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抽薪星火散 高呼還複來

春雨閑閑的下著,襄國城郊那小院子裏,半棵老樹似乎一年一年過去,生機愈來愈顯了。前幾年抽出的新枝,已漸粗壯起來,枝上葉兒借風戲雨,教人看了,自有一份清新韻味,撲麵而來。

那漢服老者也並不比舊時更蒼老些,或者他早已老邁得無法再老了。但至少他現時拈著棋子的右手,不再顫抖,感覺比之前的虛弱模樣,要強上許多。冉閔就坐在他對麵,平靜地望著這局棋,沒有甲胄,不佩長刀,盡散了殺氣。

隻是煎茶的阿彩,已不知何處去。

不過屋簷下,孩童的學語聲,卻總讓人能放下很多不快,無有原由的豁然開朗。老者不自覺地又泛起了笑意,隨手下了一招,對冉閔道:“別太放在心上,若是事不可為,待冉智長大了,交由他去做,也不見得就不行”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就是這麽個道理。

已經卸任了並州刺史的冉閔,卻搖了搖頭。他望著門外簷下那幼小的孩子,柔弱的肩膀,如何挑起這樣的重擔?也許說他會長大,漸漸地茁壯起來,終於有日會有能力接過冉閔心頭的擔子但冉閔仍不願如此。

“學生不想他如我一般的長大。”冉閔輕輕的對老者述說著,這仍平靜的話語裏,卻有著老者能聽懂的艱辛。冉閔是怎麽長大的?他從一懂事,便是石虎養子的兒子,石虎的養孫,這完全不由得他作主的身份,每一觸及,無不是深入骨髓的痛。若他不能一展胸中大誌,也許他的兒子在成長之中,便要經曆同樣的苦難。

老人歎了口氣,他何曾不想在生之年,便見這羯胡滅亡?隻是現時連漢軍營都被石虎拆散了,冉閔身邊,隻有五百部曲,能做什麽事?石虎在沔水之戰以後,雖然依諾補齊了漢軍營的甲胄,但很快就減少了對漢軍營的糧草供給。

抱著盔甲,可以當飯吃?並州又剛剛熬過一個艱難的冬季,哪裏有力養得起漢軍營?裁著裁著,一路減到五百部曲,方自堪堪能夠維持。

老者伸手攪亂了棋局,一說起眼下之事,全然無心手談了。過了良久的沉默,老者方才道:“人活得老了,也許膽子便愈細。當時老夫是想過勸你,不要理會石虎的暗示,盤踞並州,未必事不可為”

“學生以為,若可踞並州,踞與不踞,無不同哉!”冉閔終於不再是那個需要老者指點的學生了。在經曆了許多事以後,他慢慢成熟起來,有了自己的見解:如果能盤踞並州,使得石虎無可奈何,那麽換個剌史,這並州地界,又有誰會聽那新來的刺史的話?這讓老者臉上有了些欣慰。盡管身體好了些,但老年人,終歸很快精力不濟,便自入房去休息。

走廊裏環佩叮咚響起,卻是董氏將那小孩兒交由下女看顧,提著裙裾行入內來。她給冉閔添了杯中茶汁,卻取出一冊紙張,便要與夫君參詳近日這襄國、鄴城傳來的線報。

“且不去管它。”冉閔使邊上侍候著的下女自行退去,把門上卷起的竹廉放下,持著董氏柔荑,閉上了眼睛,將那挺拔的腰背鬆弛下來,向後靠在書架上,一直如銅澆鐵濤的麵容上也終究露出一絲疲憊董氏輕輕地倚著他,慢慢把螓首靠著冉閔那寬厚的胸膛。

沒有什麽綿綿的情話,沒有什麽生死相許。

微微的春雨飄蕩著,有一種超越琴瑟的風韻。

她便靜靜伏在他胸上,此刻不須舉案如眉的相敬,夫妻本非賓客;她知道他的苦累,她知道再好的弦也不能永遠掛在弓上;但她也不須說什麽寬慰的語言,他隻需要這片刻的安靜,讓他得以從那大誌、從那血性、從那許多的責任裏,喘一口氣。

