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短篇小說 別問我是誰(王慶才)(2)

東祥領靜子去了趟醫院,還做了腦電圖。結果出來,波形、波幅、頻率和位相的圖形、曲線都很正常。針對她這種情況,醫生也無能為力。醫生說,或許是心病。這病需要慢慢調理,時間或許能醫治這病。

醫生的話讓靜子好無助,她困頓而又惆悵的目光讓東祥很擔憂。

院子裏的葡萄長勢很好,柔韌的藤條不斷地抽出嫩枝,那纖細的觸手扯住藤架,努力地攀援而上,去獲取更多的陽光。葡萄已經開花了,白色細碎的花絮,洋洋灑灑,那灑落的花瓣讓人誤以為是冬季的落雪。靜子伸出手掌,靜等它們悠然墜落,盡管纖微、嬌弱,但靜子看到它們同樣的晶瑩、同樣的嫵媚嫣潤,每一片苞葉都完美精致。夏季的微風充當了媒介,讓它們有了一種飛揚和墮落的雙重體驗。它們孤獨寂寞嗎?靜子將手中的花瓣抖落,看著它們在輕柔的舞動中遊走,在靜默中凋零,最終,用自身的潔淨去遮掩那些散落的粉塵煤屑。望著那淡雅的花絮和喜人的綠意,靜子心裏忽然充滿了感動。

靜子努力不去想自己的身世,東祥對自己很好,這勝過了一切。

5

在礦上,靜子時常能聽見清脆、悠揚的汽笛聲,每次聽到汽笛的聲音,靜子都會想起東祥說的話,他是在一節空車皮裏發現自己的,靜子想那應該是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吧。靜子問東祥,那裝滿煤炭的火車都運往何處?東祥說,地方多了,全國各地都有。東祥的話讓她再次陷入到迷茫的困頓中。

夏季的戈壁灘讓人感到炙熱難耐,幹燥的季風掠走了空氣中的所有水分。烈日下,靜子能聽到那焦躁而戰栗的聲音——灑落的粉塵,草木枯枝的斷裂,泥土沙石的膨脹和收縮,水霧被蒸發後的散逸……盡管很細微,但用心聽還是能捕捉到的。靜子看到葡萄的葉子都打了卷,那曲動的經脈和葉下的紋理在延緩的蛻變中已近枯萎。那演繹的過程微妙而含蓄,它們在陽光的銳利中變得如此脆弱,就像那些振翅的蚊蟲墮入致命的光斑。靜子看到那些閃動的亮澤最終匯聚成無數條鮮亮的光線。她能感覺到那色彩在她的發絲間極速穿行時而留下的震動,和輕柔的剝離而產生的細弱的微芒。

靜子打一盆清水,將散開的秀發浸在水中,那感覺真是很愜意。一絲微涼的清爽,瞬間就浸透了身體。思維一下子就沉靜下來,同時被過濾的還有來自空氣中的燥熱,感覺是置換了一個空間——焦慮、惆悵、失落、抑鬱、傷逝……都沒有了。內心的輕鬆猶如纖細柔弱的發絲被水波浮動著,像展開的蓮葉,又像一蓬墨綠的水草,盡情地渙散著……

那韻味濃厚的歌聲傳過來的時候,靜子有些不太相信,她還當是一種錯覺,以為是內心的吟唱,是水給了她聽覺上的蠱惑。她沉靜了片刻,那聲音愈顯得真切,的確是記憶中的那首民謠:

青溜溜的青來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鬆哎柏呀,哎喲四季哎喲青呀。

……

這民謠對她有著無法澄清的誘惑,靜子不知道這民謠裏都包含著什麽,對她有著如此深刻的觸動,似乎那曾丟失的一切都藏匿其間。

靜子有些好奇,她用毛巾將濕頭發裹了,走出門去,唱歌的是個陌生的男人。靜子有些發蒙,這首記憶中的民謠,居然還有人能唱。靜子突然想追上去問問,但那人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並且已經停止歌唱……

靜子追了一段路,沒有追上。回來的路上,她有些傷感。回到家,她才發現毛巾還裹在頭上,她摸了下毛巾下裹著的長發,心想,自己哪天也該理理發了。她不知道自己留短發會是個什麽樣子?東祥喜歡不?

6

初五那天是東祥的生日,幾個工友買了禮物來家裏祝賀。

靜子在廚房裏忙活,小趙進來了。小趙是新分來的大學生,是隊上的技術員。人機靈,好學,他堅持要為靜子打下手,靜子拗不過,隻得隨他。

小趙幫著擇菜,洗魚。小趙一看就是沒怎麽做過飯的,韭菜當成了蒜苗,萵筍不曉得要去皮。魚就更不會收拾,膛開了,鱗卻沒刮;待刮了鱗,卻忘了去鰓。小趙沒想到做菜這麽麻煩。靜子說,想吃就不能怕麻煩。小趙穿的白襯衣,兩隻袖筒都沾上了汙漬,靜子幫小趙把袖筒挽了起來。

小趙說,嫂子,聽說你和東祥哥的認識有點傳奇色彩呢。東祥哥說你是撿來的,真的假的?

