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短篇小說 別問我是誰(王慶才)(1)

1

住宅區鬆散成一條狹長的街道,離離拉拉,綿延出去一公裏。為什麽要把陣勢擺這麽大呢?應該集中起來才好啊。靜子想。工業區那邊的房子倒是很稠密,廠房與廠房間的排列錯落有致,就連牆皮也塗成鮮豔的橘紅色,遠遠望去就像一堆裝飾精美的禮盒。而那兩根兀自聳立的高大煙囪,就更顯得與眾不同,它怪異地戳向天空,讓人生出些不好的、與汙染有關的聯想……靜子有些困惑,這麽大的一片戈壁,怎麽就偏偏這一塊地下麵有煤呢?

東祥在院子裏架葡萄,順口問了靜子一句,問她想不通什麽?是後悔嫁給了一個礦工嗎?

靜子說,去!

東祥真就擺出一副欲轉身離開的架勢,但目光中的那份竊喜卻是藏不住的。

東祥家住的是平房,那種老式的青磚瓦房,還是建礦初期的建築,房子狹小,采光也不好,碰到陰天,屋裏黑得看人都模糊。有條件的人家都搬到新樓去住了,但東祥一點兒都不眼饞,家是破了點兒,可他和靜子兩人的生活卻過得很舒心。

已經是春天了,葡萄藤該架起來了,葡萄藤蟄伏了一冬,它們在土裏就已經發出了細芽,星星點點的,青綠中泛著黃,嬌嫩得讓人欣喜。

東祥把葡萄藤一根根捋順,然後搭在綁紮好的竹架上。靜子便用毛線繩把葡萄藤分段固定。靜子踩踏在一隻木梯上,院牆不是很高,站在木梯上的靜子,視野就很開闊。曠野無遮無攔,那博大的、野性的敞蕩令人感到驚悸——柔弱而緩滯的曲線,深色的、像蒼老樹幹般皺褶的土地,那率真的從容看上去很直接;沒有遮蔽和瑕疵,也沒有絲毫的繁瑣和羈絆;隻是一味地張揚呈現,鋪展出一種蓬勃的氣勢。同時靜子看到,天地間的色澤在放任的極限中得到收斂,這歸功於那條不斷延伸的地平線。那淡褐色的層麵銜接劃分了清澈與混沌,讓兩者間的融合層次分明——廣袤、深遠、粗糲、彪悍、澄澈、通透、飄緲……望著眼前的蒼涼與空落,靜子說不清心裏是怎樣一種感受。

靜子來礦上的時間並不長,東祥記得很清楚,一年零六個月,可給靜子的感覺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很久。自己怎麽就到了這裏,怎麽就跟東祥生活在一起呢?用東祥的話說這是緣分。靜子信,要不她怎麽就來到這裏了呢?

礦區的上空漂浮著一些黑色的粉塵,肉眼倒是不容易看到,但靜子是能感覺到的,那是一種礦體的焦灼味,而且有著一定的比重。它們落下來的時候會產生一種滯澀的、物體被摩擦時才有的聲音,同時伴著細致而又輕微的震動,就像陽光下漂浮著的那些塵埃。

東祥說,我怎麽感覺不到?

靜子說,要用心去感受。

東祥停了手裏的活兒,仰頭望著天空的樣子像是用心去感受了,但除了心脈的跳動,他依然什麽也感覺不到。

2

人忘了什麽也不該忘記自己的身世啊!靜子想,可靜子就忘記了。居然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靜子不傻,她知道自己生活在礦區,知道自己是東祥的女人;知道為東祥做一日三餐,知道自己長得一點也不比礦區其他女人差;還知道東祥深愛著她……靜子什麽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靜子患有嚴重的失憶症。靜子忘卻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裏。印象中應該很遙遠,遠到什麽程度她自己也茫然。內心深處,隱約會閃露出一點兒有關家鄉的影子,好像有山,當然還有水。那是一條河,清澈凜冽,她小時候常在河邊玩耍,用泥固個壩,就能圈住小魚苗和螃蟹……記憶中還有一個很大的水塘,塘水中生著許多蓮花……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桃花,春風拂過之後,盛開的桃花燒紅了一麵坡……再往深裏想就是一片色彩的混沌,有如色澤的凝結,或某種物體的背光與映襯……之後是無法續接的空白。記憶有如切割的斷麵,所顯示的部分清晰可見,但它所包含的內容卻深藏不露。那封閉的空間裏都藏匿著些什麽呢?靜子冥思苦想沒有結果。

東祥好像一點也不替她著急,居然還拿腔捏調: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東祥抱拳施禮,喚一聲:林妹妹啊……

靜子說,你還貧!我都快鬱悶死了。

靜子看到電視節目,有許多被拐賣的婦女,後來被解救了,家人團聚的那一刻讓人好生感動。靜子問東祥,自己是不是也是被拐來的?到底花了多少錢將自己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說這話時靜子的眼圈微微發紅。

東祥讓她猜。

靜子說,一萬。

東祥說,多!