冉閔撫著她削瘦的肩,歎了一口氣道:“不若你我夫妻,尋一處僻遠山林”她泛起了笑意,直起身來,伸手掩在他口上,輕輕地搖了搖頭。本來在閨中,她便仰慕他的英武,他生來就不是一個能歸隱山林的人。

“妾身聽著,有戰鼓聲,如雷不絕。”她說著,把手放下,按在他的胸口。她方才,便是在這裏,聽著那強勁有力的搏動,如鼓。便是在他最為軟弱的瞬間,也仍不停息地響起。

自從在朔方征討鮮卑,孫伏都、劉銖等將便對太子石宣漸漸疏遠。因為當時發兵臨戎之際,這些軍中老將都勸石宣等冉閔的後軍上來會合,再去尋探鮮卑人主力所在;結果石宣不聽,發兵殺去,中計被圍。

雖然冉閔後來解了鮮卑人的包圍,又內外相合應,將鮮卑主力擊潰,但與冉閔有隙的孫伏都等將,卻覺如此便使得冉閔成就威名,極為不忿;又覺石宣沙場運籌的本事不太妥當,於是慢慢便生分了。但他們卻也不看好時時與石宣別苗頭的太尉石韜,而漸漸向義陽王石鑒、彭城王石遵的勢力靠攏。

毫無疑問,孫伏都等一眾老將,沙場上磨煉出來的警覺,絕對不是沒有用處。

此時當日處處與太子石宣爭鋒的太尉石韜,已被太子石宣活生生殘殺了。

而曾經麾下擁萬夫、控弦者無數的石宣,也已被石虎命令石韜的心腹,照著他殘殺石韜的手段處置了。若是孫伏都等人仍和太子走得近,想來與石宣心腹手下一般,必定斷無幸理。

這些能在沙場一次次活下的老將,真是有些過人之處,單單憑那統兵衝陣的本事,絕對早便死了多時。支雄便是有這樣的本領,石虎殺了石勒立下的繼承人,奪了帝位當家,支雄這當年最早跟隨石勒的“八騎”之一,卻能安然無事,而這孫伏都、劉銖也盡得此道精髓。

此時孫伏都正饒有興致地往襄國的牢獄處而去。看守城防牢房的,原來是他手下的親衛,後來在沙場上負了重傷,孫伏都憐他跟隨多年也老邁了,便使了手段,教他在這襄國城裏當個牢頭兒。

而今日他這舊部,給他送來了一樁趣味。官做到這地步,不論美女金錢,孫伏都都是斷不缺少的,一個小小牢頭兒,又如何從此道使這恩帥開懷?但這牢頭做到了。

說來也無他,便是冉閔的部曲入襄國購糧,路見不平伸手管了一樁欺淩晉人的事。

孫伏都鬆了韁繩,任那馬兒慢慢向前,卻對落後半個馬身的牢頭笑道:“某自恃無有廢太子那般喜好,將美貌比丘尼斬成肉醬;不過整治漢軍營,卻不由得老夫不開懷!當年征棘城,行軍相逢,那漢軍營不由分說殺了老夫手下許多兒郎!此仇不報,他娘的每每想起,心中鬱結難耐!”

牢頭兒原來便是孫伏都的親衛,此時聽著,真個是發自內心的同仇敵愾,咬牙切齒附和道:“小的當時與一眾弟兄,被那班黑豬狗拿住,卻是恩帥用駿馬將我等換了回來,要不然,也定叫那黑豬狗害了!”他便是當年無故縱馬衝撞漢軍營的羯胡之一。

“老夫且看,棘奴這雜種,拿得出多少錢來贖回他手下的性命!”孫伏都得意地大笑起來,一時間,真是出了胸中壓鬱多年的怨氣。街邊行人叫他左右甲士盔明戟利,又笑著如此瘋癲,無不嚇得紛紛遁走遠去。

孫伏都這等將官自然知道冉閔無錢。做並州刺史,冉閔便無錢;並州在他那幾年生息休養之下,倒也勉強能自足了,卻又辭了官,自然又是無錢。這為將之道,隻恐身邊招攬不到精銳的忠心部曲。哪有人如冉閔那樣,將忠心舊部紛紛裁掉的?都到了這一步,冉閔還能有什麽錢?