靜子說,洗大辣子要把裏麵的籽掏去。

小趙說,東祥哥咋就這麽有福氣呢?

靜子說,下一道菜是小蔥拌豆腐。

小趙說自己還沒有對象,想請靜子介紹一個。

靜子問他喜歡什麽樣的?看上哪一個了?

小趙說,像嫂子這樣的就行。

靜子說,你是大學生呢,哪能太隨便。

小趙說,我要是也能碰上嫂子這樣的該多好。

靜子嗔怪地瞅他一眼,說,胡說。

小趙說,你的目光有些特別,讓人很難不產生一些想法。

靜子不曉得小趙這句話是讚美還是詆毀。她借助洗手的機會,在臉盆架的鏡麵上瞄了一眼,那目光看上去還真有些特別——挑釁、曖昧、煽情、沉靜、渴望、茫然……她無法作出正確的判斷,她不知道那目光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

靜子切的木瓜絲真是很細,小趙都看呆了。

小趙也想試試。看著他也是用心去切的,但切出來的木瓜絲有筷子那麽粗。靜子說,還是我來吧。靜子接菜刀時,手突然就被小趙握住了。這讓靜子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將菜板上的幾顆雞蛋碰掉了。雞蛋的墜落讓人看著有些頭暈,那窒悶而又清脆的聲音像玻璃器皿的碎裂,黏稠的蛋清像瓊脂,而散亂綿軟的蛋黃像午後的陽光,灼痛了靜子的視線。靜子的神情不由得一陣恍惚。

小趙說,嫂子,你不知道你長得有多美。

靜子的樣子是很冷靜的,她就那麽望著小趙,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小趙將握著自己的手鬆開。

小趙也不曉得自己剛才是怎麽了,臉羞得緋紅,低頭進客廳去了。

靜子沒有揭穿小趙,她不能毀了這個年輕人。

菜上齊後,靜子給每個人敬了兩杯酒,就連小趙她也敬了兩杯。那天,小趙好像很感動,他給靜子回敬了兩杯,靜子沒有推脫,全幹了。

過後,靜子沒有向東祥提起那事,她不想在東祥的心裏埋上陰影,更不想破壞他和同事間的關係。

7

戈壁灘上很少下雨,但下起來卻同樣的密實。那飛揚著的雨絲像蕩起的雨幕,含混了天地間的界限。而被蒸騰的水汽烘染著的礦區,好像瞬間就有了極盡的酣暢和深邃。霧霾的遊弋中,行人、街道、樹木、房屋、高聳的選煤樓,堆積如山的煤炭,所有這一切都被掩映得朦朦朧朧……

靜子看到,葡萄的葉子被雨水洗滌得黝黑發亮,那些粗壯的藤枝倔強地固守著自我,這更加映襯出纏繞著的綠枝的嬌嫩。葡萄已經小指肚般大小了,三五個粘在一起,那質樸的青澀原本是很含蓄很稚嫩的,但在雨水的浸潤下,它們意外地獲取了水晶般的澄明,在葉簇的鋪墊下愈顯出它們的嬌羞可愛。

窗玻璃蒙上了一層水汽,很像冬季蒙上的霜霧。靜子把臉貼上去,感覺到有微微的涼氣往她的額頭裏鑽。

街麵上已經有了積水,那光亮的蓄積像殘破了的鏡片,迷惑著人的視線。

快到東祥下班的時間了,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相反愈加地稠密了。靜子拿了雨衣朝東祥上班的選煤樓走去。街道上的水並不深,靜子穿著雨靴,沒什麽感覺。但工業區那邊就不一樣了,那裏地勢較低,積水的麵積較大。有些地方已經沒過了她的小腿肚。

一輛運煤的汽車從她身邊駛過去了,濺了她一身的泥水。靜子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那段正在塌陷的路基的。路基已經綻開一個口子,而且那口子正在不斷地延伸擴大,原本很平坦的地麵,已經出現一個弧形的窪坑,正有雨水不斷地朝裏麵蓄積。塌陷的跡象已經很明顯了。靜子曾看到過一些采空的塌陷區,大的能超過小學校的操場,而那些綻裂的口子深不見底。這段路基下麵應該就是采空區,這麽想時靜子就更感到害怕了,她分明感覺到路基正在慢慢陷落。這愈加讓她忐忑不安,她不曉得該怎麽辦,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那輛運煤的汽車就是在這個時候駛過來的,這讓靜子變得驚恐不安,靜子慌忙擺手,一邊呼喊司機停車。這裏是一道緩坡,載重的汽車噪音很大,加之稠密的落雨,司機沒有聽見靜子的呼喊……情況太危急了,已經由不得靜子多想了,她一下子就衝到了路中間,靜子的那把花雨傘是很搶眼的……汽車在陷落的路基前猛然停了下來。司機探出頭來喊,找死啊你!與此同時,陷落的地基出現了大麵積的坍塌……

靜子被送到了市醫院。靜子的傷不輕,腰椎受損,恐怕短時間內無法站立起來。不過,醫生說靜子會好起來的。醫生的話讓東祥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靜子在醫院住院期間,東祥遇到一件事,那天他去街上給靜子買水果,在小攤上碰到一個外鄉人,正把一張照片給攤主看,問攤主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女人?攤主沒見過。外鄉人又問東祥,東祥自然就更沒見過了。最初東祥還有些憂慮,但照片上的女人不是靜子。

外鄉人說,照片上的女人是他的婆姨,一年前,離家出走了。

東祥問他,女人為啥離家出走?