靜子說,五千。

東祥說,多!

靜子急了,問到底多少錢?

東祥說,他不曾花一分錢。

靜子說,那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東祥說,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不知道是誰做的,一連幾天都如此,他很奇怪,就留了心,那天他去上班,中途又拐了回來,從窗子裏看見一個俊俏的姑娘在屋裏燒水做飯,他忙開門進屋,姑娘慌得要往水缸裏藏,可是缸蓋早被他蓋住了……東祥說,靜子是田螺精,專門來報答他的。

靜子讓東祥正經點。

東祥這才說道,他和靜子的相識純屬偶然。那天他下夜班,從選煤樓上下來時,發現一節空車皮裏蜷縮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靜子。當時她正發著高燒,問啥都不知道,東祥出於好心,就把靜子領到家裏來了。東祥說,誰知就撿了個媳婦。東祥嘻嘻笑,靜子就愈茫然了。

靜子剛到礦上來的時候,東祥並不知道靜子叫什麽,靜子是東祥給她起的名字。她的樣子總是那麽文文靜靜的,總是無聲地靜默著,就像這戈壁上的小草,悄無聲息!後來,她就有了靜子這個名字。

靜子,這名字倒是很適合自己呢。靜子,靜子!這名字還真是好聽。靜子想。可自己原來叫什麽名字呢?對記憶的追究讓靜子不免有些頹喪。因為靜子並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比如那首民謠她一直不曾忘記:

青溜溜的青來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鬆哎柏呀,哎喲四季哎喲青呀。

黃溜溜的黃來黃溜溜的黃呀,

黃溜溜的黃麥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黃呀。

哎呀黃溜溜的黃麥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黃呀……

歌聲是那麽的富有韻味,那麽濃鬱,又是那麽生動,每次清唱,她都無來由地有些激動。她不知道這首民謠在她的記憶中封存了多久,它預示著什麽?是記憶的傾訴嗎?那輕快的節律和委婉的曲調,對她有如某種情感的蹂躪,讓她愁腸百結而又不知所終。有時靜子似乎洞悉到了什麽,可細細品味又什麽都沒有。隻是這麽一首民謠,作為記憶的施舍,它除了讓你傷感還能帶給你什麽呢?

3

東祥在選運隊上班,是個揀矸工,工作地點就在那高高的選煤樓上。靜子上去過一次,那是給東祥送午飯。

沿著鋼板焊接的樓梯一步步朝上攀,真高啊!那是一個筒狀的建築,有十幾層樓房那麽高,一條輸送原煤的皮帶從地底下的巷道裏進入運輸走廊,一直延伸到樓頂。皮帶一開,煤炭就源源不斷地運送上去,在振動篩上被分揀出不同的等級,然後進入若幹個不同的煤倉。餘下的則進入煤台,日積月累那煤台便不斷地茁壯起來,直至成為一座聳拔的煤山。

振動篩的聲音很大,嘩嘩啦啦吵得人什麽都聽不見。東祥張大了嘴,朝靜子擺手,靜子還是聽不見,東祥便把靜子扯到了室外的平台上。世界重新變得安靜下來。

東祥的一張臉塗抹得像個包公,兩隻手更是黑得沒樣,居然直接去抓靜子帶來的蒸饃,被靜子抬手打落了。靜子用帶來的水為他衝洗。臉髒成那個樣子,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東祥喜歡吃靜子做的蒸饃,更喜歡靜子做的漿水麵。漿水是用苦苣、薺薺菜或芹菜、蓮花菜漚製的。靜子擀的麵厚薄均勻,切製的麵條細勻一致。等麵條下鍋煮熟後,澆上熗油製好的漿水;佐菜是切成碎末的生醃韭菜和紅辣椒,味道真是好獨特,特別是在炎熱的盛夏,吃上一碗,立馬會讓人感到清涼爽快。

站在這樣一個高度看戈壁,和以往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凝重、空曠、坦蕩、奔放,視覺在拓展中不斷延伸。那放縱的極盡鋪展;那敞亮的桀驁不馴的袒露;那湧浪般滾動著的熱霾;那空茫淡定的色彩……所有呈現都讓靜子驚訝不已。那一刻,靜子的身心仿佛飛翔起來了。她看到湛藍的天空下,碎石密布的戈壁所展現出來的沉穩與莊重,蒼勁與空靈,是她從未感受過的。她第一次發現戈壁也有著美麗生動的一麵。

這時東祥說,荒灘裏埋著一個古代的將軍,叫王進寶,官至陝甘提督。

靜子一臉茫然。

東祥說,就是康熙年間平定吳三桂的那個王進寶。

靜子仍是不知所雲。

東祥說,就是金庸小說《鹿鼎記》裏的那個王進寶。

靜子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過金庸的小說,印象中看過的小說不少啊,怎麽一本都想不起來了?