“若無錢,老夫便要叫他眼睜睜看著那部曲慘死!哈哈哈,看他這公子閔三字,今日過了,便臭遍襄國!”孫伏都這話毫不誇張。這是亂世,亂世人命賤如狗。如果一個主帥,連自己心腹部曲都無錢去贖,他還能護著誰?還有誰願意當他部曲為他效死?

或者很快便能看見冉閔在他麵前,乞求著他放過自己的部卒孫伏都想到這裏,端的熱血沸騰。他決定若是冉閔痛哭涕流地拜在他麵前,也許,他會給那被關起來的黑甲軍一個痛快。也許,誰知道呢?曆史的車輪緩緩地轉動,沒有人,知道它的軌跡將向何方。

雍城地界,春雨化了去年冰雪,最是寒煞人。泥濘的道路上行走著許多高大的囚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看來至少也得上萬人。他們沉默無聲披頭散發,長長的鏈鐐戴在身上。手中推著那堆滿了糧食的獨輪車,木輪綿綿的“吱吱”聲,如刀一般,刮在心頭。

他們原是石宣的手下,也就是所謂的東宮高力。本來跟著石宣,隻須打熬力氣,戰時軍陣衝殺,平日卻是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般苦?但隨著石宣被石虎所殺,他們的日子也便到頭了。

當年李顏將石邃欲行冒頓之事坦白報給石虎知曉,卻仍是逃不脫一死。石宣被殘殺之後,他們這些東宮高力,沒有被砍頭,想來是除了人數眾多,主要還是平日裏與石宣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故之才被謫到涼州去戍邊。

“梁哥,說來能留著性命,還是托你的福。”囚徒的隊伍裏有人低聲地向邊上的大漢這麽說,附近聽著的囚徒也無不紛紛點頭。便是原來的東宮高力頭領,高力督梁犢,平日裏招呼大家苦練弓馬,約束著他們不要過分去親近當時的太子石宣——當時很多人不理解,這趙國以後就是太子的,石宣沒有登位不去討好,難道還等他登了位,才去湊熱鬧?

當時梁犢隻與他們說了一句:齊王不孝!齊王,就是廢太子石邃入主東宮以前的封號了。石邃早就死了許多,他也是太子,被殺是因為欲行冒頓之事。所以梁犢說他不孝,便是有人出首告密,這句話也是絕對無差。

但能被選拔到東宮高力的人,誰又隻是一身肌肉不長腦子?這四字一聽就明白了:齊王不孝,咱東宮這位太子爺,天知道他什麽時候會不孝?這可還真是難講。於是大部分東宮高力都盡量少與太子接觸,榮華富貴總得有命享用才是。

其時自然也有許多人不滿的,覺得梁犢多事,擋著他們升官發財的路子。但梁犢手下一班兄弟手底下都很過得去,那些不滿的人掂量著自己的身手,也隻好作罷不敢發難。這時行在被流放的途上,想起許多與太子石宣行得親近的東宮文武都已做了鬼,方才覺得梁犢極有遠見。

卻聽鎖鏈作響,卻是梁犢抬手撩起亂發,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道:“狗屁的福!我等做鬼不遠哉!”眾人聽了無不失色。梁犢隻吩咐把這隊伍裏,原東宮高力之中的什伍頭目、眾望所歸者都傳話聯絡了,有人放慢腳步,有人快行幾步,漸漸的,聚在一起來。押送他們的士卒在這雨中隻顧裹緊征衣,哪裏有空去管顧這些囚徒之前,三五人行快些、七八人行慢些?

