漢軍營威聲極顯,趙軍之中,絕無人敢再於漢軍營門外挑畔。而姚弋仲的臉色,卻是極為難看。石斌尚覺冉閔乃是舍身為國,姚弋仲卻是明了,冉閔之所以讓友軍勿亂他陣腳,卻是為了全此奇功!若是大軍齊出,便是滅了梁犢,也絕不能讓趙軍論及黑甲漢軍營,便從上到下,無不生出敬仰之色的。

若論軍令,冉閔原是應隨李農出征的,結果卻因部曲被扣押大牢,推說手下無兵,就地征募了軍士方才前去會師。其實這趙國裏,哪有什麽律令可言?隻有石虎想不想殺某人罷了,顯然石虎此時,還沒起殺冉閔之心,故之任他折騰。姚弋仲之前也是怕冉閔重來這一招,才低頭好言相勸的。

但現時來看,冉閔之前不與李農起兵出征,卻不是怕征梁犢失敗,他是在蓄勢。

說到底,冉閔不愛錢,不怕死,不圖女色,不好權。

其所好者:開倉濟民,在姚弋仲看來,便是使饑民感其私恩;陷陣斬將,於姚弋仲看來,便是樹勇名軍威,以使他人聞其名而憚。

姚弋仲歎了一口氣,撫著有些灰白的胡須,如今石虎老了,他也老了。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卻隔著帳篷聽見外麵軍士在演義著黑甲漢軍如何神勇之類,氣得他把酒杯狠狠擲了出來。姚弋仲站了起來,不安地踱步,左右推敲良久,終於決定:趁現時還提得起刀,無論如何,要和冉閔撕擼清楚,若冉閔真有不臣之心,便替石虎了結了這個禍端。

天色陰沉沉的,壓鬱得讓人心頭發悶。便是得勝的趙軍行走於回師路上,也極少有什麽笑臉,看來這雨是避不過去,隻願不要太大。一片殘葉悠悠從枝頭跌落,卻被一滴雨裹著,直直地摔落於地。雨終於灑下,許多隻腳踏在泥路上,幾撥人過去,便成了一路的泥濘。

盡管雨不大,但澆在衣甲滲入去,終歸難受,很多趙軍都勾著頭,用手按著頭盔急急地趕路;又有些老卒吃糧多年的,兵油子的性子便在這雨裏全發作出來——徑直跑到路邊的樹下行進,以期少受點罪。騎兵這時便羨慕起步卒來了,因著那步卒的大盾兩個袍澤一人一手撐著舉在頭上,卻能遮著兩人周全隻有黑甲的漢軍營,除了重傷員被仔細裹上氈布,其他的人,便這麽挺直著腰杆,不急也不慢,從容走在雨中。如同他們並非踏在泥濘上,而是宮殿裏那打磨精致的玉石路麵。

在雨中,姚弋仲少見地帶著數十親衛,馳至漢軍營的隊伍之側,看著漢軍營的做派,他笑著驅去那為其遮雨的親衛,抹了一把頭臉上的雨水,對冉閔笑道:“武興公神勇之名,這些日子裏,營中四處傳誦啊!怕是再過幾日,便無人識得老羌了!”

冉閔淡淡回了幾句類如“不敢”、“謬讚”之類,心中暗道不好。

姚弋仲不是那種會借故閑聊,以拉近彼此的人。他連對石虎,都是“汝”來“汝”去的。冉閔相信姚弋仲接下來,必有什麽要緊的話問來,若是答得不對他敢帶數十親衛前來,便是前後左右必然都有了布置。

“欲展我誌,三步而達。”姚弋仲冷冷地這麽說著,這原本便是冉閔在漢軍營中提出的,實現大誌的計劃。哪個地方,都會有出賣同胞的人,漢軍營雖都是曆盡苦難的晉人,不至於做這般事。但漢軍營的軍士,總也有朋友家人,言談之際,難免有一言半語傳開去。

而於早對冉閔有所防備的姚弋仲來講,他有足夠的錢財和權力,可以讓許多人,去收集漢軍營中那些軍士的隻字片語。此時他便問道:“不知武興公所說的大誌,卻是什麽誌?不如便在這行軍路上,一暢大誌,以讓這些跟隨公爺的弟兄們,知公爺胸中所懷!”

雨終歸不大,漸漸地,便收住了。

這便愈使姚弋仲的聲音顯得響亮,幾乎前後漢軍營的弟兄都能聽得到他的話。

行軍之中,漢軍營軍士無數雙眼望向冉閔。淳樸的軍士,他們不知道什麽謀略,也不懂得什麽叫隱忍,否則他們便去做參讚謀劃了。他們隻知道,若是答應別人的事,就得做到;若是別人答應的事,就要兌現。

姚弋仲得意地點著頭,他也是統兵老將,自然知道軍心。他就是在這軍士麵前,試出冉閔到底是有不軌之心,還是真的趙國忠良!他逼問道:“武興公的誌,是做保駕大趙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還是要做曹操呢?”

他總必須在萬軍之前,回答姚弋仲這個問題。到底是不愧對這些以性命相報的兄弟,直言心中大誌?還是暫且隱忍,違心作答,日後方向袍澤解釋?

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選擇。兩旁路邊的草叢裏,隱約有鐵色閃爍,似是箭簇的寒芒;前方不知何故,突然停了下來;此處路道狹窄,軍陣無從展開;前出的幾撥斥候,最後一撥已有二刻沒有回報了答案,關係著的不單單是他的生死,還有這些把性命交給他的人的生死。

此時路上小雨方收,天際似晴又陰。

下一刻,或是暴雨如洗,或是碧空萬裏。

沒有人知道。

但路,總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