外鄉人支支吾吾,但最終還是道出了實情,外鄉人曾賭博成性,輸光了家產……外鄉人的樣子有些愧疚。說,玩到最後連女人都給輸了。

外鄉人不曉得東祥為啥用那樣一種眼光看自己。外鄉人說,自己已經悔過自新了,他之所以想要找到女人就是覺得自己虧欠了她,要找她回去好好過日子。

東祥的心裏突然充滿了怒氣,他說,你他媽的還算個男人?!

東祥的樣子讓外鄉人感到了害怕,他收起照片匆忙走開了。

東祥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靜子,他怕靜子聽了傷心。由這件事東祥聯想到靜子的身世,想到靜子的失憶,會不會與外鄉人的講述同出一轍呢?東祥不敢肯定,但有一點東祥是可以肯定的,靜子也一定有過不幸的過去。那麽造成靜子的離家出走,以及她的失憶又是什麽原因呢?東祥想了很多——不堪淩辱,受了某種刺激?或無法忍受那非人的生活,抑或是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失望,無助,悲憤,抑鬱;或病痛,心理障礙所帶來的苦悶和絕望;或另一種可能?東祥想,靜子或許並非真的失去了記憶,她隻是在心裏刻意地要忘記過去,抹去曾經的陰影?這麽做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傷痛,好忘記過去的那段不幸?不論是什麽原因,東祥想,靜子的選擇都是正確的。她完全有理由忘記過去,忘記她想忘記的一切。對她而言,其實忘記過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忘記過去也可能是一種幸福!這麽想著,東祥就感到了一陣釋然。

8

靜子從醫院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秋了,她的腰還沒有完全康複,走路還需要東祥扶著。

靜子很奇怪,住院這段時間,她居然沒有再做那個不斷重複的噩夢。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有一點她很清楚,她已經不在意丟失的記憶了。那曾經發生的對或錯的往事,都已成了過去,都已不再重要了。

淡定的情緒,靜止的內心,沒了糾結和彷徨,靜子忽然有了一種懈怠後的輕鬆。人生就是在不斷的割舍中變得充實完美,在不斷的蛻變中獲得成熟。靜子知道,她最應該珍惜的就是眼前的這份美好。

靜子沒有急於進屋,讓東祥扶她在屋前站了一會兒。許久沒有人住,青磚的瓦房似乎寂寞了許多。靜子看到一枝葡萄藤越過牆頭竄到了院外,可以看到藤枝上吊掛的葡萄已經完全成熟了。那暗紫的色澤猶如張揚的玫瑰,誇張得幾乎掙破自我……

礦區依然如故,深長的街道,寬大的廠房,轉動的天輪,高聳的選煤樓,載重的煤車和悠揚的汽笛,這些她再熟悉不過了。目光放得更遠一點兒就是戈壁。在靜子眼中,戈壁仍然是那麽的博大雄渾,仍然是那麽的深遠厚重,較以往似乎顯得更加沉寂,更加溫婉;它以千百年來固有的形態和驕縱、好逸,放逐著自我,在極盡的奢華後它做了怎般的取舍,才有了今天的安然與隱忍?……靜子感慨很多,她還不曾涉足過戈壁,她想等腰好利索了,讓東祥領她去戈壁灘上走走,去感受一下戈壁的宏厚與豁達。順便去看看那個古代的將軍墓。

正是黃昏時候,落日的映照下,戈壁灘上的芨芨草一片金黃,那誘人的色澤讓靜子無端地聯想到了麥田——那些纖細的莖稈,簇擁的陣容,以及磅礴的氣勢,和一望無際的豐盈……靜子似乎嗅到了鄉土的濃鬱氣息,又仿佛看到了已經逝去的金色年華……

靜子又想到了那首民謠。這一次與以往有所不同,眷念中,少了一份惆悵,多了一份自信。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她有了這種感受,但她喜歡這樣的感受。她沒有開口吟唱,隻是任由它在心裏蓄積、縈繞,直至成為一曲溫馨的旋律:

青溜溜的青來青溜溜的青呀,

青溜溜的尕鬆哎柏呀,哎喲四季哎喲青呀。

黃溜溜的黃來黃溜溜的黃呀,

黃溜溜的黃麥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黃呀。

哎呀黃溜溜的黃麥呀子呀,哎呀遍地哎呀黃呀。

……

原刊責編 陳集益本刊責編郭蓓

【作者簡介】王慶才:甘肅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飛天》《陽光》《青春》《芒種》《短篇小說》《特區文學》《黃河文學》《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陰山》等。