“在鄴城,若殺我等,必不能束手待斃,更惹人心動蕩,故謫至涼州”梁犢陰沉著臉,與這些袍澤分說。眾人聽了,皆覺有理,如果當時殺石宣,把他們這些和石宣不太親近的高力也誅連了,不單他們當時身有袍甲、手有刀槍,絕無束手待斃之理;何況是連他們也殺了,那滿朝文武,誰能安心?石宣生前畢竟是儲君,誰跟他沒有些許來往?

梁犢咬著草根,從衣角上撕下一條布條把亂發攏了起來,任得那雨澆在麵上,他的臉,比這下雨的天更陰鬱:“大赦,無我等之份,倒也罷了。張某為何奪我馬?[1]須知此去涼州鎮守,難不成你我是那武興公的漢軍營,都以步敵騎嗎?”涼州若有戰事,自然多是馬戰。

這石虎即皇帝位的大赦天下,他們這些東宮高力卻不在赦免之列,原已眾人心中不平了。但如梁犢說的一樣,倒也罷了,他們萬餘人被謫發涼州,也就是從趙國都市發往邊境,畢竟都還是行伍中人,隻是換個蒼涼的地方戍守。但來了雍州,不但被那刺史奪了馬,教他們推著獨輪車,還上了鐐銬。又使了士卒押送,這便是當他們是囚犯了。

“去到涼州,我等長途跋涉,早就入他娘的筋都軟掉了,身上又無兵甲,**也無駿馬,便是涼州守將無領殺我之旨,兼無殺我之意,又如何?隻教有敵犯邊,鼓角一起,我等被驅前頭當死士,不用三場仗,這萬餘弟兄,還能有幾人生還?”

一眾高力聽著無不動容,梁犢看著眾人心驚,卻自向自己在隊伍中的心腹做了幾個手勢,然後獰笑道:“弟兄,行軍之事,以何為先?”所謂東宮高力,就是力大無窮、又至少能射得一手好箭——不是那隻知讀聖人書的儒生,也並且隻知欺淩弱小的紈絝子弟。

大軍未行,糧草先發。

便是那三輩子都不認一個字的軍中老卒,也知道這沙場至理。何況能被拔去東宮的高力?而現時在梁犢身邊的,還是一眾高力之中的大小頭目。聽得梁犢言語,眾人眼中都亮了起來,紛紛抱拳一諾,各自將手裏獨輪車扔下,去尋往日部屬。

那押送的士卒漸也發覺不對,這隊伍突然停了下來不說,還有許多囚犯在前麵穿梭。便有軍士縱馬奔馳於旁,倒持著矛杆喝罵道:“做死麽!賊囚徒”還沒罵完,卻被同伴拖住。

這軍士抹了雨水,正想叫同伴不要同情這些囚徒,誰知抬眼望去,卻見當下那一眾高士全都不動,不知何時那穿梭來往者皆已停下。更為可怕的是他們都分列成陣,這哪裏是囚犯?這分明是一支軍隊!

“反了!”卻聽那梁犢高吼一聲,萬眾同聲呼應:“反了!”

押放的軍士隻有幾百人,若是看押萬餘順從的囚徒自然勝任,但對付萬餘軍隊,那怕是上了鐐銬的軍隊,絕對是力不從心。何況這些高力,本還是可以入選東宮的精銳!

有不曉事的軍士在馬上還拿矛去戳,被那高力把著矛杆拖將下來,隻一拳便打得鼻骨生生陷了進去,全無生氣。有眼色的軍士連忙策馬,想要遠離這班殺神。卻被梁犢見著,隨手握著路邊臂粗樹木,喝了一聲:“留下吧!”那樹便被扯出來擲將過去,正正擲中那軍士後心,立身翻身跌下,無了氣息。

梁犢望著那些正在擊殺押送軍士的袍澤,他投入石宣手下,便是等的今日。石邃仍是太子時,跟隨著他從東宮離開的兄弟,都是當過軍官的人,又是有心謀劃,早就在這一眾高力之中充任頭目,或是得了不少人望。梁犢待得這些高力怨氣蓄積到極為難忍了,帶頭起來發作,應者如雲,自是意料中事。

他仔細想著當日石邃叫他記熟的地圖,那埋藏兵甲之處便在這左近的下辨地界。他抬頭見那幾百看押軍士都已被高力拿下,想起石邃當年與他說的話:不要提為舊主報仇,要扯起大旗,把這趙國攪亂“某乃晉征東大將軍,今伐趙,汝等當從義事哉!”