東祥決定啥時帶靜子去看看墓地……好多的石人石馬,很壯觀的。不過,早已殘破不堪了,就剩下一個塚了,其實也沒啥可看的。東祥一邊吃蒸饃,一邊搖頭,那樣子似乎有些惋惜。

東祥吃完午飯,靜子要回去了。靜子朝選煤樓上攀時,並沒有感到害怕,下去時卻犯難了。心怦怦跳。特別是看腳下,有些天旋地轉。靜子不敢下,她有恐高症……靜子是東祥一路攙扶著才勉強下去的。那以後東祥再也沒讓靜子送過飯,每天都是自己帶。

4

無聊的時候,靜子一個人還是喜歡猜想,關於自己,關於家和往事。可記憶就好像一個鏽蝕的閘門,怎麽也打不開,過去對於她就是一頁空白,上麵沒有記錄任何信息。窺探和冥想都沒有任何作用,思維的單純和潔淨幾乎不需要任何遮掩,內心的茫然和失落總是令人失望。從前的記憶跑到哪裏去了呢?那記憶即便是一縷風也會搖響樹的枝葉的,可是靜子的記憶裏什麽都沒有,就像這原野上的晨霧,迷蒙中似乎隱藏著許多內容,但瞬間就蒸發了去,沒留下一絲痕跡。

東祥說,總該記住些什麽吧?比如家的方向?

靜子搖頭。

東祥說,哪怕是地域環境呢?

靜子仍搖頭。

東祥說,那麽風俗特征和生活細節呢?

靜子還是搖頭,靜子的腦子裏隻有一些恍惚的印記,且雜亂無章:那是花瓣、香水、露液、長絲襪、高跟鞋、丁字褲、飄逸的紗麗、模樣怪誕的臉譜、無所指向的裝扮……霓虹幽暗下的簇擁,慘白的肢體的呈現或**,滯留在曖昧空間的凝視……畫麵含蓄模糊,沒有完整的構圖,隻是一些信息的拚湊。似乎還有某種聲音,像訴說,像嗔怨,又像囈語……並不真切。場景與層次都很混亂,完全沒有邏輯……她不知道這些具體指代什麽。

東祥讓她好好想。

靜子記得好像是在走台步,深紅的地毯,扭動的貓步,迷離而又執著的眼神……突然就到了街上,步履匆匆,似追逐或躲避……不曉得是為了什麽。

東祥讓她再想。

靜子記得自己坐了很久的車,汽車,火車……再後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東祥問她是在哪裏坐的車?目的又是什麽?

可靜子再也想不起什麽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什麽了,連最初的混亂都沒有了。

東祥說,想不起來也好,不煩。

靜子說,想不起來更煩。

東祥說,想起或想不起你還是靜子,還是我東祥的女人。

靜子說,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呢?靜子說的是一句方言。靜子平時並不說方言,但偶爾也會冒出一兩句。東祥聽得出,那幾句方言應該是天水話。天水人把自己叫“熬”,把你稱“牛”,把水念成“歲”,把娃娃叫“狗狗”。這些話時常從靜子嘴裏冒出來。由此東祥推斷靜子的家鄉應該在天水。天水以外的人習慣稱天水的男孩、女孩為白娃。因為水土和氣候的原因,那裏的人皮膚都很細膩。用一句俗話說,嫩得能擠出水來。這句話在靜子身上得到了驗證,靜子就非常的白淨。

見東祥一直盯著自己看,靜子說,我有那麽好看嗎?

靜子臉龐清秀,眼如秋水,樣子原本就招人憐愛,加上表情中的淡淡愁緒,似乎就更顯得楚楚動人了。

東祥說,天水白娃。

靜子聽不懂他說什麽,但關於天水她還是有些印象的,知道那是個地名。

東祥說,要不啥時我陪你去趟天水?

靜子沒有吭聲,她在想自己的記憶到底丟到了哪裏?難道自己丟失的僅僅是一段記憶嗎?這麽想,她心裏就慌慌的。

靜子老做一個相同的夢,一開始,場景並沒有多麽可怕,最初的進入像一次散步,抑或是一次郊遊。時令應該是秋季,因為她看到了一片蕎麥地,那渲染的色澤似雲霞,又似火焰接天連地,氣勢張揚,她被這色彩陶醉了……但不知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事,她開始奔跑……四周都是懸崖,她根本無路可去,而危險正步步緊逼,這讓她頹喪的同時又極端恐懼……接著是陷落,伴著無邊無際的黑暗,無望地掙紮……她似乎想抓住什麽,結果就真被她抓住了,是東祥的胳膊……

靜子的樣子很可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目光顯得呆滯而茫然。東祥便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裏。也隻有這樣她才能安靜下來。

有一天,靜子在睡夢中喊出一句話,好像是一首古詩,不知道會不會跟靜子有某種聯係。早晨,東祥問她,靜子竟沒有一絲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