“諾!”

“善!先陷下辨!”

輝煌的宮殿裏眾多的宮女都如秋葉顫抖,那平時宛如仙樂的弦聲已無人敢奏。深得石虎寵愛的那些女尚書,也盡量地伏下自己美麗的臉孔。那些令人望之心醉的容顏,再沒有誰歎息著生了幾根白發、眼角漸有魚紋,都唯願可以慢慢老去。就算終有日青春不再,總也好過被利刃斬下,成了刹那的永恒。

“快!快召佛圖澄大和尚!”這是躺倒是病榻上的石虎支起身來,神智不清的胡語。石虎很相信佛圖澄,認為他有大神通。隻是他已忘記,自從佛圖澄與他說“棘子成林,將壞人衣”——也正是他逼得冉閔辭去並州剌史的原故——之後不久更死了。

當聽得中侍忙回報佛圖澄已死,石虎長歎著躺倒在病榻上,連說胡話的力氣似乎也被抽走了。他不單單是為了舊東宮高力的叛亂而痛苦,而是這讓他想起那被他殺死的兒子石宣,還有被石宣殺死的石韜或者再追溯上去,還有同樣被他殺掉的石邃。畢竟是他的兒子,人老了,想將起來,又如何能不悲苦?哪怕是羯胡,總歸都還是人——盡管他們生存於世,帶給這個天下的,大都隻有慘無人道四字。

如果說對於兒子的悲思,是感情上的折磨;梁犢的軍勢,就是現實套在石虎頸子上的絞索。下辨,早被梁犢一鼓而下了,安定劉寧所部出擊,也被殺敗。不知道梁犢這股東宮高力,從何處尋了許多鐵斧,裝上一丈長的斧柄,盡管沒有盔甲,但這些人本就是精銳無匹、力裂虎狼的勇士,尋常的趙軍,哪裏攔得住?

下麵呈上的軍報,說是梁犢等人的兵器是“掠民斧”。石虎卻是不信的,能裝上一丈長斧柄的大斧,去哪裏掠得成千上萬把來用?這豈不是如同說人馬披重甲,然後縱躍盤旋輕盈如燕一般的可笑?打造大斧的這麽多精鐵,必定有不為所知的出處。

但他不願去想了,有能力提供這麽龐大數量的精鐵者,隻有他的那些兒子。他不想再殺死自己的兒子了,所以,他寧可不去想,下麵報上來是“掠民斧”,就隨他去吧。

這個身經百戰、奪位稱帝的羯胡梟雄,連他自己都覺得上天給他的恩寵,似乎已經用完了。梁犢殺到長安,途中許多趙軍都加入了他的軍隊,去到長安,軍力已到了十萬人!樂平王石苞聚集了所有的精銳,也不能阻止梁犢前進的勢頭。

再精銳的趙軍,能比入選東宮高力的這些虎狼更凶猛?隻一戰,樂平王的精銳軍兵就被殺敗了。接著梁犢破了潼關然後大都督李農統十萬步騎,其中還有石虎嫡係的張賀度所部,在新安與梁犢接戰,大敗。

石虎無神地望著屋頂,直到內侍來請他服藥,方才再次掙紮支起身。飲完了湯藥,石虎強提起精神問道:“今日可有戰報傳來?”內侍戰戰兢兢地跪在那裏,不敢抬頭。卻聽“哧”的一聲,許多溫熱**噴濺在那內侍頭頸處,殿內腥臭之味便漫彌開了。卻是石虎見內侍不敢答他,這老行伍哪裏還不知道前方必定又敗?一口血立時便噴了出來。

幾位太醫連忙上前把了脈,都一臉的驚恐。石虎此時心脈極為衰弱,若是死了,這些太醫,怕都跑不了陪葬的下場。當下便有太醫提議:“現時戰報,不宜呈之於上。”眾太醫誰也不想死,自然附議。石虎若是死了,那些內侍也難活的,巴不得有個理由,可以保全自己,當然也是心神領會。

此時宮外卻又來報,冠軍大將軍姚弋仲求見。內侍方自想尋個由頭拒了,卻聽病榻上的石虎,不知何時醒轉聽著,有氣無力地道:“賜、賜朕食與姚卿”當下內侍大喜,連忙安排去做不提。

“汝斷彼一指,某必斷汝十指。”襄國大牢的過道裏,冉閔雖然麵容平靜,但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種令人心寒的光芒卻讓孫伏都也不由得心裏為之一冷。後者正把刀尖擱在案上,蔣幹被鎖著腳鐐手扣,又被七八獄卒死死壓住,將他的手按在刀下。孫伏都隻要把刀柄一按,蔣幹的大拇指就將被切斷,這手也就廢了。

但孫伏都畢竟是沙場老客,心中一寒之後,立時轉念過來:沒了漢軍營的冉閔,不就是一隻無牙老虎嗎?不禁愈加得意地獰笑起來,單手把著那刀,撫須道:“棘奴,當時汝縛老夫部曲,一馬換一人;今日老夫縛汝部曲,卻不要馬,隻要錢,二十匹絹換一人,提八十匹絹來,自放彼等走。或無能贖,要如何處置,卻便由不得汝主張了,哈哈哈!”

“某不作大言。”冉閔教隨從親衛搬了胡幾,便大馬金刀往那過道裏坐了下去,生生將這大牢出入之道堵住。他不想與孫伏都說什麽就算蔣幹等人,路見不平打了孫伏都的部曲,也應歸有司審理量刑,不應私刑之類的廢話。

這趙國,還有律法可言嗎?羯胡對於漢人高官,都是想搶就搶的;石宣與石韜本是有隙的,但他之所以殺石韜的起因,卻是石韜越製,規之不聽,方才使得石宣起了殺心。在這趙國提律法,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孫伏都冷笑起來,依他看來,冉閔如今窮得也隻有腰間長刀了,絕對是拿不起錢來的。而原本對冉閔多有招攬之意的石宣、石韜也都死了,他不怕有人會幫冉閔。若論戰力,他今日是預備冉閔會來的,帶了足足三百部曲;大牢之中又是窄路相逢,難以排兵布陣,他卻是一點也不懼身邊隻有十名親衛的冉閔。

“若非看在今上的份兒上,哼,武興公,今日便是老夫將爾縛起,又如何?”

他說著一聲暴喝:“兒郎何在?”卻便聽得腳步聲急劇響起,之前所布置的部曲從大牢深處四方八麵湧出,足足三百人,將冉閔與他那十名親衛團團圍住,紛紛抽出刀斧,齊聲喝道:“屬下在!”

“如何?哈哈哈,沙場決勝,汝也確是良將,若是兩軍對壘,老夫倒也不敢欺你;但此間之地,卻不容得你排兵!汝今日來,畢竟還是嫩了一些啊!武興公,莫說老夫不給麵子,八十匹絹,兩個時辰內提來,便教彼等全須全尾出去。”孫伏都卻是故意如此的,八十匹絹,冉閔哪裏拿得出來?連部曲的戰馬幾乎都賣了大半,襄國城郊那小院裏,照顧老師、妻兒的下人,都遣散了許多,隻餘下兩個漿洗婆子、一個下女幫手打理家務。

孫伏都將那刀抽起,用刀背拍打著蔣幹的臉頰,笑道:“爾也是一員勇將,若是此時發誓,今生效忠老夫,便放你一馬,如何?”蔣幹隻瞪著血紅的雙眼,咬牙切齒“呸”了一口,全不理會他的招攬。

“好,好。那邊廂為救部屬自陷險地,這邊廂刀斧於頸不棄舊主,煞是感人老夫看了,也不得不讚一聲好。”孫伏都笑著調侃著,“如此,老夫便也給武興公一個麵子:隻要武興公衝老夫磕一個頭,便放一人走,如何?哈哈哈,不過得磕得響才行!”

他那些部曲,無不也轟然大笑。

那大牢裏,突然有人喊道:“公子閔,小的家中還有一匹絹!”卻是某個不知何事被鎖入牢中的晉人,被他帶了這麽個頭,又有人道:“小的也有一匹,願湊個份子!”“在下家中有一壁古玉,若是太平年景,千金不易,現時也可以當兩匹絹”

“多謝多謝!”冉閔不禁動容,起身作了個四方揖,對那些晉人道,“感諸君拳拳之意,閔心領了。隻是今日之事,尚不至如此。”說罷便氣定神閑地坐了下去,隻對孫伏都道,“汝可知某初至並州,如何使饑民得活?”

受了宣召來鄴城的姚弋仲,自然是石虎心眼中足以托付重任的人選。而石虎如此暴虐的性格,又貪圖享受不理生民死活,更是生了一群頗有“雄才”的兒子,這麽些年一路在趙國折騰到現在,還能牢牢地掌握著這個國家,不得不說他看人的眼力還是頗為利害的。

姚弋仲並不是孤身前來,他領著八千部曲一起到鄴城來的。在求見石虎、內侍入去稟報的當口,他便叫心腹衛士過來,對他道:“速去尋武興公,與他說,若隨老羌出征,此前一切,便一筆抹過,算做老羌對不住他便是,日後必要彌補”那心腹連忙領命去了。

邊上他的兒子和親信都極為吃驚,要知道姚弋仲向來強項,連石虎當麵他都是該說什麽就說什麽的,這讓人傳話給冉閔,不單客氣,而且可是少見的婉轉。姚弋仲看著身邊小輩不解神色,長歎道:“沙場對壘,可不是月旦評那樣的事體若不著棘奴齊去,這勝算卻是少了許多”

“將軍,若是漢軍營仍在,倒也罷了,現時”邊上心腹抑壓不住,便發起牢騷來。那五千黑甲漢軍營,無論棘城之戰,還是沔水之役,都是教人口服心服的。但畢竟冉閔已無力維持,漢軍營也早就散了,此時身邊不過五百部曲,便算做個個都是鐵鑄的,又能濟什麽用?須知李農十萬步騎,其中還有張賀度的具裝鐵騎,都一敗再敗。

但在姚弋仲這種宿將、宦海老手看來,卻是另外一番景象。若是漢軍營仍在,他卻不需拉下老臉去說軟話了。畢竟是吃趙國的軍糧,軍調之令一到,不由得冉閔不跟著出征。但冉閔散了軍營,若要他出征,就要配給他兵馬,石虎必定不肯,就連姚弋仲也不願意的。不配給冉閔兵馬,卻又要他隨軍出征,便是他拉下臉去低頭的原故。這時內侍遠遠過來,姚弋仲吩咐兒子道:“且拖著,便說老夫跋涉疲累,正在假寢。候得去武興公回複,老夫方去與那內侍撕擼”他兒子連忙迎上去,自與那內侍交涉不提。

“爾等卻是小看了英雄啊!”姚弋仲看著身邊親衛,搖頭低歎。沒有冉閔的漢軍營,就不是那支棘城之下,數十萬趙軍潰敗之中,能夠獨全的黑甲軍!否則不用等冉閔解散,趙國之中想要接手這支強軍的將領,從石虎到李農、張豺、張賀度、孫伏都、劉銖,何人不曾作過此謀?

但沒有漢軍營的冉閔,姚弋仲卻知道,那仍是冉閔。

不過這個道理,不是很多人能明白。

大多數人都以為,沒有了漢軍營的冉閔,大約就一無是處了。

而在大牢裏與冉閔對峙的孫伏都,就是其中一員。

他隻覺局麵盡在掌控之中,大笑道:“老夫管他如何養活狗屁饑民?那些個晉人,淨是吃貨”

“去搶,搶鮮卑的小部落,搶他們過冬牛羊。”被七八個力士按著的蔣幹,截斷了孫伏都的話頭,翻著血紅雙眼笑道,“若有人讓公爺不痛快,通常會死得很快。”他說罷,大笑起來,仿佛被按著是孫伏都一樣。

這時冉閔站了起來,他對孫伏都道:“某素來耐性不太好,一刻之內,放人。”說罷自向牢外行去。

孫伏都氣得笑了起來,道:“棘奴,若不看在今上份兒上,今日便連你一並做掉!看著,老夫這便活剮了這廝!”說著便揪著蔣幹的胸口,提刀便欲下手。

“汝說了二次了。”冉閔停下來,沒有回頭,“不必看誰份兒上,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將出來。”

孫伏都頸間青筋迸現,怒吼道:“殺!”

冉閔點點頭道:“死。”

“諾!”那三百部曲之中,有六七十人齊聲應著。

立時慘叫聲起,刀斧在這幽黯的牢房裏劃起一片片雪亮的光,飛濺的鮮血四起。

幾彈指之間,三百部曲站著的,已隻有六十餘人。

冉閔今天沒有披甲頂盔,他的刀也沒有出鞘,一身雪白長袍上,連一點血都沒有染上,連他身邊十位親衛都沒有動手。孫伏都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六十餘人,正是這些人,方才毫不猶豫地砍殺了其他人。

但接著孫伏都便明白了,為何數月前,陸續能網羅到許多手底硬朗的部曲。隻見他極為讚賞、以良馬寶甲招攬的那名部曲收刀入鞘,衝著冉閔大聲報道:“稟公爺,二曲左屯前隊一什二伍,殲敵十五!”那音調因激動而帶著顫兒。

“稟公爺,一曲右屯後隊三什一伍,殲敵十七!”這個部曲孫伏都也認得,最為桀傲不馴。半年前來投,連敗他屬下七名好手,為了籠絡他,孫伏都把自己的小妾都賞了他。而此時這位平時沒個正形的部曲,卻用著一種狂熱的語氣,如長矛般肅立向冉閔稟報著。

一個個出來稟報的漢軍營伍長什長,孫伏都全認得,都是花了大氣力才招攬到的壯士。他實在寧願聾了,愈是聽著愈使心中發寒冉閔的語調,仍是那般平靜:“一刻光陰,尚有些許,好自為之。”但若麵對著他,卻能看到微微上翹的嘴角。其實,他行將出去的一路上,連步子都輕快了許多。冉閔也不是天生下來就無七情六欲的,隻是他不能亂,必須平靜。他走的不是陽關道,更不是獨木橋。他帶著兄弟行走在刀鋒之上,他隻能平靜。

發誓賭咒必定將來如何、如何;想來兄弟們就算分別,他日總會如何、如何總歸不是實在的東西。這一聲令下,數十弟兄竟無一人猶豫!這些因為實在無錢糧維持的生死兄弟,散去自覓生活,心中總歸時時記著漢軍營中位置——所謂身在曹營身在漢,莫過於此!怎不教他心中激蕩?

那些部曲離開了,他們自然不會再待在孫伏都帳下;冉閔也離開了,大牢裏,除了孫伏都和那七八個按著蔣幹的力士,便隻有被孫伏都的老部下,扣押下來的四名黑甲軍。至於牢房裏那些被關押的囚犯,孫伏都自然是無視的。

遊牧民族的確是有狼性的。

狼若是得意時,麵對獅虎也敢一湧而上;一旦被重創了,嚇破了膽,便呈現出狗性來。

他自然還有心腹,還有軍隊。

但誰知道那裏麵誰是原來黑甲漢軍營出來的?趙國不比當年劉氏的漢國,趙隊,胡漢混雜,再說晉人也有高鼻深目的,哪裏篩得完?難道把手下部曲、親信,撿手底硬朗的,全殺了?

孫伏都望著那嘴角淌血,向他怪笑的蔣幹,隻覺須用手中刀將他斫成肉醬,方才能解心頭之恨!但他老臉青白,手中的刀顫抖著,終於收入鞘中。

還好,一刻光陰,應沒耗盡,這是孫伏都走出大牢時,心中的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